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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屈原《湘夫人》
湘君许我长相厮守，
我信了。
我替他镇守在湘水河畔，
替他忍受风吹日晒，雪打雨淋。
替他爱护他的臣民，夙兴夜寐。
可到了约定之日，
我却收到了湘君和山鬼大婚的请帖，
我一怒之下扯了请帖，撕了山鬼，
任凭湘水吞没了他的子民，
可当湘君也灰飞烟灭的时候，
我却后悔了。
1
收到请帖的时候我已经在湘水畔等了百年，回忆初见的时候，
他是人王，我是精灵。
那时他病得快要死了，宫里用三面精美的铜镜做悬赏。
我乐颠颠地就去了，铜镜是西王母最喜欢的器物，当年很是流行。
那时候的湘君已经没救了，救他需要耗损修为，三面铜镜合不来。
但看着他那俊俏的模样，我不忍心放任他死去，于是狮子大开口，又要了五十颗珠子。
渡了灵气以后，湘君很快醒了，他听说我拿了他家传下来的铜镜和几十颗珍珠后肉痛，
马上召见了我，美其名曰“单纯想见见救命恩人。”
第一次见我，湘君两眼发直，估计是被吓的。
我原是不知道自己的容貌的，直到照了那铜镜才知道自己丑得吓人，那脸怎么能是歪的呢，和我在湘水边看的倒影并不一样。
“你患的是心疾，别看我了，再吓出病来我可不给你治。”
湘君笑得很温和“姑娘貌若天仙，怎会吓到我？”
看他发直的眼睛，我吓得捂住了胸口的珠串
“别看我的珠串，我是不会还你的。”
“这珠串当然是姑娘的，只是我这病还没好，姑娘得再留在宫里几日，等我痊愈了，姑娘这珠子拿得也安心不是？”
说完，湘君还咳嗽了两声，我觉得他要讹我。
人啊，果然都是骗子。
除了装病讹我以外，湘君各方面还是很不错的。
他做的糕点好看又好吃，他亲手缝漂亮衣服给我，教我识字。
他勤政，爱民，拮据到宫里除了那些珠子以外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后来，湘君和我在湘水河畔表明心意。
后来，我成了湘夫人。
我一心一意地帮他守着湘水，用所有的灵力保湘水一方的平安，让他踏踏实实地做湘君。
灵力一点点耗尽，我觉得自己变得更丑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可我若不镇守在这里，湘水便会泛滥，伤及无辜百姓。
好在，他日日都陪着我，直到有一天我和想要泛滥江水的河神打了一架。
伤敌一千自损一万。
我当着湘君的面呕出一大滩血来，湘君下定了决心般走到我面前
“我去求仙问道，再回来和你厮守。”
“要多久？听说成为仙人要断情绝爱的。”
“我断不会做这样的神仙，阿湘，你信我。”
我信了他的鬼话，就傻傻地守在湘水泮，风把我的皮肤吹得像沙子一样糙，日晒之下，我的眼睛也变得模糊了，只能勉强视物。
十年
五十年
百年……
我在湘水河畔救的误落水的小黑乌鸦已经化了人形了，湘君却还没有回来。
直到我收到了一封由山鬼带来的信。
2
山鬼很漂亮，举手投足间都是野性的美。
纵然我已经视物不清，却也能感受到她动人的美。
山鬼得意洋洋“湘君向我求亲，要你前去观礼。”
她一字一断地说着，一听就是刚刚学会了京畿之语，和百年前的我一样。
我心中一凛，湘君会不会也像教我那样一字一句地教她说话，若她说错不想学会不会也拥她入怀，露出宠溺而无奈的笑。
我冷哼一声“把信给我，我要看他亲笔写的信才算。”
此时的我已然怒火中烧，湘水波涛汹涌，大有爆发之势。
一旁的黑鸦忙不迭地飞到我的肩上，细心安慰道“她定是骗你的，你待湘君那样好，他又怎么会舍你而去。”
山鬼笑得开怀“湘君说他不想要你了，他说你又老又丑，他厌烦你了……”
不等她说完，黑鸦已经狠狠地啄了她一口，山鬼吃痛地捂着自己自己被啄掉一块肉的脸。绿色的血从她脸上流了下来。
我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打开了信。
里面尽是最冰冷的言语“阿湘，本君已然成仙，只是仙界清冷，不容我谈情说爱，但……山鬼……为我爱人……此生不悔……盼卿来……”
这信上已经有了很多模糊的地方，绿色黏糊糊的，不过我已经能从信上推测出湘君的心意，他已经如愿成了仙，爱上了山鬼，还要我亲自去看二人结亲的仪式。
奇耻大辱！我的眼眶不断地涌出眼泪来。
“快走吧，湘君等不及了。”山鬼此时竟然不要脸地要我快快收拾，和她走。
我的心冷到了极点。
“你过来！”山鬼看我眼神不善，吓得后退了几步。
“你很丑，湘君厌恶你，你快和我走吧。”山鬼越说越急。
我感受到了血液在血管里跳动、沸腾。
我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近，狠狠地抓住她的头发，两只手用力一扯，将山鬼撕成了两半。
绿色的血液溅了我一身，临死前，山鬼的眼睛瞪得老大，像是在疑惑我为什么会杀她。
我嗤笑一声“看我作甚，没有什么我不敢做的。”
黑鸦欲言又止，末了又释怀一笑“夫人做什么，我都陪着您。”
这一次，黑鸦没叫我湘夫人。
3
我的灵力本就在控制湖水上，我可以让湖水安安稳稳造福于百姓，也可以掀起惊涛骇浪吞没这片领域的所有人。
我耗尽所有的修为将湘江水翻转了个儿，河神以为我想开了，想要和我合作，成为湘地的新王。
我看着他不怀好意地狞笑，轻叹一声“你不配！”
我不想要的东西，谁都不配拥有。
我要毁掉湘君爱的一切，他爱的子民，他爱的山鬼，以抚慰我在湘水畔百年的孤寂。
在黑鸦的帮助下，我用不要命的打法将河神打回了原形——不过是一只老饕，然后看着湘水一点一点地上岸，吞没山庄、吞没百姓。
百姓们死得很惊恐，他们本来把我当做了救命稻草，高呼着湘夫人救我！
可当他们走近发现我才是洪水之源的时候，他们的眼里满是绝望。
“湘君害我！湘夫人害我！”
看吧，连百姓们都知道我是在为湘君守着湘水，人们却放任湘君对我的背叛。
我当时固执地想，这么多臣民里肯定有早早知道湘君对我的背叛的。
百姓呼号，死尸遍野……
看着江水把一对母女淹没的时候，我的心有那么一丝丝愧疚，但当我想起山鬼那挑衅的言语，我又变得毫不犹豫起来。
这个依着湘水而建的国度，亡了。
但是还不够，湘君既然已经成仙，那我必然是要去做点儿惊仙动地的大事的。
我将水里无数枉死的怨灵化成一柄神斧，撞向了不周山。
不周山的山体很脆，我一斧子砸下去，很多地方都变成了齑粉，共工他老人家气得牙根痒痒。
本想向我动手，但得知了我的身份后，便一纸诉状将我告上了天庭。
至此，天，地，人，神，鬼，整个三界被我得罪了遍。
上天再也不能坐视不理，于是便降下无数天雷，向我砸了过来。
天雷即将降罚的时候我看到了湘君的身影，
此时的他已然离了往日沧桑的样貌，一袭素衣，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我。
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他托山鬼带给我的信砸向了他。
他接住了那封信，看了一眼，他如此聪慧，很快了然发生的一切。
他竟然笑了笑“这天雷我帮你扛下，自此之后，你我二人再不相欠。”
天雷炸开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拥抱，他和我说“阿湘，对不起。”
那真是我这一生收到的最苦涩的拥抱。
4
巨大的天威之下，我很快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只觉得身上轻飘飘的，四周传来菡萏的香气，那是九重天上特有的味道。
湘君端坐在大殿之上，他终于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毫无情感的仙君。
“凡尘往事，皆为过往，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从此之后，你便在这儿伺候我的起居，其余的不要多想，若再生事端，别怪我直接杀了你。”
从那以后，湘君性情大变，听仙府的其他人说，湘君大有入魔的前兆。
他常常当着我的面宠幸自己的仙侍，那些仙女稍有不慎，便会当着我的面被他扔下界去。他挑衅地看着我，意思很明显“看吧，本君愿意爱谁就爱谁。”
他将一直陪在我身边的黑鸦的一对翅膀剪下，让他变成了一只走地鸡。
“夫人别怕，不疼的。”黑鸦再也不能变成人形，但还是艰难地唱曲儿给我听。
除此之外，湘君还多了鸡鸣狗盗的毛病，
王母的蟠桃，老君的仙丹，天君的美酒……就连西王母的铜镜都被他或直接或间接地“窃”了过来。
偷来的赃物被他大大剌剌地堆到宫里，被发现之后，湘君也毫不在意。
“本君看中的东西，拿回来看看又怎样，各位既是仙者，又怎么能和我计较。”
我竟从来不知，湘君大谈道德的嘴脸竟然这么恶心。
九重天自然容不下这样的混蛋仙君，没多久，天帝就将他派至冥界做个小官。
可很快便传来湘君大闹地府的消息。
据说，他不顾阎君的劝阻打开了地狱的大门，放走了无数孤魂怨鬼，甚至想要将这些冤魂化成恶灵，以此为祸人间。
再后来，湘君带着这些恶灵前往魔域，杀了魔君，自己做了魔王。
成为魔王的第一天，湘君便写信给九重天。
“若将手撕山鬼的恶灵浸入绝情池溺死，本君便率全魔族臣服。”
收到信后，九重天的仙人们开了一天一夜的大会，最终做出一个决定：派一个面善的仙君来劝我，要我以众生为重，自行前往绝情池。
我笑出了眼泪，湘君对山鬼还真是深情。
虽说是规劝，但那仙君却在我的面前漫不经心地摸着捆仙锁。
什么劳什子上仙，不过是一群虚伪的小人。众生为重，难道我不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位吗？
“不用捆，我自己去”折腾了这一趟，我真的好累，黑鸦这只走地鸡疯狂地跟在我的后面，一蹦三尺高。
“夫人，若你还有情，断不可进那绝情池，否则必遭蚀骨之痛。”
我回头看着那仙君“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儿？”
“姑娘请讲”那仙君看我的眼神里全是怜悯。
“那只走地鸡，你能不能收留他，虽然法力不强，但好歹占个忠心。”
“我答应你。”说着便一把抓住了黑鸦。
我纵深一跃，毫不犹豫地跳进了绝情池。
蚀骨之痛吗，难道能比被爱人的背叛更痛？
5
绝情池的水很冷，对情爱的腐蚀之力一点一点地侵蚀着我的骨肉，但还是比不上湘君对我的无情带来的痛，我总是问自己，既然他心里没我，为何还要扛下天雷救我。
黑鸦说，湘君那是不想欠我的情。
我却总是带着一些侥幸，觉得他对我还有一丝情意，直到绝情池的水溶化了我的骨肉。
华光初上，仙乐齐鸣。
在刺骨的痛苦以后，我迎来的并不是灵魂的散灭，
我感到身体轻盈，天地间的灵气源源不断地注入我的身体。
直到我风吹日晒的皮肤变回了原来的模样，我的眼前变得清朗，我的身体里迸出了巨大的能量。
我冲出了绝情池，以湘神的名义。
天地间尽显祥瑞之像，凤凰列队相迎，绝情池开出了朵朵莲花。
那位送我来的仙君震惊地张大了嘴，口中直呼妙哉，“活了千百年，本仙竟头一次见到这般异象，大黑鸟，你主子她成仙了，仙阶不低呢，只是这周遭怎么有天帝御酒的味道，细闻下来，还有仙桃味儿……”
黑鸦全然不顾那仙君的絮絮叨叨，只是着急地看着我，“夫人，可有恙？”
“无恙，待我杀了那负心汉。”
我单枪匹马出现在魔域，湘君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笑意。
在那时，我觉得那些笑都是嘲讽。
魔域四周的洞穴上悬挂的都是山鬼的画像，画得不像，也不好看，我不禁腹诽，湘君这画技怎么差到这个地步了。
“阿湘是不愿赴死，跑出来了吗，到底是九重天，你那么丑的脸也变了样子。要不是你伤害了山鬼吾爱，不然定留你在身边做个暖床丫头。”
我气极，用神力化作一柄长剑，直指湘君。
“你负我在先，今日我便在此与你一战，至死方休。”
湘君不屑地看着我，牙缝里挤出了四个字“以卵击石。”
我们很快厮杀到一起，天雷炸起，万鬼齐喑，第一百三十个回合后，我的长剑深深地插进了他的胸膛。
“真好，阿湘，今年是我们相识的第一百三十年。”
湘君嘴里已经不断地吐出血泡泡，他连元神都散了——当初天雷的旧伤加上我穿心的长剑，湘君的生命在渐渐消逝。
“如果可以，我当初定不会贪图那几面铜镜和珠子，就放任你那么死了。
我真希望从来没见过你……”
不知怎的，大仇得报之时，我却怅然若失。
心猿意马地想起湘君做的糕饼，还有他那宠溺温和的笑。
6
湘君死了，人神俱灭，遗臭万年。
现在哪怕天上的一只飞鸟都知道，湘君是三界第一的伪君子。
他的名声像湘水一样，急直而下，不可挽回。
而我却成了天地间地位风光无限的女神。
我将湘君曾经的仙府占为己有，进到湘君的卧房，我不禁发出阵阵慨叹：西王母的铜镜，嫦娥仙子的玉兔生下的小兔，织女用星辰流光编织的衣裳……
三界之内的天宝物华，尽现在我的眼前。
我内心苦涩，心想湘君一点点地失去了道心，必然是因为沉溺于声色享乐。
他为了这些物件儿没脸没皮地和失主们谈心论道的场面在我眼前一幕幕地划过。只可惜，他当时的种种努力，现在倒是便宜了我。
因为诛杀了罪孽滔天的湘君，我的名声渐渐好了起来，慢慢地我也学会了九重天上的规则，有了好友，在老君一次次的布道课上修身养性。
生活渐渐地乏味、枯燥，虽然黑鸦一直陪着我，但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大概是我伤害了很多无辜性命的缘故。
我忏悔于当日在湘水湖畔做出的冲动之举，我得为那些无辜冤死的百姓做些什么，还有共工他老人家居住的不周山，我总要帮人家把家门修好才是。
下定决心后，我带着黑鸦去了人间——话说当年黑鸦只是被剪了羽，并未真的受伤，这一点我倒是误会了湘君。
我的第一站去了不周山，进山之前我和黑鸦对了好几遍的词，中心思想是对共工他老人家表达歉意，然后留下黑鸦帮他修补破碎的山岩。
谁道共工一见我，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平了。
“湘神刚刚列入仙班，我还没有送去庆贺之礼，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我和黑鸦尬在原地，刚刚对好的词一句也没说出口，为了不让气氛变得更尴尬，我艰难张口“当年砸山门的事情……”
我话还没说完，共工便连忙摆手“都是小事，仙子前些日子送给我的流光帐可是化上好精血的制成的，醇厚的精力呀，得亏仙子舍得，相比之下老朽那扇破门不算什么。”
我和黑鸦面面相觑，什么流光帐，我们俩闻所未闻。
共工见我疑惑，忙带我去了山门口，我才发现他门口那漂亮的帘子上映着日晖月晕，染着梅花的暗香。
他还拿出了一封手信，上面确实是我的笔迹，“前日误撞仙府，为表歉意，特送上流光宝帐一顶，愿神君宽宥。”
字迹是我的，但那宝帐里却是湘君的气息，我头疼得很，带着满心的疑惑和黑鸦去了湘水之畔，沧海桑田，这里已经建立了新的国度，仍然叫“湘国”。
我和黑鸦在湘国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当年和湘君在一起的一幕幕再次涌现进我的脑海。
我心烦不已，索性一把抓住了黑鸦的手。
黑鸦脚步一顿，随即用他的大手把我的手全都包住。
“我会好好照顾你，阿湘。”
我看了看黑鸦的脸，虽不及湘君俊朗，却也规规矩矩的好儿郎。
“你若负了我，我保证你死得比湘君还惨。”
我不由自主地又提到湘君，赌气地走了，留下黑鸦在原地，不知所措。
7
我在街头看到了一个老者，对他的脸分外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那老人见我却立即下拜“湘神——”
我细细端量起那个老人，锦衣华服，我试图拒绝“您快起来，我不是。”
“我是湘国的国师，姑娘长的和祠堂里供奉的湘神神像一模一样，小老儿虽然不才，您周身的仙气是挡也挡不住的。”
我有点儿心虚“我未帮过你们一丝一毫，你们拜我作甚？”
“仙子真是谦虚，史书上记载的好好的，百年前，这个国家的首领湘君背叛了湘国。他修习邪法，惹得湘水泛滥，淹死了这个地方的所有人，后来他的夫人湘神大义灭亲，杀了这个没有的德行的湘君，用灵力将湘君害死的人一一救活，在这里重新建立了湘国。”
听到这里，我彻底疑惑“这些你们是从哪里知道的？”
“我太爷爷，他是当年这些事情的亲历者……”
我的脑海里突然想起了一个抱住我大腿的孩子，湘水泛滥之时，那个孩子和他娘被水冲散了，他哭着求我救他妈妈，而我是怎么做的呢，我将他卷进了水里和他妈妈团聚。
“我真不是什么好人”我想着。
可人们正在一层一层的聚在祠堂外，向我跪拜，感谢我当年的救护之恩。
我愧窘万分，勉强向他们一一回礼，眼神不停地瞟向四周，直到我的目光停留在我泥像身边的那名男子，底下的排位写着他的名字——“目木仙使”
“这位是——”
“当时就是这位仙使带来了您的灵力，救活了我们的族人，先祖问起，他说他叫目木，我们就在您身边给他也做了神像……仙子您去哪儿……”
那位祭祀的话并不能阻挡我的脚步，因为那位目木仙使，明明就和湘君的分身长得一模一样。
我几乎是“闯”进了森罗殿，阎君擦着头上的汗，上一个这么来的还是湘君。
看我气势汹汹的样子，阎君的脸满是苦涩，“仙子来此所谓何事？”
“为了湘君。”我毫不掩饰。
“湘君不是被您给正法了吗……”
“我想问，他当时放出来的恶鬼可有来历?”
“这……说起来，也都是些平常的鬼，小神后来整理窥察，才发现那些恶鬼全都是……”
说到这儿，他偷偷地看了我一眼。
我眼神一凛，命令他说下去。
“是您年少时搅起湘水，淹死的湘国百姓。”
我愣在原地“可当时，你们明明说他放出恶鬼，是为了遗害人间……”
我的声音弱弱的，不知道是在为他争辩还是在为自己争辩。
“他私放恶鬼，又将自己的神力推进这些恶鬼的身体里，本就是逆天而行的大罪。”
我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搓揉了一下，痛得厉害。
冥界门口，黑鸦眼巴巴地在那儿等着。
他问我“阿湘，在湘国答应我的话还算数吗？”
我看着他澄澈的眼“作数的，回去收拾收拾，我们俩就成婚。”
黑鸦跟在我后面，高兴得像个孩子。
8
我和黑鸦大婚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三界。
我们收到了很多祝福——人、神、鬼、兽他们送了各种的礼物给我，我竟不知我合适与这么多神啊鬼的有了交情。
黑鸦迎来送往，将我们婚事准备得很好，无可挑剔得好，我却整天窝在湘君曾经的卧房里，心里觉得空落落的。
直到有一个老者指名道姓要见我。
那老者说他叫山鬼，我当年急怒之下撕碎的，是他的女儿。他和我说，他们山鬼族的所有人都叫「山鬼”，世世代代做的都是替各路仙君跑腿的事。
只是送信而已，所以并不需要会说京畿的语言，但后来他的女儿爱上了一个仙君。
“她为了做这位仙君的仙侍别别扭扭地学了京畿的话，只是没有先生教，很多话都学反了。那个仙君在人间修道的时候被红眼的师兄偷袭，觉醒了神识，回到了九重天后，他要我女儿送信给你。”
“然后你女儿就换了信？”我的眼睛忽地冒出火光来。
“不是她！”老人幽幽地说，“是长生天。”
“直到我前些日子找到女儿识字用的书，才知道当年的事儿是笔糊涂账。我女儿深爱那个神君，也尊重他的选择。可是长生天不会，他觉得一个动了凡情的仙君是没有办法再将众生放进心里的。于是他在我女儿送信的路上安排了刀山火海，为了送信，我女儿遍体鳞伤，一步一个血脚印儿向湘水岸爬。长生天被她的执着感动，治好了她的伤，给了她识字的本儿，亲自教她仙法，教她识字。可是长生天把她骗了！”
他说着给了我一个识字的本儿。
“当年之事，我觉得有异，听当年湘君所述，您并不是一个嗜血残暴的人，何况只是送一封信给您，并没有什么罪过的。
几百年来，我勤修苦练，终于学会京畿之话，才明白当年长生天教给我家姑娘的表达感情的词汇，全都是反的。
比如她将'向我求亲'四个字理解成是'让我送信'，比如她认为'老'字表达的是'美'的，'丑'字表达的是'美好'的意思……”
那老者还在说着，可是我已经听不清了。
我已经明白了当年山鬼话中的含义“湘君说你美好又漂亮，派我送信，想要向你求亲……”
当年那些在午夜梦回之际一遍遍折磨我的话全变了样子，我百年来为之奔波的，竟都是笑话。
“本来那丫头可以什么都不说的，可她一开始送信的时候被迫登了刀山，虽然她将那信护在胸前，但还是被血打湿了，她只是怕您看不清楚。”
那老人还是平静地说着，我想起山鬼被我撕碎前那张漂亮懵懂的脸，当年我以为的得意洋洋，可能不过是她历经千难万阻向我邀功和祝贺的模样；她对我大胆地上下大量，不过是想看看她爱的仙君到底要娶什么样的女子……
对不起，我让那位山鬼姑娘失望了。
9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卧房，院子里的张灯结彩仿佛都是对我的嘲讽，
在不周山，在湘国，在冥府一直困扰我的问题正一一冲破藩篱，显出真相。
时隔百年，我再次做了扰乱神界正道的事情，我试图用尽全身神力去召唤星辰之术，去追寻湘君的点点滴滴。
长生天庄严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响起，“湘神的责任是守河护流，不是沉溺于儿女情长，我已经默许你和黑鸦，你难道又要走湘君的老路。”
“爱众生的前提是，有爱身边人的能力……”
我说着，在惊天骇人的雷声中打开了星辰之术。
湘君本是上古的神君，他来人间的旅程本来应该在遇到我之前就因积劳成疾而死，谁也没想到他遇到了我这么个贪财的小精灵。
他离开湘水之后确实是拼尽全力求仙问道的，因为他根骨很好，再加上他师父见他不凡的灵气，很快就提拔他做首席弟子。
世道不足，人心很坏，他的才华很快被他的同窗嫉恨，趁他打坐的时候将刮骨刀地刺进了他的身体。
他也由此觉醒了神识，位列仙班。
他并没有忘记和我的诺言，但也受到了长生天的责难，他与长生天论辩，硬要山鬼送信给我。
正如那位老者山鬼说的那样，山鬼送信时出了意外，事情在我的愤怒之中彻底改变了轨迹。
我极怒之下做出了人神共愤的事，九重天上对湘君口诛笔伐，要他亲手杀了我以证道心。
他却笑得开怀“阿湘只是因为爱我，她做的一切我自会帮她善后，本君定千倍百倍的偿还给受害者，至于道心，爱她就是我的道心。”
长生天并不接受他的话，直接降下天罚。
我看到了他替扛下天雷以后做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是为了我。
精灵的寿命是有数，在三界地位很低，他怕我受人欺辱，便替我寻了九重天这个三界中最好的归处。
他提前为我布置好了宫殿，不惜丢了往日的尊严，连偷带抢，嬉皮笑脸。
我和他说我最喜欢的动物是小兔。
说他们家祖传的铜镜不好看，将我的脸都照歪了。
我和他一起看湘水边日落的时候，曾羡慕天边云朵的白，晚霞的绚烂多彩……
我和他的点点滴滴，他原来都记在心里。
后来，他便替我收拾残局，他将自己万年的修为和功德视为草芥，他不眠不休，对着阴阳簿找到湘水泛滥时死去的每一个人，将自己的命数运数逐一渡给他们。
共工的仇怨不好平息，他便用剔骨刀割开了自己的经脉，用最精纯血液炼制了流光账。
再后来，他便为我铺开化神之路。
那是他从上古秘书里得来的秘方，他将得天地精华的仙桃仙丹荟萃到一处，用绝情池的水去炼化，再引我进入池水，我感到的痛楚其时是脱胎洗髓带来的……
他甚至还惦记着替我正名，以自己的名声为代价。
“虽说名声是锦上添花的事儿，我总得将最好的东西都留给我那脾气暴躁的阿湘，她做神仙的时候再得罪人，就没有我护着了，总得让那些拜高踩低的神仙忌惮着阿湘才是。”
他和小兔说着的，眼里是无限的温柔。
可怜他一身清朗，内心澄澈，竟无端为我沾染了无数因果。
他却和小兔说，“阿湘真是这世间最聪明的姑娘，经此一难，我便可以护她无虞了。”
这是我在星辰之术上听清的最后一句话。
10
我苦笑，湘君忘了，若是没有他，我又怎么能过好下半生的日子。
我才回忆起在九重天上湘君在一起的时光，他那时忙碌，疲惫，日日饮酒，我总以为那是他纵欲过度。
我又想起湘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给我那个苦涩的拥抱。
那是在我误会他，怨恨他，杀了他以后的释怀。
我踉踉跄跄地跑去了魔域，那里已经有了新的魔君，那魔君和山鬼的样子很像，我从她那一颦一笑间看到了当年送信的那个傻姑娘的模样。
他什么都筹谋到了，除了他自己。
天道循环，新旧罔替，世间好像再没有湘君这个人了。
我看着魔域洞前还未收起的画作，心有所触，湘君的画技不该如此。
我轻轻将那些画揭开，才发现那些画中的天地，那些并不好看的山鬼画像的后面，一张一张都是我的模样。
我摸着珠串时的欣喜，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戒备，嘴里塞满桂花糕时的窘态，偷穿他衣服时的滑稽，还有在湘水畔与河神斗殴时的凶悍……一张一张都被他记录下来，每一幅画作旁边都写着六个字，“吾生至爱阿湘”。
我哭得很大声，引来了魔域很多的人，那个长得很像山鬼的新任魔君走过来，轻轻地走过来。
“夫人，对不起。”
可明明做出那些伤天害理之事的人，是我。
从魔域回来，我浑浑噩噩，规规矩矩地做我的神仙。
这身份和名声是湘君用他的一切换来的，我得好好地，好好地活着，带着湘君的责任，和他对我还未来得及言说的爱。
这期间一直陪着我的只有黑鸦。
“对不起，我们的婚约，不能作数了。他为我做了那么多，我不能当做什么也不知道，欢欢喜喜的生活。”
黑鸦的眼里难掩落寞“我知道，你做的什么选择，我都接受。”
他突然释怀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阿湘，我把这身玄衣送给你吧。”
他说着向我抖楞抖楞翅膀，有点儿可爱。
我难得地打起了精神，向他微微一笑“我不要，不就是黑色的毛衣。”
“不是，阿湘你用心看看，阳光下，我的玄衣可是能照出七彩的。”
他很少坚持要求我做些什么，我细细端详了他的羽衣，很柔软很漂亮，和他的笑一样。
我杀了爱我的湘君，辜负了同样爱我的黑鸦。
他将他的羽衣脱下，披到了我的身上，“阿湘，我没有湘君那么豪横，但这件羽衣，是我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了。”
他推开我试图脱下衣服的手，下定决心般和我说“或许湘君还有一丝灵识能存于世间，否则啊，你又怎么能用星辰推衍之术看到他的前世今生呢。”
黑鸦一句话点醒了局中人，湘君死后，我第一次欢喜地笑了。
“近些日子，我一直在替你找，那一丝灵识，应该在湘水边上。”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前去，一丝灵识便够了，我会把他碎成齑粉的魂灵一点一点的修补好。
黑鸦却拦住了我“我知你心中所想，我也要远行了，帮你去找更好的方法。”
我在湘水边，以自己的精魂做线，日日找寻湘君的魂灵。
但是收效甚微，自从黑鸦离了我后，我身边再无一人。
很久以后，我收到了黑鸦托人带来的收魂草，说是对修补魂灵大有裨益，可那人还带来了黑鸦的死讯。
黑鸦偷仙草的时候被看管仙草的凶兽梼杌给撕碎了，那人按照黑鸦的吩咐从他破碎的身体里找到了藏在羽毛下面的仙草。
原来，这仙草上面的红色，是黑鸦的血。
至此，我真的孑然一身。
我借助仙草的力量慢慢编织，
而我的爱人湘君也许永远不会醒来，
也许明天就会醒来。
番外
沧海桑田，世事变幻。
武皇大周元年，在洛阳城里一个偏僻的小巷新开了一家糕饼店。
店里的桃花酥是特色，更有特色的是经营这家小店的一双璧人，老板气质雍容，老板娘脾气火爆，
他们家散养了一只黑色的鸟——叫“黑鸦”。
更有意思的是，这家店的老板和老板娘都姓“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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