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辣小说】傻笑（之十七）

【麻辣小说】傻笑（之十七）

十七

明欣说，想念伍豪同学了，我说我也想念他了。几天不见他蜘蛛侠似的从院墙边的树子往下吊，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愉快并忧伤的声响，总觉得黑夜里少了一点什么。墙角下蟋蟀的鸣叫也令人想往。可他不来上学，发了微信也不见回，到底怎么回事呢？该不会被院方发现了轨迹？

门口两位身别警棍的保安拦住了我们，问什么人、干什么，令我感觉可笑，就想起横店影视城拍摄的那些抗战片的粗制滥造的情节来。什么人？当然是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的中国人了；干什么？不干什么，进去看看。

我的吊儿郎当惹恼了两位，他们举起警棍横在我们胸前。 明欣从坤包里掏出记者证，表明身份，说要进去采访院长。紧张的局面才随着哼哈二将放下警棍而缓和下来。但我面前的这位憨厚且天真地说，我们有八个院长，一正七副，要采访哪一位。另外一位则问你们有没有上级主管部门的介绍信。

对付这样的盘问，与门岗打交道，明欣显然比我更有经验。我便选择沉默。明欣眉毛一扬，说你们有个副院长叫黄怀仁，是我伯父，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但递还记者证的门卫却皱着浓黑的眉头，一脸狐疑地说：你，你，你姓明，他姓黄，怎么又伯父呢？明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跟母亲姓不行吗？少见多怪！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一辆轿车停在门口，按着喇叭催两位门岗放行。一位门岗赶紧跑去门卫室，扬起横杆。却没想到车上下来一位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模样像极了黄怀义，只是个子矮了一点，走过来喊道：

“大侄女，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啦！”

“我怎么不能来了？大伯，我们要进去采访院长大人……”

“采访院长？那还不快去，院长说不定马上就要去市里开会，你还不走吗，磨磨蹭蹭干啥子！这一位是……男朋友？”

与黄副院长伸过来的一只巨手握了握，我自个儿赶紧声辩道：我叫马之路，是明欣的同事，同事。明欣的脸上升起一抹羞涩的红霞，又飞也似消失于鬓间耳际。

黄副院长给他大侄女指明了路线，就说中午请我们吃饭，明欣推脱说事儿多，改天改天。

望着副院长远去的背影，明欣一五一十说起她这位伯父，念了个初中未毕业，原在乡下务农，农闲时在乡镇上做点小买卖，后来黄怀义当了公安局局长，他就死缠烂打，要他弟弟帮忙，先做保安，再一步步做到了现在这个职位上。

他比黄怀义还讲究，梳个大背头，成天整得个油光水滑的，最害怕别人说他没文化，是个乡下人。开口闭口都喜欢来几句成语，也不管恰当不恰当。如果李健晓得了，恐怕再也不会飙成语了。

园子不小，左拐右拐，拐了好一阵，才找到黄副院长所说的那幢红砖两层小楼。楼前一棵巨大的桂花树，香气扑鼻。看样子，这楼这树都很有些年岁了。一位半老徐娘立在树下，踮起脚想取下撑开倒挂在树杈上的一把花伞，但个矮有点差距，尝试了几次未遂，我连忙上前代劳。取下来一瞧，伞内接了一大捧飘落的桂花，黄灿灿的。

那妇女接过，说谢谢。问她用来做什么，她很兴奋地说，做桂花饼呀，还可以用来泡茶、泡酒的。给我们讲解完毕，顺口问我们找哪一个，我说找院长。她说我就是，走吧，上楼去谈。态度极其温婉，简直就像一朵丰满的桂花。

招呼我们坐定，院长大人亲自接水递到我们面前。我从窗口望出去，正好望见桂花树冠呢。几只小鸟叽叽喳喳跳跃其上。这样的环境真好啊，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院长轻言细语地说，按规矩，请你们出示一下证件吧。

明欣恭恭敬敬双手递上记者证。院长摆在桌面，举起旁边的一副眼镜戴上，调整了一下身子，认真看起来。嘴里还叽里咕噜念出声来。

“《红尘客》杂志社记者，兼编辑，明欣，还是记者同志嗦，欢迎欢迎……你们杂志社，有没有一位姓黄的记者？”

“姓黄的？没有姓黄的啊，怎么了，院长？”

“哦哦，没有啊，黄怀仁那家伙还说，他侄女呢，就是里面的记者，说什么时候安排一下，来采访我们。”

“哦，没错，我就是他侄女……从小随母姓。”

“那你们这次来……”

见明欣面露难色，我马上接嘴说，这次时间紧，我们是顺便来看望一位朋友的，采访院长只有等待下一次。院长笑盈盈连声说好好好。当她得知我们要看望的不是工作人员，而是患者时，就有点不悦的样子了。然后写了一张条子，叫我们去楼下找张主任。

张主任戴着一副老光眼镜，举着条子放得远远的扫描了半天，才问我们找哪一位，叫什么名字。我说叫伍豪，队伍的伍，豪气的豪，周恩来总理曾经用来做了化名的那个。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花名册，一页一页地翻，嘴里又念着伍豪伍豪，翻完了也没翻到伍豪。他取下眼镜，揉揉眼眶，把花名册递到我面前，说老眼昏花了，该退休了，年青人你自己找。

我拿过来一翻，就十来页，百十个名字，几眼都看过去了。但我觉得两分钟不到就还回去，太打击张主任了，就装模作样再慢慢地翻了一遍，心里暗想：确实没有伍豪的大名，怎么回事呢？伍豪啊伍豪啊，莫非你冒用了谁的名字？

明欣也侧过头来瞧。突然，我一下子明白了，翻回到第一页，找到第五个名字，故意一拍脑门嚷道：哦哦哦，对不起，对不起，张主任，我们记错了，不叫伍豪，叫伍国强！明欣嘀咕着怎么回事，我拉了拉她的手肘，示意止语。

我们几经周折，终于在院里的小医院里找到了伍豪。他靠在病床上睡着了，一脸安详，敞开的一张嘴，嘴角流着哈喇子，虽然一只手绑上了绷带，另一只手背上挂着点滴。看来那天在湖滨国际受了伤。七八张病床，就住了两个人。那一个患者用被子捂着脑袋，见膀大腰圆的护士推着车子出去了，才偷偷地掀起被子一角露出鼓溜溜的眼珠子来，悄悄地打量我们。

明欣悄悄问我，伍豪怎么又变成伍国强了？却没想到被偷偷打量我们的患者听见了，他尖着嗓子解释道：

“我们院的所有学员，都不称呼名字，叫号数，他排第五，我们都叫他5号。我排在他后面，就叫6号。你们不懂啊，这叫数字化管理，历史学家黄仁宇不是说我们中国历史的最大一个问题，就是不懂数目字管理吗？”

5号还是被6号吵醒了。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好像整个腮帮子错位得就要脱臼一样。好不容易合上嘴，又连忙张开，大声嚷嚷：

“明欣同学，马之路同学……你们好！你们怎么晓得我受伤的呢？哦哦哦，我晓得了，因为我没来上课……”

“5号，你撒谎！你有撒子同学哟，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小学没毕业就辍学，出去混社会，打架斗殴，偷鸡摸狗，你有同学？你以为你是高尔基啊，笑话！”

“你以为只有你才有同学啊！哦，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啊，你读了大学，当了教授，就以为可以乱来啊，结果怎么样？6号，你把你老婆怎么了，你说，你说！莫以为我不晓得你那些丑事。”

“你晓得你晓得，天上飞的你晓得，地上跑的你晓得，那我问你，5号，天上飞的为什么是两条腿，地上跑的为什么是四条腿？”

“你你你，还说是怕我孤独怕我寂寞，装病来陪我，原来是想和我吵架啊！6号，告诉你，明欣同学是记者，马路同学是律师，他们啥子不知道？”

见6号激动得立起身来，明欣赶紧上前，竖起一根食指，放到嘴边，小声说：不要吵了，不然护士小姐来了。6号一听，身子一下缩进被子里，照常只露出一对鼓溜溜直转的眼珠子来。明欣又转身，给伍豪拉了拉被子，坐下问：

“手痛不痛？”

“刚才还痛的，痛得恨不得不要它了，看到你们来了，就不痛了！真的不痛了，真的！你看，它还可以动一动……”

“不要动，不要动，休养几天就好了！”

“我好想去上学哦，听钱校长、王教授讲课，好有趣哦，都躺了好几天了……”

“5号，喊你不要说，不要张扬，要低调要低调，你硬是要让院长婆婆晓得吗？你再说，我就不给你保守秘密了！”

明欣赶紧又转身竖起食指，6号又赶紧缩进被子里去，露出一对黑眼珠来，骨溜溜地转。

真没考虑得好，忘了买点礼物来。我只好从提包里取出两张百元钞票来，一张送5号，一张送6号。并说，走得匆忙，没给你们买什么东西，实在不好意思，下次来一定给你们买点。5号说买点棒棒糖，6号说棒棒糖好俗，买巧克力撒。

最后，看看临近午餐时间了，我再从提包里取出伍豪的那张考了80分的试卷来，递给他，说他考得不错，排名班上第十名哟。伍豪惊讶地说：

“谢谢，谢谢，不过，还不是抄你马路的。”

“还好意思说，5号！考试作弊，做假，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的事儿，你还有脸说！”

“你读了大学的都嘛，又还当过教授……我，我，我没上几天学。都像你6号这样，那钱校长的学校还怎么办得起来呢。”

“哦哦，那就是你弄虚作假的理由啊！5号……”

6号的话说到一半就止住了，身子缩进被子里，只露出两个黑眼珠了。原来，膀大腰圆的护士推着餐车进来了。

挥挥手，出门来。趁带上门的机会，我们回头再看看他们。教授端起碗埋头刨饭。而两只手都不方便的伍豪，只好等着护士喂饭。见我们望着他，他就张着嘴，瞪着眼，通过做口型传达着他要对我们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