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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十八岁那年,我离家,胸前别着大红花去参了军,又在一九九八年的仲夏,回了家。
那年夏天,不比寻常。长江沿岸省市的天空就像被撕开一道又一道的口子,张牙舞爪般地泼下雨来,洪水如出林巨蟒一般从四面八方奔涌而出。新闻说,是什么厄尼和拉尼之年,入汛时间比往年提前了一个多月,江南中北部地区连续降暴雨。
于是荆州告急,武汉告急,九江告急!我们也接到了告令,即刻往前线去。
路上并不太平,黑云压城,风雨欲来。运兵车的车厢里,我们随地而席,大多数人东倒西歪,正打着盹。坐在我旁边的叫刘长郡,地道的山东小伙,出了名的爱吃水饺。常常变戏法似的,口袋里总能掏出一个塑料袋,装着已经被压得变形的水饺,但他依旧爱吃。
他边往嘴里塞,边问我要不要也来点?我坐得笔挺,摇头。那时候我的心中记挂着母亲和奶奶。父亲去世后,家里没有了主心骨,房子也老旧得像风一吹就摇摇晃晃,他们女人家的,不知道有没有被吓坏。
天漏啦,天漏啦。奶奶一定会这样说,或许她的手上还捻着长长的须弥,但她不求天上的神仙,也不求北边的镇江楼,她念念叨叨,求的是解放军快些来。说来确实让人瞠目,她竟然拿着佛祖的信物拜求解放军。
我们离岸堤遥有500米也不止,团副参谋长斗志昂扬,发表着简短的讲话。我盯着远处,有些发毛,江水席卷着泥沙滔滔而下,气势汹汹,再不见平日温顺的样子。其实每年夏天,江里都会举办野赛,从江的这头横渡到那头,也席卷走了不少人的性命,只是人们不大会记得苦难,毕竟那苦难与他无关。
喇叭声在我的耳蜗里转啊转,越来越多的群众围了过来,紧接着他们开始嚎啕大哭。其实不仅是周围,整个九江市已经慌了神,乱成了一锅粥,顾得上这头,那头又甩在了后边。我转了转目光,找寻这片哭声里会不会有我熟悉的人。
副参谋长大喊了声,同志们,九江的老百姓需要我们!游离在外的我猛地回了神,三分钟的发言我只听见了这句。那是我第一次上前线,我想起奶奶在我离家前逢人就说,我家小子,是人民的子弟兵啦!
我悄悄将身子挺得更直了一些,下巴也昂得更高了一些。
那时候长江沿线所有的干堤、河堤以及圩堤都处在风雨飘摇之中。我的主要任务是筑高加固防洪堤,跃进牌的货车装着一车又一车的沙袋和石块,停在距我们四百米开外的小陡坡后。我们要冲过小陡坡,扛上沙袋,再从小陡坡翻回来,吭哧吭哧地来回。
我是班里最年轻的兵,也是吊在尾巴的那一个,但我的骨气从不允许我承认。刘长郡古铜色的皮肤被雨水冲刷地更加油光亮,他得意极了,打趣我,他跑上两回的路程我只扛了一个来回,还不忘挑一挑眉,这是俺今天的第198袋。
我喘着粗气,一脚踩在泥水里,溅了他一身。
说实话我有些生气,弯下身子,埋下头去,重重地把肩上的沙袋砸在了已经垒到了腰间高的堤上。我也没有刻意数那是我扛的第几袋,或许是90袋,或许是100袋,反正没有超过120袋。
其实我的脑子里已经开始混沌了,突然有些懊悔,怎么没有咬上两口刘长郡带的饺子。我半睁着眼,喘着气问,刘长郡,你口袋还能掏出饺子来不?刘长郡也开始喘气,他娘的,俺现在也想吃上两口。
雷雨声隆隆,大雨密密麻麻地砸下来,也重重浇在我的皮肤上,有些灼痛,又有些冰凉,然后传到四肢百骸去。江水茫茫,水位线又高了。
不知道搬了多少天,也不知道搬了多少袋,总之这边的堤还没加固完,我们整连的士兵被要求紧急集合,行进到坝体。哨声响遍了沿岸的防洪堤,喇叭也配合着喊了一遍又一遍。
我的心被悬起来,就像此刻的九江市一样,悬在河床之上。
02
我的任务依旧是运输物料,只是从那边的堤到了这边的堤。这里没有小陡坡,平坦一路,无风无云,闷热难耐。
我双手攥着沙袋的两个小角,压低了身子,吭哧吭哧,瞄准位置,丢到了水里立着的人周边。水下的人是贺连长,他站立的地方是泉口的大概位置,但是江底全部都是泥沙,根本找不着具体的位置,所以只能投掷个大概,尽可能覆盖。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九江城防大堤4-5号闸决口处发现的3-5公分泡泉,如果发展成管涌,紧接着便是溃坝。
没有人停,也没有人抬头,身边的脚步来来往往,更加紧促而急切。我收紧了下颚,额上冒出青筋来,第56袋。刘长郡的速度显然慢下来了,正要窃喜一番时,就听见有人喊,不好,坝上喷水了!
我有些错愕,回过头瞧见大坝的腰部冒出一个直径约一米,高六七十厘米的水柱,水柱携着泥沙,愈来愈高。我在心里喊爹骂娘,一边跑一边听见指导员下了命令。
被子,棉被,在屋棚里的40多床军被。我一路踉跄,险些跌倒,刘长郡一把拉住了我,他一边跑,一边说,被子可不算数啊,不能便宜了你小子。
我们将40多床军被送到管涌处时,突击队员们已经跳进了齐腰深的管涌里,正用自己的身体,企图压住喷薄而出的水流。他们接过我们运送的棉被,沙袋,使劲往下填、往下压、往下踩。
管涌得堵,堤坝得守。
堤在人在,堤亡人亡。
洪水滔滔,如猛兽一般,站在激里的突击队员被猛地喷射出来的洪流翻涌而出。也在这时,坝顶开始出现两米左右的塌陷,空洞中发出越来越尖利的回声,坝底怕是已被江水掏空一间房子大小。
江底是一条古河道,坝基不实。
或许是沙袋太轻,于是我疯狂地往外堤外跑去,找来一块巨大的篷布,招呼着战友将沙袋往篷布上丢,再往管涌里移,企图塞了它的嘴,然而越靠近,洞口的吸力越大,在瘦弱的我即将要被它收走时,不舍地撒了手。
你奶奶的!我有些不甘心,把货车也推进去了,甚至和刘长郡扛来了床板,总之丢一切能丢的东西,但洞口像是一个巨大的无底洞,出现了漩涡,拥有了强大又让人绝望的力量。
洪水如被关押的困兽,咆哮着要出笼来,坝体两侧开始下陷。我一下慌了神,爷我还在坝上呢!有人大喊,跑!快跑!隔着长江水,喇叭声从东侧传到西侧,西侧又传到东侧,一度混乱。
我撒开了脚丫子,平日训练也不见我跑得这样快。险在我刚上岸,大堤中央突然下陷,也在同时,长江大堤混泥土防洪墙轰然断裂。洪水叫嚣着,怒号着,翻滚着,惊涛拍岸。
我有些疲倦,躺在黄土地上,滚烫的温度快要灼伤我的背脊,但我仍然没有动。我听见警报声响起了,或许还有随地拾起的一块铁皮,在哐当哐当地作响,吉普车疾驰而去,我知道,是往居民区的方向去了。喇叭声里,到处在喊,洪水来了,赶快撤离!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我的耳边又只剩下了浊浪在咆哮。
奶奶曾说,这堤是将士,护着这方的人家和百姓。可是现在,堤没能守住。这长江主流啊,要改道了,还有那个什么北京的铁路估摸着也得断了,最难过的是,九江城区要失守了。
有人踢了踢我,我懒得挣开眼皮,我听见窸窣的声音,身边坐了个人,我依旧没能将眼皮挣开。我听见刘长郡的声音,他问我在想什么?有些奇怪,这一刻我竟然听出了他的声音里彰显出来的郁闷和难过。
我问,山东下雨吗?
刘长郡说,这年头哪哪都有下,但哪能和这比啊!
我想也是,长江大堤出现决口这档子事,我也头一回听。然后我又思索了一会儿他问我的问题,我在想什么?但应该说,我想干什么?
我想起身,我想去找母亲和奶奶,她们或许在等我,但我甚至不知道她们是否平安,也或许奶奶会拄着拐杖敲在我的屁股上,一点面子也不留,训斥他,回去!别丢我们老杨家的脸!
我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跑到江边。
坝体像是从中间豁开了一道伤口,越撕越大,本是3米的决口,一会的功夫已约有60米宽。洪水漫过铁路涵洞,汽车七零八落地漂浮着,附近的工厂也只露出了红色的屋顶。
广播里播着,第5号洪峰即将要来了。
03
第5号洪峰要来了,再过上七八个小时,整个九江将泛滥成另一个汪洋。这里的数十万百姓,又该去哪里。我有些着急,但不知道能做什么。
沙袋,到处都要用沙袋。于是我又开始埋头搬起沙袋来,开始扛一袋,后来扛上了两袋。刘长郡骂我疯了,确实,我没有那能力,胳膊和肩膀磨破了皮,开始渗出血来。
我抬头看他,你是怕被我追上吧,这是我今天的330袋!其实鬼知道这是第几袋,瞎诌了一个顺嘴的数占一占上风。说着间,我听见了船的鸣笛声,好似周遭的所有声音都安静下来,只有喇叭声在大声喊,大家配合好,一定要一举成功!
沉船,堵决口!
我放下了肩上的沙袋,呆呆地望着江面。鸣笛声依旧响彻长江的上空,两艘动力船在大驳船的一首一尾,驶向决口。旁边有个光膀子的黝黑男子,我听见他说,才拦截了辆民用船,不顶用啊,18万啊,18万就打水漂了。我打小在江边长大,但还是第一次见这样大的驳船,估摸着有上千吨,上头还载满了煤。也是后来我才知道,这艘沉船价值300万。
这样大的驳船,江面上少有。我的心脏强壮有力,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我的胸膛。湍流之急,如果没能一举沉船,便只能眼看着决口在继续撕裂,而如果湍流反扑,驳船的速度不够相当,决口也有可能被撞击得更大。
距离渐短,两艘动力船开足了马力往两边拉,约有三十米的时候,抛了首锚。像之前不幸打了水漂的民用船一样,湍流急着将大煤船往顺了转。而一左一右的动力船拼死向外拉住,像螃蟹一样,一寸一寸,步步为营,停搁决口的正面。突击队员带着焊割工具下了水,水流顺着裂口,大媒船稳当地沉了下去。
雷鸣般的掌声,欢呼声在大堤上响起。我猛地哭了出来,一把抱住了身边的刘长郡,一个劲地说,看见没,看见没,哥,九江有救了,九江有救了,九江有救了!
这场水与船的较量,它也终于占了一回下风,嚣张的气焰稍有收敛,洪水的高度渐渐回落到了一楼的楼顶。
沉船的附近又接着沉了几艘船,形成了围堰,那里需要大量的沙袋。
我很开心,往回跑了起来。我说,刘长郡,今天我要比你扛得多!刘长郡也跟着我跑起来,他说,小子,先扛起来再说大话。我们在这样的较量中,又继续扛了一个多日夜,没能合过眼。
没有人合眼,扛不动了就随便躺哪小憩上一会。决口处的沉船共有八艘,船与船之间形成了很多的漩涡,漩涡湍急还深,像决口那日一样,百来斤的麻包,半吨重的大石块,全是泥牛入海。
依旧有继续溃堤的可能,只是它经不起再一次的折腾了。
刘长郡说,上头来了个大人物,要在决口重新做一个坝出来。我问他,这水这么急,能成吗?我不知道能不能行,那个夯头少说150斤重,抡一锤子下来,震得我浑身发麻。刘长郡想也没想就说了,组织说能成,那就一定成!我认真地点了点头,毫无保留地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
然后我们又一个劲地传送着沙袋,又或许是石块。这些物料全部填进了木桩和钢架组成的框架里。东边一拨人,西边一拨人,林林立立的钢架和木桩从决口的两端开始布局,往中间推进。
每日的温度都在40 度以上,坝上甚至到了50度。我在太阳下跑着,烤着,扛着,皮肤开始发红,然后脱皮,甚至结出了斑驳的盐霜。我问刘长郡,这样看起来,我是不是显得我强一点?刘长郡瞥了我一眼,你很在意这个?
我想了下,回答说,是的。
“为什么?”
我一口气灌了三瓶藿香正气水下去,又捏了捏肩膀,手上打了血泡,已经被磨烂了。
“我是红军的后代,就在这片打响第一枪的土地上。我奶奶说,我的爷爷先是参加了秋收起义,然后跟着毛主席打江山,死的时候,腿上还留了块子弹没能取出来。”
“这是你来当兵的理由吗?”他囫囵地拔了一口冷饭。
“嗯,我得争气!要像我爷爷一样,当一个好兵。”
“那你今天扛了多少袋了。”刘长郡的腮帮子鼓起来,一边咀嚼,一边瞥了我一眼。
“应该有300多袋了,还不算石头。”
“噢,那确实强多了,我今天才扛了200多袋。”他放下了筷子,又灌了一瓶水,这是他吃的第七盒冷饭,第十瓶水。接着说,想吃俺妈亲手做的水饺了。
我问,水饺这么好吃?
他拿起了第八盒冷饭,说,等抗洪结束了,我管你够,味道正宗又地道的那种。说着,他大笑起来。
我灌了一瓶水,不再理会他,又开始了我的作战任务。我开始扛装满了碎石的编织袋,还有些许的尖利。其实我的后背已经磨出了血泡,扛在背上又被磨破,旧的伤口化脓,溃烂,又磨上两回,新伤和旧伤轮番着来。
一二一的号子响彻在长江上空,一声赛一声。水里的战士全都光着膀子,他们的皮肤像我一样黑红,接过我的编织袋后,往上垒,一层叠一层。
东侧已经接壤,西侧也向中间行进,决口尚有两三米未填。水流从间隙中喷泻而出,钢木组合的新坝被江水冲得嘎嘎直响,固定在船上的钢管锁随时有崩裂的危险。
我在江边长大,所以我深谙水性,只是我的父亲在一次野赛里不幸丧命,我从此再也没有下过水,从此成为了站在岸上的人。而在那一瞬间,我感觉有一种力量在我的体内越来越膨胀,然后喷薄而出。我跳下了水,游到了坝体中间,用肩膀顶住了直作响的钢木铁笼,我听见越来越多跳水的声音,水花四溅。
紧接着,我感受到其他的力量,一个接一个,一个顶一个,一个托一个,或是用肩膀,用后背,用双手。水流淌过我的身体,像我小时候游在江里一样,它又再一次包裹我。
那时候,广播说,第六号洪峰要来了。
我站在水里,没有感受到恐惧,所有人包括九江城的百姓都在等这个新坝救命。
钢木铁笼在我的胸膛处作响,它依旧要挣开这里,又逐渐安静下来。也不知多久,我抬头,刘长郡说的那位大人物从坝体东头走到了坝体的西头。
他宣布说,堵口合龙成功!
晚霞辉映,欢欣鼓舞,掌声雷鸣,好不雀跃,九江救下来了。
04
我瞅了一圈,没瞧见刘长郡,于是我跑上了岸,我想去找刘长郡。我要告诉他,变强不是溃烂的皮肤,扛的沙袋也不能,爱和谁比谁比去吧,老子不玩了。
可是我找遍了刘长郡,也不晓得刘长郡去哪里了。我看见一个战友,他说,他也没看见。我又找到班长,营长累得都没挣开眼睛瞧我一眼。再然后,我抓到了排长。排长沉默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刚刚老刘在搬沙袋的时候,心脏骤停,没抢救过来,走了。
说来我是不信的,我才那会见到好端端的他。不过我确实找到了他,他就躺在那里,再也没有起来问我一句,你小子,究竟搬了多少沙袋?
解放军鞋在一旁,磨损得不像话。我看见了他的脚板,被磨起来大小不一的血泡,老旧的伤口有些狰狞,而新的伤口依旧在淌血。我咬着牙根,又看见他斑驳的皮肤,黑得锃亮,胳膊上一个巴掌大的伤口,血肉模糊可以这么用吧?我抬头看着天花板,站在他的跟前没有挪动半分。
坝上传来《团结就是力量》,风也乖张,长江水安静下来,向着它既定的河道向东奔涌流去。我的脚下踩得踏实,不知道有多少我扛的沙袋,也不知道有多少刘长郡扛的沙袋。就这样,从坝体东侧走到坝体西侧,又从坝体西侧走到坝体东侧,不晓得走了多少遍。
我躺在了地上,有些灼热,后背也开始发痛,源源不断地,抨击着我的所有细胞和感官。刘长郡今天搬了400多袋的沙袋,还搬了100来块的石块,30来个小时没有合眼了。
现在倒好,睡得畅快。
我也就这样睡去了,困意袭上来,铺天盖地,耳边响起蝉鸣,真实又惬意。八月的风将我从睡梦里惊醒,太阳也下山去了。我在地上翻了个身,长江的水像从我的身下流淌而过。我打了滚,从地上坐了起来,背着整个黄昏就往南走。
母亲正在往收拾着积泥,房子里的积水已经干透,而墙上黄沙的痕迹证明这场洪水曾经来过,就像我小时候,每年九月开学,父亲总要将我的身高刻在墙上一样,水位线应该是十五岁时的我。
母亲弯着腰,耙起一篓篓的泥巴。我的眼里突然盈起热泪,喊了句,妈!她抬起头来,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才扔了手上的家伙,拍起手来。母亲向来嘴笨,她又笑又哭,问我怎么回来了,问我好不好。好一会儿,才叫嚷着,妈,妈,你看谁回来了。
奶奶说不定会一棍子抡过来,而她一瞧见我就开始哭起来,她已经老了,动不动就要哭鼻子,果然女人爱哭这件事,不分年龄。她说,你怎么回来了啊?我看了母亲一眼,她摇了摇头说,我去给你做口饭。
我将奶奶搀扶到椅子上坐下来,又搬了个小矮凳。我说,我告了假,天亮了我就得赶大部队去。奶奶信了,也和母亲一样问我好不好,仗打到哪啦,快打完了吧?
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忍下了,说,仗打完啦。她说,好啊好啊,毛主席没骗我们哪!说着间,她又喃喃起来,哎哟,阿良啊,你是不晓得噢,家里的天又漏啦,就和那年发的水一样大啊。她说的是新中国刚成立没多久,来的那一场洪水,同样是灾难。
此刻她老得像枯枝一样,我抓住她的手问,那你害怕了不。她笑起来,牙床上的牙齿已经掉落地只剩下一两颗,那哪里会害怕嘞,你忘记啦,解放军会像那年一样来救我的嘞。她自顾说着,还有噢,后来你们建的那座大坝,都塌啦,遭殃噢遭殃。
我说,我们又给重新建了一个大坝回来,你晓得不。
晓得晓得,每天我们都熬一大锅的绿豆汤,隔壁家老张家新娶的媳妇给送去,再回来都给我们说咯。哎哟,这说的啊,我都心疼死了,这大坝是你们命换来的。我忙问,斌仔啊,你还记得不,他也在大坝上,一天能扛300多袋的沙袋呢。奶奶又笑起来,这小子,也和你去建大坝啦?哎哟,他才那么小不点。我重重地点头,他去当兵啦,现在也是解放军了。
当兵好啊,好啊,没丢我们老杨家的脸啊。我坐在她的身前,看着她好一会儿,低下头,呜咽着哭了出来。奶奶惊呼,哎呀,我们斌仔背上都是伤啊,孩他妈快拿药酒来啊。
我抬头说,奶奶没事,我不疼。
不疼还哭啊。她怔松了一下,又继续说着,我听你爷爷说,你去建大坝了,辛苦我们斌仔了。我抬起胳膊来,一把抹了眼泪,我不辛苦,奶奶以前和我说,这堤是将士,将士可不能倒了。
她摸着我的头,点头说,倒不了的,倒不了的,有你们在,哪里倒得了。说着,声音小了下去,她靠在椅子上打起了盹,再吃上了一口我妈做的热饭,我就趁着夜色回了营地。回来的时候,我看见我妈还站在门口,堂内灯火亮起,我挥手让她回去,这一幕,像极了几年前我刚入伍的样子。
平安,是最难苛求的愿望。这后边,撒了多少的血和泪,又抵了多少人的命。我又想起刘长郡,一边走一边哭。好了,哭吧,反正现在没有人瞧见我,我依旧是堂堂的好儿郎。
离开那天是15日,清晨5时,曙光熹微。
军队的车辆刚开出门,就再也走不动了。昌九高速公路荷花垄入城入口,火车站的西站路口,搭起了凯旋门。彻夜未眠的数十万九江市民,眼里噙着泪水,每隔十米就挂起横幅。
夹道相送,箪食壶浆,万人空巷。这不足5公里的路,整整走了三个半小时。
我不知道刘长郡有没有和我们一起回去,只知道后来的表彰大会上,他被授予了抗洪英雄,但他本就是英雄,不曾被洪流击倒的好战士。也在后来,我趁着休假,去山东吃了水饺,但也不知,够不够正宗,够不够地道,只是咬了两口,便泪流满面。
生命之堤|刘士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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