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橡胶木会议桌,我对他伸过来的手机屏幕进行了一番查验,绿码,72小时核酸,都正常。
“你……真的是雷音的业务员?证件呢?看看么!”我拉开椅子,也坐下来。
不走夜路也掉坑的次数多了,我的疑心病并不轻。上午十点多无意中接了这人第一通电话,两个小时后他已经坐在了我对面,这种情况还是第一遭。
“当然是了!证件有啊!”他翘高下巴,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系着吊绳的工作证,近乎轻快地拍在我面前。
李滨舜,工号50690882,证件左上方是雷音网络牛逼哄哄的Logo,有鹏城分公司的大红印章。
我没料到他这么年轻,照片乍看像生涩稚嫩的大学生。抬头细看真人,却又带着近乎沧桑的油滑狡狯——眼神像雪地里跳跃的狐爪印,皮肤是在紫外线下频繁奔走的咖啡色,有瓷釉的光泽和质感,然而绝无瓷釉的脆弱,结实得连脖子都充满力量,正坐不住似地左顾右盼。凳子脚随着他的扭动,在地面上发出嘶嘶沙沙的刮擦声。
办公室的地垫因为过于老旧,每一个毛卷中都蕴满了尘灰,有的地方甚至还磨成了斑秃——年初开工后,柳经理说地垫上面有股味,让她过敏——会死去活来那种,那破旧不堪的地垫就被抽掉扔了。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安排填补新的,就这样一直露着褐灰色的水泥地面,像长了癞子的狗皮。
由于我天天对着它,已经习惯了它的原生态,没有外客来的时候,我是感觉不到它丑的。
现在,对面虽然也是外客,但他的身份还不致让我对他脚下这块原生态地面感到难为情。
“我跟你说实话吧,好多自称是雷音业务员的人打电话给我,推销这套餐那套餐,实际都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代理……”我翻过证件又看了看背面,除了有点老旧的污渍,没有什么特别。
“是啊!代理多得很!但我们不是代理,你可以到雷音鹏城营业厅大楼来找我,我在七楼。”李滨舜斜靠椅背,扬着脸截住我的话。
我没理会,但对他的信任又多了几分,继续说:“……这种电话我一般都不愿意接。还有就是,你们雷音的名堂太多了,一不小心就要踩坑。我们八小时班,上完就下班了,晚上办公室鬼影子都没有,账单出来居然有半夜打电话的记录——拨出去的还不是我们的号码,可不是见鬼了?”
李滨舜鼻子里“哼”地尬笑了一声,并不表态。
“还有莫名其妙开通的业务,那几个月账单多出来差不多两千多的费用,后来跟你们公司多次投诉才退回来。不查明细的话都不知道还有这种事。”我把证件放回桌上,但并不推回给他。他也没有立刻来收走,一副随便看的样子。
既然这样,我也就不客气了。觑着对方并没有留意,我把手里摆弄的手机斜斜地对着证件连拍了三张照片,确定清晰度够用才摁熄了手机屏幕。
“呃!以前是我们公司没有给你们这边分配对接的业务经理,所以也就没有人管,现在就是由我来对接么!姐,咱们现在就是,有一个刚我电话里跟你说的,这样的套餐……”
他把手里的宣传海报递给我:“我看了一下你们公司目前的费用,每个月消费在1000左右,还是比较高的……”
他在手机上捣鼓了一阵,递给我看,正是我们公司今年以来雷音网络的消费明细——他来之前,在微信上就发过截图给我,这也是让我对他的来路打消大部分疑虑,接受他拜访的主要原因。
“你来这个点做多久了?”我问他。
“不久,大概……两个月吧——姐你看,换成这个899的套餐,网络升级到1千兆,通话八台座机2000分钟内免费,还送两个手机卡号……”李滨舜摇头晃脑:“算下来还是有不少优惠的,能为公司省一点就省一点嘛!”
两个月,却感觉怎么看也不像刚出学校的新手,不过言语间的急迫又让人觉得他就是新手。
“我们现在每个号码70块的月租都包含什么?只是接打电话的服务费是吗?所有通话都得另外算?省内一分钟多少钱?”
“是啊!没有含通话的,通话要另外算,省内一分钟1毛5。省外……省外也是一样的。”
“所以这个899是包含了所有的——宽带提速,2000分钟8个座机号的通话?”
“是的。”
我琢磨着又提出一个问题:“我们这个区域原来一直有个问题:说是没法升级到光纤,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好像说是你们公司的光纤没有覆盖这个区域。我们打雷音热线问过几次,都没有解决。如果升不了光纤,那也没法改这个套餐。”
李滨舜说:“我问问……我来问问。”
他用微信拨了一个语音通话,对方听起来是负责安装光纤的师傅。说是现在没有问题,可以安装了。
“怎么样,姐?换的话下午我带资料过来给你改。”
我被他的急迫逗笑了,觑见柳经理正从会客厅门口路过,偏头面无表情地朝这边看了一眼。但她并没有回应我询问的目光。
我再次看向李滨舜,颇有意味地问他:“说实话,我们用目前这个套餐很久了,不想随意变动——因为你们坑太多了。就怕改了之后才发现有问题,再想改回去可就不能了。而且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你们这么大力地来推广这个看起来更优惠的业务?对你们公司有什么好处?”
李滨舜把嘴撅了撅:“这个套餐对你们没有任何不利,换不换都在你们自己啰!对雷音来说也没有什么影响,有影响的只是在我,我有业绩影响。”
我对他的回答感到不甚满意:“那雷音为什么要让你们推广这个套餐?”
“就是推广手机号啊,抢占市场。”李滨舜的热情不似之前那么高涨了,颇有些无精打采起来。
我说:“手机号我们是用不到的,我们手机号都用敦煌网络的……”
“手机号你们不用也可以不开通,就放着。”
我看了他一眼:“不开通也行?那么,我大概了解了。这样,我们这会儿挺忙的,要放假了……我把这事跟领导报上去,但是我也不能确定他是否会同意改套餐——到时候我回复你。”
我说着站起来,李滨舜也跟着站起来:“那好吧,你们快点确认,我们明天就没有这个优惠了!”
我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把他送走了。
看他消失在走廊里,我回头准备去经理办公室找柳经理。
柳经理对着宽频的Dell,正在往手上……抹润肤霜。柳经理长得很好,仪态更是挺拔,腰细软有力,行动间极富韵律,直如风摆杨柳——我想她一定学过民族舞。
她唯有一样苦恼:一到冬天皮肤干裂症就发作得厉害,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又涂又抹。她用的润肤霜不知道从哪里请亲戚代购的,包装却像老式的国民款式,珍珠白的瓷瓶,只有淡蓝色的莲花纹,没有字。气味倒是好,像空山新雨浸润在青草上一般清新自然。
见我进来,柳经理把润肤霜的盖子盖上,反而先问了一句:那人是干什么的?
我:“呃……雷音的业务员,我看了证件……”
“他来干嘛?证件伪造也容易。”
“他说在他雷音七楼……可以去找他……”
“雷音有七楼?”柳经理耸起半弯细眉,睃了我一眼,语气不像疑问,反倒像是肯定的讥诮。
有吗?没有??我瞠目结舌,坚持磕磕绊绊地和她把这件事简略说了。
柳经理把目光放在助理刚送过来的报价单上,略一思索,把嘴角撇了一撇,一挥手:差别并不大,没必要换。
我立刻要退出去。“等等!”柳经理抬起头来叫住我,我以为有什么要紧事,做洗耳恭听状。柳经理:“……记得过两天大扫除时把年初的香灰扔了。”
我愣了一会儿才想起她说的是开工拜财神收的香灰,这么小的一个事,我松口气地赶紧应了退出来。
不知是从了哪里的习俗,这种香灰要留足一年,据说是聚财的。当时被同事不小心碰到香炉,还洒了一大半在地上,都被地垫吸走了,忽然感觉顿悟了:难道柳经理怕下次再倒在地垫上收不起来,才不要垫子?又觉得这想法忒稀奇古怪……
下午,事情不多。李滨舜却一直发信息过来催结果,我便直接拒绝了,说领导不打算换。李滨舜先是干干地回了一个字:好!
我莫名从这个“好”字中感觉到一股恨意。但想此事就此了结也就算了。不想半小时后李滨舜又打起我的微信语音来。
我接起来很不高兴地“喂”了一声。
李滨舜说:六姐,你们要是觉得贵,还可以考虑这个499的套餐,就是通话是1000分钟,网络500兆。
他边说边又发了几张截图过来。
我含糊应了说看看,表示仍然得跟领导请示。
挂了语音,我调出上一年度的话费清单过了一遍,心里感觉有了点底。又把偷拍的证件照片翻出来,拨通雷音的热线电话,让对方帮忙确认身份。
对方的回复很耐人寻味,说是“没能查到”。
我要求他给鹏城分部的联系电话,回复居然是他们“没法提供分部电话”。
我心平气和:好吧!那我自己在网上查。
很容易就在网上查到鹏城营业厅分部的电话,立刻打了过去。边等接听,边仔细看证件照片,这一看,竟有了惊奇的新发现。
鹏城分部那头电话很快接通了,我把事情大概说了一遍。对方表示,他们确实有这样一个套餐业务,但根据我提供的工号和姓名也“并没能查到”是不是他们的员工。
哦嗬!
“我还有一个问题,我刚发现这个人的工作证过期了,有效期是上个月底。你们公司会有证件过期还能再使用的情况吗?”我问。
对方为我的不懂常识而隐晦地笑起来:“那肯定不行啊!任何证件过期了都是无效的嘛!”
“如果他不是你们的人,所以他是从哪里弄来我们公司那么详细的内部资料?”
对方避而不答:“呃……这个不清楚啊!我们一般不会主动打电话给客户改套餐,除非是像您这样打过来……按公司规定,这样上门推销是违规的。如果您想办理这个套餐,可以直接到营业厅来找我,我会安排专门的业务经理为您办理。”
“我们不急着更改套餐,但是请帮我评估一下,根据我们的消费状况看,是否有改的必要?”
对方在那边一通查,最后有理有据地说改这个套餐确实要比我们目前用划算。
“不过这个套餐是不包括港澳台的。”他补充道,再次表示我要办可以去找他。
“不包括港澳台?”对于我们公司来说,港澳台就是联系颇多的“外省”。
“对的。”
我谢了他,对于去找他办理的建议不置可否。
虽然在柳经理那里碰过钉子了,但眼看着确实对公司有益,我决定还是再跟她建议一下。一抬头发现她正步履如风地走过来,连忙站起来叫住她。
我对柳经理说套餐重点:网络可以提速,通话确实比我们之前的费用优惠。
“哼!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想换吗?不单是因为费用差别不大。”柳经理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我一愣。
“我是怕他们像之前手机换套餐一样,换着换着,就把我的号码给换没了。”
我定定地看着她,对她说的内容感到无法理解。
我傻愣愣地说:改套餐而已,跟号码有什么关系呢?号码都不用动啊!
“会动到的!你的座机号是跟网络绑在一起的,换了这个套餐,网络和座机就是分开的了——到时候怎么处理?!我原来的手机号就是这样换丢了。而且,据我所知,敦煌的宽带一年才七百多,我觉得倒可以考虑换他们。”
柳经理拒绝的姿态太明显,我不想再折损自己在她眼中印象来说服她。于是说那我就直接拒绝吧!说着拿出手机,就要把李滨舜拉黑。但不知为何,一点拉黑就死机。
我边跟手机搏斗,边用玩笑的语气跟柳经理说起营业厅接线员的言论:“李滨舜证件过期,查不到,可见确实有问题。……您说,这人到底什么来头?想不通呢!……奇怪,这怎么一拉黑就死机?这人老爱发语音通话,我不喜欢……”
“给我。”柳经理手一拂,手机轻而易举地到了她手里,被她小幅度抛起旋了个奇怪的花儿,我一看,这掉地上可不就摔坏了?!赶紧伸手去捞。柳经理却率先抓住,拇指一阵划拉:“哪里卡机?好着呢!”说着手机又正正被抛回来了。
我半信半疑,低头去试,顺畅如初,微信上李滨舜已经找不到了。
“他们这些鬼,说不准的……你瞧着吧,也不排除是别的业务员刚好截了电话,想抢业绩,故意说查不到他。”柳经理再次语出惊人。
我几乎要忍不住挠头了,下意识地喃喃:“啊这……这不作妖吗!”
柳经理冷哼一声:“妖还不屑伸这种没品的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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