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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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先生您好！”

他将一张皱巴巴的传单递给眼前这个身着西装的男子，悄悄把手伸向背后摩擦，在衣服上留下了一片汗渍。

“我是A公司的销售员，我想向您介绍一下本公司推出的高效清洁产品——泡鞋剂，”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一点，不去注意对方脸上厌烦的表情，但他还是不自主地发抖，他不是害怕被拒绝，而是他的尊严忍受不了被拒绝后的嘲笑，“它不同于普通的清洁剂，适用各种材质鞋子的清洗，只要将穿脏的鞋子放入水中，倒一点点泡鞋剂，就可以使鞋子像刚买来一样新……”

上次肯开门迎接他的客户还是一个老太太，他本想着年纪大的人一般都会有耐心，谁料到在他煞费口舌地介绍完以后，那位老太太却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觉得我会买吗？”

“这……”他一下子愣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一个老婆子，天天足不出户，你们这些搞销售的都不调查人群吗？”老太太突然提高了音量。正巧这时她的邻居提着垃圾桶回来，这番热闹的场景显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往这边一看，瞧见这个穿着皮夹克、表情极其尴尬的青年，眼中顿时充满了狐疑。

“呦，这不是小高吗？”

他扭过头，脸色愈发难看了。

还没等他开口，老太太先接过话茬，“小敏，这人你认识？他刚才在给我推销产品呢，说什么清洁剂之类的。”

“小高是我同事的孩子，可是有好多年都没见了呢。”她的脸上兴奋起来，泛起红色的油光，“小高啊，你还记得轩轩吧？”

“啊，阿姨，记得，记得，我们俩小时候经常在一块儿玩。”

“轩轩现在是国美的主干呢，那孩子，小时候就知道学习，谁也不爱搭理。”

“啊，是的，是的，他不是特别爱说话。”

“轩轩这孩子啊乱花钱，前几天和他一个朋友出去吃什么海鲜，一顿饭花了几千块钱，不过这孩子也挺能挣钱的，倒不像其他人，什么精致穷啊，自己挣不来钱还要啃老呢！”

这句话一从邻居嘴里钻出口，便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他心中最脆弱的地方。

他无数次因自己的工作懊恼，无数次为自己的无力感到痛心，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挣扎在泥中的鱼，渐渐地丧失生存的希望。上个月他虽然节衣缩食，但是工资减掉房租以及水电杂费早已所剩无多，于是不得已向父母借了一千块钱。他后悔走进这栋楼，而且选择了这样的时间，他本可以晚一点，或者早一点，就不会让阿姨看见自己如此落魄的样子。他已经不记得当时怎么用僵硬的笑容遮掩心中的愤怒与不甘，怎么嘴上叫着阿姨掩盖了心底的咒骂，他几乎是笑得快要流出了眼泪，他笑得快要发狂，他笑得歇斯底里，他想掏胸顿足地对天长泣，然而，他还是忍住了，礼貌地笑着，挥手，告别。

先生虽然皱着眉头，但是严肃的表情稍稍有了些缓和，“这种清洁剂听起来是很新奇，可以试试。这样吧，我给你一下联系方式，明天我会和你联系。”

他的心情顿时由阴转晴，感觉一切的不快都烟消云散，“好的，谢谢先生，非常感谢您能抽出宝贵的时间！哦，对了，先生，您贵姓？我这里需要登记一下。”

“免贵姓林。”

这位林先生一改刚才的严肃，爽朗地笑了，不失风度地将手递给他。

他赶紧将记录联系方式用的手机揣进口袋里，不好意思地伸出汗津津的手。

两只手紧握在了一起，一只叫礼貌，另一只叫做狂喜。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姓高？”

他惊讶地点了点头，“啊……”

林先生却只是挥挥手，笑着，关上了门。

二

夜深，301室，灯独亮。

昏黄的灯光映出狭长的影子，挤满了地板，贴到墙面。紧闭的窗户显现了他脸部的轮廓，多么瘦削的一张脸，眼窝深陷，额头上青筋暴突，而鼻子却显得格外肥大，似乎霸占了他脸上的所有养分。

他坐在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雪花一片片地被灯光照亮。雪花之外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似乎什么都没有，但黑色足以填满他内心的空虚，有了满目的黑色与他作伴，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雪花悄无声息地掩盖了黑夜，掩盖了他的所有，又使他的脸愈发清晰。他突然发觉眼前的黑色还是白色正在朦胧跳动，他也说不清，他忍不住闭了下眼，便有两行温热的东西从眼角流出来。

这一瞬，突破了他的防线，如同打开了洪水的闸门，他再也忍不住了，仰着脸，咧开嘴，像个孩子似的哇哇大哭，与他二十五岁的年龄极不相符。

这是他从大学毕业后的第三个年头，也是他北漂的第三个年头。三年来，他一直做着这份他讨厌的工作，捧着一份微薄的收入，他从来没有尝过北京闻名的卤煮和烤鸭，甚至在节假日，他也从不下馆子。北京的物价高，即使自己做饭，成本也不低，手头紧的时候他就买来一瓶黄豆酱，一日三餐都蘸着酱啃白面馒头。他极其讨厌冬天，北京的冬冷得刺骨，但是也始终不舍得通暖气，开空调。即便手脚上的冻疮裂开，肿胀着，他也不在乎，反正到春天总是会好的。

他尝试过换工作，找一个条件稍微好一点的，最起码能管饭的公司，可是他的简历白过了头，只能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好好读书。

这三年他受了太多的屈辱，这社会比他想象的残酷百倍。他低头哈腰的时候，差点忘记了自己三年前也是一个心高气傲，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他为领导端茶倒水时，差点不记得自己大三还曾意气风发地带领一个五人小组打辩论。这些年他从来没有回过父母家，回到那个梦想开始的地方，他早已无颜面对那个曾经的自己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平静下来，将思绪拉回了现实。他庆幸现在自己还有这种麻木的能力，他庆幸自己也可以是一条咸鱼，只顾着眼前的一切，不谈梦想和远方。他宁愿厚着脸皮，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也不愿体味梦想和现实的巨大反差所带来的清醒的痛苦。

他想到今天的这个林先生很可能会买他推销的产品，心中顿时充满了期待。

“如果他能多买一点就好了。”

三

凌晨五点，又一次，闹钟逼迫他睁开双眼，裹挟着巨大的困意，开始了新的一天。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他现身在去往地铁口的路上。天空刚刚泛白，和雪色交融在一起，灰蒙蒙的，但又掺杂了一些橘色，原来太阳也才刚刚揉开眼。寒风乍起，撕开了树枝上的棉被，一团团洁白的棉花飘落，晃了他的眼。

突然，他的眼角有一抹粉色掠过，与这灰白的环境极不协调，仿佛是冰天雪地里一朵孤芳自赏的寒梅，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一步，两步，三步，他慢慢地靠近，心脏砰砰直跳，他犹豫着，想要停下，但双脚不听使唤，仍然慢慢地朝着那朵鲜艳娇嫩的花儿移去。此时，他全然忘记了昨日的痛苦与眼泪，丝毫未觉察冬日的寒冷与荒芜，他的手脚冰冷，但是心里却热得像一团火，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因为他的眼里只能容得下那朵梅花。

“白蓉！”他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

白蓉转过身，瞪大了眼睛。

“高路寒！？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唉，说来也不好意思，我在A公司里做销售，你呢？”

“真是巧了呢！我上个星期来北京去A公司里应聘，你如今可是我的前辈了啊。”

这对他来说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白蓉和他曾是高中同学，那时暗恋白蓉的人有许多，他也是其中之一。虽然高中毕业后还是分道扬镳，但他的心里终究埋下了一颗种子。

白蓉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皮肤白如雪，面容姣若花。她的美丽非同一般，他觉得没有词语能够形容她不加修饰、浑然天成的美。她笑起来，就有朝霞的绚烂，晚霞的斑斓，有宇宙星河的璀璨，更不必说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美。

他看着她，话未出口，心就要融化。

两人一路上聊了许多，从高中，到大学，再到毕业后的工作。谁也不觉得这一两个小时的路程稍显奔波劳累。

临近九点，两人一起来公司签到。

坐在办公室里值班的刘经理一见到他们，便喜笑颜开。

不，准确的说，是一见到白蓉，便喜笑颜开。

“小蓉啊，你怎么和路寒一起来签到了？莫非你们俩认识？”

“嗯，我们是高中同学。”

“呦，世界这么小啊，难得啊难得。”刘经理说着，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路寒啊，小蓉是新人，你们既然认识，就由你来带着她熟悉熟悉工作吧。”

刘经理平日里和他关系不错，看他年纪这么大了也没谈过恋爱，于是经常劝他找个女朋友，毕竟婚姻也为人生一大事。

他点点头，表面上若无其事，实则内心狂喜。

四

这天下午，他接到了林先生的电话，邀他吃饭，并表达了想要大批购买泡鞋剂的意图。他自然欣喜地答应了。

他比约定时间提前了二十分钟到达饭店，等了十几分钟后，林先生如约而至，开门见山。

“我是我们公司的销售主管，就是一个卖鞋的。”林先生狡黠地笑笑，接着又同情的看着他，“我知道这做销售的难处，因为我也是从推销里提拔上来的。”

他心里一颤，又不好意思地舔舔嘴。过了几秒，又点了点头。

林先生接着说：“前几天我母亲给我打电话，说她见着一个推销的，好像姓高，看着呆呆的，不是很圆滑，见着熟人又怯怯的，看着挺可怜的。她说我不是卖鞋的吗，再顺便卖一些洗鞋的东西挺好的。我后来想一想，觉得这个建议不错，于是告诉了领导，他也同意了。”

林先生见他难为情地低下了头，便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吃起了饭。

过了一会，他们开始商量着签一个购买合同，时间定于下周五。

第二天，他把这个合同的事告诉李总，由于订单额巨大，这件事需要领导出面协谈价格等问题。

李总，其名为李富贵，年近四十，早已实现了大富大贵，只可惜没有大腹便便的君子风度。整日顶着脑门上的几根头发，肚子鼓得朝着头顶，与稀疏的头发相呼应，他走起路来比孕妇都要艰难。所以即使他腰缠万贯，也看起来财大气粗，至今仍然单身。

李总听了他的汇报，脸上的肉堆在一起，嘴里露出了两颗金牙。

“你这个推销的，好样的！比起公司里的那些白吃白喝的懒汉们强出百倍！过几天公司准备提拔，我会考虑你的。”

“谢谢李总！”

“走吧走吧。”

李富贵摆摆手，像挥苍蝇似的示意他离开。

他丝毫不在意领导对他的轻蔑，三年了，他一直没有被提拔，终于，这一次，机会来了！

他终于可以摆脱这日复一日的重复且无意义的劳作了，他的厌倦终于到了尽头。他被提拔之后，不仅薪资会高不少，而且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他可以管理那些像他一样的推销人员，不用再浪费口舌百般讨好别人了！他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的父母，不，要先告诉白蓉。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根本配不上她，但是现在，他终于有底气了！他想象着白蓉灵动的眼睛，令他神魂颠倒，他又想象着自己将来可以攒钱买房子，然后向自己心爱的姑娘求婚……

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很长时间，他没有再去招揽客户，因为实在是没有这个必要了，他把苦日子熬到头了，该尝到一些甜头了。

他鼓起勇气，站起来，向白蓉的位子走去，可是她不在这里。

“应该是有其他事情出去了吧。”他这样想着，随后打电话给父母分享了这一喜讯。

五

阳光透过窗子将狭小的屋子涂上了金黄，亲吻着他的头发，抚摸着他的脸颊。沐浴在阳光中，他睁开了眼，没想到，北京的冬阳会这么温暖。睡到自然醒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何况过了几天就要升职，想到这里，他的心里美滋滋的。被子里冒出腾腾的热气，他觉得好温暖，好温暖啊，他还想再多待一会儿，再延长一点这难得的幸福时光。不一会儿，他又睡着了。

“叮叮叮……”

手机铃声响起，他依然在酣睡。

他太累了，太累了，他睡得太沉了。等他再睁开眼时，已是黄昏。阳光透过窗子将狭小的屋子涂上了血红，无力地摇晃着他的头发，捶打着他的脸颊。

他懒洋洋地打开手机，看到手机上刘经理的四个未接电话，心里猛沉了一下。他几乎是从床上跳着站起来，衣服都没来得及穿便急忙回了电话。

“刘经理，我是路寒，有什么事吗？”

“小高啊，你跑哪去了，我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你都不接！”

“我……”

还没等他开口，刘经理便急不可耐地说了起来，“我听说你最近签约的那个单子，协谈时间从下周五提前到今天下午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是新来的那个长得可漂亮的姑娘，叫什么……哦，白蓉。这我可是听人事部的老张说的，他说那姑娘好像和领导有一腿。”

“唔……”刘经理说的每一个字都犹如一记重拳，毫不留情地将他对未来生活抱有的美好期待击得粉碎。他忽然觉得两眼发黑，吞噬掉了一切。

“小高啊，人要往前看。机会咱有的是，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后面刘经理说的话他已经听不清了，恍惚中他挂了电话。一切都好像在梦里，若隐若现。

他颓然地坐在冰凉的地面，头发在夕阳中挥舞，仿佛想极力抓住这最后一缕光辉。

又过了几天，他出现在一座公寓的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门打开后，他露出了世界上最标准的微笑：“先生您好！我是A公司的销售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