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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因明日要参加儿时好友的婚礼便回了老家,虽然才离开半年,但自从工作以来都是过年才得以回来一次,因此记忆中的家乡几乎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与现在的阒无一人安静祥和完全是两种样子,就像浓妆艳抹的活泼少女和不加修饰的文静女孩,让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对于一事无成且社恐的我来说,回村倒有种像古时犯错被拉去游街似的,看到他们盯自己的眼神就像看到尖刀利刃一样令人胆寒,看到他们张嘴就像看到巫师给自己下诅咒一样令人恐惧。当然也是可以采取一些措施来应对的,比如说将到村的时间定在夜晚,又比如说专门走没什么人的小路,要想再保险一点就将二者结合即凌晨走小路回家。
可是我并没有这样做,因为我已经不再年轻,更不想给年迈的父母增加麻烦,我能选的不过是最有可能没人在外的时候,也就是午饭稍稍过后这段时间。
我是有点运气在身的,刚到村口一个村民也没有遇到,我稍稍松了一口气,为自己的机智和幸运暗自窃喜,但我知道还不是庆祝的时候,因为接下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且绝大多数的村民都住在村中间的部分。
或许真的要买一辆车了,那样以后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用这样畏畏缩缩的,而且还能大大提高相亲的成功率,等有了妻儿一家人出去游玩什么的也方便。
美好的幻想让我渡过一段愉快的路程,但恐惧马上又把我拉回了现实,因为前面转弯就会遇上最难的关卡——村里的“情报中心”。
那里本来有一座老旧的四合院,倒塌以后就有了大片空地,地的主人在上面盖了间简陋的小卖部,又搭了个凉棚,摆上座椅供人打牌娱乐。最边缘有棵大榕树,底下有两条长凳,那些不爱打牌的老人平时有空就会像电线上的小鸟一样排坐在上面,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好像有个幽灵在拖着我的脚,每一步都是沉重艰难的,整颗心被慌乱和祈祷所占满,祈祷的内容就是希望“情报中心”已经解散或者转移没有一个人留下,亦或者都在专心打牌不会注意到我。
可越是担心会发生的事往往越容易发生,有时比起预料的还要糟糕。我走到那个弯道的中间,惊恐地发现“情报中心”那段路被一辆车和一堆人给堵住了,我那悬着的心这下终于死了。
我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不知何时原本空无一的来路已经有认识的村民在上面向着我走来,可谓是前有狼后有虎,我只能怀着忐忑和好奇的心情继续往前走。
当我离人群不足十米远的时候,分明已经可以听清他们说的每个字,但因为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些字组合在一起反而跟无字天书一样艰深晦涩。当避无可避时,恐惧反而消退了许多,于是好奇开始占据主导地位,这样一来脚步也就越来越轻快了。
我悄无声息地走近人群生怕惊动他们任何一人,随后我发现我多虑了,此刻他们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坐在他们跟前的妇女身上,根本就看不见我或者看见也不理会。
我紧靠路边缓缓走过,趁着那个间隙小心翼翼地用尽可能小的动作将尽可能多的人快速扫视一眼,当然任谁都能看出坐在地上的妇女才是主角,所以最后的镜头也就定格在她身上。
妇女坐在打湿的地上,穿花衬衫黑裤子,左脚穿着厚底拖鞋,加上不见的那只鞋,这种穿搭在农村大龄妇女中是极为常见的,蜡黄干瘪的脸,黝黑深陷的眼,还算乌黑的头发干燥且凌乱,这是经过岁月和磨难的洗礼才能造就的模样。
“阿琼,你个颠婆,要发癫回家去发,不要在这丢人。”最前方头发灰白相间的刘大奶一边骂一边弯腰伸手去拉妇女。
我听到这个名字又仔细看了一眼地上的妇女,这才发现她的样貌跟我脑海中浮出的确实有几分相似,原本只是出于对人类遭受苦难的无差别同情,如今又添了一份族亲之情,心里也就更难受一些,不过更好奇她为何会变成这副可怜模样。
就在这时阿琼哭喊着甩开刘大奶的手,然后絮絮叨叨的不知说些什么,刘大奶一时无措,只能又恼又怒地骂起来。
“阿琼,有什么事你就说出来,在这发癫有什么用呢?”
“阿琼你是不是撞鬼了,天天发癫?”
“谁有莱狗(阿琼的老公)电话,快打电话给他,叫他过来把人带回去。”
也有两三个人在一旁好声劝说的,但见没什么效果也就放弃了,其余人要么指手画脚责骂,要么叉腰抱胸看笑话,最开心的要数智力低下的黄六子了,或许是被别人笑了三四十年的傻子,今天看到一个比自己还癫的反而有了些优越感吧,亦或者妇女以前嘲笑过他,如今笑回来也算大仇得报了,心满意足自然笑容满面吧。
当我以为他们无计可施,只能任由阿琼发完癫以后自行离开,或者等莱狗过来把她带走时,一个身材高大的妇女气汹汹地走了出来,接着很粗暴地从腋下将阿琼抱住,也不顾大喊大叫拼命挣扎的阿琼是否难受或者受伤,就使劲往路边拖去并开口说道:
“你想发癫是你的事,但你不要在这里阻碍大路。”
其他人都冷眼看着也不去制止,由于体型和力量的优势,那妇女很快就将阿琼拖到路边,妇女刚松手阿琼就站起来又想回到路中间,妇女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她的衣领又将人拽了回来并死死按住不让她动弹。
那妇女冲着汽车方向打个手势并催促道:“阿成,快开车过去嘛!”
司机听了这话立马启动汽车,众人也急忙往两边退去让出一条通道给其缓缓通过,那妇女见汽车往前开出三五米才放开阿琼,后一路小跑追上汽车搭乘而去。
阿琼又重新坐到路中间,恶狠狠地盯着妇女离开的方向,以前她们可是亲密无间情同姐妹的好友,经常一起打牌、赶集、研究六合彩马报等,没想到如今跟仇人似的。
我虽然一步三回头走走停停,但此刻离人群也有一段距离了,加上归家心切也就不再逗留了。
晚上,阿琼发癫的事就传遍了全村,听说我走后她疯得更厉害,不仅抓着路过的人骂,还大小便失禁,最后被莱狗绑着带回去的。
我哀叹一声,趁着母亲有空的时候向她问起阿琼发癫的事。
“谁知道呢!”母亲笑着说,“自从她跟莱狗闹离婚之后人就有点不正常了!”
“啊!这么大年纪了还闹离婚啊?”我有些不敢相信,毕竟在我印象中他们这一辈人大多不是靠爱和法律维系在一起的,更多的是亲情、责任、道德、面子、利益……因此他们很少离婚,通常也不会说离婚,而说“不想跟谁过了”“不要她了”“跑路了”“跟人跑了”等。
莱狗跟阿琼结婚将近四十年,有两个远嫁的女儿且经济都比较困难,回娘家探亲的次数屈指可数,有个三十岁的儿子叫旺昭,前几年娶了老婆并生有一个女儿,可没过两年女人嫌他好吃懒做不顾家还去嫖娼赌博欠了一屁股债,就抛下女儿自己跑了,后来旺昭犯事入狱,女儿就由她的爷爷奶奶也就是阿琼夫妇抚养。
莱狗虽然不高但长得很壮实,直到去年之前都是在外面做建筑工人,而阿琼婚后一直呆在家乡,养蚕耕田兼照顾孩子,生活过得还算不错,特别有段时间莱狗去做打桩赚得更多,他们家还是村里比较早拥有彩电和摩托车的家庭之一。
不知是打桩对身体的伤害太大还是懒惰基因的失控,莱狗对工作开始变得倦怠起来,时常不开工跟工友喝酒打牌,一年下来工作的时间还没有玩的时间长,这也导致他们家收入骤减,生活水平一年不如一年。
莱狗酒瘾很大,虽然酒量很好,白酒喝个三五斤完全没问题,但逢喝必醉,醉后又耍酒疯,疯起来就爱把怨气发泄在老婆身上,稍有不顺心就将阿琼往死里打。以前莱狗在外面干活都是过年才回家个把月,虽然过年喝酒的机会多但总有儿子和亲戚好友帮忙劝阻,阿琼大多能躲过去,兼莱狗清醒后又装出懊悔的样子恳求她原谅,阿琼心软也就一直默默忍受下来。
可自从莱狗下岗在家,三天两头就喝酒,阿琼劝他不要喝就被打,不劝的话莱狗喝醉后发起疯来打得更厉害,这时旺昭还在监狱踩缝纫机,亲朋好友不可能隔三差五就等着给他们劝架,因此阿琼脸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出门怕被人笑,不出门怕被打,整日提心跳胆,以泪洗面。
有一次阿琼倒是硬气了一回,莱狗打了她,她就将所有的厨具餐具统统扔掉,要跟莱狗一起饿死,但最后还是没能坚持下来,又乖乖跑去把没摔烂的厨具餐具捡了回来,因这事还被村民笑太傻浪费钱,但对阿琼来说还是有很大意义的,这勉强算是她打响反抗家暴的第一枪。
渐渐地阿琼开始下定决心要和莱狗离婚,但莱狗却不肯,跟阿琼信誓旦旦地说以后再也不会喝酒,再也不会动手打她。可一到饭点莱狗就将誓言忘得一干二净,照样喝酒、照样发酒疯、照样打老婆和照样认错跟发誓,一直循环往复。
阿琼终于对莱狗绝望了,无论如何都得跟他离婚,但离婚对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农村妇女来说是很困难的,不过如果只是离开的话倒是要简单一些,除了她儿媳我们村也还有好几个能够参考借鉴的成功例子。
阿琼也许有想过跑得远远的,这样一来说不定她就自由了,可她没有这么做,她跟那几个成功的例子有些不一样,她从来没有离开过镇上一步,不是每个人都有直面困难的勇气,她只会在农村做农活,也只敢留在她熟悉的农村。
必然有人要问她为何不回娘家,如果要问她娘家在哪,一定有很多人可以帮她回答,就在隔壁十公里不到的外村上,家里也还有亲人,七十多的老父亲瘫痪好几年了,快七十的老母亲是神志不清的,软弱无能的弟弟们唯有在赶她走这件事上表现得“铁骨铮铮”,她可以有娘家,但前提是她不能回去。
阿琼绞尽脑汁也就只想出两个办法,要么离开去找另一个,要么找到另一个再离开,为了保险她最后还是选择了后者。她在镇上的“六合彩马报交流中心”刚好有结识几个鳏夫,她从中挑选了一个认为最好的,甚至为了让那男的相信自己还有生育能力竟然叫孙女称自己为妈妈。
没多久阿琼就偷偷搬到了那位鳏夫的住处,并以为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可就在她畅想未来美好生活的第三天,莱狗就探知到了她的住处,火急火燎地带着他的侄子和刘大奶等一帮人驱车过去要将人带回来。据说被阿琼寄予厚望的鳏夫全程连一句大话都不敢说,而且还热情地招呼莱狗他们吃饭,最后阿琼在刘大奶等几位妇女的苦口相劝下终于很不情愿地同意回来,鳏夫也是一脸笑意地欢送他们。
回去以后啊阿天天发脾气,又开始将厨具餐具拿去丢,当然最后也还是跳不出重新捡回去的结果,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阿琼不再照顾莱狗的衣食,日常也是把莱狗当空气一样无视,莱狗生怕她再次偷跑也不敢打骂,可他也好面子绝不会低头服软,两人就如同两个同居的陌生人一样生活。
再后来就是人人都说阿琼疯了,阿琼也如他们所想的那样开始做出一些怪异行为,我想她确实是疯了,但也还没完全疯,她看莱狗和那些人的眼神里分明还有恨意,只有等这些恨意完全消失了她才是真正的完全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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