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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稻花香
1、
过了梅雨季节,正是水稻长势最快的时候。经过连日阴雨的浸润,稻苗跟人一样,很渴望见到久违的阳光。于是太阳一出来,稻苗像早春的竹子,节节攀高。才几天,就长过了人的膝盖。
稻田就在村子边上,稻田的另一头紧挨着穿村而过的一条公路。这个季节,路上的柏油因为太热都变得软塌塌的,人踩在上面,像要被陷进去似的。可能因为太热,路上来往的车辆也不多了。
老梁蹲在稻田边的一棵树下,望着眼前的稻田,想着心事。有只白色的鸟落到了田里,老梁站起来“呴”了几声,鸟飞走了。还没有到吐穗的时候,但已经开始有鸟要来偷吃稻谷,大概是来刺探情况的吧。
是该扎稻草人的时候了,老梁想着。
老梁快七十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现在村里不但人稀少了,就连他这样依然还在种庄稼的人也稀少了。偌大的一片地方,时常总也看不到几个人。人呢?人当然都跑去城里了。
提起城里,老梁就来气。那不是个好地方。虽然能挣到点钱,可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坏就坏在这点上,人为了花钱,就拼命地去挣钱。为了挣钱,就把人给毁了。老梁就是这么认为的。
老梁从口袋里摸出烟袋,又拿出装烟叶的小塑料袋,打开了,小心的用两只手捏着碎烟叶,往烟袋锅里填,再用火柴点着,猛抽两口,那烟叶燃烧后产生的气体就由烟袋锅里穿进烟袋杆,再进入老梁的嘴巴里,老梁觉得简直沁人心脾。随即,两股白色的烟雾从鼻孔里排出来,带有一种浓浓的仪式感。
老梁眯起了眼睛,很享受这种青年时即养成的抽烟习惯所带来的快感。老王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拍了拍老梁的肩膀。老梁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下老王,就知道他是要蹭烟叶来了。老梁虽然心里不大情愿,但还是把装烟叶的袋子递给了老王。老王带着满足的微笑,坐在了老梁的旁边。
从鼻孔出来的白烟变成了四道。
老王接连抽了几口,过了瘾,才把烟嘴从嘴巴上拿开。老王看看老梁,笑了笑,显得有些神秘。老梁兀自看着稻田。
老王:我听他们都在说,你家大岗,出事了?
大岗是老梁的儿子。大岗在城里打工,好久没有回来了。
老梁瞪了老王一样:他们说?他们是谁?
老王嘿嘿笑着:不就是村里那几个老家伙,没事就嚼舌头,跟老女人一样。
老梁抽了两口烟,缓缓说:你也知道是嚼舌头,还问我!
老王一愣,瞪大了眼睛,被老梁的话呛得一时没找着话回答,硬生生地憋住了。老梁也没再说什么。
又坐了一会儿,老梁把烟袋锅在地上磕了磕,清掉里面的烟灰,又用手指把没弄掉的灰抠掉,然后收了烟袋,站起来往村子里走。
老王冲老梁的后背狠狠地剐了一眼。 随后老王跟着也站起来,走在老梁的身后,也往村子里走。
村口有几个老头儿老妇人,围在一起打牌。每个人的面前还放了些零钱。有人带着孩子从旁边过,孩子围上来看打牌。大人也围了过来。打牌的人手里看着牌,嘴里也闲不住。
有人问:那老梁家的大岗,真的犯事被抓了?
有人回答:有人亲眼看见被抓了,还能有假?三带一。
又有人问:真的是那个,强奸人?
回答的人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你想强奸人,你还没那个屌劲头呢!
一圈人哄笑起来。
有围观的妇人笑骂:一群糟老头子,有小孩在呢,也不遮点嘴。
有人回答:你还想把我们嘴堵住不成?
旁边的人说:你来堵,我就闭嘴。
几人又哈哈笑开了。
妇人的年纪也不小了,笑骂着走开:一群老东西,回家自己拿棍堵去。
笑声更放肆了。
有人咳嗽了两声,示意几个牌友看前面。沿着小路,可以看到老梁和老王一前一后正走过来。几人换了副脸色,继续打牌。
老梁已经走近了。他没看打牌的人,自然没打算停留,从旁边径直向前走。
有人问了句:收工了,老梁?
老梁:收了。
老梁看着前面,也不转头,走了过去。
老王看了看桌上的几人,笑了笑。
有人问:老王,打两圈。
老王:今天累了,改天再打。
老王也没有停,走了过去。
等老梁和老王走过去,打牌的几人马上欢乐起来。
有人小声问:这要真是强奸罪,可得判不少年吧?
有人回答:可不。
有人摇头:唉,老梁不容易啊。
有人说:谁容易?你容易?大鬼,压不死你!
一局牌打完,有人扼腕叹息,有人高兴地收钱。
日沉西山,晚霞映红了半边天。
2、
院子不大,但被收拾得干净利落。靠近西墙的地方,堆放着码得齐整的树枝,以及劈好的柴。东墙边,种了一排苹果树,还没有长大,但也有一人多高了,稀稀拉拉地结了些苹果,这个时节,还是青果。
天还没有黑下来。
老梁端了一盆水,从厨房里出来,把盆放在院子中央,毛巾丢进去,光了膀子,蹲下来擦洗自己。
老王隔着墙,从隔壁那边问了句:老梁,晚上吃啥?
老梁呼噜呼噜地洗着,没有听见老王的话。
老王又问:晚上吃啥啊?
老梁停下来,回了句:中午剩点饭,炒一下吃。
老王这时候已经站在了墙那边,上半身只露出来肩膀以上的部位。看见老梁还在擦洗,嘿嘿一笑。
老王:你有那么好的卫生间,咋不冲个澡?
老梁:憋屈。
老王:我还有点剩菜,喝两口?
老梁回头看看老王,摇摇头:不喝了,今天有点累,早点歇着。
老王:喝两口,睡得香。
老梁摆摆手,端起水盆,朝那一排苹果树下泼去。
老王有些失落,叹着气,从墙头那边下去了。
老梁看看墙头,转身进了厨房。
天色渐渐暗下来。淡蓝色的天上,已经有星光点点。夏夜的蛙声,混合着狗叫,从外面传进来,让人们依然有燥热的感觉。尽管有各种不知名的虫子的嗡鸣,但村子里大体是宁静的,隔壁院子早就亮了灯,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隔了墙都可以听到广告的声音。间或有老王哼着戏词的声音。
老梁把门关了,外面的嘈杂一下子少了许多。他回到沙发上,半靠在上面。电视里正在播着一部古装电视剧,剧中的主角正在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声。老梁调小了些声音。
屋子左墙边放着一张方桌,方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几本杂志,还有被码放齐整的各种电线,然后占去大部分位置的就是这台电视机了。老梁坐着的是一张旧沙发,或者说他半躺着更合适,他还把脚架在了桌子上,整个人陷进了沙发里。看起来这是他比较舒适的状态,他沉浸其中,甚至忘记了电视的噪声,而渐渐眯起了眼睛,发出了鼾声。
一天又过去了。日子就是这样重复着。
第二天天刚亮,老王就站在墙头另一边喊老梁,老王手里还抓着一只手机。
老王:老梁,你闺女打来的!
老梁搬了板凳,站在墙边,到了和老王一样的高度,伸手接过老王的手机。老梁一脸严肃,拿着手机,嗯了几声后,挂了电话,把手机递给老王。老王有些疑惑。
老王:我说,现在这手机也不贵,咋不让你家大岗给你搞一部,或者让你闺女搞一部?
老梁:大岗倒是给我提了几回,我没要。我搞不懂这玩意儿。
老王:啥搞不懂的,它响你就接。没电充个电,还能学不会?
老梁摆摆手:我一个月能接几回电话,用下你的不就挺好?
老王显然有些意外:我说,你就不怕万一有个急事,找不到你呢?
老梁:能有啥急事,一辈子都这么过来了,这把年纪了,急个啥?
不等老王再说什么,老梁走了下去。老王手里拿着手机,回味着老梁的话,显然有些不满。
老王小声嘟囔着:我又不是公用电话。
老梁洗漱完毕,淘了点米放进锅里煮稀饭。他坐在门前的椅子上,拿出烟袋来点上火,抽了几口。突然,屋子里好像传来了“哇”的一声,老梁以为自己听错了,拿着烟袋站起来,仔细听。
呱——呱——
又传来了两声,不是哇的声音,是呱声,青蛙的叫声,而且确实是从屋子里传来的。老梁有些诧异,就往屋子里走。还没进屋,走廊侧面的卫生间里跳出来一只青蛙。老梁站在了正门口,转头看到青蛙,一下愣住了。卫生间的门没有关,青蛙这时刚好跳在了门口正中央,与老梁四目相对。这只青蛙通体绿莹莹的,身上还有些水珠,湿漉漉的,似乎刚从水里出来。老梁往前迈了一步,青蛙又叫了两声,斜着跳走了。
老梁进了卫生间,低头看了下马桶,发现里面的水还在荡漾着。这间卫生间的墙壁上全部贴了瓷砖,马桶的式样是日式的,上面还有可调温度的坐垫,坐垫上印着些英文字母。马桶的质地是乳白色的陶瓷,尽管落了不少灰,但还是可以看出些晶莹的光泽。卫生间的装修和样式新颖的马桶,完全不觉得是在老梁家,反而像是城市里中家装修豪华的家里。
老梁按了下冲水按键,关上了马桶的盖子。随着冲水声,老梁转身走出去,关了门。
3、
老王趿拉着鞋,往村口的小卖部走去。还没进门,小卖部的老板老李已经打开门,站在门口迎接老王,这反而让老王有些诧异。
老李:可有好几天没看见你了!
老王:咋,想我口袋里的钱了?
老李:看你这话说的。过日子谁能少得了油盐酱醋的?我还指望靠卖这点零碎养家糊口?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别钱不钱的挂嘴上。
老王嘿嘿笑着,跟着老李进了屋子。小卖部里收拾得倒还干净,两张不锈钢做的货架上摆满了各种日用品,或者一些零食糕点,饮料糖果等等。货架的另一边还放着些米面油盐,堆得满满当当的。
老王走到货架前,伸手拿了瓶酱油。
老李看看酱油瓶,问:还要啥?
老王摆摆手:别老提钱不钱的啊,这可是你刚刚说的。
老李一愣,随即哈哈笑开了:行,你拿走吧。我记上账!
老王用一只手比划着,指点着老李,意思是对老李很失望了,但嘴上并没说什么,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张10元的纸币,丢在老李的小桌子上,老李给老王找了3块钱。
老王正要离开,老李叫住了他:唉,不坐会儿?
老王正要说什么,老李丢给老王一支烟。老王接了,看看烟的牌子,叼在了嘴里。老李给老王点燃了,两人都是猛抽两口,吐着浓浓的一口烟,长出一口气。
老李:我这不比老梁的烟丝差吧?
老王:烟丝有烟丝的味嘛。
老李一笑:唉,大岗的事,给我说说呗?
老王看看老李,又往门口看看,小声问:你都知道啥?
老李也放低了声音:听说是强奸人被抓了?是不是真的?
老王:我也是这么听说的,真假就不知道了。
老李:你天天跟老梁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具体咋回事,能不知道?
老王叹着气:家丑不外扬。这种事,他能跟我透底?
老李有些不信,盯着老王。
老王:我也套过他的话,嘴严实着呢。
老李笑了笑,点点头:我估计啊,八成是真的。你有多少日子没见大岗回来了?也没打电话吧。
老王:是有好几个月没见了。电话也没打我那儿。
老李:唉,这个倔老头儿。
老王听到老李这么说,收起了笑容,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踩,拿起酱油瓶,转身走了出去。老李还要再说什么,没想到老王这么快就走了,望着门口老王消失的背影,没回过神来。
老李:这是咋了?
老王出了小卖部,没走几步,在村里的马路上迎面遇到一辆小面包车开过来。其实开过来的是一辆小型客货车,但很多人依然叫它面包车,可能这个名字太过深入人心。只有当村里的年轻人从城里回来,才有人叫它皮卡。现在,这辆面包车靠近老王的身边停下了,一位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冲老王笑了笑,递过来一支烟。但老王没有接。
年轻人:王叔,考虑得咋样了?
老王:不咋样。这事以后再说吧。
年轻人:王叔,我可是很有诚意的。我跟你儿子也联系了,他是没有回来种地的打算。你说,这以后——
老王:你都跟他联系过了,还跟我谈个鸟?
老王不等年轻人回答,提着酱油瓶径直朝前走。年轻人望着老王的背影,叹着气。
一旁的驾驶员也是位三十岁左右的人,无奈地说了句:真是个倔老头!
两人相视一笑。
老王路过老梁家的时候,看到大门敞开着,老梁坐在一只小板凳上,身旁放了些稻草,地上还有两根细长的竹竿。
老王看了看,没做声,回了家。
老梁抬头朝门口看了一眼,老王刚好走了过去,只留下个背影。老梁撇了撇嘴,站起来往屋子里走。
老梁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两根尼龙绳。他拿剪刀把尼龙绳剪成同等长度的几段,放在地上备用。随后,老梁先用两根竹竿绑成十字形,然后用两根短些的竹竿交叉绑在了十字形的下面两侧,最后把中间的那段竹竿锯掉,最终做成了一个大字形的架子,大字的头稍微高些。
做完这些,老梁开始往大字形上添加稻草,一点一点均匀地绑在竹竿上,一个稻草人的形状做了出来。
老梁做得很认真,最后又在大字头上扎出来一颗稻草人的头形。老梁把做好的稻草人拿起来,放到了墙根边,然后站远些,察看稻草人做得怎样。然后又把稻草人拿回来调整,对不满意的地方或添加些稻草,或减去些稻草。
稻草人在老梁的手里越来越逼真,有了脸,还有了眼睛。
最后,老梁还给稻草人的脖子里系上了围巾。围巾是一块灰色的长布条,老梁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
老梁抱着做好的稻草人竖起来放好,自己走远几步看了看,点点头。
老王的声音从隔壁传来:老梁,帮我也扎一个吧!
老梁看了看那边,老王并没有出现在墙头上。老梁没回答。
老王又说:竹子,稻草算我的。
老梁还是没说话。
老王那边没了动静。
老梁把地上剩下的稻草收了,正要拿扫帚打扫一下,老王抱着一堆稻草和几根竹竿从院门口走了进来。老梁看老王这阵势,停了下来。老王把稻草往老梁面前一放,老梁看看稻草,面露难色。老王这时候从口袋里拿出来大半瓶白酒,在手里放了放。
老王:中午的下酒菜我都搞好了。
老梁这下没法拒绝了。
桌子上摆了一盘花生米,一盘猪头肉,一盘炒青菜,大半瓶白酒所剩已经不多。菜吃了没有一半,但已经酒过三巡,这时候老梁和老王脸色也都红润起来了。
老王抹了下嘴巴,带着酒气说:我今天又遇见那俩小子了。
老梁:哪俩小子?
老王:还能有谁?就是承包咱村里的地的那俩。
老梁:哦,咋说?
老王:还想租我的地。
老梁没说话,喝了口酒,低头吃菜。
老王:被我冲了两句。只要老子有口气,就别想把地从我手里拿走。
老梁给老王倒了杯酒。老梁端起酒杯敬老王。
老梁:要再找我,我不骂得他们头抬不起来,我这梁字倒着写!
老王笑得合不拢嘴,不得不把端在手里的酒杯放下。老梁有些气恼,盯着老王。
老王:我这王字倒着写还是王,你这梁字倒着写可就不是梁了。
老梁被气笑了。
老王重新端起酒杯,碰了碰老梁的酒杯,老梁跟老王碰了下。两人都是一饮而尽。
4、
早晨的水雾还没有完全散去,穿过雾气而洒下来的阳光映在稻田的水波上,金光闪闪的。有些水雾聚集了,好像云朵一样,浮在了稻田的上面。
老梁和老王一前一后扛着稻草人来到了稻田里。两家的稻田紧挨着,中间只隔了一条田垄。两人各自把稻草人插进了自家稻田里。
老王从稻田里走出来,坐在地头的树下,拿出一支烟来,点燃了,抬头才发现老梁还在稻田里,正在察看稻苗。这时候,有一阵小风吹来,老梁的那只稻草人脖子里的围巾随风飘了起来。老王盯着围巾,笑了笑。
老王嘴里的烟抽了快一半了,老梁才从稻田里走出来。
老王:稻苗咋样?
老梁抬头看看天,缓缓说:看样子今年的收成应该不错。
老王:现在说这个话还早了点儿吧。
老梁:只要老天爷不出岔子,准没错。
老王点点头。
老梁也坐下来,从口袋里拿出烟袋。老王手里的烟只剩下一点烟头,老王猛抽了几口,扔在地上,也掏出了烟袋,嘿嘿笑着凑了过去。老梁把烟叶分给老王一点。
抽上两口后,老梁缓缓说:你真是不挑食!
老王干咳两声:我可不像你那么穷讲究。
老梁没有回答,低着头抽烟。
老王也不说话,一边抽着烟袋,一边看着眼前的水稻。这时节的稻苗得了阳光,几乎一天一个样,眼看着就到要拔节的时候了。有的更着急的,都要吐穗了。
老王:要打药了。
老梁:是啊。我准备今天就打药。
老王:我的药用完了,今天去买点,明天打。
一阵嗡嗡的声音传过来,由远及近,这声音缓缓变大。老梁和老王寻着声音看去,原来是左前方的地方飞过来一架小型无人机。这架无人机下面挂带着一小桶农药,正在给水稻喷洒农药。老梁和老王站起来,四处搜寻,发现在不远处的小路上,停着那辆小型皮卡车,那两位年轻人正在操纵着无人机。无人机还在向老梁和老王这边靠近,两人往前凑近一些,但又怕凑得太近,老梁还后退了一步。不过,无人机我行我素,没有等老梁看清楚,又嗡嗡叫着离开了。显然,距离老梁他们最近的这地方已经喷洒好了农药。
老梁有些无趣地重新坐下。烟袋抽完了,他磕了下烟袋锅里的烟灰,收了起来。老王也坐下来。
老王:尽是些新奇玩意。
老梁:他们这是笑话咱们不懂这些玩意,只知道自己出死力气。
老王有些恼火:就他们那鸟样,到时候哪个亩产高,还不一定呢。
老梁看看老王,嘿嘿一笑:你以为他们跟我们比亩产?
老王一愣,看着老梁,问:那你说,亩产比不过咱们,他们有啥值得得瑟?
老梁:他们跟我们比效益。投入比我们少,亩产比我们也只少那么点儿,但这么一折算,还是他们划算。
老王气呼呼地说:我们庄稼人,划算要种地,不划算也要种地。我可不管这些。
老梁没有回答。
老王:老梁,你可不能怂了,咱们村里现在就你和我两家还自己种着地,咱们要说也租给了他们,咱们整个村可就都沦陷了。这可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咱得守住了,绝不能交给外人。
老梁缓缓说:你儿子以后回来种地不?
老王有些恼怒:别提那个龟孙了,说啥也不愿回来种地。
老梁又不说话了。
老王反问:你家大岗愿意回来种地?
老梁摇摇头。
老王也不说话了。
老梁和老王闷着头,望着水稻田,各自想着心事。刚才飞过去的那只无人机,又嗡嗡地飞回来了,继续喷洒农药,只不过,这次是在他们的右边。因为右边的那块地,也被他们给承包了。
老王盯着无人机飞过来,一只手从地上捡起了一块土坷垃,缓缓举起来,要扔过去。老梁伸手挡住了老王的手,土坷垃掉在地上。无人机又飞走了。
老梁瞪了一眼老王:都七老八十的的人了,咋还干这么掉价的事儿?你砸下来拿东西,要你陪,你拿什么赔?
老王气呼呼地转过头去,半晌才说:我就是气不过。
老梁摇摇头,伸了个懒腰。
5、
这天晚上,老梁吃完饭没有看电视。他端了只凳子,坐在院子里看星星。满天星星的夜晚是安静的,老梁望着夜空,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看过星星了。上一次看星星,仿佛是很遥远的年代了。
老梁想起了很多事。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是二十多年前,父亲临终的时候,曾郑重交代要把家里的地种好,农民不把地种好,那是不守本分。记得那时候父亲还没有现在的老梁年纪大。老梁父亲的脾气也很倔,一辈子都倔。倔也有倔的理由,因为老梁父亲种庄稼、收拾菜地,养家畜都是一把好手,用老梁父亲的话说,他靠着种庄稼把孩子养大,虽然穷,但有吃有穿,谁也不求,活得有里有面。
比二十多年前更早些的时候,老梁曾经有过一段时间很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那时候老梁刚过四十岁,正当壮年,村子里很多年轻人开始向外讨生活,主要是在农闲的时候去城里打工。每逢过年过节,听那些从城里回来的村里人讲城里的见闻,老梁就特别向往,就也想跟着去一趟。
老梁后来就真跟着同村的老刘去了一趟城里,到建筑工地做水泥工。城里建筑工地的水泥工比乡下建房子给人搭把手做的水泥工要累多了,但好处是有钱拿,拿的钱也比在家里靠卖地里的东西要多。不过,老梁也只拿了三个月的钱,剩了半年的钱后来就被拖欠着,工头带着钱跑了。老梁慢慢知道城里挣钱的不易。再后来,这件事被老梁父亲知道了,老梁父亲就不同意让老梁再去城里。老梁白干了半年的活,心里也有些失落,加上老婆生病要看护,就没有去。再后来,先是要照顾老婆走不开,接着是父亲年纪大了走不开,老梁再没有去过城里打工。
因为自己曾经去过城里,所以当老梁的子女要去城里时,老梁还是支持的,老梁觉得自己一定不能像父亲那样保守,城市里挣钱谋生虽然艰难,但有更多的可能性,那里比农村的天地更大。直到有一天,老梁发现儿子和女儿都不愿回来了,才意识到了问题。将来谁来继承他的土地呢?老梁想了好几年,也没有想通这个问题。而最让他头疼的还不是土地的事,而是儿子大岗是个喜欢折腾的人,在哪里总是不安分。家里的卫生间就是大岗搞的,花了好多钱,可是他们一年才回来几天,能用几回?反正老梁自己用不惯。
提起大岗的事,老梁就有些头疼,不愿去想了。大岗比老梁有主见,跟本不听老梁的话,结果闹到现在这个地步,老梁都觉得在人前矮了半截————大岗以后可咋办呢?
老梁想着这一堆事,没有一点头绪,却觉得越来越迷糊。这时候感觉有一阵风吹过来,院子里人影一闪,老梁觉得那人的身影很熟悉,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待来人走近了,老梁才看清原来是父亲。父亲还是当年的那个模样,只是看着老梁,眼神变得很慈爱。老梁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真想扑进父亲的怀里,大哭一场。家里那么多难解的事,有父亲在,肯定都好办了。父亲好像猜透了老梁的想法,伸出胳膊来,老梁觉得有些奇怪,因为父亲和他从来没有拥抱过,但老梁不知道怎么了,这会儿特别想被父亲抱一抱。于是,老梁扑进了父亲的怀抱。这一刻,老梁泪如泉涌。
父亲拍了拍老梁的肩膀:老梁!
老梁有些纳闷,父亲怎么会这么喊自己?可是,这个声音很清晰地传来,并且又叫了一遍。
老梁抬起头,迎面感觉有一阵小风吹来,哪里还有父亲的身影,分明是一场梦。老梁刚才坐着打盹,睡着了。
这时候,老王站在墙头那边,正在喊着老梁。
老王:咋睡着了?小心要着凉的。
老梁站了起来,看看四周,月亮出来了,洒下满院子的月光。天上的星星被月光挡住了不少,稀稀落落的。
老梁:不知道咋了,没坐一会儿犯困了。
老王:没看电视?
老梁摇摇头。
老王:刚才老刘来我家了。
老梁:哦?啥事?
老王:能有啥事?还不是那点地的事。充当人家的说客来了,希望我把地承包给那几个年轻人。
老梁:你咋说?
老王:我骂了他一顿。
老梁嘿嘿一笑。
老王:还腆着脸说全村就咱们俩的地还自己种着,其余的都承包给他们了。自己种累啊,不划算了,承包了以后只拿钱,不用操心了。我说,大家都不种地,要你这村长干啥?他居然跟我说,他也不想当这个村长了,去城里随便干点活也比在老家挣钱多。
老梁沉默着。
老王:又说什么,村里其他人,那些把地承包出去的,每天日子过得多快活,吃完饭逛逛,吹着电扇,打打牌,消磨时间。他们那些人都看我们的笑话呢,就看我们还能撑几天。
老梁:让他们看去吧。我就不信了,老辈人都一直这么过来的,就是天塌下来,种地过活也不丢人!
老王:对,我就这么跟他说的。
老梁点点头。
6、
天还没亮,老梁就被外面的敲门声吵醒。老梁披了衣服起来,到院子里去开门。到了门口见到来人,才发现是一对不认识的中年夫妇。门口停了辆小汽车,看起来他们是开车来的。男人看起来五十岁左右,女人可能年轻几岁。老梁觉得,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两人。两人也打量着老梁。
老梁:两位是找我?
男人:你儿子是不是叫梁大岗?
老梁点点头。
男人和女人互相看一眼,意思是找对地方了。
男人:咱们进去说吧。
老梁于是带着两人进了院子,然后又进了屋子。老梁给两人倒了水,放在两人面前。男人和女人看了看老梁的杯子,并没有要喝的打算。老梁让他们两人坐在了沙发上,自己则拿了把小凳子坐在了两人的对面。小凳子是老梁自己做的,矮了点儿,加上老梁本来身材也不高,坐在中年夫妇面前,像是受审的小学生。不过,老梁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女人还在打量屋子里的东西。
男人先开了口:这么说吧,我家女儿被你儿子梁大岗骗了!
老梁被吓坏了,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两人。
女人用胳膊肘碰了一下男人,显然不满意男人的说法。
老梁还没缓过神来:大梁他,还没出来呢。
女人:这个我们都知道。今天我们不是谈这个问题,你儿子能进去,显然就不是好人,是不是?
老梁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怎么回答。
女人接着问:你儿子离过婚是不是?
老梁:是。
女人:他都四十岁的人了,要房子没房子,要车子没车子,凭啥花言巧语骗人?骗得我女儿竟然相信他有能力,死心塌地要跟他谈恋爱。我跟你说,你们就不要抱有幻想,这事是根本没可能的。
老梁:我,不知道这事。
老梁有些紧张,手扶在膝盖上,用力地搓着,膝盖都搓红了。
男人:我们管不着你知不知道,反正你今天知道了。我要你跟你儿子说,不要再骚扰我女儿,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
老梁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女人:实话告诉你吧,你儿子被抓,就是我们报的警。我们只是给你儿子一个教训,一个警醒。没想到你儿子在里面还敢写信给我女儿。你去告诉他,下一次再骚扰我女儿,可不是被抓这么简单了。
老梁抹了把汗。
男人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有些鄙夷地看了看屋子里的东西,女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老梁小心地陪着站起来:我一定交代他,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女人点点头,开始和男人向外走了。
老梁跟在后面,小声问:你们,不再坐会儿了?
男人哼了一声。
老梁:我给你们带点土特产。你们一定跑了不少路来的。
男人看看女人,女人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这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院子里。老梁也跟着出来了。男人和女人加快了步伐,向停在院子外面的车那边走。老梁小心地跟着。
男人:你别跟着了。
男人冷不丁地说了句,老梁停了下来。老梁试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女人似乎看到了,停下来,等着老梁说话。
老梁憋红了脸,终于还是把话问了出来:我儿子大岗,真的强奸你们女儿了?
男人和女人都听到了,两人脸色都发白了。显然,男人怒了,他转过身,大步到了老梁跟前,老梁有些害怕,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男人突然伸出手掌,啪地打在了老梁的脸上。老梁踉跄着差点摔倒在地,脸上立刻印了五个指印。男人上前还想再打,女人拉住了男人。老梁吓得捂着脸。
女人走上前,小声而又坚定地说:老东西,话不要随便说。你儿子是诈骗犯,要是敢强奸我女儿,我们早找人把他整死了。我们要是再听到你说这个话,哼——
老梁点着头:对不住,对不住。我多嘴了。
男人用手指了指老梁,老梁低下头。
男人和女人终于上了车,一溜烟开走了。老梁抬头看着车子消失在了村口。回头看看,发现老王正在门口看着他。
老梁尴尬地笑了笑,说:远房亲戚。
老王:哦。你们咋打起来了?
老梁脸色一红一白:老辈上就不咋来往了。
老梁不等老王再说什么,转身往回走。老王看着老梁的身影,若有所思。
老梁进了院子就随手关了大门,这时候太阳已经很高了,才想起来这一早上就被人家叫醒了,到现在还没顾上吃早饭。但被那人打了一巴掌,现在脸上还火烧火燎的,也没有心思做饭。老梁坐在凳子上,干脆拿出烟袋来抽。
随着烟袋里的烟丝被点燃,老梁悠然地从嘴里吐着烟,这才理清了些头绪。大岗一直没跟他说清楚到底犯了啥事,看来不是强奸那么重,还好些。日子还得往下过,老梁想着,他得找时间去看看大岗,主要是交代大岗不要胡来。尽管他也管不了大岗,但他也得去一趟。
老王又站在了墙头那边,看着老梁。老梁转头看了看老王,老梁心里有些恼火,没搭理老王。但老王一笑,好像没在意。
老王:过两天我过生日,到时候咱们好好喝一杯。
老梁有些意外,看了看趴在墙头那边,只露出一颗头的老王,老王正嘻嘻笑着。
老梁:啥没学会,咋还跟城里人学会个过生日的臭毛病?
老王:唉,也不是我要过,是儿子女儿非要给我过,我这不到70了吗?
老梁:虚的吧?
老王:是虚岁。过生日过得就是虚岁,说是要提前过。
老梁点点头,没回答。
老王:到时候你来,不收你礼钱,咱们就着好菜,好好喝一杯。
老梁:嗯。
老王依然笑着。
7、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村口小商店门口挂着的Led灯的招牌已经亮了,上面写着“商店”俩字。Led灯带有一处坏了,并没有完全点亮,远看起来好像是“囧店”俩字。
老梁沿着小商店门前的小路走过来,进了商店。老李正在往墙上贴着两张二维码,一个是支付宝的,一个微信的。听到有人来,老李回头看看,见是老梁,赶紧转身。
老李:可是有好几天没见,咋?也不来我这买东西了?
老李说话的时候,盯着老梁的脸上看,似乎想发现老梁脸上有什么变化。老梁嘿嘿笑着,看看货架上的东西。
老梁指了指花生米:给我搞袋花生米。
老李拿给老梁两袋花生米,老梁拿了其中一袋,把另一袋推给老李。
老李:一袋够不?
老梁:我想起来才吃几个,怕放潮了。
老李点点头,指了指自己刚在墙上贴的两张二维码图片。老梁看了看。
老梁:没有手机,不会用啊。
老梁说着把钱拿出来,递给老李。老李给老梁找钱。
这时候,老李老婆端着一碗饭从后门走进来,递给老李。老李接了饭,看看老梁。
老李:吃了吗?
老梁一手拿了老李找的钱,一手拿着那袋花生米,摇摇头。
老李:那正好,咱俩搞两口喝。老婆子,再给老梁哥拿双筷子来。
老李老婆答应着,转身就要往里屋走。
老梁:老嫂子,你们别客气,我家里还有剩菜,晚上不吃就浪费了。酒就不喝了。
老梁说着,人已经往外走了。老李端着碗跟着也往外走。两人前后出了门。
老李:你看你,跟我这么见外啊?我们可是好久没一起喝过酒了。
老梁:老哥,今天不喝了,以后咱有机会喝,我请你喝。
老梁嘴里说着,脚下不停步,人已经走远了。老李看着老梁的背影,显得有些遗憾,也不忘就着碗里的菜,扒了口饭。这时候,老李老婆出来了,手里并没有拿筷子。两人互相看看。
老李嘿嘿一笑,转身回了屋。老李老婆瞪了老李的背影一眼。
老李老婆:神经病。
老梁拿着花生米,独自走在村里的小路上。走了很远,他才回头看看,商店门口的灯还闪烁着,在老梁看来,倒不像是“囧”字,老梁没有听说过这个字。老梁到觉得商店的灯像是一副笑脸,在嘲笑他。老李以往从来没有对他这么客气过,今天的举动让老梁觉得有些难以理解。看到这个像是笑脸的灯,老梁心里有些恼火,暗自骂了一句:妈了个巴子的,老子又没有招惹你。
第二天一大早,老王到老李这里买点东西,老李拉着老王问到底是什么人把老梁给打了。老王有些疑惑,这事怎么这么快就传开了。
老王问老李:你咋知道的?
老李嘿嘿笑着说:咱们村里就这点人,出了点啥事,还能不让人知道?
老王想了想,摇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
老李不相信,拿了袋花生米塞给老王,老王没有要,又把花生米扔给老李。老王苦着脸,还是摇头。
老王:老梁就说是多年没有走动的亲戚。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老王说着要走,老李拉着他问:你信他这话?
老王推开老李的手:我能有啥办法?
老王出了门,老李还意犹未尽。
这个时候,太阳才刚出来。老梁已经扛着锄头往稻田走,要给地里除草。走在田间的小路上,早晨的露水把老梁的裤腿都打湿了。但老梁显然习惯了,他干脆把裤腿卷起来,这样走起来更轻快。
还没到自家的稻田里,老梁听见有人喊自己。这声音像是从稻田旁的水塘那边传过来,老梁停下来,手搭在眼前,果然看见水塘那边有人朝自己挥手。老梁走近几步,才看清是老刘。老刘是村委会主任,这个时候已经带了把椅子,到水塘边来钓鱼了。老梁不想跟他多说什么,但碍于面子,还是走了过去。
老刘:你看你,一大早就下地干活,干嘛搞得那么累啊。
老梁:累啥,就是活动活动腿脚。人不能老是闲着,闲多了容易出毛病。
老刘一笑:都忙了一辈子了,这把岁数还想搞啥?搞第二春?人得想开点。我说老梁,你儿子女儿都在城里挣钱,你就该享享清福,对不对?你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嘛。
老梁:没有享福的命呐。
老刘摇摇头,转身从一旁的水桶里捞出来一条大半尺长的鱼,递给老梁。老梁有些犹豫,没接。老刘转身找了几根稻草,随手一搓,成了一股草绳,用草绳从鱼鳃里穿了过去,在草绳的末端打了个结,这样提着鱼直接塞到了老梁的手里。老梁只得接了,但看着鱼,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老刘显得很大度:这是今天刚开张的,你拿了回家烧个汤,鲜!
老梁嘿嘿笑着:这——这多不好,你钓上来也不容易——
老刘:瞎说,我哪回出来,还不钓个三五条的?都是老哥们了,跟我客气啥!
老梁:那我就拿了。
老刘:就是嘛。
老梁就拎着鱼,站着。老刘也站着。老梁觉得有些尴尬,就想走。但又迈不开腿。老刘打着哈哈,笑了笑。
老刘:看这样子,今年估计收成不错。
老梁:是。
老刘:日子是越来越好呀。
老刘说着,又坐到了椅子上,拿起了钓竿。老梁看老刘坐了,就转了身,打算离开,轻轻地走了一步。
老刘像是在问老梁,又像是自己说:可是有些日子没见你家大岗了,咋样,这阵子在外面还好吧?
老梁脸上划过一丝不快,但表情并没有多大变化。他站住了,并没看老刘。
老梁:有日子没回家了,也不知道在外面瞎忙啥呢,咋就那么忙。
老刘回头看看老梁:忙挣钱呗。现在谁不忙挣钱?可惜哦,钱可不好挣呢。
老梁尴尬地笑笑,没有回话。
老梁终于离开了老刘,扛着锄头,提着鱼,走到了自己家的稻田。一阵轻风飘过来,碧绿的稻子翻起了波浪。老梁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所有的龌蹉都没有了。今年肯定是一个丰收的年景。过不了几天,估计稻花要开了。现在有些迫不及待的稻花,已经是含苞欲放。从老梁记事起,每逢这个季节,都是他最开心的季节,因为可以看到丰收在望,有了收成,就可以有米下锅,还可以卖钱,有条不紊地过日子。
老梁心情好些了,扛着锄头就下了田,这时才意识到手里还提着老刘硬塞给他的那条鱼。这分明是假装关心和可怜他的,其实是恶心他的,想等着看他的笑话。老梁看也没看,把鱼扔进了稻田旁边的水沟里。
日上三竿的时候,老梁已经在稻田里除了一遍草,自己也已经是汗流浃背。老梁扛着锄头从田垄里走出来,到了旁边的树下歇歇。老梁坐在地上,看着已经蔫了的杂草,心里就有一种成就感。他心满意足地掏出烟袋,准备点上一锅。老王喊着老梁,沿着小路走过来。
老王:就知道你在这呢!
老王走得很快,流了一头的汗,不住地拿手抹脸上的汗,又随手甩掉。
老梁:急个啥?
老王:不是说好了吗,今天我过生日,等你来吃饭呢。
老梁抬起头,笑了笑说:我就不掺合了,都是你们自家人。
老王:你说这话不就见外了?咱俩谁跟谁。
老梁嘿嘿一笑,很坚定的说:不去了。
老王停了一会儿,见劝不动老梁,又说:你不来也行,那也得回家吃饭。我给你端点菜。
老梁:行,你先回。我忙完这点活就回。
老梁说完,不急不慢地用火柴把烟袋锅点燃。
老王站着没动。
老梁抬头见老王没走,问:咋?
老王有点难为情,说:那个,孩子们嫌我家的旱厕脏,要用一下你家的马桶。
老梁一愣:哦。
8、
老梁家的这个卫生间,虽然平日老梁并不使用,但还是隔三差五地打扫一回,用水管冲洗一下落在马桶上和地上的灰尘。因此,卫生总是光亮照人。老梁本不想过问卫生间的事,但大岗说花了好几千,老梁觉得不这么做对不起花的那么多钱。所以即使大岗不在家,没有人使用,也还是像刚装修好的一样。
厕所的门被老梁打开了。老梁答应过给老王家的孩子们用,虽然有些不舍得,但答应的事不好回绝。
老梁看了看马桶,把一旁墙上的一只毛巾抓在了手里。
老梁拿着毛巾离开了。他回屋打开了电视机,往后一仰,半靠在沙发上,看起来像是在休息,也像是在看电视。电视里正播着动画片,两只会说话的熊,熊大和熊二的故事。老梁对这种动画片没有任何兴趣,只是懒得换频道。可能是累了,老梁刚靠在沙发上几分钟,眼皮就开始打架,并且很快纠缠在了一起。老梁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梁伯!”“梁伯!”
叫声把老梁从睡梦中拉了回来,老梁睁眼看看,发现是老王家的儿子王健站在门口,老梁点点头,坐了起来。
王健从口袋里掏出来烟,扔给老梁一支。老梁接了,拿在手里。
王健:梁伯,身体还好吧?大岗最近回家了吗?
老梁:嗯,没回来。
王健:梁伯,你家卫生间——
老梁伸手指了指卫生间的方向,王健笑了笑,冲老梁点点头,加快脚步向卫生间走过去。老梁又把身子靠在了沙发上。
电视里的动画片还在继续。老梁经过刚才短暂的睡眠,现在没有了睡意。他干脆拿起电视遥控器,换了频道。正在播的是一部抗战剧,此时敌我双方正在交火,炮火连天,看不清哪儿是敌人的炮火,哪儿又是我方的炮火。
一位四十来岁的女人走进了院子。她穿的是高跟鞋,哒哒声敲在地面上,人还没说话,老梁就听到了。老梁又一次坐起来。他看看来的女人,女人哈哈笑着。
女人:梁伯,借你家厕所用用哈——
老梁没说话,用手指了指卫生间的方向。女人走了过去。老梁心里想着,这个女人是谁呢?不是老王的女儿,好像也不是他儿媳。似乎没有这个女人的印象过。老梁想来想去也没弄清楚,他也懒得弄清楚。随她去吧。
卫生间传来抽水声,王健已经从卫生间出来了。看到王健,女人踩着高跟鞋快速地跑了过去。王健还趁机伸手抹了一下女人的胸,女人打了一下王健,把他的手推开,女人又回头喵了一眼屋里,并对王健挤了下眼睛。王健嘻嘻笑着。女人伸手抓了下王健的裤裆,王健赶紧往旁边闪,女人得意地一笑,往卫生间走去。
王健抄起口袋,轻松地走过来,往门口看了看,老梁因为靠在了沙发上,从门口只能见到他的两条腿,看不到上半身。王健似乎犹豫了一下,什么也没说,转身向外走。
片刻后,卫生间传来冲马桶的声音,然后女人开了门,走了出来。
女人走到门口,看到老梁的腿脚,笑着叫了声:谢谢了,梁伯!
不等老梁说什么,女人哼着歌曲走了。老梁坐直了身体,看到的只是女人的背影。女人的高跟鞋打在地面上的声音,因为从水泥地面到了土路上而消失,但女人因此扭动腰肢的幅度更大了,高跟鞋的鞋跟陷入土里,要费点劲才可以拔出来。老梁目送着女人一路从土里拔着鞋跟。
老梁再次靠在了沙发上。
一个小男孩跑着步,快速冲进院子,他似乎已经知道了卫生间的方向,径直跑了过去。
老梁听到声音,但还没坐直身体,人影在门口一闪,已经不见了。老梁想了想,这样坐起来,靠下去的似乎挺麻烦,干脆他站起来,坐在沙发一旁的小板凳上。小板凳刚好处在靠近门后的地方,半开着的门把老梁挡了个干干净净,从外面看,好像屋子里没有人。但好处在于,老梁坐在小板凳上,却可以从门缝里向外看,尽管只有一条缝,但看到的范围却不小。老梁对这个位置很得意。
小男孩从卫生间里出来,又是一阵跑,跑出了院子。
又来了一位女孩,比刚才的男孩稍大些。女孩总比男孩要文静些,迈着小碎步,一路走一路打量着院子里的景象。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女孩停下来,往屋子里面看了看,并没有看到人。
老梁从门缝里看到女孩,猜想着应该是王健家的小丫头,以前似乎见过,现在快要长成大姑娘了。这样想着,老梁打算站起来,帮女孩指一下卫生间的方向。不过,女孩这时候发现了地上的一串脚印,刚好是从院子里通向卫生间。女孩毫不犹豫地沿着脚印向走去。
老梁多少有些失落。
电视里,抗战剧播完了一集,现在是广告时间。老梁看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画面,突然觉得门口来来往往的上厕所的人,跟电视上不断跳动的画面多么像啊,自己都是躲在门后面看。
这会儿,又有一个半大的女孩走了过去。然后是一个中年女人。还有一个男孩。老梁都只是转头看了看,他们娴熟地沿着前面的人踩出来的脚印走着,没人有要问老梁的意思,或者没人去看屋里有没有人。老梁终于也失去了窥看的欲望,电视里开始了新的电视剧,老梁盯着电视屏幕,居然又打了盹儿。
老梁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又是三两人先后去了卫生间。人们看见彼此,或简单地说笑,或点个头打个招呼,让这种进出变得很自然,好像全然忘了还有老梁的存在。
从卫生间的门口,溢出来一些水渍,人的脚踩在上面,混合着外面的泥,在地板上弄出来一些泥印。后面的人又把泥印带出去,各种不同的脚印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小路,一直从卫生间通向院子那边的大门口。
终于没有人再过来。
已经是半下午的时候了。
老梁一个激灵,从椅子上坐直了身体,醒了过来。电视机里还在播着电视剧。他站起来,关了电视,看看门口,院子里很安静,空空荡荡。
老梁走出屋子,发现了从卫生间到大门口的这条脚印踩出来的小路。这时候,隔壁传来了唱歌声,欢笑声,还有音乐声。声音越来越大。
老梁看着隔壁的方向,撇了撇嘴,转身走进屋子,随手关了门。
可是关了门,隔壁传过来的声音依然很大。
老梁站在屋子中央,有些恼火。他再次把电视机打开,把声音开得很大,终于压住了隔壁传来的声音。
电视里这会儿是广告时间。
9、
立在稻田边的稻草人,脖子上的“围巾”随风轻摆。
老梁背着手,沿着小路缓缓走过来。他在田陇上找个地方坐下,从口袋里拿出烟袋,把夹在耳朵上的烟取下来,这还是王健扔给他的一支烟。他把烟丝拆下来放在烟袋锅里,点燃了,快速抽了几口,烟丝冒出烟来,才松开嘴巴。
有只青蛙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跳一跳地蹦到了老梁的前面。老梁看到了青蛙,一乐,青蛙看着老梁,不知所以地蹦了一下,离老梁远了些。
老梁突然来了劲头,想挑逗一下这只青蛙,拿着烟袋锅往青蛙的方向伸了一下,青蛙赶紧蹦了一下,距离老梁更远了。
老梁收回烟袋锅,又放进嘴巴里抽了几口,吐出烟来。那青蛙远远看着老梁,老梁也没再有举动。他们俩就这么望着。半晌,青蛙似乎觉得没啥意思,跳走了。
老梁又是一乐,咧嘴笑了笑,好像他战胜了青蛙。
但是青蛙发出了呱呱的叫声,好像在跟老梁争论,有本事你来追问啊!老梁觉得坐在稻田边,比家里惬意多了。
老梁直到太阳落山,才缓缓往家走。
听到老梁进了院子,老王很快端了两盆菜,胳膊下还夹了一瓶酒,紧跟着进了院子。
老王一脸歉意:中午人太多,忙里忙外的,忘了给你端菜过来。这不,我特意留了好菜,还有好酒,咱俩喝两杯。
老梁摆摆手说:心意我领了,喝酒就算了。
老王也不管老梁,把酒菜先放到了走廊上,自己走进屋子,把老梁屋子里的一张小桌子搬了出来,然后又把酒菜摆好。老梁站在院子里没动,老王嘿嘿一笑,进了老梁的厨房,拿出酒杯和筷子来,一一摆好。
老王:就等你动嘴了。你今天要是不喝,可就是瞧不起我了。
老王自己找了只板凳,坐在桌边。老梁闷着头,也不说什么了,也拿了只板凳,坐下来。老王给两人倒了酒,端起酒杯。老梁和老王碰了下酒杯。
这时候天还没有黑,两人也不开灯,就坐在院子里。
老梁说了句:生日快乐!
老王噗地笑出声来:你不说,我都忘了今天是给我过生日。闹腾了一整天,把我快累脱皮了。
两人一饮而尽。
老梁拿过酒瓶,给两人把酒杯倒满。
老王:一家子人闹腾也就算了,还叫来了一帮子人,有的人我还认识,不熟,有的人连面也没见过。又是唱,又是跳的,说是给我过生日,过得累死个人,还不如不过。
老梁什么也没说,低头夹菜吃了一口,端起酒杯,跟老王继续碰杯,又是一饮而尽。
老王拿过来酒瓶,给两人倒上酒。
仅剩的一些天光也快没有了,天几乎全黑下来。老梁站起来往屋子里走。
老王叫住了老梁:别开灯,招蚊子。就这样挺好,喝不到鼻子里去。
老梁回头又坐下来,端起酒杯,接着喝酒。
老王:吃菜,这可都是好菜。
老梁低头吃菜,依然没话。
老王感叹:这辈子,就这个命啊。我算看明白了,为啥给我过生日?还不是为了收几个礼钱!收了多少礼钱,收了谁的礼钱,我不知道,也不让问。说出去好听,过得个逑生日!
老梁给两人倒上酒,两人碰杯,喝掉。
又是两次轮番倒酒,喝酒,闷头吃菜,再无多话。
老王再次拿起酒瓶,晃了晃,没有酒了。
老王:我看行了。咱们改天再喝。
老王说着,站起来向外走。老梁坐着没动。待老王出了院子,老梁站起来去开了灯。院子里亮堂起来。
没想到老王又回来了,走到院子中央。
老王:我说,老梁,你不是对我有啥看法吧?
老梁:我对你能有啥看法?
老王盯着老梁的脸,看了一会儿才说:你肯定有看法。要不然刚才喝酒的时候,我说啥你也不回答我。
老梁不说话。
默然。两人都不说话了。过了有一会儿,老王才打破沉默。
老王:算了,谁让咱俩是老哥们,老邻居呢。不早了,洗洗睡吧。
老王说完,转身就要走。
老梁突然说:那个,我明天打算去县城一趟,走个亲戚。家里,你就帮我照看一下吧。
老王回头看看老梁,老梁表情平静。
老王:这还不是一句话。到谁那去走亲戚?
老梁:哦,就是前两天来我家的那个亲戚。回礼去。
老王:嗯。
老王又等了等,看老梁没有再接着说的意思,便点点头。
老王:行,你放心去吧。
老王说着,转身向外走。老梁看着老王的背影,撇了撇嘴。
10、
公路延伸到很远,直到视线的尽头。大片的稻田,绿油油的,在公路两边铺开。田里几乎看不到人。
路上车辆飞驰,老梁戴着一顶草帽,背着只布包,紧挨着路边,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太阳已经很高了,老梁的后背已经汗湿。老梁停下来擦把汗,摘下草帽当作扇子,拿在手里扇。
稻田里,一位戴着草帽的老头儿正在田里锄草。太热了,老头儿直起腰,撩起来挂在肩头的毛巾擦把汗。
远远地,老梁沿着马路走过来,他看到了老头儿。老头儿的稻田里也竖立着一个稻草人,但是这个稻草人很简单,没有老梁做的稻草人那么复杂。
不知为何,老梁不自觉地下了公路,向前走到了地头边。老头儿抬头看见老梁走过来,冲老梁笑了笑,露出几颗白牙,有的牙齿已经掉落了,只剩下空洞的牙床。其实老头儿的牙并没那么白,只是因为肤色黑,衬托得牙显得很白。老梁一直走到了田埂边,距离老头儿没有几米远了才停下,就站在田垄上。
老梁问老头儿:热不热?
老头儿:这天,热得都让人想骂娘了。
老头儿说着,看了看地头那边,随手把锄头往地上使劲一插,使得锄头立了起来。老头儿朝地头那边走。
老头儿:走,歇会儿去。
老梁跟在老头儿后边,也朝地头儿那边走。
地头的一块草地上放着一个水壶,还有一个竹篮,竹篮用一块白布盖着,看不出来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老头儿快到了地头时,不小心脚下踩滑,打了个趔趄,老梁一步上前,扶了老头儿一把。老头儿站稳了,冲老梁一笑。
老头儿:你是杨庄的老梁吗?
老梁有些吃惊:你认识我?
老头儿:我姓赵。你可能不知道我,不过我家侄子跟你们村老刘家结的亲。我去过你们村,见过你。
老梁嘿嘿一笑:你看,上了年纪,脑子不灵光了。
两人在草地上坐下来,挨得不远也不近。
老赵:你这是走哪儿?
老梁:我到县城走趟亲戚。
老赵点点头。他转身拿过竹篮,掀开篮子上面的布,从里面端出一盘凉菜,又拿出半瓶酒。不过,他没带酒杯。他打开酒瓶,先把瓶给了老梁。
老梁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对着酒瓶喝了一口,用手擦了下瓶口,然后把酒瓶递给老赵。老赵对着酒瓶喝了两口。
老梁:好酒!
老赵有些得意:出点汗,喝口酒,多美的事儿?哪像现在的年轻人,就知道躲在屋里吹什么空调。
老梁:没错!
老赵把酒瓶给老梁,老梁喝了后再给老赵。
老赵:你儿子也不在家?
老梁:不在家噢。
老赵:唉,都一样。我儿子也是,赖在城里不回来。
老梁:懒,每次到家,就喜欢睡懒觉,不到太阳照屁股不醒。都是在城里呆久了,养成的坏毛病。还在家里花好几千块钱装了卫生间,搞了个抽水马桶。我用那玩意儿干啥?白浪费钱不说,还都尽给邻居用了。
老赵:你儿子在城里做啥?
老梁:谁知道呢,今天说搞建筑,过一阵子又搞运输,后来又说搞贸易。说来说去,就是不愿回来跟我种庄稼。也挣不到钱,还跟媳妇离了婚,孙子也被媳妇带走了。女儿也是,嫁了人,也不愿回老家,就呆在城里。
老梁幽幽地说着,看着眼前一碧万顷的稻田,眼睛里好像有些模糊了。
老赵一笑,喝了一口酒,说:我儿子也一样,都这个臭毛病,爱显摆,不务实。
老梁接过酒瓶,又喝了两口。
老赵有些感叹:其实要说进城,我当初还是先去的,算第一代。儿子进城,还是我带去的。这事谁也怪不了,要怪,只能怪自己。
老梁不说话,望着眼前的稻子。
一点风也没有,稻子像是静止了一样。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蝉鸣声,一阵接过一阵。
老赵摘下头上的帽子,轻轻给自己扇风。
老梁把酒瓶还给老赵,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沾的土。
老梁:该走了。有空了到我家去坐坐,我请你喝酒。
老赵:好。
老梁沿着田垅,走回了公路上,回头冲老赵摆摆手,继续向前走。
老赵冲老梁晃了晃酒瓶,算是告别。
老梁戴着草帽,背着包,靠着公路边,闷着头向前走。
一辆小货车靠着路边,降低了速度,突然停在了老梁身旁。老梁一愣。货车里的车窗降下来,原来是那位用无人机喷洒农药的年轻人。
年轻人:梁叔,要去哪儿,我捎你一段?
老梁淡淡地说:不用了。我就到县上。
年轻人:这到县上还有十几里路呢,上来吧。
老梁:不用。我就想走走路。
老梁说完,不等年轻人回话,兀自朝前走去。
年轻人笑了笑,摇摇头,关了车窗,启动货车向前开去。
老梁看着远去的货车,撇撇嘴,自己闷着头继续向前走。
11、
老梁来到看守所的时候,已经是日影西斜,过了正午的时候。老梁看着看守所的门口,大门紧闭着,可以从开口的小窗口里看到里面有几位身穿制服的人,老梁看到他们,有些心虚了。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上前敲门。
一位值班人员趴在小窗口,探着头问:大爷,你有事?
老梁:小哥,我是来,我想来看看我儿子。他被关押在里面。
值班人员:哦,那你进来吧。
值班人员转身出了值班室,来到大门口,打开了大门上的一扇小门,带着老梁进了大门,来到值班室。
值班人员让老梁坐在了椅子上,还给老梁倒了一杯水,老梁捧在手里,小心地喝水。
值班人员:老人家,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老梁:姓梁,叫梁大岗。
值班人员对着电脑,开始查找梁大岗的名字。梁大岗的名字后面很快出来一些资料,值班人员仔细看了看。
老梁把喝完的水杯捧在手里,看着值班人员。
值班人员:大爷,你儿子犯了什么罪,你知道吧?
老梁想了想说:上次来看他,说是制假贩假。
值班人员:他现在不在这里,现在在第三监狱,在市里。
老梁有些惊讶,问:小哥,他为啥去了市里?是不是又犯了什么罪?
值班人员:那倒没有。你儿子上次在这里只是临时羁押,法院判刑后,就被押倒第三监狱服刑了。看他的刑期,应该还有大半年。
老梁有些不信,又问:他没犯强奸罪吧?
值班人员一愣,从桌边站起来,走到老梁对面,想了想说:大爷,你为什么会认为你儿子犯了强奸罪呢?
老梁迟疑着,还是把前几天那对夫妇来找他的事说了出来。值班人员点点头。他拿过老梁手里的杯子,又给老梁加了水。
值班人员:大爷,你说的情况我了解了。不过,你儿子目前不在这里,你可以去第三监狱去看望他。
老梁点点头。
12、
路边的这棵树其实离了公路大约三四米的距离,树冠很大,远远看去像是一把大伞,树冠下留下一大片的树荫。
老梁靠在树干上休息,手里拿着烟袋,有一口没一口的抽着。
树旁边,是一块菜地,不过这时候地里并没有人。
公路上,依然是车来车往。
一位骑越野摩托车的年轻小伙远远地开着摩托走过来,把摩托车停在了树荫下,下了车,摘下头盔。看到正在抽烟袋的老梁,很感兴趣。小伙蹲在了老梁的旁边。
小伙:大爷,你这烟味道咋样?
小伙不等老梁回话,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一包好烟,抽出来一支递给老梁。老梁接了烟,看了看过滤嘴,把烟放在耳朵上夹起来,并把烟袋递给了小伙。小伙用手擦了下烟袋嘴,然后学着老梁的样子抽了几口。
小伙把烟袋还给老梁,对老梁竖了个大拇指。
不过小伙还是拿出来一支过滤嘴,自己点上了。老梁看着,一笑。
小伙:大爷,烟袋有烟袋的好,我这烟也有这烟的好。各有各的好。
老梁点点头:我习惯这个了。
小伙没再说话,站起来到树后找个地方小便去了。等小伙方便完,提着裤子回来的时候,老梁盯着他,突然站了起来。
老梁:小伙子,你有手机吧?
小伙点点头。
老梁:能不能帮我打个电话,我想给我女儿打个电话。
小伙拿出自己的手机递给老梁。老梁接过手机,看着手机上的一大块屏幕,却不知怎么用。老梁有些尴尬,又把手机递给小伙。小伙明白了,拿着手机,手指飞快地点了几下,手机屏幕亮了。
小伙:你女儿电话号码是多少?
老梁说了个号码。
小伙拨通了电话,把手机又给了老梁。
老梁拿着手机,紧紧贴住耳朵,生怕听不见:喂,是我!我问你啊,你去看过你哥吗?哦,你看过了,咋不跟我说说。啥,什么时候说的?哦,没啥事,就是前几天那两人来家里找我了。你说啥——哦——哦。我知道了。
收了电话,老梁拿着手机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把手机递给小伙子。
小伙子:大爷,你没事吧?
老梁摇摇头,嘿嘿一笑:谢谢你,小伙子,我该走了!
老梁把烟袋锅里的渣子倒了出来,收好烟袋,回到了公路上。小伙戴上头盔,发动摩托车。他把摩托车骑到了老梁身边。
小伙:大爷,你要去哪个方向?
老梁指了指前面。
小伙:顺路,我带你一程吧。
老梁看了看前面的路,点点头,跨上了摩托车的后座。小伙把系在前面的一只头盔拿给了老梁,并帮老梁戴上。
小伙载着老梁沿着公路飞快地向前驶去。
老梁走到村口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看着眼前熟悉的稻田,老梁忍不住停下来,做了几次深呼吸。
正准备往家里走,却发现老王背着一只背篓从村口出来。看见老梁,老王冲老梁挥挥手。老梁觉得有些好笑,才出去一天,老王搞得跟久别重逢似的。老梁没有动。老王加快脚步,朝老梁这边走过来。
老王:咋就回来了?我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呢。
老梁笑了笑:咋,我不回来,你还想趁机干点啥事?
老王:你这不是好不容易走个亲戚,还不呆两天。
老梁:我又不是黄花闺女,人见人爱。咱一个老头子,去谁家呆,人家不嫌烦。
老王嘿嘿一笑:走,抓田鸡去。
老梁:算了,今天累了,回家歇会儿。
老王:啥累了,我看你是老了,腿脚不灵便了。
老王不等老梁说话,背着背篓就向前走。老梁撇了撇嘴,干脆转身跟在老王后面走。老梁紧走几步,喊住了老王。老梁把夹在耳朵上的那支烟给了老王,老王有些纳闷,但还是点燃了,抽了两口。
老王:亲戚给的?
老梁:算是吧。我抽不惯。
老王:你就是个倔老头。要我说,各有各的好。
老梁没说话。
月亮升上了东半天。
老梁和老王两人蹲守在稻田旁,已经有赶早的稻杆上开出了稻花,有小风吹过时,空气中便飘散着淡淡的稻花香。
就着月光,老王将自己准备的一张小网放在了田垄和稻田间的水沟里。青蛙的叫声不绝于耳。
老梁刚想开口说话,老王轻轻拍了拍老梁,并示意他不要说话。哗啦一声,有青蛙跳进了水沟的声音。
老王看看老梁,伸出了两个手指,意思是有两只青蛙进网了。
老梁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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