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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小雨告诉我,镇上最热闹的时候有十几家理发店,家家门前排长队,拉直的烫卷的染色的接发的,忙得不可开交。后来口罩戴了三年,理发店开开停停,能做的只剩下五块十块的剃头生意,外地来的大多选择闭店回家,留下些没房租压力的本地人,生意有一桩没一桩地做着。
我从村子出发,走三十分钟,在惠姐理发店门前停下。惠姐端着饭碗,招呼我进来看。我刚坐下就后悔了,皮质椅子的后背油腻腻,不知被多少脏手摸过。镜子周边挂一圈塑料材质的绿藤,缀着的灰色蛛网还挂着虫子,不仅审美灾难,而且卫生条件堪忧。同时对一个理发店来说,惠姐焦黄的长发明显缺乏说服力。但她好像没感受到我的质疑,一手拿着饭碗,另一只手夹着筷子,同时去摸我才到肩膀的灰蓝头发,她说,来当群演啊,染发一百块。我想走。惠姐把碗筷放在木桌上,说出的话掷地有声,这附近就我家最便宜,不信你去问问再回来。还有效果你绝对放心,来我这的都是回头客。我没再说什么,黄小雨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黄小雨是我的学姐,大我一届,我们相识于学校的戏剧社团。教导主任来看毕业晚会节目彩排,离开时,黄小雨朝他的背影骂了句“色鬼”,我们就这样成了朋友。教导主任是个中年男人,五短身材,眼珠污黄,喜欢晚上九点之后来女生宿舍楼查寝,每次都偷摸搞突袭,大家怨声载道,却只敢在背后骂人。毕业后,我忙着工作,跟黄小雨的联系少了,只记得她准备报考戏剧学院的在职研究生,后来有没有考上,我已经没有印象。
两年前,黄小雨在影视城当群演,我刚看到的时候,觉得她不务正业,还跟学生时代一样爱胡乱折腾。后来楼市不景气,公司三年裁员三轮,轮到我头上,当时我并没有危机意识,想着我在地产行业积累多年,肯定不愁工作。一晃半年过去,我还整日窝在家里,这时又看到黄小雨的朋友圈,穿着宫服,戴着旗头,踩着花盆底,在御花园里喂金鱼,羡慕不已,便问我能不能去影视城当群演?黄小雨很热情,说你来啊,包吃包住。
热水突然浇在头上,烫得我一激灵,便收回了跑偏的思绪。惠姐问我水温怎么样?我说有点烫。惠姐说,那就好。接着她边往我头上抹洗发水,边用指甲抠我的头皮,她洋洋得意地说,怎么样,我这手法还可以吧?很多常来的客人不让我剪指甲,说就喜欢我洗头。我被她抓得头皮发麻,只好说我赶时间,我们快点上药水。惠姐从桌上拿出两管已经开封的药膏,挤到不知用了多久的白碗里,然后拿起小梳子小心翼翼地往我头发上抹,动作看起来不太连贯。我才觉得哪里不对,便问她,是不是刚做理发生意没多久?惠姐说,也有两年了,之前一直在工厂,效益不好就回来了,家里的门面原本租给四川人做理发,四川人回家了,她就接手了这门生意。我问她之前学过理发吗?惠姐说,这么简单哪用学,我儿子的头发从小到大都是我拿推子推的。我说那染发烫发总要学吧?惠姐说,这也简单,我就拿自己做实验,上颜色是没问题的。我彻底无语,看着镜子中的她问,你是惠姐吗?她笑起来,你说门口那块招牌?那是四川人留下来的,我懒得换,毕竟做块招牌也要不少钱。不过,进进出出的人都叫我惠姐,我习惯了。
说话间,外面走进来一个男人,看起来是惠姐的熟人,说要理发。惠姐把最后一点药膏涂在我头上,就拿起电推子给男人理发,偶尔他们的对话会从噪音停下来的间隙在我朵边盘旋一会儿。只听惠姐问,你是本地人吗?男人说,是。惠姐问,你读书读到几年级?男人说,六年级。惠姐说,那我比你多读四年书呢,我高中读了半年,技校也读了半年。男人说,那你确实比我厉害。惠姐放下推子,拿我用过的湿毛巾擦掉男人脖子上的碎发,悄声问道,你给我交个底,你到底有欠债吗?男人大剌剌地说,有啊,也就几万块。惠姐拿啫喱的手有些迟疑,她说,家里呢,盖新房了吗?男人说,没有。惠姐说,那你买得起房子吗?男人站起身,把身上的碎头发抖落,笑着打包票,首付还是付得起的。惠姐很满意,把男人送到门口,行,你等我的消息。
我问惠姐,你要跟他结婚?惠姐来揪我的头发,染发剂已经在那呆满一个小时,看惠姐迟疑的眼神,它们还要长长久久地呆下去。惠姐说,朋友让我给她介绍对象,说来理发的人多,我也是帮她把关。你呢,想不想结婚?我还真认识一些很厉害的人,有房有车,刚离婚没多久。我说,没想到你还挺热心的。惠姐走到水池边,仔仔细细地洗手,涂护手霜。她说,哎呀,我就是闲着没事,想要多份收入,你也知道,这两年影视城戏少,理发店半死不活,养孩子又费钱,总要想点办法。
三天前,我来到影视城,那时元旦刚过,我也在考虑换行业。我在地产企划部五年,才做到部门小组长的位置,前两年收入高,并没有攒下很多钱,每次熬夜加班,我都觉得太辛苦了,必须把钱花出去。熬夜要买最贵的眼霜,换季要买最新款的衣服,坐地铁太累还是打车吧……后来倒是不加班了,工资缩水一半,我想着趁机休息,结果却整夜失眠。前一年公司体检,检查报告说我内分泌失调,乳腺增生,不是什么大病,同事的报告比我更糟,我又跟他们一起去医院排队,边等结果边调侃彼此的身体,都说现在努力奋斗,是为了以后住更好的医院。还有同事前两年问我怎么不买房,现在又羡慕我没有负债。我也知道,公司停摆时,有些背贷款的同事也没闲下来,有送外卖的,有开网约车的,还有去当志愿者的,只为一天三顿饭有着落。
趁着房租到期,我把积攒的行李打包到小仓库。东西很多,又杂又乱,收拾到后半夜才有点章法,腰背酸疼时,又从角落拖出几箱没拆封的快递,一箱香樟木条,两盒乐高积木,三袋营养土,几个土窑烧的花盆,还有几件海边穿的裙子,我想那些快递应该是周末意识模糊时的冲动消费,要不我怎么一点记忆都没有。收拾好行李,我拎着18寸行李箱,高铁转大巴到了影视城。
那天,黄小雨没戏,到路口接我。她还是学生时候的装扮,扎着高马尾,领我在村子里七穿八拐。路过的电线杆上贴着小广告,好房出租,一厨一卫,每月五百起,我撕下一页电话塞进口袋。不知不觉走进一户院子,院子不大,扎着围栏,里面停着几辆黄色的共享单车,都上着私家锁。爬到三楼,土黄色的木门打开,露出贫瘠的环境,墙壁刷得雪白,生活让人觉得刺眼。
我看着那片空白呆愣半天,才想起来跟黄小雨借厕所。厕所竟然在厨房隔壁,我路过一口电锅,一个玻璃碗,一双筷子,推开一扇门,里面就是厕所。房间另一边说是卧室,其实只在地上放了一张床垫。黄小雨说,这可是现在最流行的极简风榻榻米。听说租房时,房间是空的,房东要黄小雨每月多交一百块,才肯配家具,黄小雨算算成本,觉得还是自己买划算。床垫是黄小雨在二手群里淘来的,在路口拦辆三轮车,又央求三轮车主半天,加二十块钱帮她搬到三楼。影视城里的人来来往往,家居用品像他们的主人一样到处流浪,也算物尽其用。
午饭时间,黄小雨递给我一个玻璃饭盒,说要带我去附近吃免费斋饭。我拿着饭盒排在队伍里,看什么都觉得新奇。黄小雨说,有段时间整个影视城都没戏拍,大家就在这里排队,一天一顿饭也活得挺好,不过她有段时间没来了。我问原因,她说上次她来这里,寺里新来的义工突然跑过来,厉声斥责,地上的豆角是谁掉的?周围没人说话,那男人便蹲下身子把豆角捡起来吃了。黄小雨说,那个男人咀嚼食物的样子像马,她很久不敢来这里,怕再遇见。她后来才知道,那男人开过一家跆拳道馆,欠一屁股债躲到寺里当义工。那男人总追着别人说,怪我经营不善吗?过去这三年我甚至都没有经营,只是租金滚着租金,利息滚着利息,就滚到了这步田地。
斋饭的味道还可以,虽说没什么油水,胜在用料新鲜。饭吃干净,又在门口倒了热水,混着碗里残存的米粒把水喝干。再往前走,地上放着三个大的红色塑料盆,我们蹲在那里洗碗。我看着浑浊的洗碗水,心里有些隐隐的担忧,怕我以后会习惯这样的生活。黄小雨擦干手,说带我去影视城探班。
那是个收费的景区,门票挺贵。黄小雨嘱咐我不要到处乱看,她带我混进去。到景区侧门,黄小雨边打电话边往里走,我听到有个保安冲出来说,你们干什么呢?黄小雨拿电话的手往前指指,不慌不忙地接着走,我没敢回头,幸好保安也没再说话。进入景区,在玄武门方向,半空中飘着一个很大的热气球,上面写着“你来了,所以你快乐”。
黄小雨把我领到一个男人面前,那人是群头,大家都叫他宋哥,光头,个子不高,像是在罐子里压缩过。他心不在焉地拿白眼珠上下打量我,那眼神,好像在菜市场挑一块肉。头发还是有点短,不过问题不大,只是这发色不行,要染成黑色。他评价的是我,面孔却对着黄小雨,我有些不开心。
前面是个凉亭,里面横七竖八地放着折叠椅,黄小雨特地跟我纠正说,那叫演员椅。演员椅上放着外套、充电宝、双肩包、保温杯,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我跟黄小雨在外面站了一会,看到一帮穿戏服的男男女女,从不远处小跑过来,他们打着冷颤穿上外套。黄小雨跟里面的很多人都认识,拉着我过去闲聊。一个女孩说,还有二十个镜头没有拍,这都傍晚了,估计今天要熬大夜。群演中发出一声小的哀嚎,很容易就被忽略掉。
头发染黑后,黄小雨带我办暂住证和演员证,到处都在排队。我记得,我被人要求转过身检查头发长度,还被叫到一间能容纳百人的会议室参加培训。戴眼镜的女老师拿着讲稿,一脸严肃地告诉我们群演规则,比如不能在片场骚扰明星,不能跟明星互动要合照,不能破坏道具,不能在场地乱跑,只能听从指挥。接着几个群头进来,加进他们的群就是正式的群演。培训之前,黄小雨特地交代我加宋哥的演员群,说他的资源最多。宋哥还记得我,他说,还是黑色适合你,看起来清纯。那句话让我觉得冒犯,但面上并没有表情。出来的时候,黄小雨拉着我的衣服说,你没事瞪人家干啥。我感觉很无辜。
进群之后,我顺利抢到第二天早上四点的通告,我刚开始以为是下午四点,后来经黄小雨提醒,才意识到是凌晨四点。我太兴奋了,几乎整晚没睡,刚到凌晨三点就起床洗漱,黄小雨帮我约附近住的群演一起,凌晨三点半,整个城市还在雾中,我们打网约车去目的地,车费十块钱,每个女孩两块。
目的地是个酒店,宋哥早就等在那里。酒店门口围着三四十个人,男女自觉分成两队,全都揣着手,打着哈欠。我跟着几个女孩,站在人群的边缘,没想到宋哥一眼看到我,他喊我过去,我以为他记得我,谁知他一手指着我,脸却对着领队的小姑娘喊,谁让她过来的,头发这么短,不是误事吗?赶紧再找一个现在能过来的。我很生气,你发任务的时候怎么不说?他不理我,闪身走进酒店,几个小姑娘站我旁边面面相觑,好像也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我知道多说无用,尽管窝着一肚子火,还是转身走了。
冬天的空气凌冽但清新,才过四点,天已经蒙蒙亮。附近的早餐店开着,冒着雾腾腾的热气。买了两个包子一碗豆浆,问老板附近有什么好玩的,他说影视城。我说,除了影视城呢?他说,影视城多好啊,全国的古装戏都在这里拍。我结过账,准备随便走走,只是心里装着事情,步伐沉重。毕业后就一头扎进职场,那时心高气傲,兴致勃勃地制定了五年计划,说我一定要五年买房,房子要带花园,花园要放秋千。工作越久,离梦想越远,只有黑色封皮的笔记本还记得当初的荒唐梦。恋爱也谈了几段,谈到最后就变成缺点的短兵相接,不记得在哪本书中看过,亲密关系就是权力关系,可是遇到的人都在彰显自我,没人让渡权力,走半路就散了,根本等不到婚姻。
镇子不大,能逛的店铺不多,大多数卷帘门关着,凹凸不平的门脸上贴着“旺铺转让”的红纸。走得累了,我在紧闭的商铺门前坐下,看着寂寥的街景发呆,人到中年,往前走往后走都太远,竟然比刚毕业时还茫然。
中午,我在小吃店吃河粉,少盐少油,又给黄小雨带一份加双倍辣椒。回去的路上,我突然好奇,平常没戏拍的大明星都吃什么?黄小雨是前景演员,我出工的时候,她还没有回来,不知昨晚又熬到几点。推开门,黄小雨正在化妆,她今天要去面试特约演员。我来影视城后才知道,群演和群演也是不一样的,大部分群演都不需要面试,工资也少,要想收入高,可以面试前景演员和特约演员,不仅能在剧中露脸,机会好的话,还能讲上一两句台词。
听我愤愤不平说完上午的遭遇,黄小雨说,你服个软就好了,叫声宋哥,什么事都没有,你大老远来这里,就是想拍戏,干嘛跟自己过不去。我躺在床垫上,心里一百个不情愿,这种男人我见过,有点权力就把自己当大爷,你越惯着他,他越欺负你。我说,我想换个群,我头发是短,可也过肩了,完全符合要求,他就是故意找茬。黄小雨有些为难。她说,宋哥是整个影视城资历最老的群头,你退掉他的群,其他人也未必敢加你。我一听更郁闷,不过一百块的兼职,怎么搞得这么复杂。黄小雨说,现在影视寒冬,僧多粥少,免不了受气,我们昨晚演青楼戏,那衣服薄的跟没穿一样,副导演还一直大喊大叫,说会不会演戏?能不能妖娆一点?黄小雨放下沾着红油的一次性筷子,伸出胳膊给我看,昨晚这里的汗毛都竖着,天太冷,但我们都要想办法表现妖娆,因为我们是专业演员。
我知道这些年我混得不上不下,很尴尬,可也用不着对谁卑躬屈膝。我问黄小雨,还记得当初的教导主任吗?黄小雨放下筷子,把嘴巴周围擦干净,对着镜子涂口红。我说,他被大一新生实名举报性骚扰,已经被学校开除。我们那一届的人怎么就没有勇气?黄小雨说,他对你做了什么?我说,真做了我倒可以去告他。我只记得有一天傍晚,他突然把我叫到昏暗的办公室,问我想不想拿奖学金?我说想啊,他说那你要怎么办?我说我要好好学习。他说,你不想试试简单的方法吗?我当时觉得奇怪,哪有简单的方法?
我跟黄小雨说,我现在就等群头再过分一点,我好报警处理,这些年我也看过一些社会新闻。谁知宋哥突然在群里说,明天要优先安排进群一周还没上过戏的人。我还在生气,就没有报名,宋哥私聊问我在不在影视城?我说在。他说你为什么不报名?我说怕你说我头发短,一大早又让我回去。他说,没事,你来,我担着。我在心里骂娘,可一到凌晨四点,又兴冲冲地跑到一家酒店门前集合。拍摄地点不在酒店,要先排队做发型。
轮到我的时候,我正打瞌睡,看看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小时。化妆间到处都是镜子,八个发型师有男有女,分配给我的是个女人,戴着口罩,手脚麻利。我原本留着齐刘海,被她梳成中分,喷很厚的发胶固定。然后她把我后面的头发扎成一个揪,从假发盒里挑一个蝴蝶造型的假发包,用发卡固定在我脑后,接着她又往假发包上插两只绿色的簪子,发型就算做完了。发型师拿着我的演员证,记录下我用的道具,告诉我收工时还回来。走出化妆间,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挺漂亮的呀。我抬头,看到是宋哥,我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走进酒店大厅,沙发上坐满了人,我找个角落靠墙站着,睡眼朦胧中,听到周围人聊天,他们在比较,哪里租房更便宜。
等所有人做好发型,宋哥带我们乘大巴到影视城。我们像旅行团一样,数着人头进景区。休息点是个老房子,大家纷纷撑开手中拎着的演员椅坐下,我没有椅子,找个台阶正要坐,宋哥喊我们去排队领戏服。戏服很新,绛紫色的花纹,泛着光,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只是那双绣花的鞋子很脏,不知被谁在泥水里踩过,没晾干放进箱子,沤出一股臭味。我38码的脚挤在35码的绣花鞋里,半个脚掌在外面流浪,像流放的丫鬟。
换上古装,我自拍半天,才套上羽绒服。然后领早餐,鸡蛋和馒头,还有桶装饮用水。稀里糊涂忙活一早,我才喝上第一口水,冰凉。我想到冬天拍戏会很冷,但没想到会这么冷。很快宋哥喊我们出去,要开拍了。大家悉悉簌簌地脱掉外套,放在演员椅上。旁边的小姑娘看我踌躇,喊我把衣服放她椅子上。
宋哥带我们走过一条长街,路两旁都是小摊,他给我们安排不同的工作,卖菜的,卖面的,卖糖葫芦的,还有卖绫罗绸缎的,其余人就负责在街上走来走去,区别只是有些人从左往右走,有些人从右往左走,还有几个人从小巷子里钻出来。刚开始我觉得很好玩,还兴致勃勃地跟路边小贩讨价还价,后来在一遍遍的“开机”和“卡”的循环里,我累了,脚底板像被针扎着一样疼。我不明白,既然要让我们走这么多路,为什么不给我们一双合脚的鞋。
明星确实也见到了,那部戏的女一号,换景时站在我旁边。助理递给她一个削皮切块的苹果,可能放太久,表面有些氧化,她也不在意,拿着牙签一小块一小块地吃。吃完苹果她接过助理递过去的湿纸巾,把手擦干净,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手机玩游戏,是公司年轻人常玩的那款,我看到她选的英雄穿着红衣服,留着双马尾。
好不容易熬到饭点,我跟在大家身后领盒饭,看起来还不错,有菜有肉有汤,然后找个能晒到太阳的地方坐下来吃,正开心呢,宋哥又在那喊,谁让你们坐地上呢,戏服脏了你们洗啊。我听得又累又气,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把盒饭放在旁边的旧马车上,那里原本站着一个男人,四十岁出头,他问我刚来的?我说对。他告诉我,他在这里呆了七年。我很吃惊,你就一直当群演吗?他说,他呆过工厂也去过工地,还是这里最好,到处都是美女,还能看见女明星。他还劝我,多跟群头走动搞好关系。撒个娇嘛,你们女人不是最擅长撒娇嘛。男人说着话自顾自笑起来,露出黑黄的牙齿。我一口气堵在心口,还是没有发作,只是站起身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坐下。
吃完饭,我把用过的一次性饭盒丢进大的黑色垃圾袋,然后去洗手间。路上遇到很多跟我一样穿古装的人,有些仙气飘飘,像跳出了三界之外,有些满身是泥,像是战争的幸存者。在他们中间,满脸兴奋忙着拍照的多是跟我一样新来的,但更多的是一些麻木的脸。我看着他们突然想到写字楼里的自己,对朝气蓬勃的新员工来说,我是否也只是公司角落一张麻木的脸。
影视城里游客不少,都戴着口罩,看起来喜气洋洋,我注意到有手机和相机对着我,只管低着头,快步往回走。突然有个讨厌的男人拦住我的去路,他说话时,嘴角的黑痣抖动着,他说,美女,来,拍个合照。我说,对不起,不能拍合照。那一瞬间,我竟然很开心,觉得自己像个电影明星。
凌晨两点,剧组发宵夜,蛋炒饭和紫菜汤。那天,一直到凌晨四点才下戏,我排队去还戏服,一路打哈欠流眼泪,却听见旁边有人在喊,跟你们说过多少遍,好好看着自己的东西,就是不听,看这一天又白干了吧。我茫然地睁开眼睛,早上帮我放衣服的小姑娘在哭,她弄丢了剧组的衣架,要赔一百块。
我整夜没睡,那种疲惫无法形容,梦里还在排队,睁开眼又要赶早上六点的通告,收工的时候,脚步都在漂浮。第三天,无论如何都不想动,就躲在黄小雨的房间休息。我吃了睡,睡了吃,整整三天才缓过来。黄小雨问我,怎么不去拍戏?我说太累了,实在扛不住。黄小雨说,你没经历过整整三个月,一场戏都没有的日子,才会这样叫苦。剧组的生活就是这样,有早收工也有晚收工,你刚好撞上连轴转。我想告诉她,我经历过半年找不到工作的日子,也有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没法出去找工作。我不愿意出去,也许只是因为我以为我开始了新生活,结果却找不到自己的价值。
去年年底,我试着投出几份简历,想要找一份民宿前台,书店店员,或者宿管阿姨之类的清闲工作。我在办公室一呆八年,早厌倦了生活的重复,结果只收到一封邮件,对方情真意切地说,你很优秀,但这个工作太辛苦了,我们还是希望找年轻人来做。当时我不情愿他们给我下的结论,现在却意识到,他们看透了我胡乱换工作的本质。前几天,我问那些二十岁出头做群演的女孩,你们累吗?她们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她们说,活着的人,谁不累呢?
跟我的懒散相比,黄小雨很拼命,只要有戏就接,不管是前景还是群演。她说,在这里只想着舒服,是会被饿死的。她让我想起奶奶,经过饥荒年代,过分节俭,又疯狂囤粮食的人。青春期的时候,我在家翻墙倒柜,总会找到奶奶放在角落已经发霉的大米,忍不住跟她抱怨,现在生活这么好,哪里需要囤粮食?奶奶说,明天的事,你怎么会知道呢?奶奶总劝我在家里种菜,我说,城市的高楼哪里适合种菜?再说,现代社会,怎么会有吃不上菜的日子。等我挨饿一周,才明白奶奶的未雨绸缪。网上买菜软件瘫痪了,没人送货,加了十几个小区团购群,食物价格贵得离谱,我选购整夜,最后只买了小葱、香菜和大米。朋友圈的人都在用矿泉水瓶种菜养葱,我也像追赶潮流一样追赶这波行为艺术。只是当我看到前领导发朋友圈,感谢集团送来的爱心蔬菜包时,还是心酸到直接把他屏蔽,那段时间我屏蔽了很多人,只有看到跟我一样家里没存粮的人才开心一点。后来终于让我找到点吃的,那是奶奶年前托人送过来的两斤腊肉,还有已经过期的五连包老坛酸菜牛肉面。半个月后,终于等到社区发蔬菜包,开心的同时还抱着忧虑,不知道下一次发菜是什么时候。
我困在楼房时,奶奶独自住在乡下,那段时间我天天给奶奶打电话,听到她的声音我才心安。奶奶问我,能吃饱饭吗?我说能。我没告诉奶奶,我每天都在网上搜索:发绿的土豆可以吃吗?发芽的萝卜可以吃吗?莴笋头烂了可以吃吗?人光喝粥可以活多少天?社区蔬菜包吃完那天,我摘了一整棵水培的小葱做葱油拌面,一筷子夹起来,香味冲进鼻腔,我忍不住吞咽着口水,舍不得一口吃掉,就小口小口地品尝,葱油的香味像分叉路上的小溪,顺着味蕾流到身体的各个角落,开心之余心底竟生出无边无际的难过。我不明白,不过是普通的一餐饭,我怎么能生出这么多的情绪?窗外是寂静的街道,刚搬到公寓的时候,我总嫌弃楼下汽车不分昼夜的行驶,后来看它白天黑夜的寂寞又觉得心酸,无数个白天,我呆呆地望着灰蓝的天空,心想我要是会飞就好了。
偶尔没戏演,黄小雨就对着手机练台词,有时会让我给她搭戏。我印象很深的一句话是《甄嬛传》的台词,黄小雨说,放不下荣华富贵,就永远成不了大气候。我看着黄小雨的脸,忘记说接下来的台词,太阳光斑扫过她的发梢,树枝上麻雀在叫。我问黄小雨,你这么努力是想当明星吗?黄小雨说,我只想多点机会,增加收入,再说,当明星这种事想也没用。我心里着急,可是一直这样,老的时候怎么办?能吃饱饭吗?问完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越界,想道歉黄小雨已经挪开目光,她没理我,又喃喃地念起台词。
台词说累了,我们就在去公园闲逛。围着人工湖的地方,有几只天鹅或者鹅在叫,脖子很长,嗓门粗凄,两只眼睛尤其警惕,像蛇。浅水区卧着几只白色的鸭子,头埋在翅膀里休息。黄小雨不知为什么突然朝鸭子的方向跑起来,边跑还边大声喊着无意义的词汇,啊呀呀之类的。鸭子吓一跳,惊慌失措,无路可退,竖起脖子嘎嘎叫着,最后扑棱着翅膀跳进水里,像一只只风筝。黄小雨站在湖边,笑弯了腰,那是我到影视城以来听她笑得最大声的一次。我被她的快乐传染了,说我明天还要来这里赶鸭子。黄小雨突然停下来,她抽着鼻子问我,你有没有闻到一股新鲜的鸭屎味?说着她抬起了脚。
一个月后,我收到群演的工资,293块。那天也是年后第一天开工,前同事给我推荐的新工作入职,工资比之前缩水五分之一。人事部安排大家吃本帮菜,每个人发了开工红包,我坐在角落的工位上,看了眼里面,也有300块。老板在公司群里说,今年房市会慢慢回暖,大家好好干,等年底分红。黄小雨很久没发朋友圈,我发信息问她最近在忙什么?很久都没有回应,我猜她也在忙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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