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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同舟医院——高肓市最大的公立医院里,喧嚣的人群总是比夏天的太阳更早拉开新一天的帷幕。
老赵已经在这里做了五年的保安,每天看着行人车辆进进出出,不知不觉中已有了几分识人的眼光。所以当他看到这一行奇怪的人走进医院的时候,老赵就知道他们不是来看病的。其实明眼人都能发觉出不对劲:三个大汉有两个打着赤膊,后面跟着一个老头和两个老太,中间藏了一个女人,怀中似乎藏了一卷红布,最后跟着一个小男孩。
老赵看到这群人的时候,就立马打电话往上汇报了,这种情况他和医院都见得多了,上面的人自有一套处理办法。果然,这支队伍走到门诊部大门口的时候,两个大汉将那卷红布拉开成了一条横幅,上面写着刺目的十六个大字:无良医院,草菅人命,黑心医生,还我老母。
经验丰富的老赵已经带着其他三个保安提前做好了准备。那小男孩或许没见过这阵仗,缩在横幅下一副怯生生的模样,拘谨地不发一言;一个大汉和老头开始冲着大门叫嚷喊话,控诉着穿着白衣却夺人性命的“天使”;本着软硬兼施的道理,两个老太和那女人大打感情牌,拉着过往的人,也不管是患者还是医生,夸张地叙述着一台手术如何杀死一位含辛茹苦的母亲,其中当然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不过别人往往会摆脱她们的纠缠,只有不赶时间的好事者才会在不远处观看这一出丝毫不新鲜的闹剧。老赵四个人,也只是围着他们,装模作样地提着橡胶棍,并非是要唬住这一行人——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以防他们把事情闹得更大。另一方面,也是担心人群之中还有“同谋”在虎视眈眈,等着录像的机会。
很快,医患办的李远豪就匆匆跑来,心下嘀咕着:每次这种倒霉事都落在我头上!他与那能讲普通话的女人聊了二十分钟,人越聚越多,横幅依旧摆在那里,太阳照在上面,射出刺眼的光。李远豪回头看了看身后在不远处无所事事的老赵等人,暗暗啐了一口。一个老太终于发现眼前唾沫横飞的李远豪是一个绝佳的靶子,索性抱着他的大腿,跪了下来,声泪俱下,嘶吼着“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根据李远豪过往的经验来看,对这群人光动嘴皮子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他费力地从裤子里掏出手机,不情愿地拨出了电话。
李远豪不想看到齐老大,齐老大却乐得去同舟医院跑一趟。轻车熟路叫上几个健壮的朋友,他便屁颠屁颠地赶去医院。又来活喽!几个人吆喝起来。处理人们之间的矛盾,有时候先兵后礼有用得多。就比如现在,齐老大只是带着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挥了挥拳头,就将摆出横幅的这一班难缠的人“请”到了办公室。
随着这类事情处理得越来越多,李远豪也越来越疑惑,他不明白一个病人的死亡到底对他的家人意味着什么。当然他现在没有时间思考这个问题,因为那女人正断断续续地开始罗列医疗费、误工费、住院伙食补助费、陪护费、丧葬费、交通费、住宿费、精神损害抚慰金……果然当时就应该直接让姓齐的把他们全部赶走,李远豪心想,也不知道他们哪里找到的律师。不过至少他们还没有打算申请医调委,否则又要多浪费两个月时间,说到底还是要钱给够。仔细听了他们的故事,李远豪突然感到些许悲哀,为了救一位母亲,这家人花光了积蓄,最后却竹篮打水,人财两空。他们没有错,可我们也没有错,李远豪暗暗对自己说,人的同情心要有限度。他很快收拾好心情,千恩万谢地把这群可怜的人送出去,走在最后的大汉卷起横幅,眼角似有泪珠。
下班时,李远豪揶揄老赵,让他们下次直接拦住卷着红布走进医院的人,也不用打电话上报,因为你永远猜不到那是锦旗还是横幅。而且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横幅可比锦旗要多,也更难处理。
二
李远豪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医院,没心情回家做饭,习惯地来到共济餐馆,这家餐馆经营多年,距离医院步行不过十分钟,里面往往聚集了来自高肓市各地的患者和家属,生意一直不差。李远豪走到门前,却发现门口竟然挂起了一条横幅,这令他吓了一激灵,细细看去,原来只是在宣传餐馆老板新买来的“上帝门”。他这才发现这里换了一扇新的门。说是门,其实也只是一个拱形的门框,散发着淡淡的金光,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过。这种上帝门现在在网络上热度很高,李远豪也听说过,顾名思义,只要你走过这扇门,你就能在一段时间内成为上帝,倒是把“顾客就是上帝”真正落到了实处。
李远豪对此嗤之以鼻,这世上没有人会觉得服务上帝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他讨厌各种各样的神,特别是在那些患者痊愈后感谢神仙、不治时却恶语医生的时候——人们会去寺庙里花几千跪求观音水,临到医院里就只会拉横幅。
所以当门迎弯腰带他入座,女服务员为他拉出椅子的时候,他并未感到高兴:毕竟今天整整一天他也在微笑着服务别人。而当他看到一贯以来35元的米线居然涨到42元的时候,他更难过了。他想换一家没有上帝门的餐馆,享受一下普通人的服务和价格,但是他知道若是他离开,这个服务员小女孩只怕是要倒霉。
他仍旧只点了一碗米线,坐在角落耐心等待。许是因为上帝门的新奇吸引,今天的客人出奇得多,灯光刺眼而人影幢幢,几个服务员忙得晕头转向。李远豪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连抽两张纸巾这种事都需要喊来别人代劳。或许,这就是上帝门的作用吧,李远豪摇摇头。直到他等得有些犯困,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线才端上来,还是那个小女孩,为耽搁了李远豪的时间而一直道歉。李远豪听得头大,连忙止住了她。
“你们这个月涨工资吗?”李远豪突然问。
“啊?”小女孩不明白这个问题的用意,但还是作出了回答,“不涨啊,为什么要涨?”
果然。李远豪讽刺地笑笑,拿起筷子安慰自己的辘辘饥肠,然后几乎是逃跑一样离开了这里。他打算改掉这个习惯,再也不来这一家吃饭。
第二天上班时,老赵笑着朝他打招呼,说以后他可拦不住进医院的“红布”了,因为他们都是上帝。
李远豪虽然不明所以,心中却感到一丝不妙。果然,很快他就得知了同舟医院竟要设置上帝门的消息。李远豪好不容易憋住欲要脱口而出的脏话,问同事:“医院为什么要装上帝门?那种东西应该是为服务业设计的吧!”
“怎么,你不知道?”同事打了个哈欠,“昨天院长和人家‘金鲤鱼’上帝门的老板谈了一下午,传达下来的会议精神就是所有需要为别人情绪负责的行业都是服务业,我们医院嘛,当然也算服务业咯。”
嚯,这话讲得有水平,怪不得能当老板,李远豪腹诽。
“说不定有了上帝门,我们医务科就能清闲点呢!”同事显然是还没有体验过上帝门,才能说出这话。
唉!李远豪叹了口气,脑海中再度浮现出辞职的想法。
下午上帝门就安装好了,与共济餐馆那扇一模一样,廉价的塑料拱形门框,内部排布了一圈散发着淡淡金光的小灯珠,做工很差,有的灯珠不亮,有的灯珠发暗,有的灯珠断断续续地闪烁,甚至还有几根电线裸露在外面。
迟早要坏!李远豪路过时咒骂了一句。
三
当晚,一位老太带着孙子来挂急诊,小男孩受的伤似乎不严重,足够老太牵着他慢悠悠地穿过上帝门,又回头再走一遍才终于进了医院。
这还是赵俊奇做总住院的第一周,当他看到老太带着孩子走进诊室时,心当下就凉了半截。老人和孩子的搭配产生的问题往往是最难处理的。
据老太所说,她孙子是在马路上学自行车时躲闪不及,被一辆汽车蹭到后摔倒,擦伤了额头,另外手臂也有点疼。赵俊奇余光瞥着被抱在怀中的小男孩,虽然他现在一言不发,可待会儿处理伤口的时候就难说了。
又听老太痛骂了那开车的司机十分钟,赵俊奇终于找到机会打断她,开始查看小男孩的情况。额头有两厘米的伤口,需要缝针。手臂似乎有骨折,需要拍张片子……
“阿姨,先给您孙子头上的口子缝针吧?”赵俊奇问得小心翼翼。
得到老太的点头同意,赵俊奇便带着二人走进了治疗室。他让男孩躺在床上,打开无影灯,用棉签给伤口消了毒。随即疼痛和恐惧便让男孩大声号哭起来,震得人头晕。一旁的老太连忙抱住了孙子,抚摸了几下他的脸颊。
“我看你这个医生就是年轻,下手不知道轻重!你们主任呢?让他来弄!”老太也扯着嗓子开始喊。
“不好意思啊,阿姨,”赵俊奇面露难色,“我们主任现在不在,其实这个伤口……”
“我不要听你讲话,你把你们主任找来!”
见赵俊奇还在犹豫,老太冷笑了两声,登登登走到医院门口,穿过上帝门,又登登登走回治疗室,“这样行了吧?把你们主任找来!”
赵俊奇万般无奈,走到门外清静点的地方,打了通电话给副主任。一会儿工夫,副主任便从家中匆匆赶来,披上白大褂,见面就对着老太道歉。
“你是主任?”
“不不不,我是副主任,我们主任现在不在高肓市。”
老太哼了一声,朝着赵俊奇挤了挤眼睛,便指挥副主任处理孙子的伤口。副主任没有露出半分不悦的神情,吩咐赵俊奇按住男孩,准备再次消毒。啊呜——孙子又开始哭叫起来,刺耳的声音在同舟医院里显得很突兀却又理所当然。“乖乖,一会就好,一会就好啊!”老太不断地安抚着孙子。
小男孩在打麻药的时候动静最大,赵俊奇按住他的上半身,额头冒了几颗冷汗。等副主任为他盖上无菌孔巾后,他终于安静了下来,赵俊奇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副主任熟练地缝好伤口,朝赵俊奇挥了挥手,经过这祖孙二人的折腾,此刻他的诊室外已经排了三拨人。让赵俊奇回到诊室,副主任无可奈何地接过烫手山芋,带着两人去打破伤风。小男孩还是害怕针头,拉着老太的手臂,指着副主任,固执地要副主任为他打破伤风。副主任也终于面露难色,费了几分钟口舌,向二人解释他没有学过护理学中的科目,不能为患者打针,又用几乎恳求的语气,拦住了想要再次去门口过上帝门的老太,最后靠着护士袋中的两颗糖哄骗男孩打完了针,哭声依旧刺耳。
可是,老太始终固执地认为,为男孩的手臂拍CT会伤害自己孙子的脑子,影响他的未来。这不奇怪,赵俊奇咬牙切实地对自己说,现在仍然有很多人还生活在相机摄取灵魂的时代。他象征性地为老太详细讲述了CT的利害,而后目送她走出门——她当然是去过上帝门了,这次,连副主任都没拦住她。
老太回来时大步流星,没有一点孱弱的样子,无理也声高。她忽视孙子的疼痛,希望赵俊奇治好孙子的手臂,又拒绝检查。在医院里,患者有患者的病,家属有家属的病。副主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把赵俊奇的话重复了一遍,无果。万般无奈之下,他让赵俊奇开一张拒绝行CT检查单,给老太签字。老太当然拒绝,以她几十年的生活经验总结,叫别人签字往往意味着逃避责任。墙上的挂钟,时针被挤压着转动,慢慢指向十一。男孩已有困意,而老太依旧在诊室里闹得不可开交。
又过了一刻钟,男孩的母亲才姗姗来迟,于是老太与儿媳开始了新一轮的争吵。赵俊奇听得也有点眉目:老太带着男孩到马路上学自行车,男孩受伤后便赶来医院,却对家里人说是带着孙子玩,儿媳左等右等,终于发觉出不对劲,对丈夫几经追问,这才着急忙慌赶来医院,看到儿子受伤不重,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这才回头埋怨起老太。老太当然嘴硬,把责任全部推给那个开快车的司机,又指责儿媳天天加班,没有留出时间陪孩子。几句拌嘴后,儿媳索性不与老太讲话,向赵俊奇询问起男孩的状况。
这是赵俊奇今晚第一次觉得自己讲的话有意义,至少儿媳同意他的建议,且没有撒泼打滚的意图。她直接抱起昏昏欲睡的男孩,拍完了片子,打好了石膏,问清了拆线和复查的时间,再打一通电话给丈夫,数落了他几句,并告诉他儿子要睡着了,让他开车来接,之后对着赵俊奇说一句辛苦了,就带着一老一少离开了。终于走了呵,赵俊奇揉了揉太阳穴,几乎有些感恩戴德。
夜要深了,工作还没有结束,赵俊奇收拾好心情,看到下一个患者进来了:“您好,是什么问题?”
四
第二天一早,李远豪就收到了一条投诉,是对赵俊奇的。看来上帝门也没什么用嘛,上帝都要投诉凡人了,李远豪恨恨地想。他和赵俊奇刚认识不久,却一见如故。他发了条消息给赵俊奇,让他按一般流程,去给上帝电话道歉,通话录音,并约他晚上一起吃个饭,鬼使神差地还是定在共济餐馆。赵俊奇刚来不久,李远豪劝他冷静一些,不要对病人投入太过感情;遇到问题,冷漠些,这对大家都有好处。
值了一天的班,赵俊奇睡到中午才醒,头很疼,像是要裂开,耳边隐隐有耳鸣。他看着手机上的消息,眼睛发涨。
下午三点,赵俊奇拨出了通知上的号码,对面很快就接通,就好像一直在等待。他打了招呼,对面苍老的声音一下就令他想起了昨晚的老太。
“阿姨,实在不好意思啊,昨天晚上是我做得不到位。”赵俊奇屏住呼吸,终于艰难开口。
“嗨呀,你这种年轻医生还是不上道!我跟你讲,我们年轻那会,医生都不在医院,给人看病时却温温柔柔。不像现在,医院和医生虽然都正式正规了,但你们医生的架子也越来越大了……”
赵俊奇听着她的碎碎念,思绪慢慢飘远,突然回想起那些学医的日子,曾经他为了准备一场考试,不知不觉中竟熬了一个通宵。当他回过神来,对面的老太还在自说自话,他应付着喃着嗯嗯,装出一副一直在认真听的样子。
突然对面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妈,你在和谁讲电话,怎么说了这么久?”
“没谁没谁,一个朋友。”
“那你在说什么医院,是昨天晚上那个赵医生吧?我不是叫你不要投诉人家吗?妈!”
“投诉怎么啦?这是我的权利!你是没看见当时我孙子又哭又喊的样子,这种年轻医生,就是得投诉几次才能治病救人!不然人没病死,反倒给医生治死了!”
“我懒得跟你讲!”对面传来争执的声音。
“对不起啊赵医生,我妈她上年纪了不明事理,给您添麻烦了。不该是您来道歉,应该是我们给您道歉才对。”
“没事没事,都是为了孩子,互相体谅吧。对了,过几天别忘了来拆线和复查。”赵俊奇提醒道。
“好的,谢谢赵医生。”对面的老太还想说些什么,电话却突然挂掉了。赵俊奇知道,此时此刻婆媳二人估计又在拌嘴。不过这就跟他没关系了,他也劝自己冷漠些。
“你不是说不来这一家吃饭了吗?”饭桌上,赵俊奇问李远豪。他乐意与李远豪同桌吃饭,一大原因就是两人都不喝酒。他们挥手示意服务员不用管他们,不过那个小女孩依旧在旁边微笑地立着。
“带你体验一下上帝门,这可是个新奇玩意儿。”
“那真是太谢谢了,我昨天体验得够彻底了。”
“你的心情很差嘛。”
“没有,我只是在想,我学了七年医,到头来却还是对人低三下四,倒不是说要高人一等——那种身份也轮不上我,只是觉得这些年的苦都白吃了。”
李远豪一直在留意邻桌,四个人五大三粗,很像齐老大的手下。那桌的位置正好在空调的死角,几人吃得汗流浃背,很快就对服务员小女孩发难。交谈了几个回合,小女孩一脸委屈地走进后堂请来了老板。老板指着小女孩骂了几句,不顾她的委屈;又不知满足了什么四人条件,他们都心满意足地坐下,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容。
“你觉得上帝门怎么样?”李远豪回过神来,向赵俊奇问到。
“上帝存在的原因往往也是上帝消失的原因。”赵俊奇头也不抬,只顾扒饭,企图用食物填满空虚疲惫的精神,“很有哲理吧?不过不是我说的。”
五
老赵很委屈,就像那个服务员小女孩一样委屈。你说在夏天,小孩子玩水枪有什么问题?况且小孩子只是在门口晃荡,碍了什么事?
“怎么了,老赵?一副上火的样子!”赵俊奇走进医院,准备度过自己住在医院的又一个二十四个小时。
“还不是怪那破门!你进去问远豪就知道了。”
昨天下午,一对父母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来同舟看病,两个孩子都只有六岁大,天真无邪,活泼好动,各自拿着一把水枪,穿梭在医院熙攘的人群中。他们只记得不要对着人滋水的命令,于是对着盆景发射,甚至对着墙上的展览牌开枪,任由几颗水珠流过了其上赵俊奇的照片。不经意间,上帝门裸露在外的几根电线也被打湿,金黄的小灯珠明灭不定,像极了恐怖电影中的一幕。
意外就在此时发生:哥哥首先被上帝门裸露在外的电线绊倒,而后妹妹来扶他——你们两个不要乱跑,他们的父母象征性地呵斥却无意阻止——哥哥全然没有意识到危险,竟用手去拨早已打湿的电线,电光火石之间,整个医院似乎突然安静了,两个孩子身体抽动了一下,紧接着双双躺倒在了地上,没了生气。
人流匆匆,父母也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已失去知觉的子女,等二人回过神来,夹杂的急切、痛苦和后悔的尖叫刺破了医院大厅的喧闹。他们冲到门前,却又不敢动手,来回环顾四周,呼号着医生、护士。还是老赵先赶来,迅速拔掉了上帝门的电源,迟疑了一下,再用橡胶棍挑开了哥哥的手臂。事后老赵还是有些后怕,担心把自己也给搭进去了,只是当时自己穿着制服出现了,若是无动于衷恐怕要被上面怪罪下来,况且看这样子,保不齐要出人命,这可就是天大的事。
等老赵拉开他们,哥哥的手上已有灼伤,两个孩子都已经没了心跳。几个护士和医生匆匆赶来,导医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可即便是在医院大门口触电,两个孩子在急救中还是不幸地永远离开了,令人扼腕叹息。他们的父母在走廊上哭天抢地,用着三十多年的所有词汇,痛骂眼前所有的穿着白色制服的人,引人注目。
李远豪搞不明白,这种事情通知自己有什么意义,且不说这算不算是医患纠纷,发生了这种事情,他连背黑锅的资格都没有。他果断地往上报给主任,主任当然不愿意接过这烫手山芋,层层上报,最后上报到了院长那里——所有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当初设立上帝门的计划可是院长一个人拍板决定的。院长只觉头大,用钱了事是最好的办法,可对自负盈亏的同舟医院来说,每一笔额外的开销都是不小的负担。左思右想之下,院长决定用拖字诀。他先给“金鲤鱼”的老板打了个电话,对面只是大致听了悲剧发生的经过,就借口有事匆匆挂断了电话,此后的电话便再也打不通。而后他又乱投医到了齐老大身上,接到命令的李远豪冷笑不迭,事不关己地给姓齐的打去了电话。
上面拖着,就苦了下面倒霉的医生和护士。父母两人在医院里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冲进其他医生的诊室,有其他患者出来制止,可终究不忍伤害刚刚痛失子女的父母。就在这一层楼都乱成一锅粥时,齐老大带着手下慢悠悠地晃进来。按照以往多年的经验,齐老大几人都会半文半武地带走闹事的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方法屡试不爽。而这次齐老大失手了,几人软硬兼施,愣是没有成功拖走这对父母,特别是母亲,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女人,竟在齐老大的手臂上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牙印。众目睽睽之下,齐老大也不好太强硬暴力,眼见无法解决这两个人,只好在旁边观望一会儿,而后去找李远豪。李远豪听到他们没有成功,也没有觉得惊讶,毕竟即便是坐在办公室里,他都能隐隐听到那对可怜人的动静,当真是惊天动地。没在脸上表现出一丝不乐意的神情,他为齐老大几人不情不愿地泡了几杯茶。但齐老大知道别人不待见自己,照例拿了自己应得的酬劳,打了个哈哈,就随便找了个借口带人走了。
但院长很快就坐不住了。这对父母折腾了整整一夜,后半夜值班的赵俊奇甚至被吓得有些毛骨悚然。但真正让院长着急的其实是那两个孩子,没有气息的身体,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一个晚上,没有了灵魂却显得越发沉重,就像两块冷冰冰的大理石,就那样塞在同舟医院的一个逼仄的角落。或许这就是人变成上帝要付出的代价,一人得道,旁人受难。两人都不相信院长在外地出差的鬼话,扬言若是一天见不到院长,两具尸体就要在医院躺一天,尽管这是夏天。这才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院长,把笑意堆在脸上,又觉得不大合适,换了个稍显严肃的表情,把父母二人请到了办公室。走到不远处,还不忘回过身来提醒大家认真工作。此时赵俊奇终于下班,拖着疲惫的身体,在走廊中与三人擦肩而过。他没有慢下脚步,一是他太累了,二是他不在乎这对父母,三是他并不好奇这次事件的结局。所有的问题都会用一成不变的方法来解决,此刻他突然理解了李远豪想要辞职的原因,可是现如今的世道,在哪里才能做一个不用服务别人情绪的人呢?
走到门口时,看着那短路的、更加破败的上帝门,他还是抱有一丝同情,对那对父母和那对如此年幼又平平无奇的尸体。上帝门已经埋葬了很多东西,包括身体和灵魂。是啊,每个人所站的立场都是无可指摘的。我们颐指气使,或许是因为无畏;我们啰嗦拖沓,或许是因为无知;我们痛哭流涕,或许是因为无望;我们放弃至亲,或许是因为无奈。在医院里,称量生命和死亡的天平最公正,也最残忍。上帝门一端是患者和家庭,一端是医生与医院,就像两队在冬天拔河的人,看似在较劲,却都渴望着身体的温暖和春天的到来。
他们没有错,可我们也没有错。赵俊奇突然感觉有些头晕,站在花坛边揉了揉太阳穴,突然看到长椅上有人默默垂泪。他自嘲地笑笑,同舟医院可真称不上“同舟”二字。赵俊奇转身离开,打算睡醒了再吃饭。
六
医院里的小道消息满天飞,却没人真正知道那对父母和院长谈了什么条件,才心甘情愿带走自己死去的骨肉。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火化那天,院长在百忙之中也抽出了时间去探望。至于那扇再也发不出金黄淡光的报废上帝门,院长让几个保安抬到杂物间,想着或许还有点作用,最好是作为证据,让“金鲤鱼”的无良老板也出出血,院长暗自恼火。
过了几天,那个曾投诉赵俊奇的老太带着孙子来复查。老赵听李远豪和赵俊奇讲过这奇葩的老人,留心打量了几眼,觉得看起来也不是面善的样子。果不其然,当她带着孩子走到门口时,一下就发觉少了什么东西,她拉住孙子,停在那里迟疑了一下,意识到那扇她专门赶来享受的上帝门不见了,原本的位置空荡荡的,她的心也突然空荡荡的,从中冒出了一股无名火。
老赵在附近徘徊,看她的样子,本还想趁她没发现偷偷溜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他刚刚因为那对触电的兄妹罚了几百块工资——却还是被老太叫住。
“喂!你们医院的上帝门呢?”
“大姐,上帝门出故障了,我们搬去修了。”
“哦。那你们没有备用的吗?搬过来装上啊!”
“大姐,我们医院确实没有——”
“不可能!这么大医院,要什么没有?你们管事的呢,叫他出来!”
老赵心中正暗暗叫苦,猛然间却看见李远豪从不远处路过,他在心里暗暗说了句对不住,于是叫住了李远豪。那老太竟也认出来他是上次给它处理投诉的医生,便拉着李远豪让他找来备用的上帝门,李远豪看着朝自己挤眉弄眼的老赵,朝他暗暗挥了挥拳头。他大概了解这难缠老太的脾气,你来我往交流了不过三五个回合,便缴械投降,直接打了个电话。看来就算没有了上帝门,人们还是会追求那种做上帝的感觉。
终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凡人斗不过上帝,很快老赵就收到消息,上面让他带几个人再把杂物间落灰的上帝门扛回来,只是安装的时候把电线都剪断扯出来,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门框。
老太看着忙碌的几人很是自得,可是看着门框一圈不发光的小灯珠,还是有些不大满意,于是李远豪又低声下气地解释了一通,才终于让老太接受现在的状况。虽然上帝门不再发光,不过今天老太穿了一件明黄色的短袖,在上帝门中来回穿梭时,倒真像一条活灵活现的金鲤鱼,渴望跨越龙门。
趁着老太转身的空当,老赵和李远豪都灰溜溜地、几乎是逃走一般地离开。幸好今天赵俊奇不在医院,不然又是少不了一番口舌。老太在医院又享受了两个小时的上帝服务,最后才啧啧嘴,不甚满意地离开同舟。
出门时,老太还教育起孙子,让他以后不论去医院还是哪里,都要好好走几遍上帝门,才不会吃亏。
真是祸害遗千年!这话传到了老赵的耳朵里,气得他跺脚,直呼上梁不正下梁歪,只怕这孩子以后长大了也要变成被人伺候的少爷。
七
一年的时间匆匆而过,同舟医院门口的上帝门框开始有些摇摇晃晃,积了不少的灰,唯有在上面领导来视察时,才会让保洁清理一下。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人趋之若鹜。整个医院自下而上,包括院长,没有一个人喜欢这扇门,可很多事情都是将错就错做下来的。不论多讨厌的事物,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李远豪终于把辞职的想法付诸实践,不过他还是劝赵俊奇好好干。他今天来收拾东西,突然看到一年前那对儿女触电死去的父母。他很奇怪,每天医院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医闹他也处理过很多次,可这对父母,他竟记到了现在。男人陪着女人,女人则挺着大肚子,估计是来孕检。李远豪很难将他们现在的样子与一年前痛苦的样子重合在一起。可是毕竟死亡已经发生,向前看总是好的,李远豪真心地祝福他们孕育的新生命,希望他能健康长大。医院的意义,终究还是为活着的人而存在的。
李远豪又特别与赵俊奇和老赵道了别,而后趁着晴朗的天气,晒着淡淡金黄的太阳,他走到了共济餐馆,这里他已一年没有来过。这里的上帝门也被拆去了电路,剩下门框,生意依旧不错。他走进去,里面的服务员已没有他熟悉的面孔。他照旧拒绝了额外的服务,点完餐就开始默默等待。他明白,神让人尊重的,从来不是强大的神性力量,而是善良的人性光辉。
饭菜端上来后,李远豪明明不饿,却还是狼吞虎咽。和赵俊奇一样,他也需要填满自己透支的精神世界。他明白,这只是一段短暂的自由时光。据说,上帝门的生意越来越红火,越来越多的地方都竖起了上帝门。
当然,大多数上帝门都会落得只剩一个门框的下场。
(完)
医患关系或许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可这个问题依旧没有被有效地解决。医患纠纷不是病患或者家属与一位医生或者一家医院所产生的问题,而是人与社会这个大而总的问题的一部分。它的背后是一个个人的问题,一个个家庭的问题,一个个教育的问题。
即便有了医保的保障,但医疗资源分配不均,看病难、看病贵依旧是一个问题。同时,广大的医生护士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待遇,没有体面的收入和社会的尊重。医生与患者始终是,也应该维持一个平等的关系,因为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人。我反对将医生这个职业高尚化,因为我们往往会因为这个观点去强迫具体的医生高尚,忽视了他们作为一个个体所需要的基本保障。我们把一些事物崇高化,往往是因为我们做了一些对它们有亏欠的事情。
“患者”与“医生”都是一个暂时的标志性的身份,我们应该看到身份背后的个人。我们不能寻求那些对个人来说是负担的额外的同情和理解,就如同我们不能要求路边的乞丐在周末去参加公益活动。
医闹,掘的不止是医生的坟墓,而是所有人的坟墓。当然,如果看病的患者真的是上帝,我也希望他们能从病痛中解脱;如果医生真的是白衣天使,我更希望他们的翅膀都不再染血。
当然,我们不得不承认,医生中也存在无良无德的人,但相信一切与怀疑一切都是不可取的。或许,当所有人都站在马斯洛需求金字塔的高处时,真正的春天才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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