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感谢红尘久客配图“一叶秋,那个王二狗他爹又送来了聘礼。”晏然静静地坐在池塘边上,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映着天空的蓝色。“我爹收下了。”
正在爬树的男孩身体颤了一下,停在树干上不动了。随后他溜下来,将脊背靠在大树上,打满补丁的灰袍子被汗湿了,贴在他胸脯上随着粗重的喘息声起伏。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我家里拿不出来聘礼。”
晏然将手里的石子丢进池塘里,静静的水面一圈一圈涟漪慢慢地散开。“我拒绝了,我将那些聘礼全都扔了出去。”
一叶秋跑过去掀起她的衣袖,白皙的手腕上缠着纱布,已经被红色浸染。“晏然!”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知道当着一个女孩子的面哭泣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但是眼泪还是不自觉地流淌下来,顺着脸颊轻轻坠落。
“一叶秋,你家里不是还有一个玉坠子么?”晏然仰头看着一叶秋,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不值钱的,我爹说那是他用石头做的。”一叶秋扭过头去,不敢看她。
“但是我很喜欢。”晏然扯了扯他的衣袖。“让你爹送过来吧。”
一叶秋抹了抹眼泪,默默地坐在了晏然的身边,目光变得呆滞起来。“我二哥也死了,死在了战场上!”他将头埋进膝盖里,像被一团冰雪包裹着。
安静的村落变得躁动起来,伤兵不断从前线退下来,越来越多,更多的年轻人披着并不合身的铠甲又顶上去,一直往复。
人们总是站在村头望向北方,战场似乎越来越近了,甚至都能听见战场上惨烈的厮杀声。
昏黄的夕阳顺着镂空的窗户照进来,将窗格印在地面上,暖暖的。
宾客分列两旁,大红的地毯上绣着金色的玫瑰。所有人都以暗红为衣服的主色,寂静无声,都在等待着什么。
老妈子将炭火盆放在地毯上,然后侧立在人群中,回头盯着门口。
一叶秋转头看着晏然,他们都穿着大红的婚服停在门口。他点了点头,伸手牵住晏然纤小的手,向着那盆炭火走去。晏然顶着鲜红的盖头,在一叶秋牵引下轻轻跨过火盆,宾客一起站起来鼓掌,一切都圆满。
一叶秋环视四周,宾客并不多,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很多人他甚至叫不出名字。过了今天,他就成为人们眼里那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可他脸上却挂着小孩子才有的迷茫。
“二拜高堂!”在老妈子的高喊声中,两个孩子对着空无一人的椅子跪拜。没有人关心那把椅子为什么空着,因为人们都知道那个人去了哪里。
当官差出现在这家人面前的时候,那个人说:“他还是个孩子,也才十四岁!明天他就要结婚了,我三个儿子就剩这一个了。”
官差看了一眼一叶秋,低下了头。“前线战况吃紧,没办法,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你们家必须出一个人。”
“你看我行吗?”风吹散那个人花白的头发,显得苍凉。
官差红了眼眶,互相对望了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那个人就那么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掌灯时分,红蜡烛都被点亮了。宾客们一一离开,婚礼已经结束,只剩下了入洞房。
两人并肩走过窄窄的通道,走进了婚房。听见房门被关上的声音,晏然身体轻轻一颤。当一叶秋牵起她手的时候,她才发现他的手心也有汗。
晏然坐在床沿上,烛火透过红盖头照在脸上一片殷红。她看见一叶秋将手凝在盖头前很久,始终也没有揭开。然后他退开了,叹了一口气坐在了竹椅上,离她远远的。
清冷的月光穿窗而入,洒在一叶秋身上。除了两人微微的呼吸声,婚房一片寂静。
“晏然。”一叶秋抬头打破沉默,漆黑的瞳子里映着烛火。
晏然双手紧张地扯拽着袖子的滚边,她没有搭话,心底却升起一丝慌乱。
“他们说我的哥哥们都是被抓上战场的,我知道不是这样的,他们其实是想去的!他们告诉了我很多事,他们其实是想保护我们,让我们活着。”
晏然依然安静地坐在那里,低垂着头,双肩轻轻颤动着,像是在哭泣,却又没有一丝声音。
“晏然你不要哭,要是咱们的战士挡不住,敌人的铁蹄就会踏进咱们的土地,很多人会死,哭都没地方哭去,这是我哥哥说的话。”
“晏然,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我不想失去你的,我想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我不能让别人毁了这一切,谁都不可以!”一叶秋轻轻打开门,扭头看着自己的新婚妻子。“有些美好的东西是需要自己拿命去护着的!如果我能活下来,我就来找你。如果我死在了战场上......你也不要哭,你长得这么好看,喜欢你的人那么多,找个疼你的人生活。”
夜已深,无数火把在夜风中飘摇。
苏定方站在大帐中,他已经这样站了一刻钟,目光凝在沙盘上不动,脸上阴沉得可怕。几名副将围在沙盘四周,低垂着脑袋,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没有人说话,除了外面不时传进来的马嘶声,到处一片静谧。
一阵喧哗打破夜的寂静,苏定方抬头对着外面喊话。“去看看怎么回事?”
不一会,一名卫兵进帐单膝跪下。“一个穿着婚服的孩子想要参军,也不知道怎么闯过我们外面的岗哨,被我们的内卫拦下了。”
“穿着婚服参军?”那些副将面面相觑。
几名值守的士兵将一叶秋围在中间,刀已出鞘。
“我是来参军的,你们为什么拦着我。”一叶秋强硬地骾起脖子,大红的婚服映着火把燃烧的颜色,在夜风中飞扬。
“你为什么来参军?”苏定方带着护卫走过来,他将目光落在一叶秋苍白的脸上。
“我不想让敌人踏破我的家。”一叶秋瞳子里映着火光,格外明亮。“我不想!”
“原来是心里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啊。”苏定方低低地叹了口气,有些哀伤。
“你怎么闯进这里的?”
“我哥哥们没死的时候,他们带我来过的!”一叶秋急红了脸,不露一丝怯意。
“让他跟着老王头吧。”苏定方扭头望着漆黑的夜空,思考了很久。
老王头蹲在伙房门口火把下,他将最后的饼子塞进嘴里,咀嚼使那张脸上的线条古怪地扭曲着,石刻般的皱纹也在跟着扭动。“老婆被人抢了?跑这里找死来了?”
“你老婆才被人抢了!”一叶秋怒视着他。
老王头站起来将大饼的碎屑倒进嘴里。“臭小子嘴挺犟啊,行了,这以后给那些将军们端饭端菜的事就归了你。”
“端饭端菜?我是来上战场的。”一叶秋怒不可遏。
“病得不轻。”老王头看了看他,将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像你这么大的孩子都得先端盘子,这是规矩。”
“我已经十四岁了,不,十五岁!十六?”
“一百岁也得端。”老王头瞪了他一眼,背着手返回军帐中。
三个月后。
晏然依旧呆坐在门口,看着那些逃难的人群匆匆忙忙从门口经过。
“小姑娘,你能给我口吃的么?”一位老奶奶停在晏然的面前,花白的头发胡乱髻在头上。
晏然看了看她,起身返回屋内。老人苦涩地摇了摇头,刚准备离开。“给!”晏然将一个大饼递到她面前。
“你真是好心啊,家里还有什么人没有?”老人扭头看了一眼屋内,边吃边问。
晏然低下头去,变得神伤。“他们都走了......都走了。”
“你为什么不走呢?”
晏然抬头看着战场的方向,红了脸。老人顺着她的目光眺望,笑笑。“心上人在战场上吧?”
“奶奶,你是要去哪啊?”
“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可能会死在这逃难的路上吧。”老人坐在门槛上,任由细风带起白发。“突厥人就要打过来了,你还是跟我一起走吧。”
“我不走,我走了,他回来就见不着我了。”晏然一脸固执。
老人突然仰头看着晏然,宁静的眼神变得悲戚。“那你介不介意我这个老婆子陪你一起等呢?”
“奶奶也在等人吗?”
“等一个根本就不会回来的人。”
晏然满脸疑惑地望着她。“那你就和我一起等吧,他们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
马嘶声划破了四周的寂静,隆隆的马蹄声响起。
“奶奶,有人来了,咱们快躲起来。”晏然拉着老奶奶熟练地穿过小道,跑进一栋还算宏伟的宅院里,在一间最不起眼的偏室,晏然拉开木盖,露出一个洞口。“奶奶,快进去。”
晏然躲进去刚将木盖盖好,就听见了外面隆隆的马蹄声,夹杂着嘈杂的叫喊声、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破碎的声音。
一叶秋捻一支羽箭搭上弓弦,舒展臂膀,硬弓在双臂间张开。两匹战马在灰蒙的天地间疾驰,那个魁梧的人依旧抱着晏然拼命催马,雾气里拽出一条淡淡的影子。
“一叶秋!”晏然凄凉的哭喊声像是一把利剑,刺在一叶秋的心头。
一叶秋箭头直指那人的后脑,即便在起伏的马背上,他对自己的箭术也不会有一丝怀疑,可晏然就在箭口下闪动,他知道自己不能冒险,他需要一个合适的距离。
“是了!”一叶秋怒喝一声。羽箭呼啸着离弦,划出一道银色的光痕,刺破迷雾直射那人的后脑,蒙蒙雾气中留下了一道笔直的轨迹。
羽箭直接洞穿那人的脑袋,自眉心透出去,他闷哼一声丢开了晏然栽下战马。随着雾气的散开,一叶秋看见战马带着晏然正在向着悬崖狂奔,他的心揪紧了。
战马一声嘶鸣突然停下,但是距离不够,它惊恐中缓缓向着崖边滑行,巨大的惯性摔出了背上的晏然。
“晏然!”一叶秋猛踏马背,纵身跃起,他向着晏然伸出手。他们的双手在半空中接近,可一叶秋倾尽了所有的力量,始终也无法突破那短短的一指距离,他眼睁睁看着那一抹鲜红消失在一片漆黑中。
“晏然!”一叶秋尖叫一声从床上坐起来。
“又做噩梦了?”老王头蹲在军帐门口看着天空的乌云。“要下雨了。”
一叶秋将箭壶束在身后,唐刀别进腰间,提着帐中唯一的硬弓就要出去。老王头一把拉住他。“你小子上哪?”
“要你管!”一叶秋挣脱他的手。
“你这是擅离军营,死罪!”老王头拦在他的面前。“咱们战败了!你的村子现在在敌军手里,如果你还有什么牵挂的人在那里,就忘了她吧,我是为你好!”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死不死的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让开,要处罚我也得等我有命回来。”一叶秋推开他,径直走开了。
“你个臭小子,你就不该大婚的日子来参军,说不定现在你小子,娃都抱上了。”
“呸!老不要脸的!难怪讨不着老婆。”一叶秋回头瞪了他一眼。
“你可得早点回来啊,我瞒不了多久的。”老王头对着他的背影喊。
乌云将天空越压越低,荒草在烈风中起伏。一道闪电撕裂天空,闷闷的雷声在半空滚滚回荡。
村落里似乎已经没有活人,几名突厥骑兵点燃火把逐个投进了空无一人的屋子里,火光冲天而起,低低的乌云仿佛也被点燃了。
他们来到了一叶秋的房子前,一名骑兵引燃了火把,他大笑着半侧身体,扬起了火把。
“嗖!”一支羽箭刺破空气,似流星般疾射过来,直接洞穿那名骑兵的胸腔,将他钉回了原来的位置上。
“有敌人......有敌......”一名骑兵刚喊出口,就被一支羽箭穿透了脑袋,他闷哼一声落下战马,压灭了地上的火把。
一叶秋已经看清楚了,村落里留下了十名突厥骑兵,他有八支羽箭,他必须在那些敌军冲上来前,射空自己背后的箭壶。
剩下的骑兵汇聚起来,他们挥舞着战刀,寻找敌人。
两支羽箭先后离弦,在夜空中带出凄厉的啸声。又有两名骑兵被羽箭射下战马,羽箭直接穿透他们的脑袋。
羽箭的轨迹暴露了一叶秋的位置,剩下的六名骑兵怒喝着冲过来。
一叶秋再次舒展双臂,硬弓引满,乌青色的箭簇映着燃烧的颜色。被锁住的骑兵望着一叶秋,心猛地揪紧了。他娴熟地催马,折着“之”字形狂奔。
破空声!刺耳的啸声响起,那名骑兵被强大的力量带离了马背。
豆大的雨点终于落了下来,打在手背上噼啪作响。一叶秋再次张开强弓,又一名骑兵被锁住。羽箭离弦!在雨帘中拖出一条笔直的水雾,羽箭准确地洞穿那人的胸腔。
大雨并没有影响一叶秋的箭,每支羽箭都准确地命中了目标。
箭壶已空,仅剩的两名骑兵已经逼近了。一叶秋将弓挂上马鞍,唐刀出鞘,刀锋扬起,这是突进的预备。
战马嘶鸣一声开始加速,一叶秋像风一样对冲过去。两名骑兵一左一右包抄过来,他们平静地交换了一下眼色,递出了手中的战刀。
两片刀光斜斩过来,在雨中带起水雾,强横的刀势没有留下任何死角。战马一错而过,一道白光闪了一下,两人的刀都走空了。一名骑兵诧异地望着自己的刀锋,策马回头,那道亮光闪起的时候,他已经感觉到身体跟着颤了一下,像被小虫子叮了一口。他低下头,滚烫的血液顺着平整的切口涌出来,他望了望战友,无力地栽下战马。
一叶秋从马腹翻上马背,策马回头,他冷冷地看着雨水在刀锋上溅出一片水花,一抹血红顺着雨水急速地滑落。
两匹战马再次对冲过去,两片刀光割破了雨幕。手中猛地传来震感,一叶秋架住对方的刀锋,二次发力,金属刮擦声响起,唐刀沿着对方刀刃直切过去。热血扬起三尺的高度。
烈火在上面燃烧,什么东西被烧断了,重重地砸在地面上。青烟顺着洞口木盖的缝隙慢慢透进来。
“能告诉奶奶你叫什么名字么?”
“我叫晏然。”
“晏然......晏然。那他呢?”
“一叶秋,他叫一叶秋。”
“晏然!”
“嗯......”
“不要睡,捂着鼻子,不要睡!和奶奶说说话。”
“好。”
“他长得好看吗?那个一叶秋。”
“不好看,特别蠢。”
“真的吗?”
“好吧......好看!”
“和我说说吧。”
“没啥说的,对了,奶奶你说你也在等人,是心上人吗?”
黑暗里,老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奶奶老啦,很多事都不记得了,你怎么能听那么悲伤的故事呢。”
浓烟越来越大,空气中充满一股烧焦的味道。老人将晏然的小手紧紧攥住。“晏然......不要睡!听见没?”
“嗯......奶奶!我好像听见外面有人在喊我,又听不见了。”
“奶奶耳朵背,你听见了那就是那个一叶秋在外面等你呢,你一定要坚持住。”
“可是我出不去。”
“会出去的,一定会出去的......”
一叶秋骑马在烈火外面呼喊,他得不到任何回应,训练有素的战马嘶鸣着不愿再靠近。
良久。
外面的雨水慢慢渗进地洞。晏然侧耳听了一会,外面除了雨水敲打地面的声响,分外安静。她推开木盖将老人拉出来,将木盖盖好,又找来一些雨布蒙在上面。
两人躲在还没完全烧毁的房檐下的时候,已经被淋成了落汤鸡。
“晏然,这所宅子你很熟悉啊。”老奶奶打量四周,脸上挂满疑惑。
“这就是我家啊。”
“哦,原来是个千金小姐啊。”老人摇头苦笑。“你没有跟着父母离开,这些日子你是怎么生活的?”
晏然犹豫了一会。“我母亲会送东西过来,就放在这个地洞里,我父亲不知道的。”
老人突然笑了。“兵荒马乱的,你父亲是一家之主,对于自家的东西怎么可能不清楚,真是个傻丫头。”
“他......”
“他不希望你和那个一叶秋在一起是不是。”老人接下她的话,她抬头望着远处的天空,仿佛陷进了回忆里。“没有哪个父亲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过的幸福......没有啊!”
暴雨如注,苏定方站在帐口伸出手去,豆大的雨点打在手背上溅起水花。“战场终究不是棋盘啊,阵亡的结果出来了么?”
“还在统计,好几个营的战士没有一个撤下来。”帐内的一名将领斟酌着词句。
苏定方回身走进来,坐回了帅案前。“比想象的还要糟糕,这次后撤几十里,只怕又有不少无辜百姓遭殃。”
一匹战马嘶鸣一声停在帐前,一名重甲的将领翻身下马,站在帐口擦拭着身上的雨水。“那个一叶秋真是胆大包天。”
“一叶秋?”苏定方眼神亮了一下。“那个新婚跑来参军的小子?”
那名将领扫了一眼军帐中的将军们,犹豫了一会儿。“他擅离军营,自己一个人跑回去救老婆,他的村子被掳掠了,他没见着老婆,却说自己杀了十个突厥人。”
“他一个人杀了十个突厥人?”一名将领伸长了脖子。
“他虽然没有提着人头回来,却牵回来十匹战马,突厥战马。”
苏定方将目光停在他脸上。“你怎么处理的?”
“擅离军营本是死罪,他一人斩杀十名敌人,却没有带人头记录在案。”那名将领皱了皱眉。“擅离军营是去救老婆,并不是逃跑,也是初犯,况且他也带回了十匹战马,我打了他二十军棍。”
“军马比人头珍贵啊,那些人头要来能干什么?这次大败士气这么低迷,切不可寒了将士们的心。”苏定方站起来。“带我去看看他。”
“苏将军认为属下处罚重了么?”
“我说的是,我们缺那种敢打敢拼的人,很缺!”苏定方将目光凝在黑夜里。“也许这个时候,我们需要的就是他那样的人啊。”
“苏将军想要重用他?”
“他是个很有想法的年轻人,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我看得出来。”苏定方回过头,望着大帐中的将军们。“他为了心中守护着的东西,是可以不顾一切的。”
两年中,捷报向雪花一样飞进京城,新郎将军的名号开始传遍天下。
漠北边境。
苏定方望着手中的战报,眉头越锁越紧。“西路军那边回话了么?”
“回了,说是他们那边兵力也很吃紧,实在抽不出援军来!”
“他们的敌人都跑到我们的战场上来了,他们还吃紧什么?再去写!”苏定方目光中的怒火升腾起来。
“写再多也没用的,人家不受您的节制,可能心底还想着看您的笑话吧。”一名将领回话。
苏定方看着眼前年轻的将领,他的怒火像是一下子凝住了。“谁能告诉我一叶秋现在在哪里?”
“他的消息还是三天前的,他孤军太深入了,消息总是断断续续的。”
“他最后的消息是在哪里?”
“曳至河!”
“曳至河?”苏定方在地图前站定了,他在地图上搜索那个叫曳至河的地方。“那是敌军增援的三万大军行军路线啊。”
所有将领一起围拢过去,目光都看向那个叫曳至河的地方,一条巨大的箭头横跨在上面。
“他们会不会遭遇上?”
“他那两千兵力,应该还不至于去硬拼,一叶秋不是个喜欢吃亏的人。”
“说不定一叶秋已经离开那个地方了。”
“如果一叶秋能拖住那三万大军两天时间,我们这边或许就能完成合围。”
苏定方回身看着自己最信任的部下们。“我们不能冒险,让大家尽快完成部署,与那些敌军抢时间!其他的交给苍天吧。”
曳至河。
“妈的,这些突厥衣服穿着真是别扭,连衣服的襟口都是反的。”老王头将胸口别着的小刀抽出来,在月光下比划。“这么小的刀能杀人?”
“那是人家切肉吃的,你个老东西哪懂这些。”一叶秋将馕饼塞进嘴里。
老王头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帐篷,年轻的战士们还在沉睡。“你小子将我这个老头子要过来干什么?难不成喜欢吃我做的饭?”
“狗屁!我是担心苏将军让你退伍,你这老东西,家没家的,咋活?”
“算老头子没白疼你一场,还有点良心。”老王头戳了他一指头。
“你以后骑马跟后面就行了,别跟着我冲前面,老子还得顾着你。”一叶秋扭头望着他。“你就跟后面,没人会说的。你要是跟丢了,我会回去找你的。”
老王头腾地站起来。“你个臭小子看不起老人家?”
“随你怎么想,老子才不在乎。”一叶秋说完也站起来,年轻的脸上多了份凝重。“不要说话。”
十几匹战马踏着月光逼近了,领头的猛扯马缰,训练有素的战马嘶鸣一声刹住铁蹄,停在了一叶秋面前。那些骑兵也在奔驰中急停战马,丝毫没有混乱。马蹄激起的烟尘随风直扫过来,骑兵们静静地看着他们,明亮的战刀露出半截,映着月光。
“逃兵?”那名头领怒视着他们,声音冷然带着怒意。
“我们不是逃兵......我们是突围出来去请救兵!”一叶秋仰头看着那名骑兵。
“妈的!那还不是逃兵。你们不用去了,我们的军队已经赶过来了,后天夜里就能抵达战场。”那名头领看了一眼那些篝火中的帐篷。“你们还有多少人?”
“能战斗的还有两千。”
“你们两人随我去见大帅,他还让我们前去查探战场上的情况呢。”那名头领回身指着一个方向。“我们就驻扎在前方十里的地方。”
“你们来了多少人啊?”
“三万!”
“三万?”老王头心底一惊,伸长了脖子。
“嫌少?抽调的都是精锐!跟我走吧。”那头领策马调头,背后的骑兵们也跟着调头。
“我的军队怎么办?”一叶秋看着手下的战士们已经从帐篷里走出来,一起握住刀柄望向这边。他对着年轻的战士们提高了音量。“我们的援军到了,你们骑上战马随我前去带路。”
不一会儿,一支骑兵队伍汇拢过来。
“你的军队不用过去了,就驻扎在这里等着。”
一叶秋接过属下递过来的马缰,跃上战马。“那可不行!我得和我的战士们在一起。”
合围就在瞬间完成了。
那名头领惊恐中拔出刀来,指着他们大喝。“你们......”
“你们的人都死了,你们去也见不着了。”随着一叶秋的大喝,一片刀光劈空斩落,强横的刀势划出一泼血红。几乎就在同时,大唐骑兵们一齐挥刀,拉开了屠杀的序幕,血的浓腥被夜风带走。
一叶秋松了松衣领,让夜风灌进去,身上的那股燥热慢慢散了去。他将心底的恐惧压制下来,他不能让麾下的骑兵们看出他的犹豫,两千骑兵去突袭突厥三万大军,这个计划出现在他脑袋里的时候,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一轮半月悬在夜空,无数篝火燃在星空下,数不清的帐篷里,年轻的战士们鼾声如雷,大地仿佛也在沉睡。
几名哨兵打着呵欠,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月色中,一支骑兵队伍慢慢悠悠走过来,战士们无精打采地伏在战马上,仿佛还在睡梦中。
一名哨兵站起来将手拢在眉头眺望。“他们那么快就回来了?”
“别管他们了,我也眯一小会儿,连续赶了几天的路,眼睛都睁不开了。”
那名哨兵望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跟着坐了下来,将战刀抱进怀里。
一叶秋带着骑兵们从他们身边经过,大家平静地对望了一眼,没有人说话。
远处的牙旗猛地一震,在夜风中展开。
中军大帐前,一队骑兵内卫挡住一叶秋。“什么人?”
“送你上路的人!”一叶秋抽出唐刀大喝一声。他胯下的战马猛地立起,火红的马鬃在夜风中飞扬。刀光随着战马的下坠,向着那名内卫直劈下去,手感清晰地传来,唐刀劈开铠甲,切入了人体。
唐朝骑兵们脸上慵懒的神情一扫而光,纷纷抽出战刀呼喝着催动战马向着四周冲杀。
“杀!”骑兵们怒吼的声浪在荒原每个角落回荡。战马在篝火边奔腾,带起火星溅在四周,帐篷被点燃了。
惊醒了的突厥战士们,提着刀甲冲出帐篷,一片刀光落下,热血扬起。
喊杀声,马蹄声,哀嚎声,烈火燃烧的声音汇聚在一起,远远地听着,就像冬日里山间怒吼着的北风。
成千上万匹战马被惊动了,它们嘶鸣着在火光中穿行,践踏着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人群。
逃跑的念头在每个人心头萦绕,他们早已顾不上拿起刀枪抵抗,也不理会那些直逼过来的刀锋,他们冲出帐篷在火光中发了疯一样奔跑,被万马践踏。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一叶秋已经记不清他到过多少地方,击溃了多少突厥人。他只记得当他的军队突然出现在突厥人面前的时候,他们都会爆发出惊雷一样的呼嚎声,四散奔逃。
一叶秋带着八千骑兵出现在牙帐不足百里的地方。战士们低沉的怒吼声震惊了整片草原,就像刚成年的雄狮迎着初升的太阳,第一次露出了它的獠牙,狂烈的喉音在整片草原滚动起来扑向四面八方。
颉利可汗望着仓皇中聚合起来的队伍,他们在敌军那不可一世的咆哮声中敬畏不安。他拔出腰间的战刀,指向天空,镇住了战士们心底的惊慌。他默默地感受着那块生铁带过来的温度,顺着指尖传进了心底,一片冰凉。
“撤吧,那些突厥人已经感受到了你的愤怒,咱们还没有与之对攻的实力。”老王头拍了拍一叶秋的肩膀。
颉利可汗遥望着那个年轻的将领,猛然想起了自己极盛的当年。
大唐东路军军营。
一叶秋带马上去与苏定方并肩眺望远方,几万大军正在回营。
“我们陌生了!”一叶秋收回目光,低头望着山下急行军的骑兵们。
“是你成长了,你已经是西路军行军大总管了,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和你说话了。”苏定方扭头望着一叶秋,嘴角拉起笑意。
“其实……你知道,我不想去的。”
“为了你那个生死不明的妻子?”
“我一直相信她还活着,如果我知道她的消息,我会带兵回来的,一定会!”一叶秋将目光锁在苏定方的脸上。“以后少喝点酒,对你身体不好。”
“起风了。”冷风灌进苏定方的喉咙里,他脸上因激烈地咳嗽而泛起红色。“我就不送你了,保重!”
隆隆的马蹄声渐渐清晰起来。
“奶奶,咱们快躲起来,有骑兵过来了。”晏然跑进来,她拉起老人的手就要出去。
“来不及了,你去那个地洞里,我一个老太婆,他们不能怎么样。”老人挣脱晏然的手。
马蹄声停在了门口,战马嘶鸣声传进来。
“躲在床下,快!”晏然急忙帮助老人慢慢爬进床底。
有人推开了大门,沉重的脚步声响起,走得格外缓慢,向着房间走来。
晏然刚爬进床底,房门就被轻轻地推开了。军靴踏在地面上从容不迫,每一步仿佛都踏在她的心口上。
来人绕着卧室转了一圈,坐在了床沿上,刀鞘绕开床单点在晏然的手背上,晏然差点叫出声来,身体微微颤抖。
时间仿佛过得极慢,极慢。那人一直那么坐着,伴随着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声。
“差不多了,该出发喽。”屋外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待外面的马蹄声远去,晏然才拉着老人从床底爬出来。
“他们没有抢东西啊?”老人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
晏然怔在那里,像是想到了什么。“一叶秋!”她喊了一声,顾不得手上的疼痛,向着门口跑过去。“奶奶,是一叶秋。”
晏然跑出去的时候,那支骑兵刚刚消失在地平线,马蹄激起的烟尘还飘散在空气中。
西路军大帐,一叶秋望着帅案上的战报。“追击的军队还没有消息回来?”
“快了,突厥整个西路战线都后撤了,他们已经很难组织起兵力反击,咱们追击的军队已经深入突厥境内了。”
“有没有东路苏定方将军那边的消息?”
“今天早上得到的消息,昨天夜里突厥突然攻打东路线,战争还在继续,苏定方将军亲赴战场厮杀,想必不太好。”
一叶秋站在地图前。“咱们军营还有多少骑兵?”
参将疑惑地看着一叶秋。“一万!”
“你去集合一下,要快!”
“将军是要去支援东路?可上面的旨意是让我们攻击突厥西路军啊。”
“照我说的做吧。”一叶秋大步走了出去。
老王头躺在藤椅上晒太阳,哼着小曲。
“老家伙,我突然想吃鱼了。”一叶秋站在他面前,挡住了天空的太阳。
“这会让我到哪去弄鱼,得去买,一会我让厨子们去买,晚上吃。”
“你现在去买吧,我想吃你做的。”
“现在?”
“对!”
老王头猛地坐起来,直直地盯着他。“你小子有事不想让我知道?”
“没有。”
“一叶秋,有什么事我都能从你眼睛里看出来,你这人瞒不住心事的。”
“好吧,那我就开诚布公地说了,我准备带兵去东路救援,但是你不能去,这里离不开你。”一叶秋转身就要离开。“鱼给我留着,我回来吃。”
“你就不能编个好点的借口?这里离不开我这个厨子头?行吧,我不去,你小子小心一点。”
突厥骑兵撕破苏定方的防线,向着后方直逼过来,明亮的战刀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大唐战士已经彻底丧失了防守的信念,所有人都在转身逃跑。
大地好像都震动了,一支骑兵队伍旋风一样突进,战马激起的烟尘遮蔽了天空。
两支骑兵队伍在一叶秋的村落里迎面了,对战的双方都不曾预料到的遭遇战,就在瞬间发动了。
突厥骑兵被这支突然投入战场的骑兵们猛烈地进攻压制住了,失去了锐气。惨烈地厮杀过后,突厥骑兵始终无法突破这支骑兵部队的战线,他们丢下几千具尸体向着北方撤退了。
敌军已经退去,战士们还在清理战场。一叶秋骑马站在路口,眺望落日的方向。
“一叶秋!”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像从虚空中传来。
一叶秋知道整个军队中,只有一个人这么叫他。他回头便看见老王头坐在他家门口,对着他招手。
“不是不让你过来么?”一叶秋下马走过去,和他坐在一起。
“老头子知道你个臭小子,一听到老婆脑袋就差根弦,不过你小子现在成熟多了,以后就不需要老头子瞎操心喽。”
一叶秋看见老王头捂着自己的肚子,望着他笑,一片鲜红顺着指缝向外涌。
“妈的!”一叶秋别过头去,望着如血的夕阳骂了一句。
老王头用手肘碰了碰一叶秋。“一叶秋,求你件事。我衣兜里那枚飞凤玉佩你收起来,如果你哪天看见那枚成对的祥龙玉佩,无论她是谁,都帮帮她,好吗?”
“好!”一叶秋将头靠在墙壁上,脸色有些苍白,忽然间变得那么虚弱。
“我答应过她,我做了将军就回去娶她。一叶秋,你说我要是不替我的长官挡那一刀,变成一个无法使力的废物,会不会成为将军呢......大概是不会的,那个长官死在了战场上,我却没有啊......”
夕阳收回了它最后的余晖,火把亮了起来。一叶秋将玉佩放进怀里,回头看着老王头。他依然保持着死前那种微笑,无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片漆黑的夜空,仿佛正在美梦中迎娶着心爱的姑娘。
大唐西路军军营。
太监用极细的声音宣完旨,他亲自扶起一叶秋,露出微笑。“皇上对你还是很爱护的,这些日子他老是提起你,说你是大唐的一员虎将。对你擅自调兵不追究,大胜也不奖赏,但升任你为左骁威大将军,统领东西两路大军,这是多大的荣耀啊。”
“皇上收到我的折子了么?他有什么旨意?”一叶秋收了圣旨,抬头望着那名太监。
太监瞥了他一眼,依旧微笑。“皇上只说了句,让他自行根据战场态势决断,朕相信他。”
一叶秋回头望着身后那些将领们。“西路的敌军已经彻底失去了反击的能力,留下两万大军镇守,所有精锐跟我去东路,听说颉利可汗率兵去了苏定方将军的战场,我们得尽快赶过去,不要暴露行踪。”
晨阳刺破薄雾,池塘里的寒气升起来,静静的水面上有种春天即将来临的暖意。
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地面微微颤动起来,安静的水面开始有了细纹。
老奶奶将洞口的木盖掩上,对着里面继续叮嘱。“我不叫你,千万不要出来,听见没?”
“嗯!……要不你也别出去了,再遇到突厥人,他们会把你打死的。”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
老奶奶望着火红的太阳,坐在地上叹了一口气。“晏然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守着一个誓言,守了四十年!可他人都不回来,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那个誓言又有什么用……我怎么能让你去过这样的生活呢?”
“你不要出去了。”晏然推开木盖,站在木梯上露出半边身体。
“你收好那件东西,如果......你以后能碰见那个人。”老奶奶爬起来,她思考了很久,爬满皱纹的脸上逐渐变得温暖。“替奶奶骂骂他。”
无数战士从她面前闪过,她依旧站在路口,询问每一队士兵,生怕错过了什么。“有没有人认识一叶秋?”
老人佝偻着背,灰蒙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了。她理了理鬓角被风吹散的白发,半侧着身子,想要努力听见点什么。
战士们踏着整齐的步伐从她身边经过,没有人停下来多看她一眼。
“给!”一名战士拿着水壶靠近了。
老人望着眼前灰蒙蒙的人影,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摇晃。“你认识一叶秋么?”
“你说的是左骁威大将军一叶秋?”
“是他!他在哪里?让他来见我......来见我。”她死死地抓住战士的手臂,不肯松开。她拼命提高音量,可嘶哑的喊叫却像扎紧的口袋漏出来的风,那么尖细刺耳。“让他来见我!”
战士挣脱不开,他憋红了脸。“我这样的小兵,哪能见着他呢?”
“我求你去找他......求你去找他。”老奶奶有些恍惚,仿佛陷进自己的世界里,喃喃自语。“我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等了整整四十年,他也该回来了吧,我不想再等了,那么痛苦!”
战士回身望着前进中的战友,终于挣脱老人的手。“奶奶,对不起,我真的帮不了你,我只是个小兵,见不了大帅的。”说完,他回到奔流不息的队伍中。
老人颤颤巍巍站在风口,安静地望着那些模糊的影子在眼前穿梭而过,孤独又苍凉。
“你认识一叶秋?”一个声音在脑后响起,低沉有力。
老人回头,感觉到了战马喷出来的热气。“我认识一叶秋,我认识,你带他来见我。”
来人翻身下马,站在她面前。“我就是一叶秋。”
老人拉着那人的手,拧紧眉头凑近他的脸,然后她放弃了,无论她怎么努力,那个人还是一个灰蒙的影子,看不清楚。“你有老婆没有?”
“有!”
老奶奶笑笑。“你还记得她的模样么?”
“嗯!”
“那你还记得她的名字么?”
“她叫晏然,我永远都会记得!”
“如果我可以把她交给你,你愿意用什么来交换呢?”
“我的命是唯一配得上的东西了。但现在我不能给你,我答应了一个朋友,很好的朋友,他死了。”一叶秋沉默了一会儿。“等我打完这一仗,将他的家乡从敌人手里夺回来,他的亲人还在那里等他。”
老奶奶笑了笑,扭头走开了。“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呢?你的命或许很重要,可对我来说却一文不值。”
“你一定知道晏然在哪里,对吗?”一叶秋跟在老人的身后,他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老人走到一个地方,对着那栋还没完全烧毁的房子喊。“晏然!你的一叶秋……回来了。”
“奶奶!”远远的,有人应了一声。
“晏然!”一叶秋喊了一声,目光在每一个地方扫过。
“一叶秋!一叶秋!”木盖被推开,晏然从地洞里爬上来,站在阳光下。如墨的头发和红裙在细风中飞扬,就像春雨洗过的罂粟花,带着一种苍苍然的美丽。
老人听见了两人轻声呼唤彼此的名字,她苦笑着摇了摇头,泪水滑进沟壑纵横的皱纹里。
“真好......真好啊!”她摸索着来到一叶秋的家门口坐下来,望着天空中的太阳。微风顺着墙角直扫过来,满头的白发飘扬起来遮住了半张脸,荒凉的表情永远凝固在了她的脸上。
一叶秋任由晏然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气包裹着自己,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黑夜里,都在渴望这一刻的相拥,千言万语卡在喉间,此时却也不知道想要去说些什么。他看着怀中哭泣的妻子,他说不清那一瞬间他被什么包围了,也许是那化进骨子里的柔情和流淌进血液里的温暖。
“奶奶呢?”晏然似乎想起了什么,她从一叶秋怀抱中探出头。
两人在家门口找到了老人,她将身体斜靠在墙壁上,满头白发在风中轻舞,仿佛沉沉地睡去了。
晏然想要伸手去呼唤,却被一叶秋制止了。“让她睡一会吧,她很累了。”晏然抬头望着一叶秋,那种神色她说不清,冷峻中透着悲伤。
夜已经很深了,中军大帐灯火通明。
“你是让我带着十五万大军到阴山设伏?这可是东路军所有的兵力了。”苏定方望着一叶秋,脸上写满不解。
“是的。”一叶秋并不看他,他用手在沙盘划出了设伏的地点。
“可你只带来了五万骑兵,怎么让突厥人回到阴山呢?那可是十五万精锐骑兵!”
“那你告诉我,那些突厥人为什么天天到阵前来挑战?”一叶秋抬头望着苏定方。
“他们那是挑衅,料定我们不敢和他们在平原上硬拼。”
“我带来的都是跟着我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精锐中的精锐。”一叶秋将手搭在苏定方的肩头。“况且突厥人也根本不知道我从西路调来了骑兵,更不会想到我会突然发起进攻。”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连夜走。”一叶秋收回手,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埋伏好以后给我来信。”
晏然端坐在战马上与一叶秋并肩眺望远方。几名骑兵护卫立在身后,他们一身青铜色的铠甲闪耀着寒光,身体挺拔得像一杆杆长枪,目光凝在战场上,一动不动。
突厥小股骑兵出现在荒野中,向着唐军战线逼近了。他们在一箭之外勒停战马,做着挑衅的动作。
“攻!”一叶秋等来了最好的时机。他的话音刚落,身后的令旗兵猛地挥旗。
远处响起鼙鼓声,急促而低沉,有着一股震撼人心的力量。微微的烟尘腾起,赤色的大唐骑兵方阵缓缓吞没了荒野的草绿色。
大唐骑兵们跟着鼓声直逼过来,那股袭扰的突厥骑兵瞬间就被大唐骑兵包围了。他们突然变得惊惶不定,开始聚拢起来围成一圈,一起举着战刀指向四周。
随着一串断断续续的鼓点,已经逼近到千尺距离的突厥援军缓缓定住。突厥颉利可汗并没有贸然将所有的兵力都压在战场上,对于大唐的突然进攻,他的准备显然有些仓促。
一叶秋站在山头指着远处的战场。“这一战后,突厥人霸道的日子将不复存在了。”
晏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远眺,除了漫天腾起的烟尘,什么都看不清。
这片高岗距离两军相接的战场不超过五里,战场上的厮杀声传过来宛若深夜里老人的低语。
冲锋的号角横贯整个战场,大唐的前锋将领举起了战枪,先锋的骑兵们已经结成冲锋的阵势,马嘶声撕开了战局的序幕。
大唐骑兵们跟在将领的身后,一起催马加速,一场惨烈地冲锋瞬间发动了。他们高举刀枪嘶吼着冲锋,携着排山倒海的力量,连久经战场的颉利可汗也为之震骇。
被围在中央负责袭扰的突厥骑兵甚至还没来得及挥刀,就被淹没在赤色的人潮中。
两军的距离正在拉近,烟尘越起越高,远处的天空完全被遮蔽住了。
随着颉利可汗下令,骑兵们整齐地取出挂在马鞍上的硬弓,羽箭上弦。箭头直指斜冲过来的大唐骑兵,他们面无表情,控弦不发。
没有人想要退回去,就算面对着敌人拉满的强弓,那些骑兵也在怒吼着冲锋,不顾一切。因为他们的首领就冲在最前面,给了那些年轻的骑兵们以无畏的勇气。
颉利可汗望着那些逼近的赤色人潮,咽了咽口水。冲在最前面的骑兵已经抛下尘头,甚至可以看清对方战马身上的肌肉在阳光下跳跃。颉利可汗猛地挥下马鞭。
箭雨升空!领先的骑兵战士被数支羽箭穿透了身体,他们哀嚎着栽下战马。突厥骑兵发箭之后一起收弓,同时拔出腰间的长刀。
几万匹战马全力冲锋,即使践踏也足以踏平突厥骑兵的阵线。突厥骑兵胯下的战马突然躁动起来,惊恐中想要摆脱背上主人的控制,掉头逃走。
“散开!散开!都散开!”颉利可汗用尽力气大吼。“放他们进阵!放他们进阵!”
骏马的冲击力被完美地释放出来,战枪从一匹立起的黑马胸膛正面刺入,那匹骏马长嘶一声带着主人栽倒,立刻就被跟随上来的铁蹄践踏而过。
两军开始接上了,战马的嘶鸣声充斥在天地间。后面的大唐骑兵忽然分为两路,沿着左右绕开,直接扑向突厥牙旗下的颉利可汗。
突厥骑兵根本没有反击的余地,赤色的人潮逼近到他们身前三尺的地方,刀枪直刺,贯穿他们的身体,得手后的大唐骑兵没作停留,怒吼着寻找下一个目标。
颉利可汗回撤到两箭之外,才有机会回头去眺望战场。他脑袋突然空了,甚至连逃走的念头也没有了。他不明白短短几天,大唐哪里冒出来一支这么勇猛的骑兵队伍。
“可汗!快走!快走啊!”副将跟在他的后面,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撤退!撤退!”惊魂未定的颉利可汗终于喊了出来。
突厥骑兵在颉利可汗的指引下脱离战场,仅有半数的骑兵得以突围,剩下的那些都默默地躺在了战场上,和唐军的尸体相偎依,象是并肩死去的战友。
一批又一批残兵在颉利可汗的牙旗下重新编队,一起向着北方撤退。战场上最后挣扎的突厥战士已经不多,唐朝骑兵损伤也很大,他们也没有能力做出强硬地追击。
身后的副将们难掩兴奋的神色。“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十天后,突厥主力被全歼的消息传遍天下,举国欢腾,作乱四十年的突厥彻底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一叶秋带着晏然骑马向山坡上疾驰,战马碾碎的黄花飞扬在半空,带起一条淡黄色的影子,像一片刀光,划破了春日的寂静。
“晏然,你看!”
“什么?”
晏然顺着一叶秋的目光看过去,几千骑兵在草原上列阵,漫天的旌旗扬起在风中。
晏然回头看了一眼一叶秋。“有什么啊?”
“你再好好看看!”一叶秋一脸兴奋。
骑兵们完全铺开了,那些赤色的战旗快速排列,组成了两个字:晏然!
军帐。
一名将军跨进来。“大帅呢?”
苏定方将手里的文书放在桌子上,指了指架子上的铠甲。“他不会再回来了。”
将军愣了一下,挠着后脑勺。“我还一直琢磨他的话呢,原来是这样啊。”
“什么话?”
“这是我给你们最后的命令!”
两座紧紧挨着的坟墓前,站着一男一女。他们把纸花和鲜花同时抛向半空,花雨漫天。
晏然拿出怀里的祥龙玉佩仔细看着,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奶奶,我一定会帮你找到他,放心吧。”
一叶秋望着那枚玉佩,怔了一下,他也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两枚玉佩合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完美的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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