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薇泩铃单月征文」第五期【童年】
当我开始回忆青春时,青春已渐行渐远;当我开始回忆童年时,秋天已悄然而至。
童年的玩伴、童年的故事,一个一个碎片散落在记忆深处,秋天重拾,不再是单纯的记忆,而是印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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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四岁后,妹妹出生了,我所有关于童年的印象几乎在那之后。
母亲坐月子时,天天给我讲故事,我逗妹妹玩,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只有短短一个月,那么快就要面临人生最初的别离。
永远忘不了那个飘着柳絮的春天早晨,一觉醒来,父母、妹妹、外婆皆不家,门反锁,跑到窗前,看见母亲抱着妹妹,外婆背着行李的背影。大喊、大哭,大闹,没人理我,只有她们越来越小的身影慢慢淡出我的视线。仿佛泪流干了、声音也嘶了,父亲才回家,告诉我她们仨走了,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孤独与绝望。
自妹妹出生后,在儿时的我眼中,父母、外婆,我与妹妹的五口之家是静止的,外婆生来就那么老、父母不会老、妹妹总那么小、我也不会长大。以为那样的日子会长长久久,就像花永不会凋零,树叶永不会飘落。
2
因工作原因,父母两地分居。我上小学前的那一年,与父亲生活在一起。童年的欢愉与烦忧像电影画面一幕幕在我脑海不时浮现。
父亲从事地质工作,时常要外出,单位当时没有幼儿园,便将我托付给一位腿脚不好的郭婆婆照看。郭婆婆住另一幢楼,她的儿女也都上班去了。郭婆婆白白胖胖,总是坐在餐桌旁的藤椅上,手里不是扎鞋底就是摘菜。她话很多,但从不给我讲故事,只讲自己的故事。我不想听,她就说:“你爸让我看着你,你要乱跑,我就告诉你爸,让他收拾你。”
父亲一个人带着我,工作忙、脾气不好,对我已没有五岁之前的耐性。郭婆婆家也不大,房间不向阳,总感到黑黢黢,白天也要开灯。
起初,我不敢偷跑,只好坐在小板凳上听郭婆婆讲她的陈年往事。她的讲述每次开头都不一样。如果她正在摘菜,就会说:“我像你这么大已经会帮我妈干活了,我妈说,你要不好好干活,就把你送给别人当童养媳,让你婆婆收拾你。”
我想童养媳肯定是不好的,想着她小时候多半不听话,被她爸妈送给别人当童养媳了。有时,她还会小声哼几句歌,唱来唱去都是那几句,“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没有娘呀……”我不喜欢听她唱,她的牙缺了,唱得一点不好听,有时还看见她边唱边抹眼泪。我只想跑开。
有时,郭婆婆扎鞋底,让我帮她拿剪子、线之类的东西,她又开始讲她的手工有多好,一家人的鞋、衣裳都是她做。她说她婆婆、男人嫌弃她没生儿子,后来她男人讨了个小狐狸精。我问她什么是狐狸精,她说是妖精。牛四妹说妖精会吃人。
有一次,一个跟我父亲岁数差不多的男人在家,叫她妈。我很奇怪,她不是没儿子嘛。五岁的我听不懂她讲什么,也不想听。有时她讲着讲着,就会抹眼泪擤鼻涕,重重的身体抽搐着,窗户透过的阳光将她的脸映得半明半暗,露在阳光中的那只眼眯缝起来,任泪水流淌在满是沟壑的脸上。长年不晒太阳的脸惨白得可怕,只觉得屋里有一种怪味,多年后,才知道那是霉味。
3
我告诉父亲不想去郭婆婆家,她家有味道。父亲说等母亲调过来就不用去了。翌日,父亲仍把我送到郭婆婆家,竟然有一个比我大一些的女孩也要她家。郭婆婆喊她“牛四妹”,我也那样叫她。牛四妹住在她舅舅家,舅舅上班后也把她寄放在郭婆婆家。牛四妹来了后,我俩经常跑出去玩,郭婆婆岂能管得了,即便她告诉父亲,我也不怕,只要赶在父亲下班之前回郭婆婆家,父亲就不会骂我。
牛四妹原是乡下孩子,比我胆大得多,带着我四处疯玩。上树掏桃、下河摸鱼,更勿说看蚂蚁搬家、玩蚯蚓了。她把蚯蚓缠在手上,说是蛇。她会爬树摘桃子,我只能在树下接着。我们吃树上摘下来的酸涩桃子,吃桑葚,满嘴紫色,回家前有时也忘了抹掉。我们还跟一群男孩子玩。我在里面年龄最小、胆子也最小,其实我是不喜欢他们那种玩法。有时,男孩子带着我们跳堡坎,看着好高,我不敢跳,眼看着男孩们一个个跳下去,牛四妹也跳下去了,我成了最后一个。“胆小鬼、担小鬼……”耳边一直响着这样的声音,我闭上眼睛,心怦怦直跳,奋力往下一跳,忍着脚疼,又兴奋地跟着他们疯跑。
有时,与牛四妹,还有那群男孩子到父亲单位附近的乡下去玩。春天,油菜花开了,我们就在田野里跑来跑去,顺便摘几枝油菜花。一次,被农民家的狗追,吓得我们一阵乱跑。郭婆婆说,被疯狗咬了的人也要变疯。我不敢再去乡下。牛四妹说别听郭婆婆的话,舅舅说她是祥林嫂,只会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们总能在父亲、牛四妹舅舅下班前赶回郭婆婆家。郭婆婆说我被牛四妹带成野孩子了。
我不敢把牛四妹带着我到乡下的事告诉父亲,我的胆子也并未被牛四妹带大,反而越来越小。上小学前,我未到过动物园,没见过比狗更大的动物。一次,父亲带我去个什么地方,途径一个木工房,我死活不肯从那里走,说有老虎。父亲问哪来的老虎,我说木工房里有,牛四妹说的。父亲一定让我走过去,让我看里面是不是有老虎,我只看见里面有两个男人在干活。父亲笑着说这就是你说的老虎呀。又一次,父亲发现我肚子上有一条深深的红印。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是牛四妹用砖头给我划的,说假设我怀孕了,她要给我从这里把孩子取出来。父亲到死都还记着这事,说牛四妹欺负我。上小学后,我再也没见过牛四妹,父亲说被她妈带回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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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那年夏天,天好像特别热。半夜,迷迷糊糊,我恍惚觉得灯在摇晃,待清醒过来,已被父亲用腋窝夹着跑出了房间。后面好几个晚上,我们都不敢进屋睡,父亲在外面搭起了地震棚。我们的地震棚就是两张课桌,一张倒过来放下面,一张放上面,从中间钻进去睡觉,相比别人家的可谓简陋之极。
一天夜里,父亲去开会,让我一个人先睡。躺在课桌搭成的地震棚里辗转难眠,黑漆漆的夜让我裹紧床单缩在课桌一角,即便用床单盖住头,依然无法驱除无尽的恐惧,却并不怕地震。周围静极了,我像躺在野地里,无边的黑暗挤压着我,甚至想到郭婆婆说的那个小狐狸精。那一夜,我不知怎么睡着的,不记得眼里是否有泪,惟记得问过父亲,狐狸精会吃人吗?几年后,已是小学生的我看电影《画皮》,一到狐狸精要显原型的镜头,就把脸埋在外婆怀里。外婆轻轻说“假的,不要怕。”我自然知道是假的,到现在也不看“鬼片”。《聊斋志异》只看书,改编的电影与电视剧从不看,我怕“狐狸精”。
春节,父亲带我回母亲与妹妹那,母亲看见我毛线帽子下面乱糟糟的头发后,遂加快调离进度。半年后,母亲终于调到父亲单位。父母把我送进单位刚办的幼儿园,其实就是托管所,不分班,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在一个班里,就两个老师。老一点的熊阿姨,也是园长,年轻的郝大妹,我们叫郝老师。两人偶尔也给我们讲故事,只要孩子们不打架、不出事就好。我们都喜欢年轻的郝大妹。
母亲说郝大妹是没结婚的老姑娘。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要说郝老师是老姑娘,郝老师在我眼中很年轻,两条长长的大辫子让我好羡慕,皮肤很白,又总穿白大褂,以至于我总叫她“白老师”。她的声音有些低,唱歌也不好听,有时给我们讲故事,只记得她教我们唱过一首歌“南泥湾”,这是我上学前惟一会唱的歌。更多时候,郝老师只是守着我们玩。她不爱讲话,不像熊阿姨总吼我们,眼睛似乎也未看我们,就那样坐着,不知在望着什么,眼光中是我看不懂的东西。
幼儿园同学黎丽有一次凑到我耳边说,听她妈讲郝老师是一个不干净的人,是狐狸精。我大声反驳,说她乱讲,郝老师长得那么白,怎么就不干净了。但从那后,我看到郝老师就有些害怕,有意躲着她,生怕那张白净的脸是张画皮,也不再喜欢听她讲故事,怕她伸出鲜红的舌头。
半年后,我上小学了。熊阿姨偶而还能碰见,却再也未见过郝老师。听母亲说,郭婆婆后来彻底走不了路,被她儿子送到乡下,不久就死了。
5
上学后,同学之间相互取绰号。有同学叫我“蚊子”,妹妹也连带成了“苍蝇”。我回家抱怨父亲。父亲说,我不是“蚊子”的蚊,是“晴雯”的雯。从此,我知道《红楼梦》中的晴雯,初读《红楼梦》只因晴雯,后来看《红楼梦》,凡是关于晴雯的章节总会细细去读。“雯”本意有花纹的云彩。曹雪芹对“晴雯”的判词,第一句就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已暗示晴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命运。这样一个敢爱敢恨的真性情女子,放在文学艺术作品中易被大家怜爱,放在现实生活中未必惹大家喜欢。多读几次《红楼梦》,回望我童年时遇到的那些人,似乎也成了《红楼梦》中人。
现在少有人叫我“蚊子”,但不少人写我的名字往往将“雨”字头省掉,落在纸上也觉苍白,仿佛少了灵性。感谢父亲为我取了这个名字,他未必希望我像“晴雯”那样做人,但这名字却让我慢慢懂得怎样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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