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寺

作者: 一溜风云 | 来源:发表于2024-10-01 07:19 被阅读0次

    本文原创,首发于一个中年男人的桃园,作者:邓雄才,文责自负。

    1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二十年前老蔡在结束最后一次跟我的谈话之前对我总结语犹在耳边响起。那时他亦如我一样跌坐在蒲团上,不过面向殿外,我就站在他的跟前,看他平静得如同大殿上的如来。想不到,二十年后,我竟然又鬼使神差踏进了这座荒寺。

    我佛慈悲,我掀开了潘多拉鬼盒的盖子,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抬头望大殿上的如来,泥塑的金身到处剥落,脸上露出几处巴掌大的黄褐色土胎痕迹来,眼眸处的黑漆斑驳,显得眼神迷离。殿内阴暗潮湿,空气中带着一股霉味,屋顶的漏处斜斜地射进来几道阳光,光柱里尘埃翻滚,如鬼怪在张牙舞爪。

    山间树林中传来阵阵乌鸦的叫声,刺得人耳膜发麻。我站起来,地上的蒲团已经枯烂,一截一截的枯干的散碎稻秆散落殿下,满地零落。香炉内零乱的香烛茬子仿佛已经石化,想必老蔡走了之后,再也没有人来寺院烧过香烛了。往上看蛛网结满梁柱、檐角,连如来的腋间亦不能幸免。

    没有供奉,如何养得住神佛。

    我忏悔,我寻得心安。我移步出大殿,几分地的院落长满簇簇的荒草。地砖上爬满一层青苔,院墙倾颓,好几处已经倒塌,砖缝间钻出来几根狗尾草。深秋的残阳斜照,这个寺院显得极为萧瑟荒凉。从院墙的缺口望去,越过山谷,还能看到几里外村落层层叠叠灰色的屋檐。

    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的,他们会抓住我的,他们会给我来上一针“三生有幸”,我临死还会对他们感恩涕零。

    我穷困老病,从去年开始就开始上了管片的社区将被清除的垃圾名单,机器清理队有条不紊地按着清单作业,替这个社会节省可贵的资源和金钱。

    我想在被清理之前回到故土,从黑市卖了火车票,花了我七成的积蓄才得偿所愿。

    山脚下坐落着我的村子——庙前村。二十年前我回来时,村里六十几座房屋还住着十几个老人。我老子那时也还在世,不过风烛残年,撑一日是一日。这次,我回来,村子已经空了,如同一个空寂的大坟场。我想,这四岭八乡的村子大约也都如此。

    坟场太寂寞了,日子很长很长,仿佛延续了我的寿命。

    我成日像个孤魂野鬼似的乱撞,不经意间就撞进了空明寺。

    2

    寺院建在西华山的半山腰,据传是明朝万历年间草桥镇一个虔诚的孀居信徒走村串户,一个、两个铜板换来的善款,将先前一间低矮逼仄的土砖庙拆除,扩建而成,规模格局自然不可能宏阔,不过一间院子,一座大殿。大殿大门一带涂成朱红色,院墙和殿墙的其它地方只抹了一层灰,大约是没有余财买更多的朱砂。早先殿门上方的粉额写着三个颜体大字:空灵寺。极有气势。院墙和殿墙都用石灰写上了大标语,我小时上山还能看到,什么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什么抓生产,促革命之类的。后来有信徒觉得不是事就把标语用灰料涂掉了,露出坑坑洼洼的粉坑。又寻了一个木匾,央草桥中学能写大字的老教师提了匾额,挂上去。再看,字的气势明显地不如了。不过,乡野小庙能这样就不错了,毕竟西华山又不是什么名山大川,在草桥境内,比它雄峻的山岭有的是,因为沾了寺院的光,周遭一带七八个村落的村民往年都上山来朝佛。我记事起,迷信活动不怎么被控管,每天从庙里传出来的鞭炮声就有七八起,淡黄色的烟雾在山间袅袅飘上山顶。年节间,上山的人又多,人们提着装着香烛纸钱的竹篮成群结队赶往庙里,比草桥镇赶集还热闹,鞭炮一天到晚响个不停。大人们也时常带着自家孩子来拜,祈福禳灾,求得庇佑之类的。我孩提时就被年迈苍苍的婆婆牵着上山,一年也得拜上五六回。老人每回都要郑重其事地告诫我,不要像其他猴子精一样对神佛不敬,神明什么不晓得,将来是会遭报应的。村里的几个顽童上山放牛或打柴,跑到庙内歇脚,对着殿内的佛像指指点点,大喊大叫,或在院内嬉笑打闹,或在墙角小便。老人见了,难免一通训斥。我大小被老子管束得紧,闯了祸就会领到一顿抽牛的鞭子,一鞭下去,带着风声,身上就多了一条血痕,虽然被他们激了几次,到底不敢到庙里胡闹。

    这段香火旺盛的时光大约持续了十几年,乡下的青壮年潮水般涌到城内打工之后,乡下空了,寺院的香火自然跟着清冷下来。不过年节时,外面的人回流,神佛也跟着过节,香火出奇地旺盛。西华山的山谷黄烟缭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硫磺的味道。没人砍伐,山野得以休息,草木疯长,上山的路每年就得修整一次,将横生的树枝和杂草剪除,人侧着身材,从没过头顶的草木间穿行,才勉挤到庙里。

    我三十来岁的时候,长住在村子的老的老、小的小,稀稀拉拉只剩几十口人,村子冷冷清清,田野不见几个人影。庙宇自然鲜有人光顾了。有一年回家我心血来潮,想去寺院看看,到村头朝西华山一望,山谷莽莽一片,寺院淹没在树丛之中。进山林深草密,荆棘丛生,山路不可复辨,只好望山顶而兴叹,败兴而回。

    3

    很久以前,也许不久以前,谁知道呢,我模糊了时间概念。我四十二岁吧,切确地说应该是四十三岁。据我老娘后来回忆,我长到七八岁,该上小学一年级了,老子才想起来给我上户口,填单子的时候又把出生日期搞错了,索性将错就错,所以现在国家城乡居民数据局对我的个人社会贡献值进行统计的时候,无形中多饶了我一年,让我多苟延残喘了一些时日。那年夏天的一个炎日的午后,我汗透衣襟,卷着一身的风尘和晦气急匆匆地赶到老屋,我那跌断胯骨靠在屋檐下、蜷缩在檐下竹床的老爹一眼瞥见了我,即使瘦得如同一具骷髅披了一张蜡黄的皮,浑浊的眼光闪过之后,对我的境况瞬时了然于心。是的,混了大半辈子,我几乎又赤条条地回去了。往年。他总是咬牙切齿痛心疾首地数落我。等到衰年捱日子时,他再也没力气吼出来了,只是在枯干的、毫无血色的脸上显露出悲哀。我背着包,望着行将就木的父亲一时说不出话,老娘前两年走了,只有他孤零零一个在老屋过活,四个仔女没一个在身边。我远在两千里之外的北京,缓急靠不住。我上首,一个哥哥夏生,一个姐姐桃莲,下面一个妹妹桂莲。原本老大是姐姐,嫁出去两年被夫家毒打,吃敌敌畏死掉了,没活过二十五周岁。尽管我们家对她夫家的说法存疑,也没有能力找法医前去化验,只好忍悲吞声看着她被埋掉。四个仔女中我是唯一个念书出来的,考到北京。这一度让我爷娘在整个庙前村扬眉吐气。夏生、桃莲、桂莲初中辍学之后陆续跟着村里人到温州的鞋厂做工,不像那些胆大活泼的自己当老板,也不像那些好高骛远眼高于顶的,有俩钱就花光败光,踏踏实实做工赚钱,日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有朝一日,这种平衡就被打破了,爷娘老了,都是病歪歪的,眼前没人不成。只好轮着来,一个回来照顾些时日,我因为来回不方便,就多出些钱。老娘拖拖拉拉捱了两年多,埋下去没多久,老头脑梗又发作了,送到安县任人民医院抢救, 命是从阎罗那里拽回来了,跟前离不开人,那时我侄女在省城念大学,一个侄子安县念高二,老大家的负担很重,嫂子因为他平时抽五块钱一包的香烟要吵半天,我只好咬牙全出了。老头平常的降压降血脂的药也不能断,一月算下来也得千把块,多半是我挤出来的,这之后又因为肺气肿、肺部感染住过几次院,每次没一万下不来。后来琢磨着送养老院,县城好一点的,楼下四人间一月一千六,要求自己能自理;楼上带护工的就贵了,一月四千三。老大一听价格就直咧嘴,把眼睛直瞅我,意思是钱他出不了,除非我全背。我心里默算,算上每月的药费,住院费杂七杂八的,一年没有四五万下不来,我这点收入负担不起,毕竟当时我自己还有一个家。于是只好作罢,熬一时算一时。桂莲的公公还算年轻,六十几岁,就住在隔壁的张坑。于是就托他隔几天天骑摩托来看一回。老头眼花得厉害,只会接听手机,不会拨打手机。那回桂莲公公仍旧骑到巷子里往屋里一瞅,老头跌倒在门槛后动弹不得,已经大半天了。叫救护车送到县医院,我凑了钱,老大夏生赶回来盯手术,一周之后,他给我打电话,轮也该轮到你了。我哑口无言,还能有什么借口。小时常听村里老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侍奉汤药绝不是书本里描述的那般温情。

    夏生看到我,眼里闪过一丝愠怒,黑着面说:我连夜就得买票赶回温州,迟两天老板就把我开除了。夏生比我大五岁,熬得面目憔悴黧黑,眼中带着血丝,头发蓬松,下巴长满粗密灰白的胡子茬,身体干巴巴的活脱一个小老头。他掸了掸灰色褂子上的尘土,将电动车熄火,把钥匙塞到我手里,隔三天去县人民医院取药,说罢又从裤兜里取出一叠单子塞给我。解脱似的火急火燎离开了。

    4

    日影越拖越长,四周空寂如死,偶尔从隔壁人家院落的果树上传来几声唧唧的鸟鸣。我爹蜷缩在褥子上,上侧的胯骨打着石膏绷带,他勉强抬头望了我一眼,无力地将脑袋垂在枕头上,呻吟了几声,有气无力地哀叹:你……怎么有空回来,工作呢?家呢?

    我抹了抹脸上的汗珠,吁了口气:都做了安排。

    他长叹一声,何苦又来磨你,人老了,活在世上受罪,还拖累仔女,早晓得趁着还能动弹,让庙里的老蔡超度一下,倒是痛快干净。

    我听了诧异:什么老蔡超度?谁是老蔡?

    他闭着眼睛不说话了,背包带勒得我肩膀酸疼,我卸下来提了走进堂屋,放在一壁板前的一把发黄的旧竹椅上。屋里比外面清冷。难怪老头愿意到热浪滚滚的巷子里,这座砖瓦房连同对面的厨房是老头生平的第二大成就。屋子梁柱结构,用木壁板隔出房间,屋檐密闭不好,天冷的时候四处漏风,屋里跟屋外一样冷。村里人受了寒气的侵蚀,老了多半得了肺气肿,老寒腿等顽疾。

    我迈过门槛出来,问老头,爷,你回屋来么?

    他微微摇摇头,又呻吟两声,目光望着巷子口,叹了口气:进屋就像进了坟墓,你娘走了,我脚挪不动道,就坐在门槛上望着巷子,哪怕看到一只鸡、一只狗路过心里也高兴。

    我上下班时,经常看到一些老人靠墙坐着,泥塑一般盯着路面一动不动,大约就是如此,外面世界人或动物映到内心里,才能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

    阴影漫过巷子残留的阳光,一点一点延伸到巷子外面,老头哀伤地说道:人活一辈子就是来受罪的,入土半截还惦记着仔女,你过得不成样,我死也闭不上眼。

    我听了心情无比沉重起来,论起来,我好歹也是村里少数几个重点大学毕业的念书人,原是不至于混得如此狼狈,何以到了穷途末路。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就像老娘常挂在嘴边的,这就是命吧。我读的是新闻专业,那会整个行业已是江河日下,日薄西山。毕业后,辗转几家报纸、网站做做编辑,炮制一些无关痛痒的注水文章或者搞笑段子。我虽然不是天生反骨,也不是那么容易被驯服,又带着一点文人的清高和自尊,自然每份工作都干不长。蹉跎到三十来岁,朋友推荐到一家部委机关的老干部局的内刊,有一个书画编辑的岗,说是比较清闲,虽然薪资待遇一般,但接触的都是曾经位高权重的大人物,虽然不在其位,哄高兴了替你美言几句,不比你扑腾三年五年强。我心里一琢磨确实是这么回事,书画,我虽不是专业出身的,业余没少下功夫,自信比专业的也差不多哪儿去,说不定能碰上一两个识货的贵人也未可知,遭周遭熟人冷眼轻蔑的感觉太难受了,如心肝被煎熬一般。我心里憋着一个劲,要让这帮势利眼睁大眼睛重新认识自己。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五星酒店的服务员穿梭在富丽堂皇的宴会厅端盘子的时候,错把自己也当作吃席的是何等的荒谬。

    爷,夜里吃什么?我二十几个小时火急火燎地赶路,水米没怎么打牙,这会饥肠辘辘,眼冒金星。我推了厨房的门进去,清锅冷灶,灶台桌面积了一层灰尘,灶边连根柴火也没有。

    夏生不管你吃饭么?我有点蹿火。还照顾个屁,什么也没给留下。我踅出来,要给夏生打电话,我爷抬起枯枝一般的手往下指了指,老屋十几年不开火了,都在你哥家做。几根挂面煮烂点能咽下去就行。快死的人,吃什么不是浪费?

    我火气没下去,说,他什么都没给我交代,撂下一个烂摊子就走路。一点兄弟情义都不念。

    我爷叹了口气:他们三个都叫我两个磨怕了,你才刚开始呢。你打小除了念书,做过什么,会伺候人?

    我爷说的一点不差,我于家务一直很生疏,成家之后,勉强做了,赵老太太难免返工,然后就她女儿一起没完没了地数落我。

    炒菜我不太行,不过煮面条我还是煮得比较熟练的。

    我迈步往夏生的家里去。

    背后,我爷喃喃说了句:老天爷,但凡能动弹,自己找农药吃了,一了百了,省得拖累仔女。

    5

    幻灭能让人重新认清自己,也认清这个世道,只不过,如同坠入悬崖,让人心若死灰。所以,人宁愿用另一个假象来欺骗自己。初时跟这些大人物打交道,总有几个和蔼可亲的,看你跑前跑后的,把手一招,小张,来,送你一幅字。一两个心肠好的老阿姨极为热情地将家里吃不完的水果递来一袋子,令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有老干部可能喜欢上自己了。组织他们笔会之时,我瞅准机会适时地露一两手。老干部书画协会会长、退下来不久的赵副部长不住地点头,连连称赞,小张的字写得不错。赵部长虽然退下来了,可是还任着一个全国性协会的会长,手里还有大把的资源。最简单的,把谁放进协会的专家库里,安排全国各处当当评审专家,光专家费就很是可观了。老部长的夸奖让我差点找不到北。很久之后,替他打理书画的冯云一次酒后说秃噜嘴了,泄露了机密,那次笔会后,老干部们一起聚餐,冯云一旁伺候,酒过三巡,赵部长提到我,说这个小子忘了自己是什么角色,急着像蹿到台面上来寻食,什么东西!狗晓得在桌边候着,使劲摇尾巴,骨头丢下来就接着,没有就得耐心等着。我竟然一直蒙在鼓里,有时去赵会长办公室替他拍摄字画的时候,还跟他聊聊元四家、明四家之类的,他听得颇为认真,结束谈话之后,总是赞许地拍拍我肩膀以示鼓励。我由此以为我们可能谈得颇为投机。我能在大人物跟前行走让我在相亲时有了一层光环,赵捷母女就据此以为我是一只潜力股,假以时日或能一飞冲天。结婚之后,认清了我的熊样,追悔莫及,痛恨自己瞎了眼。

    夏生盖的屋子在村中。分家时他得了一间猪栏一间牛栏,推倒翻建,一百三十几个平方,盖一间厨房一间正房,因为手头紧,正房只盖了半拉,另一半索性砌了院子。每年动一点,抹地抹墙,贴地砖,贴瓷砖之类的。弄了七八年了一直也没弄利索。院子铁门已经生锈,往里推时吱吱格格地响着。院子北墙砌了一个水池,水泥抹平,水池里还有一些剩饭剩菜的残渣,水池后面打了一眼盐水井。一块木板盖在井沿上。院子栽着七八株橘子树,枝叶繁茂,鸡蛋般大的青果挂在枝头,树上的麻雀见人进来,扑棱棱跳到院墙头。树上的知了用尽全身力气鸣叫着。

    我推开厨房的门,桌上两个菜碗只剩底部一些油汪汪的汤水,锅里还有一些剩饭冒着热气,两副碗筷丢在水池里也没洗,是夏生热了剩饭,想是匆匆吃了,到草桥镇赶车去了。他将电动车留给我,想必是走路去的。

    他给我打电话时抱怨:操他的,等我老了爷娘的一半都赶不上。现在的仔女有良心,没日没夜伺候你?做梦去。将来老了,趁着还能动弹的时候,赶紧自己了结,不然活受罪。看看老闲、老干几个就晓得了。

    老闲、老干几个老来卧病在床,仔女又舍不得花钱送医院医治,也不像我们一样轮流排班照顾。只是委托小卖部的米莲每日送两顿饭,按二十块钱结算。时间一长,他们在床上拉屎拉尿,恶臭难闻,米莲将饭盘在门槛内一放,冲里喊一声,出来吃饭了。抹头就走。

    我翻了翻橱柜,没找到挂面,只好动身去小卖部去买。

    米莲一家在下村,开小卖部几十年了。他男人水生年轻的时候开石库,炸石头,捅雷管时,没响,回去看,轰隆一声,上面的一块石头滑下来压在他的右脚。命是保住了,不过右腿落下残疾,走路一瘸一拐。因此两个不能外出打工,就在村里开了小卖部,卖柴米油盐日常用品与杂货,年节堂屋一天到晚摆上两桌麻将,人声鼎沸。

    我很不喜欢这个精于算计的老女人。她卖的东西质次价高,我觉得跟她跟稻田里的水蛭一样。

    6

    米莲家的厅堂不大,大门朝南,正对大门是个神龛,上面供着一尊观音,神龛下贴着一张画像,两个童子给南极仙翁献寿桃。下面是一张笨重的方桌,上面堆满了香烛纸钱,颇为杂乱。挨着西墙摆着两张麻将桌,使得厅堂显得很是拥挤。平常没赌客,也不收起来。人就是这样,一旦习惯了某种境况就懒得改动分毫。米莲在村里信佛是有名的,阿弥陀佛常挂在嘴边,头些年,她嫁到草桥镇经营南货店的大女儿春花在村里微信群里动员大家布施,凑钱重新修理空明寺,说这是他老娘最大的心愿,她自己先拿了三千块做表率。响应的还真不少,五百,三百的,我看着有些发懵,打工赚钱很容易吗?我老娘那会还健在,给我打电话让我掏一千。别人都拿了,你在北京,不拿,人家背后议论你,老娘是节省惯了的人,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分花。从来没有主动找我要过钱。我知道跟老娘讲不通,心里不愿意,也只好掏了这一千块。之前有人提议集资修一条排污管,省得各家的化粪池排到地下渗到井水里污染水质,提了几次,应者寥寥。没想到修整寺庙这档子事,一说就成了,竟然凑了五万多。我记得看到一个数据,说乡下的尿毒症和肾病患者越来越多,水质变差是核心原因,我还在群里巴拉巴拉说过几回,没人搭理我。这样对比之下,不由得暗暗生气,又不好说出格的话,回头叫爷娘在老家难做人,索性退了群,省得看着心烦。

    米莲听到外间的动静,从东面的房间出来,她的货物都堆放在里面,也没有货架,杂七杂八地堆放靠墙摆放一排老旧柜子里。

    呀,秋仔归来了,来照顾老爷。她那双饱经世故的老眼先是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一番。

    我点点头,并不想跟她多寒暄,说:来包挂面。她差不多得小七十了吧,头发花白,身体缩了一圈,套着一件旧灰布背心,胳膊的皮像破布袋往下垂着,干瘪乳房像两个破布袋子贴在背心后,多看两眼就能令人作呕。

    她砸着嘴巴说:老了的人,可怜,若是仔女顾不上,烂在床上鬼都不晓得。像你们这样待爷娘的,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整个庙前村找不到第二户呢。说着她转身进去拿了一包挂面来。

    多少钱?我掏出手机,扫了一下墙上贴的二维码。

    十块。她说:自己村里人,我从来都是能让就让。下村几个后生委我给爷娘送饭,一餐十块,菜钱都回不来,还要跑来跑去的,我是看不得人受苦,见了,总得端碗水。论赚钱,谁有这个神气,信佛的人心最善,就算他们仔女不给钱,我能不管?就当为自己和仔孙积德。我是从前在佛祖身边发了愿的,重修庙宇,要行善的……

    赵部长也是信佛的,每年光五台山就要去三四次,茹素,不沾荤腥,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喜欢抄佛经。他写的三幅经页都被公司老板以高价买走。刊物的主编,我的领导刘大胖子提到赵部长,总是把大拇指一翘,老领导道行深不可测,公务繁忙,从来不耽误修行。所以他一生都会有福报,来生也会有福报,当然,这也是他前生修来的福报,所以人家是三生有幸,妥妥的人生赢家。

    我拿了挂面往后,日头已经落山了,一轮淡月挂在浅空,白云苍狗,夜风里的滚热退去不少,颇有一丝凉意。

    煮面吧,我饿得头昏眼花,再不进食很可能晕倒。偏赶上德生家的煤气罐没气,用土灶吧,灶边的松针大约受过潮,打火机点了半天才着,黑烟从灶眼滚出来,熏得我眼泪哗哗的,只好耐着性子,把火生着,塞了一些松枝进去,烧开水,下面,一通乱忙,煮得一锅猪食似的。顾不上咸蛋之类的,先撑了一碗往嘴里扒拉,烫得嘴巴肠胃直抽搐。

    怕老头等急了,赶紧扒拉完,垫了个半饱,撑了半碗出门去喂爹。巷子里一片死寂,月光从两边的屋檐间投下来,水银泻地一般,这样的皎洁的月色大约只有乡下才能看到的。

    赶到我爷的竹床前,他脑袋扭动了一下。我端着碗踌躇着,面还烫着...况且这侧躺着也没法喂食,得垫高一点

    夏生怎么喂你吃饭?我走到我爷跟前,蚊虫嗡嗡地想成一片,我挥手赶了赶,说,我先点个火把来熏蚊虫。

    我爷叹了口气,你爷都快成一具干尸了,连蚊虫都不咬。你没在,我有尿憋不住,下面湿漉漉的。

    我听了一怔。难怪闻到一股尿骚味,我还以为久病之人就是这种味道呢。

    我爷用乞求的眼神望着我:你帮我换下褥子、裤子,造孽呀,活着也是遭罪。

    我来不及多想,将面碗放到厨房的桌上,逡巡四顾找不到面盆和毛巾,赶紧出门跑到夏生家,找了盆了毛巾,压水井压了一盆水端了来。放下水盆,我俯身要将我爷抱起,左手从他的腋下插进去,右手插进他的腿弯,稍一用力,他整个人就离开竹床,已经很轻了,就六七十斤,大约扭到了伤处,我爷疼得眉头紧锁,忍不住叫唤,我赶紧抬脚将竹床上的褥子踢了几下踢下去。重新将他放在竹床上,我爹哼哼嗨嗨叫唤不止:老弟,老爷身上没有一点肉,篾片隔得骨头疼。

    我又着急忙慌去屋里寻褥子,翻箱倒柜,哪有?见床上有被子,扯过来铺上再说。老天,一个人怎么铺?只得从脚开始,抬起一点,被子往上扯一点。到胯部这里难免又拉扯到伤口,我爷忍痛不叫唤,他始终以一种哀求的姿态来配合我,好不容易铺好垫被,褪下下身的裤子,拧干毛巾一擦,我爹嘶嘶地倒吸一口凉气,老弟,水凉,到骨髓里了。

    烧水,烧水,我又急慌慌地跑到夏生厨房,灶边打火机怎么都打不着,该死的夏生,我不由得恨起他来,将打火机狠狠摔碎在院子里,逡巡半晌,没有良策,想到老头一会憋不住再来一泡尿,哪儿再去找另一床被子,顿时心如油烹,突然脑中灵光一闪,何不去米莲家要点温水。她肯定还要烧水洗脚。厨房盆架上拿了一个盆发足狂奔。

    7

    穷困之人老病之后,如同榨干沥尽的渣滓,只能当垃圾清理了。我这个做儿子的是在做清理工作吗?我找来衣服将我爷的上半身垫高,让他的脑袋能够抬高一点,我好给他喂面,借着月光,我看见我爹毫无光泽血色的面皮,哀伤的黯淡无光的眼神,尖尖的下巴上稀疏花白的长胡子零乱地粘在脖子上,他张开黑洞洞只有几颗焦黄牙齿的老嘴,涌出来一股恶臭,我下意识将头往后移。我后来反思这种反应,跟人伦无关,纯属人的生理反应。我做书画侍者的时候,在老干部中心,服务的,伺候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干部,很多比我爷大十几岁,一个个红光满面,精神矍铄,说话中气十足,穿着干净整洁,头上的白发梳得一丝不苟,拉着女服务员的小手笑眯眯地聊起来没完没了。他们住院也是套间,如同酒店的客房,宽敞安静,窗明几净,始终带着一份高贵的尊严和体面。两者的晚景如泥运之别。我逛公园的时候,看见老头老太们凑在一起唱歌、跳舞,健身,不由得羡慕不已,老有所养也许是某个时代红利,某些阶层的幸运,时代过去了,这种幸运就不再了。话又说话来,以往的任何时代,这种幸运好似从未降临到我爷这样的劳苦大众身上。佛曰因果报应,难道真像我爷自己说的前世造多了孽。

    我爷吃了七八口酒吃不下了。要喝水,我把面碗放在地上,去夏生院里压水端来,走路上脑子一转,老病之人大约吃不得生水。急慌慌又去米莲家借,米莲对我格外有耐心,晓得未来一段时间我是小卖部的大主顾,大方地给我一个热水瓶,里面有半瓶滚水。我到夏生家拿了一个碗,提瓶回来,筛水出来,却烫,干脆把碗里的冷面汤兑一起,喂我爷吃了几口。

    他勉强喝了几口,要躺平,这种姿势折着他枯木一般的骨头难受。我拿开那些垫高他上身的衣服,将他放平之后,将面碗丢在厨房灶台,感觉浑身要散架了,脑袋灌了铅一样沉重,我颓然坐在门槛上,虽然还觉得饿,可是一下也不想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张床睡觉。我将背斜靠在墙上,蚊虫围着我嗡嗡地狂轰滥炸,它们大约饿疯了。我懒得动弹,任他们叮咬。

    我爷用忧虑的目光扫过我一眼,叹了口气:老弟,论理,你跟这么多老干部接近……

    我爷自幼聪敏,学业尤佳,全县唯一个从小学四年级跳级到初一的,念了一个学期,我公公饿死,家里无力供读,只能回家务农,十八岁时,亲戚介绍给县长做小鬼,干不到半月夹着铺盖卷后来,说。伺候人的活老子做不来。不能伺候人只能伺候地了。村里老人们对我说起这事来,惋惜不已,你爷是有本事的人,性格但凡软绵一点,至于跟我们一样扛锄头?我爷倒从来没跟我提过他的过往经历,不知道他对当初的选择有没有后悔。

    选择的背后就是代价,想要尊严和自由,前程就没了。当然这话,放在我身上不合适,我不是不想讨好赵部长这样的老干部,其实讨而不好,拍不对地方,既没猪头,也没找着庙门。

    众所周知的,领导的司机、勤务员、秘书等等亲随散场时总能得到一些好的安排。我呢,不是例外,人家压根没把我当身边的人看。但,我曾经以为自己是。

    我转正之后,刘胖子才跟我透露内情。内刊的经费都是赵部长拉来的,那家公司老板是他主管协会的常务理事。刘胖子进来时有编制的,老干部管理局给他量身定做岗位。我是临时工,劳动合同落在一个外包公司。本质上内刊跟老干部管理局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一年之后,我看明白了,办这个书画刊物的核心目的是盘活老干部们手里的资源。半月一刊,印出来免费寄给行业大大小小的公司,老板们看上哪幅书画作品,就跟冯云联系,刘胖子眼馋冯云的美差,插不上手,虽然心有不甘但也无可奈何,没有赵部长也就没有这个内刊。

    开始,刘胖子给刊物取了一个夕阳红的名字,赵部长嫌太俗气,让我想,我微信发给他叫:骥志。还解释出自曹操的《龟虽寿》: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他也没回,后来见到我说,退休了,就不能再去伏枥,自然谈不上志不志的,不过寄点期望还是可以的。于是他写了:骥寄作为刊物名。刘胖子私下给刊物定位就是哄老干部们高兴,愉悦他们的心情、多延长几年寿命。还是我们只是其中一种方式之一,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可不是,工会、老干部局、活动经常组织各种活动,观影、旅游、合唱、桥牌……书画并不是其中最受欢迎的,参与的人数最多的。老干部活动中心有的是地方,找了一间空屋子当办公室。刘胖子负责主持大局,屁事也不干,我负责跑腿,拍摄、编辑图片、文字,组织笔会,联络对外交流等等一切具体事务。

    编制是一个巨大的鸿沟,刘胖子在岸上,我在水底。

    我头靠在墙头迷迷糊糊,我爷喊醒我,叫我抱他进屋,说外面虽然凉快,可天亮那会儿会降露水。我早不晓天降甘露这回事了。起得猛了,差一点从门槛跌倒。我使劲抹了两把脸,拉开堂屋和房间的电灯,挂着蛛丝的灯泡发出昏沉的光芒。

    我扇了自己两个耳光让自己清醒,别马失前蹄似的,爷仔两个一起跌倒,那就麻烦了。

    将我爷抱到房间床上安顿好,我告诉他我在外面的塑料躺椅靠着,他要喝水或小便叫我就行。我拉了房间的开关灯,没关门,脑袋靠上躺椅,就沉沉睡去。

    不知什么时候被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惊醒。我弹簧一般跳起,拉开房间的灯,我爷龇牙咧嘴,冲我吼叫:老天,拿敌敌畏来,让我死了算了。

    我心想大概又尿床上了,走到床边往他下身一摸,手指上黏糊糊一片。他夜里窜稀了。

    我快崩溃了。

    8

    有些人来寺庙不过求一个心安,我就是这样的。我猜想,那位高在云端的赵部长亦如是。红日衔山一线,山上寒气逼人,我出了庙门,山上栽种的是稀稀朗朗的经济林或果林,一条水泥公路盘山蜿蜒而上。十几年的时间,山野不复昔日莽莽蓁蓁,野生动物如野猪、狼、兔子、野鸡等等自然无法在稀疏的草木间安身了。人工智能在农业上的广泛应用,使得耕作几乎不用人工干预。从前农业化肥基因等技术种植的高产的农作物、果蔬已经不再种植了,取而代之的是有机肥、轮作、良种,精细种植的高品质农产品、蔬果。农场主只考虑高贵阶层的需求。实际上,市场上针对低端人口的质次价廉的产品越来越少了,因为这个群体几乎没什么消费能力了。

    十几年间,AI迅速应用到各行各业,工厂流水线、出租、外卖、农场、教育等等,很多人失去工作,没了饭碗,陷入了可怕的困苦和绝望。尤其是普通人家的子弟,看不到任何出路,放眼望去,四面都是坚硬厚重的铁幕。跳楼的、跳桥的,放火烧楼的,开车撞行人的,校门口持刀行凶现象司空见惯,当局每两年就来一次严打,抓了人就进行公审,当众枪毙,不可谓不严刑峻法,然而不能禁止。街上的行人绝望而凶狠,像一个个炸药包。你总不能将他们一律处死吧。

    国家娱乐公司的“三生有幸”游戏应运而生,据说游戏角色会深入玩家到灵魂深处,无法自拔。于是穷途末路的年轻人躺在家里玩游戏,感受人生的幸运和幸福,不用担心吃喝,只要申请救济,每月都会有快递机器人将食物送到家里,当然这种食物味道很一般,是一种粉状冲剂,高热量的,配合游戏的场景,玩家竟能吃出满汉全席的感觉来。

    实际上当局定义这种年轻人为垃圾,在城乡居民个人贡献数据局记录里年年为负数。不过,直接清理会引起动荡,社会舆论不说,国际上这种灭绝人性的负面新闻会连篇累牍地被大做文章,当局也不怎么在乎舆论了,要不是科技上对他们还有所依赖,早就把国门关起来自己玩自己的了。

    这种废柴年轻人不声不响活着,不到四十就死掉了。而我这样上了岁数的,到了退休年龄可以领退休金的,当局的生物科学家发明了:“三生有幸”针,一针下去,我们被清理了还要对他们感恩涕零,高唱那几首主流的感恩歌曲。

    算起来,我应该是多挺了十几年。国家艺术评估大模型评估我的书画作品是有价值的,我一有作品就放在平台上去交易,虽然卖不出大价钱,也能维持一个小康的局面,我卖画交税、消费交税,算是有正向贡献吧。他们将我的思想定级为C-,这块连累我不少。让我整数值拉低。我很纳闷,我躲在郊区的农家院里远离是非,何以被他们盯上了,很久我才想明白了,他们觉得我的作品里隐含着对他们不满的某种意识或者某种倾向。但如果没有某种意识,那还称之为什么艺术作品呢?不过,我还能查到我的贡献值每年还在增长,为此,我还养了一条柴狗解闷。

    没想到,那位姓赵的部长阴魂不散,老家伙竟然又做了国家传统艺术联合会的会长,真他妈的老骥伏枥,壮心不已。搜他的照片,仿佛比以前更年轻了,灰白的头发竟然变黑了,不知打了什么延年益寿的针,或者体内植入了什么医疗芯片。老东西快九十岁了,梅开三度,娶了二十几岁漂亮女人,传闻又种下了一粒优良品种。我从内刊辞职不干之后,再也没见过他了。只不过主流艺术圈都在吹嘘他的字画,我看了竟然是越写越差,就工整来说,机器人比他写得更好,他的艺术审美直线倒退。

    他一上台就改变了传统艺术作品评估大模型的算法,直接断了我们这些不在体制内的、野生的艺术家的活路。是的,他们给我们定规则,并能随时修改规则。没有收入,我只能吃老本,坐吃山空。

    乌云遮月,只露出一角,天黑了,我下山来到坟场一般的村子。

    我年轻时,看谁有钱最直观的是数他拥有多少房产。才几十年过去了,人没了,房子还有的是,成了名副其实的建筑垃圾。我爷断气的那会,许多农村的人口已经自我清理完毕,变成一个个的坟场,还不需要他们动用三生有幸的资源。圈养的专家不经意说出,我们民族通过一代或两代人的时间完成了人种优化。在以往历史的某个时刻,总会出现类似的思潮和计划,只不过以前没有现今的多种多样的科技手段,倘若以后发生战争呢,没有炮灰,只能他们这些高贵品种亲自上战场,当然,更可能是机器人。理性地分析,机器人的劳动效率比奴隶高多了,并且没有造反的危险,不过,没有众多的低端人口,权力也就无从施加了,他们的威严、高贵等等附着在上面的东西就无从展现出来了。也许,低端人口没了,他们中间就又会开始分化,总要有些人成为管制对象。

    我想清理队很快就会到来的。

    空了十几年的村子太孤寂了,我很怀念我养的柴犬。我养了它五年,最后不得不敲掉它。

    养狗的许可需要消耗一大笔贡献值,每年又要消耗一些。对贡献值特别敏感的那些人,当局根本不在乎他们从嘴里抠出钱来为宠物消费。

    我们活该孤独。

    我想该做个准备,在被清理队抓到之前,体面地自我了解,我不想死在他们制造的幻想里,临死还对他们感恩涕零。

    9

    老实说,照顾我爷是我人生之最艰难的时段,度日如年,时刻都在崩溃的边缘。十几天之后,我渐渐失去了耐心,肉体、精神陷入了麻木,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我爷也失去了耐心,一天冲我吼几次要吃敌敌畏。某个时候,我血冲顶梁门,就想即刻去找农药来。他解脱了,我也解脱了。其实农村早已找不到农药了,听米莲说,前两年老冒头被病痛折磨得难受,拄着拐杖走了十几里赶到草桥镇的集市上买了老鼠药,从早走到晚,整整走了一天,顾不得歇息,先到小卖部央求米莲帮他给几个仔女打电话,说他明天就要死了,让他们赶回来办后事。到家换上早先置办好的寿衣,冲了一包老鼠药喝下。大约是走得辛苦,沾着枕头就着,睁眼一觉醒来,房间还是原来的房间,没到阴曹地府呀。挣扎着下床来,一点事也没有,心里明白,这老鼠药是假的,没有效果,正踌躇着要不要寻别的死法,大仔已经到了门口,见了他跟见了鬼似的。老汉心里清楚,为了仔女的脸面,现在是非死不可了。他对大仔说,你等我一会,我去柴房。他得趁着其他仔女还没赶回来之前,亲戚们在赶来的路上之前了结自己,于是拄着拐进了柴房掩上门上吊了。

    村子剩下来的大多数七老八十的,成天泥塑一般坐在巷子里,看人走过,费力将脸转过来。或碰上,老眼瞪你半天,等你过去之后,在你背后咕噜一句,谁呀?停下来跟他们说话吧,耳聋得厉害,叫嚷半天也听不见。鸡同鸭讲,各说各的。数来数去,老米婆子还算可以说说话的。于是,每次去她那里买挂面的时候总得坐下来扯几句,她似乎也很高兴,倒不是能赚我几块钱,是她也很想找个人说说话。一日两顿烂挂面吃得我只反胃,中间做了一个菜来安慰口舌。开水泡饭我爷咽不下,差一点没呛死。他只能吃烂乎乎的食物维持生命了。我省得另做,接着对付一口就得了,况且我囊中所剩无几,能撑到那天算那天吧。

    一天到晚,爷俩个相对默然。我爷对我的状况早就有了答案,不过,心里不肯相信,几次欲说忍住了,这天终于没忍住,叹了口气:你不用工作了?不用照顾家里了?

    我挠挠头皮,淡淡回道:离了,工作辞了,等你好了,回去再找。

    我爷哀嚎道:老天爷,临了临了还要拖累仔女。老弟呀,将来你怎么办?一个家不能说散就散呀。

    我单身那会爷娘急得不得了,隔三差五就逼着我去找对象,用老古板不孝有三的那套古训来责备我。

    你跟我娘过得好么,夏生跟他女人过得好么?我们姊妹婚姻有一个好的么?

    我爷大口喘着气,说不出话来。打我记事开始,我爷娘几乎无日不争吵,要死要活的,一直到我娘死前都没有消停过。这样的婚姻到头来有何意义?

    有时,我独自在公园看见年轻夫妇中间共同牵着孩子散步,其乐融融。傍晚下班走在大街上,从饭馆的落地玻璃看过去,看到一家人围坐在圆桌吃饭,

    享受天伦之乐,未尝不暗自羡慕。

    不过后来我想,我们这些低端人口,就像工厂流水线出来的产品,各种参数设置都差不多,正负偏差不会太大。两个正偏差在一起可能还会找到一些快乐,两个负偏差凑在一起,除了痛苦还能有什么呢?不幸的是,我和赵捷属于后者。

    在乡间公路上看到骑行的女郎,绷紧的臀部翘得老高,心里腾地一动,转念一想,她不过也是这些流水线造出来的产品,不过包装好一点而已

    。那份心思就越来越淡了。

    一刻不离伺候在我爷身边,我想我会发疯的。我每时每刻都有逃离的冲动。于是我,将塑料躺椅中间掏了一个洞,下面放了一个塑料盆,他要方便的时候,扭正身体就可以排下去。人老了,断裂的骨头长得极慢,不过,轻轻拉伸一下不像以前那样撕心裂肺地疼。

    喂了水饭之后,我骑车电动车各处转转,散散心,排解忧闷的情绪,我心里很清楚不守在老头身边,他很可能翻下来再跌断什么地方或者出更大的意外。倘真如此,如何收场呢?但那刻什么都顾不上了。每周要去医院换取一次药,来回大半天,我只能委托米婆子帮着看下,刚进安县就被警察截住了,见我跟流浪汉差不多,心里起疑,以为临县的杀人犯流窜过来了,亏得我有把身份证带在身上的习惯,警察细看觉得不像,要带我回派出所,我急了,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反问他:你伺候不能动弹的爷娘二十天,没白天没黑夜会怎么样?你扣住我,我爷有个闪失你给担着,来,让我拍下你的警号、姓名,回北京我跟你没完。我吵嚷得一大堆人过来围观。

    警察见了,颇有不甘地放了我,手指点着我的鼻子威胁,下回别撞在我手里。

    我取了药飞驰而回,迎面的热浪撕扯着面孔,让我无法呼吸,肉体传来的痛感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我在公路上飙着车,心中闪过念头,要是钻大货车底下或者被小车撞上就算彻底解脱了。

    在村里,我一天找米婆子聊几次,隔着柜台,她在里面算账,他男人水生得了肺气肿,动不动就要吸一下氧,算半个废物了,她这个家里里外外全凭她一人撑着。

    米婆子指着躺在塑料椅子上的男人说:姑娘心疼我,前两年想送他去养老院,横竖多花几个钱了,我自己顾自己不就轻松多了。跟镇上的养老院都说好了,一月八百,管吃管住,一个房间八个人,一个护工。我女婿一个公名下的堂哥在里面做过护工,听说了赶紧阻拦,说去不得,送进去死得更快,又花钱,人更遭罪。没亲人在边上,有这么好?他还告诉我女婿一个机密事情:说有内部文件,公办养老院每年十成里面要淘汰两成。

    我听了大吃一惊:乡下人又不用他们出养老金。

    10

    如果说一开始我爷吵吵嚷嚷寻死觅活带着一丝不满、愤怒、乞怜的话,现在求死是没有一点虚假的成分,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这种坚决,他一天之中某个时候总要跟我说,仔呀,你要是孝顺,有良心,就找到药让我去死。活着太受罪了。他的断骨头恢复了一点,至少挪动的时候不怎么痛了,也可以略略翻正身体躺着。

    被他念叨烦了,我忍不住发火,我们仔女几个辛辛苦苦伺候你这么久,花钱花力,就这么白费了。我给你找药,我是十恶不赦的弑父罪犯,是会被抓起来枪毙的,爷,你真是老糊涂了。

    我爷哀求道,你爷我不糊涂,我就这么再活几年有什么意思呢,非把你们几个都垮了。横竖不如痛痛快快一次干净。你做不来,委庙里的老蔡来,让他来超度我,早死早托生。

    老蔡是谁?我记得他第二次说这个人:他能做什么,怎么做。

    我爷沉默半晌,眼神散乱,靠在枕头上不说话。他大约生怕我从中作梗,断了他的寻死路径。

    我跑去问米婆子:老蔡是谁?

    米婆子眼神闪烁,支支吾吾道:西华山来不久一个看庙的,一个善士。

    山上柴草这么深,早没路了,他怎么上去的?又没人布施米菜,他吃什么呀?我开始套她的话。

    米莲说石库那边的山坡去年山火撩了,烧得光秃秃的,上山倒方便。她似乎猜出了我的打算,又说,他也不是老在庙里,骑个电动车各处转转,看老人可怜,跟他们讲讲佛法因果。神佛这种事,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她那对陷在皱巴巴的眼眶中的眼眸突然闪出一束光。转头往房内喊:老东西,我让你提热水壶去厨房烧水半天不动,现在连耳朵都聋了吗?

    我转回家来,给我爷喂了点水,过了会,他偎在椅子上睡着了。夜里,他睡眠少,总在床上哼哼嗨嗨叫唤。我怕他夜里再窜稀,拉得床上狼藉,两个晚上下来,我感觉自己要完蛋了。思来想去,干脆床板掏个洞,下面放个盆。我这才能在隔壁房间沾床踏实睡会觉,中间起来看两三回。白天,抱他出来到巷子的竹床上,他昏沉沉地睡得一阵一阵,每次都睡不长,他一睡着,我就骑车走。

    有两天我特别想弄条狗拴在竹床上陪着他,哪找去?村里多少年不养猫狗了。头些年,一到天冷的时候,安县的饭馆流行吃狗肉火锅,几个短命骑着电动车,各村踅摸没人看的狗,敲了卖饭店。村里都是老人,有多少精神跟他们斗,也没心思养。于是,猪牛难见,鸡犬之声不闻。

    我爷种了一辈子地,犁地耕地全靠牛,因此对每头牛都十分善待,十分耐心,养得膘肥体壮的,干活的时候,也舍不得下鞭子,我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觉得我不如牛。有时候想,赵部长这样的老干部但凡有我爷这种心肠,大约会对我好一点,我就是一头帮他们犁地的牛呀。这帮老家伙一副几万块钱卖出去的字画就是我帮着代笔的呀。除了每月这点公司,他们并没给我额外的奖赏,我连赵部长主管的行业协会下面的书画协会的会员都没捞着。

    我骑车往石库去,心里踌躇要不要会会老蔡。

    村东头一条林间公路通完石库,前年新农村建设的时候抹的水泥路,现在坑坑洼洼,路面全是碎石子。

    我小的时候,农村除了种田,采石是为数不多的赚活钱来路,乡下人盖房子打地基都得用石块。西华山东侧的那片山岭张坑大队的公山,于是,张坑、庙前两个村为了占石库打过好几次群架,张坑人多,十个石库占了九个,水生压断腿之后,全面失守,石库成了张坑人的天下,每天路过的运石头的拖压机碾得尘土飞扬。西华山脚下每天轰隆隆点十几个炮。山岭被一纵一纵地削掉,露出刀砍斧切般青色或黄色的岩石。

    庙前的几个老人说采石坏了西华山的龙脉,村里难出像样的人物了。果真,村里有大出息的、做生意的,但没什么大老板,顶多两年前,做官,也是个没实权的副镇长,读书来说,就我了,我刚到北京那会,村里人以为最有出息的就是我了。我念高中那会,青壮年都出去了,石库自然也就没人管了,消停了十几年。过几年,房地产蓬勃发展,砂石水涨船高,镇上流氓看中了这片石库,投了些本钱购买机械开采,切割、碎砂。据说跟张坑的几个流氓没少干仗,最终镇上流氓拳头硬一点,争了过去,赚了几年钱。这时候,政府反应过来了,公家资源平白无故给你,正愁没什么来钱处呢,像开采,招标,办许可证,交承包费。流氓斗不过派出所,只好就范,乖乖交钱,不过,镇里头头一换,新上来的自己有一套章程,统统不认,查封查封。流氓们也豁出去了,安排其中一个到北京,在双方拉锯博弈的空当,山野得以消停。山路两侧的松树大都长到碗口粗了,下面的灌木丛、荆棘丛长到一人多高,杂草纵横,满山遍野的知了响成一片,林中鸟鸣此起彼伏,婉转悦耳。日头西沉,不再像日中那样毒辣了。我骑车来到最外面的一个石库边,抬头一看,西华山东侧的山脊光溜溜的,表面还带着一层灰烬,只有一簇簇新长的低矮的草木丛。一条白色的羊肠小径如长蛇一般蜿蜒而上。我停好车,准备到对面去,一泓清泉从碎石丛中汩汩冒出,形成一个方丈的水潭,要过去得跨过水潭,中间早有人垫了几个青石块,我双脚踩上去,无意瞥见水中自己的倒影,吓了一跳,哪来的叫花子。头发蓬松,胡子拉碴,满脸憔悴,身上白色的背心几乎辨不出颜色。这副狼狈模样跟那位老蔡聊什么呢?乡下地界人多半是势利眼,见你寒酸,多半没好脸色。我何必去碰钉子,想着,我翻身踅回来。

    11

    我到底着了清理队的道了。人在强大的机器人面前不堪一击。他们趁我熟睡之际悄然潜入村子,破门而入,用沾满乙醚的毛巾一捂我脸,我瞬时失去意识。我足够谨慎了,每晚都换一个房间睡觉,但它们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我。

    此刻,我被他们关在一间牢房里,站在床上能从一尺见方的铁窗外看到外面萧瑟的平原,杂乱的一片杨树林,枝桠光秃秃的。林子后面是一片荒芜的草场。他们把我抓到北方来了。我从床上跳下来,屋子大约只有:中间一张木桌,一张木椅,墙角放着一个便桶。四面墙灰不溜丢的。铁门紧闭,中间有个方孔,外面一双眼睛不时往里窥视,眼神很凶狠。

    我冲外面大喊,士可杀不可辱,别跟我玩什么“三生有幸”幻针,枪毙、砍头,活刮,爷都能接着,皱皱眉头不是好汉!来呀,来呀!

    我声嘶力竭地喊了几声,喊得有点缺氧,头昏眼花,外面没有什么声响。

    我明白了,机器人没有任何情感,它们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我琢磨着自戕的方式,身上的东西全都被搜光了,环顾屋内连个铁器都找不到,撞墙?走到边上锤了一拳,墙壁软塌塌的,贴了一层防撞层。看来只有一条路,用脑袋撞桌椅角,但要死似乎很难,过去一推,桌子竟然移动了,居然不是木头的,很轻,不知用什么材料。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外面响起来纷乱沉重的脚步声,铁门哐当往外一开,呼啦啦涌进来四五个人,走在前面的两个男人,一个穿着白大褂,长脸,戴着眼镜,另一个穿着警服,方脸,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后面跟着的人都穿着白大褂,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们的脸。他们在离开我两米远的地方立定。先是上上下下打量我,仿佛看怪物似的。警察的目光尤为锐利,似乎要将我生吞活剥似的。

    我心里纳闷,我不过是民间书画家,又不挡姓赵的路,因何对我如此兴师动众,除了动员机器人清理队,又是医生,又是警察。

    我冷笑一声,我一个小角色,犯得着老部长如此惦记吗?

    警察扭脸问医生:这家伙是不是装的?

    医生摇摇头:不是,我们用最先进的仪器测了他三回了,不可能蒙混过关。现在要搞清楚他这种状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警察不耐烦了:等不了这么久,三天能让他清醒一点么,那些家属咬牙切齿,我们的压力很大。

    医生苦笑道:他这种情况,吃药,打针,人工干预,最快也得半年.....

    警察打断他:不出十天,上面就会换人。

    医生额头见汗了:我尽快吧。脸上挤出笑纹,走到我跟前,从口袋里取出一叠巴掌大小的照片,一张一张打我眼前晃过去,每张照片都是一个老头的单人照,我瞅着似乎有点认识,似乎又不认识。

    医生盯着我的眼睛问:认识他们么?想起什么来么?

    我皱着眉头想了半晌,露出迷惑的表情,摇了摇头,不认识。

    他喘了口气,问我:有什么要求,想吃点什么

    我望着桌椅,脑中灵光一闪,我是个艺术家呀,没有一天不戏墨的呀!我要笔墨纸砚,我提出要求:你可以把我的作品带给他们看,让他们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艺术。

    医生听罢脸上带着惊喜的笑容,对我说,可以满足,想写什么,想画什么都可以。扭头冲警察说,有希望了。冲后面一个年轻的白大褂说,立刻安排。完了不再跟我说话,呼啦一下涌出去了,哐当一声铁门合上。橐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坐在椅子上,想着眼镜医生说的,测过我好几次了,我怎么全然没有印象了。难道他们对我用针了,将我的部分记忆抹除了?

    12

    头一次在空明寺见到老蔡时,我大吃一惊。

    那一刻,我从外面进院子,他正准备出门,四目相对,彼此不由得一愣,都露出惊诧的表情。老天,我们长得太像了,身高、体型、五官,若是穿上相同的服装,简直是一对孪生兄弟。当然,我上山之前,先骑车到镇上理了发,将胡子刮了。又找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跟京城奔波劳碌,奋力养家糊口的中年男人没什么两样,样貌憔悴而焦虑。这一点从他的身上看不到的,他穿着灰色的僧衣,头发剃得极短,露出青色的头皮,光亮的脑门,脸色白净,额头只有几道细细的皱纹,他眼眸清澈,浑身散发出一股安闲从容的气度。 上山之前,我揣测老蔡不过是村里混不到饭吃、无儿无女的糟老头子,寄居在庙里,靠着附近几个村子的老人周济米菜勉强度日。或者干了什么坏事,村里容身不下,跑到庙里来暂避。绝没想到这老蔡竟然像个大学教授。瞬时,我心里充满疑问。

    你来了?他开口先说。那语气好像我们早就熟识一般。

    我点点头,要出门?

    他笑了:你来了,我就不用走了。

    我想大约是米婆子跟他说过我的情况。我打量院子,还是先前的老样子,并没有多盖一间房屋。

    他猜出我的心思:我不在庙里过夜。修道之人,居无定所。我们廊檐下喝茶吧。

    左侧廊檐,中间摆放着一张矮几,两侧铺着两个蒲团,几上摆放着一套茶具。青花瓷的器皿很洁净。壶里的水还呲呲作响。他盘坐在蒲团上,看我费力坐下,笑道:水是从山脚打来的山泉,茶是我一个福建弟子自己种的绿茶。瓷器是我景德镇的一个书友送的。水也是我刚才烧好的,他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得很整齐。他指了指院子的一角,山上没电,我砌了一个简易灶,用松枝烧水。味道跟电烧的很不一样。我扭头顺着他手指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用石块垒了一个灶,里面一丢灰烬,石头的表面都烧黑了。他有条不紊地泡茶,筛了两个茶杯,取一杯放到我跟前,动作流畅和从容。我顿时有些惭愧,虽然跟老干部们厮混了好些年,这种斯文活我做得并不熟练

    烈日下爬山,早让我口渴生烟。我端起来一饮而尽。他没有吃茶,望着我又笑了笑。山风习习,廊檐下很凉爽,院外林子的蝉鸣鸟唱不绝。

    他又给筛满一杯,看我喝完,缓缓道:看得出你很烦恼!

    你对我的状况有所了解吧,我苦笑道:你能帮我超脱么?

    他笑笑不语,低头筛茶,看我吃下,又抬头看我:你是有慧根之人,只是一直未碰到点醒你的人罢了。

    我听了,心里警惕起来,你在点我?

    他不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份册页,说:早起写的,你也是此道中人,我们相互切磋,我接过来展开,指甲盖大小的小楷,点线干净,结体清雅,超凡脱尘,毫无时下矫揉的书风,气韵直追魏晋,观之如春风拂面。倘书者内心不是极其纯粹安静,是断然写不出来的。相比之下,赵部长所写的就没法看了,不过是用笔纯熟而已。我是远达不到这样的境界的,看罢钦佩不已,合上之后,将册页送还他,他摆摆手,喜欢你就留着。我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将它搁在几角。

    冒昧问一句,你在哪座宝刹修行?因何来到这处偏僻的小庙?我忍不住问起来。

    我并没有在什么寺庙修行,老实说,很多寺庙跟凡尘一样污浊,出家人争名夺利勾心斗角不减俗人。修行何必拘泥形式?我喜欢找个清净的山村,租个农家院,打坐念经、写字作画,种花种菜。同道相交三五人,彼此志气相投,足矣。他接着给我筛茶,我来此正是为你而来,也是为乡下老病之人而来。

    村里老人叫你老蔡,敢问你的尊号大名,现居何处。我总觉得老蔡这个称呼怪怪的。

    他哈哈大笑,修行之人早忘了身外之物,身外之名了。怎么称呼又有什么重要呢?

    我叹道:我很早就想像你这样活着,可惜有家庭的羁绊,搞得我狼狈异常。 

    他反问我: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家庭的羁绊,我也曾像你一样,千方百计想钻营,拼命往上爬,想证明给妻子、家人看,执着越深,烦恼越多!

    13

    我的感悟,一个人的痛苦很大程度上来自婚姻——他父母的婚姻,他自己的婚姻。很多男女的婚姻过得丑陋而痛苦,其中充满了龃龉、算计、伤害和不幸,唯独缺乏温情和快乐。古语说贫贱夫妻百事哀,穷而幸福的家庭,我从来没看到过。

    我从小目睹了各种不幸而丑陋的家庭。夫妻隔三差五就打一回生死架,男人往死里打女人的,女人怨恨到五官挪位地咒骂夫家的、喝农药的,上吊的。贫穷让家庭过早地陷入了绝望,人随时处在崩溃的边缘,既憎恨自己,更憎恨他人。

    当然,我也目睹不少富人的婚姻同样丑陋而可悲,不同的,他们当然不用为生计发愁,而是争夺钱财和利益而反目成仇,恨不得将对方置于死地。

    古语曰:十年修得共船渡, 百年修得共枕眠。人生因果果真如此?还是月下老儿乱搭鸳鸯谱,偏偏将属相不合的搭在一起呢?

    我和赵捷组成的家庭,既不像是村里人家那般穷困,也远没到富裕的程度,跟大多数普通北漂组成的家庭境况差不多。她大学毕业分到郊县的一个政府机关,做办事员,薪水微薄。不过在她妈看来,这可是鱼跃龙门了,政府机关,吃皇粮的,这还了得,她的闺女要嫁一个金龟婿才匹配。赵捷长相普通,身材偏矮胖。论家庭方面,老家也是农村的,老太太在她七岁头里跟第一个男人离婚,嫁给镇上一个开长途车的老光棍。老光棍在外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回家稍不如意就揍女人。一次揍得比一次狠,老太熬了几年,熬不住了,又跟这个男人离了,在县城开了一爿卖杂货的小店,靠着微薄的收入将赵捷供出来。等赵捷工作了,她也算熬出头了,跟着女儿到了北京。也许是两段失败的婚姻和前半生的苦难扭曲了老太太的心理,她对女儿的婚姻寄托了太多的期望,让她眼高于顶,极端势利。以赵捷的条件和要价,在婚姻市场自然折戟沉沙,一拖就拖到恨嫁的年纪——三十好几了,母女两个很有些急了,不得不把男方条件一降再降。

    我毕业后也没怎么谈朋友,也有熟人介绍过几个,一听我是农村的,工资不高,买的是小房子等等条件,立刻露出嫌弃的表情,我也没什么耐心,反唇相讥,都是菜市场挑剩的烂叶子,哪来的心理优势?自己玩去吧,爷们不奉陪,拂袖而去,这样做痛快是痛快,可是得罪介绍人。后来,但凡有熟人介绍女朋友,多半婉言拒绝。我当时心里有了一个成见,流落到相亲市场上的男女还能剩下什么好货色。我不急,我爷娘受不了,寝食不安,隔三岔五就打电话念叨,年节回家简直令人无法安生,仿佛不结婚就是玷辱家门。于是成家这事就成了压在我心头的一块巨石。

    恰逢老干部活动中心有个大姐得知我光棍一条,热心张罗,两搭三牵就跟赵捷搭上了。我不好冷落了人家的好意,装出喜欢的样子去相亲,在一个商场的川菜馆见到了赵捷和她妈。我不太记得她哪天穿着打扮,只是对她妈印象深刻,蜡黄的长脸,深刻的法令纹,高颧骨,眼珠突努着,眼神令人难受,我见了心里吃了一惊,一眼看出是个厉害的女人,有点怯场,便想打退堂鼓。硬着头皮过去,刚要做自我介绍。

    老太太先张口了,声音有些尖锐:小伙子看上去有点老气,老家农村的吧?

    还没等我回答,自己补充一句,现在实诚的男人少,谈着好几个的还到处相亲,骗财骗色的。

    我听了心里不喜,脸上不觉带出来,语气专硬:阿姨,咱们就是先简单了解一下双方情况,觉得不合适呢就不用再联系,是不是?

    赵捷见他妈再搭茬很可能闹到不欢而散,连忙冲我笑道:我妈急性子,说话直来直去,没别的意思, 

    我嘿然不语,男女相亲,老子娘在一边监督,令人尴尬。我这人性格沉闷,是个锯了嘴巴的葫芦,开头不顺,一时不知道怎么往下走。赵捷看起来也有点内向,一时就僵在那里。

    老太太出来主持局面了,对我说,既然是相亲,就把条件摆在台面上,我女儿在X县的统计局上班,收入不算高,但是稳定,福利好,又是科室的业务骨干,领导器重。以前也没有处过对象,还是黄花大姑娘。不是我自己吹,这种条件打着灯笼没处找。资产呢,在单位附近买了个房子,当然,她上班没多久,大部分钱是我出的,以后你们要是处对象,这套房子跟你没关系。眼睛突然盯着我问:你买房了吧?

    我点点头,在五环边上买了个不大的房子。

    不大是多大?

    六十几平吧。

    有点小哦,将来有孩子,四个人怎么住得下?将来你们要处,还得努力换个大房子。我有基本要求,你们要处,房本要加上赵捷的名字。划出一半来给她,算个保障。我总不能平白无故地把女儿送给你吧。

    我含含糊糊道:到了那一步自然没什么问题,财产都是夫妻共有的嘛。

    随后,老太太开始警察审问式的谈话,老家哪的,父母在哪里,兄姊弟妹干什么,干什么工作,工资多少云云。

    我耐着性子简单回答。

    大约是听中间人说过,我工作中能接触上很多老干部,她兴趣高昂地想从我嘴里挖到这方面更多的信息。

    能接触到最大的官是什么级别,平时都给他们做什么,有什么特别的门路云云,我不愿跟她扯这些,就说,我们有保密要求,不能随便泄露这些信息。

    她心有不甘地说:私下说句话怕什么,又不会到处去传,将来你们处对象,你好好攀附上一条高枝,人家一句话把赵捷调到市里来,女人政府单位上班稳定,又可以顾家,男人在外面奔事业,赚钱谋发展,这样的组合的家庭会越来越兴旺。她那对老猫一样的眼睛放出异样的光芒。

    幸亏餐厅人越来越多,嗡嗡地响成一片,她带着四川方言的普通话我听得不太清楚,低头匆匆吃饭,草草吃罢,买完单,推说有个老干部叫,逃也似的离开商场,出门一身的汗,深秋的天气,外面寒凉,我竟浑然不觉。那一刻,我心想,再不想见到这个丑陋的老太婆了。过两天,她们托中间人带花给中心的大姐,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踌躇半晌,怕说不处了人家不高兴,只好说,再相互了解了解。随后两周多我从未主动联系过她,赵捷沉不住气了,问我是不是还在相亲,她可是打算跟我认真谈一谈的。往后每次约会都是她主动提出的,老太太也没跟着来。到年底,我爷娘催逼得有紧了,我心想,婚姻大约也就是这么回事,跟谁大约都是凑合凑合,于是,那年年底我们就凑合到一块了。

    14

    老蔡是个极好的听者,在我讲述自己经历的时候,他在一边静静专注地听着,红日衔山,落日的余晖洒在院子里,洒在山谷间,草木如同镀了一层金色。显得庄严肃穆。老蔡站起来,伸出手指向外划了一圈,佛光就是这样子的。我跟他并肩而立,仿佛进入了一个金灿灿的世界,梵音在耳边响起来。我头一次触摸到自己的灵魂。

    每天傍晚时分我都会来山上待一会,有时老蔡会在这里,给我泡茶,陪我聊会,或者不怎么说,相陪看看落日余晖下的山谷。有时候老蔡没在,我也从来不打听他去了哪里。老蔡把我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我爷的盆骨似乎也恢复得不错,他可以平躺下来,可以睡得舒服一点,睡得久一点,胃口似乎也恢复不少,一顿可以吞下半碗烂面条了。没想到事情却急转直下,一天夜里他一连拉肚子一连拉了七八次,到天亮时,已经浑身抽搐,脸色发青,连话也说不出来,眼见就不行了。我赶紧打120叫救护车,要命的是,我兜里所有的钱都不够急救车的车费。我只能给夏生打电话说明情况,他听了一半就蹿了,你给他吃了什么?生水还是不干净的东西。送医院一趟至少七八千。我没钱,这钱该你自己出。乡下规矩,做女儿的不能继承爷娘财产,泼出去的水嘛。反言之,爷娘看病养老需要掏钱也没有义务出钱。钱方面,榨夏生基本不用承担什么,一提钱他基本就他就炸。

    我蹿了:我离了,工作辞了,现在身无分文,你再不拿,爷撑不过今天。

    你被那母女两个扫地出门了,房呢?财产呢?合着你跟人打了半辈子的长工,你怎么没用到这种份上?为什么不跟家里商量,宁愿扔给别人也不愿给自己血亲。他痛心疾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调。而且,你四十几岁的人,工作辞了再找哪有那么容易?整个庙前村没见过你这样蠢的。

    离婚这事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况且我压根也没打算跟他们说。他们先入为主地有了一个成见,既没有耐心听你说,也不能理解你。

    我反将他一军,你不逼着我赶回来照顾爷,我能辞掉工作,放心,这钱不会让你出,算我借你的,有个老板欠我画钱,过几天就给我。这话当然是骗他的,不然别想从他手里抠出钱来。

    他犹豫再三,吞吞吐吐道:钱在你嫂子手里,我得跟她商量。

    我怒道:我做到了所有该做的,爷要是今天救不过来,别人对我爷说不了什么,再说我以后也不在安县混,你是长子,你要不想管,你看着办。

    这样一激他面子挂不住,当即就吵吵起来:这几年爷娘生病,你除了出两个臭钱还做过什么?我们搭在里面的人工、路费还少么?我们吃过多少苦你晓得么?你才照顾多久?等我回去当着所有亲戚的面说清楚。看看我做得多还是你做得多。

    村口响起了救护车伊~~哟~~ 伊~~哟~~的声音。我说,等下村里所有人都围过来,你对着电话说怎么办?

    他狠狠挂了电话。我没办法,只得打电话给桃莲和桂莲借钱,她们倒没说什么,一个转了三千,一个转了五千。

    老蔡说人过得麻木了就没了决绝的勇气,断不可奋然一跃从泥沼跃到岸上,佛曰:舍断离。为期唯有如此,才能觉悟,看清这个世界。直到方才,我对自己的婚姻悔恨交加,每念及赵家母女未尝不切齿。就在跟夏生吵架的那瞬间,我脑子忽然灵光一闪,离了,我跃到岸上了,我自由了,重获新生。我摆脱束缚,将抵达更远的彼岸。

    15

    在监牢里,每次吃饭、排泄、写字作画、隔着铁窗望外面荒凉的景色。

    自称吴主任的眼镜医生每天两次过来看我,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每次我作了字画,他都拿起来要仔细端详,问这问那,刚开始我还以为遇到知己,激动得恨不得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谁知这个家伙一张口就是一个十足的棒槌,大画家,请问您画的是哪里?

    废话,传统写意画,画的是自己内心的地方。

    我看你画的是个寺院吧,上面写着三个字,是空明寺吧?在哪里呢

    我没兴趣跟他再聊了,有些不耐烦:你们用卫星搜一搜看看。

    他倒不生气,指着我画上的落款问:菜团子是什么意思。

    我冷笑道: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哪个画家没几个自己的字号,这个是我新取的。

    好像有点怪,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不过语气仍旧温和。

    我叹了口气,我曾经有个儿子,很久没有音信了,作画的时候忽然想起他来。他大约也快成年了,大约也没事可做,只能去玩“三生有幸”游戏,过几年在一种幸福的幻想中可怜巴巴地死去。他三四岁时学会了他妈、他姥姥背后数落我的话语,真菜,菜包子,菜团子……所以,这两天我翻来覆去地思考人种优化这件事,你们的做法也不是没有道理。牛马生出来的还是牛马,一辈子注定了要受苦受穷。机器人出现了,用不着他们了,就像乡下作田一样,机械出现之后,用不着畜生了,谁还费劲巴拉地养它们呢。不用你们这种方法,低端人口经过三四代也自然消亡了,只不过耗费的时间更多一点。

    他对我这套理论显然不太陌生,并没有反驳,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将我的画作一张一张叠好,说了声这次就先到这里,说罢,拿着我的字画扬长而去,铁门哐当一声无情关上。

    我明白了,大约只有我窥探到了他们最隐秘的机密,或者无意识地在书画里表达出来了,流传下去,将来很可能作为他们的历史罪证。我冷笑一声,终于清楚了他们因何对我这个无名无姓的小角色大动干戈。

    老蔡说,本质上赵部长跟我爷没什么两样,只是陷在不同的泥沼中而已,倘若不能自我觉悟,无人点化,无人超度,那么来生福报、运势将挥霍一空。

    过了一天,吴医生拿回之前带走的两张画来跟我讨教,一张是十世同堂图,老老老老太爷过生日,他的老太爷,他的曾子曾孙同聚一堂,大堂一半都是白胡子老头,其余的中年男人们,年轻男人们,孩童们,更小的还在年轻女人怀抱的襁褓中。老头们笑容可掬,一副满足的表情,而中年、年轻男人强颜作笑,眼眉间带着恚怨。一张是阎罗叉麻将图,阎罗大殿空荡荡的,值班的大鬼小鬼伸懒腰打哈欠,阎罗其他三个判官坐着书案四向叉麻将,牛头马面等一干小鬼抻着脖子围观。

    他把画作在我面前展开,笑眯眯地问我,这两幅画看上去挺有意思,您能给我说说吗

    我嘿嘿一笑:你读过西游记么?你晓得天庭最重要的规矩是什么吗?

    什么?他推了推眼镜,乜斜着眼睛紧盯着我的双目。

    节育!玉帝和王母永生不老,也就是生了七个女儿。其他神仙你听说过他们的子孙后代吗?试想一下,如果放开乐生,蟑螂繁殖一样,那么天庭还住得下么?什么蟠桃呀,仙酒呀,仙丹呀,这些好东西还够分么?下界的供奉要多少才管够?他们会不会因此打起来了。第二条,权力怎么分配?玉帝是禅位给他儿子,自己当太上皇,还是一直不退,让儿子孙子太孙子玄孙子一直眼巴巴等着上位呢?

    说着,从他手里扯过另一张,笑道:如果人老而不死,没有新鬼,阴司就无事可干,六道也就无从轮回。天地阴阳的平衡由此打破,这个世界非乱套不行。

    所以,你就超度了他们?医生的目光变得像刀子一样。看得我心中一阵慌乱。

    我慌忙闪躲,不过很快镇定下来:我哪有那道行,这觉悟。我不过是一介卖画老儿,一个即将被清理的社会垃圾。我有一事不明,社会贡献值的算法是随便可以更改么?我故意引开话题。

    我绝不能透露老蔡的任何信息。我记得跟老蔡在空明寺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说有权有钱有地位的人跟穷困之人同样执迷不悟,他要去度化他们,帮他们超脱,抵达彼岸。想必老蔡对他们意识形态的铁幕造成了不小的冲击,但还没有落到他们手里,所以他们想从我这里打开缺口。

    实际上,我跟老蔡在空明寺分别之后,再也没见过面,我再也没有得到他的任何音信。

    16

    我坐在急救车的车厢里,脚下的担架上躺着我爷,奄奄一息,紧闭着双眼,惨淡的脸上露出绝望和痛苦的表情。两个急救员将往担架上抬时,他目光转向我,露出哀求的眼神,仿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我喊道:你要是我仔,就让我死。到镇上这段路并不平整,车子颠簸着,虽然他身下有垫子,但这点起伏震荡好像要让他这把老骨头散架。我是在按世俗的伦理尽孝,还是让他接受无尽的惩罚?老蔡说,我爷这样的老人早不差奋力一跃的勇气,越早解脱,越早在彼岸新生,寻找到新的希望。是我们做子女的执着呀,无形中我们是在消耗他们来生的福报和运势。可见,固陋的世俗观念只能让人深陷泥沼,让人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这样想着,我内心充满纠结和痛苦。昨夜我几乎彻夜未眠,背靠在车厢就沉沉睡去。

    一个堆满杂物的逼仄的房间内,一个面目憔悴的中年男人正在被两个女人撕扯,一个是灰白头发犹如厉鬼一般的老太婆,另一个是身材胖得跟水桶一般的中年妇人。僵持间,麻秆般高瘦的少年手持一柄明晃晃的水果刀从门口冲进来,猛然一刀扎进男人的胸膛,血溅三尺。男人惊恐的眼珠凸出,身体颓然软下……

    咋办?

    剁碎了一块一块丢掉……

    接下来,三人手持菜刀砍剁尸体……

    我浑身一震,睁开眼睛,汗下涔涔。这个场景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我的梦境中,我还有家庭的时候,我把它当作一种预兆,这让我终于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结束那段噩梦般的婚姻,儿子八岁的时候,我明白了一件事情,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消除赵家母女从小给他灌输的仇父教育。打小,我这个父亲的形象在孩子心中就坍塌了,再也无法立起来了。就像深度中毒,无药可救了。

    离婚更是一场丑陋的财产争夺战,赵家母女想一次把我扫地出门,还找我索要青春损失费、保姆费、精神损失费等十几项补偿。她们用惯用的招数逼我屈服,赵捷揪住我撕扯,老太婆在一边帮拳,长长的指甲从我脸上抠下一块肉来。我大喝一声:想找死吗?挥手将老巫婆推开一丈远。一脚踢开赵捷,惹得兴起,冲到厨房拿出一把水果刀,冷森森地她们说,死就一起死干净。她们见我要杀人的模样,顿时软了,赵老太放声大哭,我们母女真是苦命呀,遇到这样的男人,外面不硬家里硬。我看见孩子躲在墙角哆嗦成一团,叹了口气,将刀子一丢,离开了房子。

    法院判决之后,我将剩下一半的房产折算了一下,支付到孩子到十八岁抚养费还有富余,索性一次性地给了。我下定决心下半辈子不想再跟她们有任何纠葛了。至于孩子,不过是多了一个仇人,尽了基本的义务,恩情早已了结,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赵家母女不甘心,扬言要来老干部活动中心大闹,把我彻底搞臭,让我丢掉饭碗,我那时对这个大粪坑早就心生厌倦,索性来个猪八戒撂挑子——不伺候了。

    离婚后,偶尔想到这对母女,我总是瞬时燃起一股怒火,毛发倒竖,有一种想持刀行凶的冲动。

    实际上,一对出身寒苦的男女在父母那里没有品尝过快乐和幸福,组成家庭怎么可能找到快乐和幸福?况且有一个苦大仇深怨天恨地的老太婆当搅屎棍,她既不爱自己,更不可能去爱别人,她内心充满仇怨。本质上,我们三个人骨子里都是既自卑又敏感,又不长于沟通,结婚不久,因为饮食、生活等方面的习惯,龃龉不断,一个屋檐下就开始相互猜忌、相互算计。刚开始老太太还隐藏在幕后,替她闺女出主意,要握住家庭的财政大权,通过性来拿捏男人,掌控我的行踪等等。每到争吵时,她就在一边帮腔助拳,我一次次忍让换来的是母女的变本加厉。我儿时目睹村里夫妇吵架,男人多半动手打女人。我爷跟我娘吵了一辈子,从未动过手,即便是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我认为这是个底线,大概是这点让赵家母女以为我软弱,至于每次吵架赵捷都会上手,扇巴掌,起腿,一副泼妇的模样,我反倒成了家暴的受害者。孩子就是在这种阴郁的家庭氛围中来到人间的,他的到来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额外的和睦、团结和快乐。赵老太动辄以为替老张家传宗接代为筹码,把我的家庭空间和地位挤压到最小。她直接跳到前台针对我。对我做的家务横加指责,不高兴就甩盘摔筷子,经常挂在口头的一句话:你父母出不了力就该出钱。我给你们家当保姆每月是要算工资的,闲时见我坐在桌布边画画写字,讥讽道:不是我说你,你这个能把买纸买墨的本钱赚回来么?

    我跟她们母女几乎没什么共同语言,她们热衷攀比,小区里一块带孩子的琪琪奶奶说他家两套房,女婿一个月赚四万多,珍珍姥姥说孩子父母准备暑假带孩子去美国旅游,哪个亲戚家有几套房,赚多少钱。诸如此类。赵老太当着我面跟她亲戚视频时毫不避讳她姑娘嫁得不好,农村的,本来就不赚钱,负担又重,唉,我们娘俩命都不好。她们母女有个特性,但凡家里的大事小情都得顺着她们,不依她们,夜里三番五次跟你闹腾,不达目的,继之以日。这让我深受其苦,几番欲跟她离婚,念及孩子又强忍下来,老太婆以为找到了我的命脉,每回我跟赵捷吵架,她就在一边威胁:张铮改姓赵得了,反正你们家又没出钱又没出力。

    老蔡说:有些人已经堕落到无可救药,无论你怎么点化,都无法让他觉醒。赵家母女到死大概都不会自我反省,离婚一个月后,大多是赵峥在课外班跟别的男孩发生冲突,吃了亏,这对母女找对方家长理论,对方孩子爸爸是个胖大的胡同彪子,态度蛮横,根本不吃她们母女那一套,夹枪带棒地一通连吓带骂,母女两个带着赵铮灰溜溜地回家,她们这才想起曾经有个孩子爸爸,给我打了几通电话,我也没接,给我发微信说,你儿子被人打了,你这个当爹的真能袖手不管?吧啦吧啦一堆,我没有搭理他,我干脆将她的号码拉黑了。

    婚姻对很多人来说,就是一座结结实实坟墓。

    17

    一到医院,我瞬时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惧和压抑,一种任人摆布的无力感迅速布满全身。这几乎是一种条件反射式的心理反应。当初跟赵捷有了孩子之后,跑医院成了家常便饭。赵老太名曰过苦日子出身,对孩子毫无原则地宠溺,什么事情都包办,打小就养得娇滴滴的。身体弱不禁风,天气稍微变化一下就得生病,小孩容易得的流行病一个也没落下,上幼儿园但凡有一个同学感冒就能把他传染了。一生病就得往儿研所、儿童医院跑。你跟她们说送附近的医院,当时就得跟你蹿,你是不是孩子的爹,只想着自己图省事,孩子有个好歹跟你没完。

    这两个儿科大医院,全国的家长都带着孩子蜂拥而至,一天到晚人满为患,挂号、分诊、看病,缴费、化验、开药等等,每个环节都是漫长的等待,每分每刻都煎熬,污浊的空气中弥漫着焦虑和慌乱的气息。我在医院里忙忙乱乱地跑、等待的时候,她们带着孩子在外面等我电话。每一次看病下来,没一天时间看不完,每一次都搞得人心神俱疲。其实,费劲巴拉挂到专家号,看也就三分钟不到,照样是化验这个化验那个。跟社区医院又有什么两样呢?

    赵老太腰椎不好,赵捷没少给她约各种各样的中医专家,寒冬腊月凌晨三四点我去挂号,医院的门还没有开,外面已经排了长龙一般的队伍,人人坐在自带的马扎上,裹着厚厚的军大衣,跟我上大学春节前在售票窗口抢火车票的情景一样。挂上之后,在珍室外面的走廊上,患者及家属挤得满满当当,能抢到有限的几个座位简直是无比幸运的其余人只能长时间站立等待,上了年纪大人本来就站不住,那也没办法,只能硬捱,就算带了马扎也没地方搁呀!

    急救车送到乐县人民医院,先办手续缴费,住院押金加杂七杂八的,桃莲和桂莲转来的钱还不够,我只能低声下气地央求收费的女人少收点押金。大约赶上她心情不错,放了我一马。这一耽误,我爷眼见不行了,于是,送到急救室抢救,中间有个医生出来,给我一张病危通知书让签字,同时告诉我,你爷是急性肠炎引心脏衰竭,不一定能抢救回来。

    我冲他一呲牙,放手去做,不会怪到你们头上,我当时唯一担心的是钱的问题。人救不回来,未尝不是一个更好的结果,各方面都能交代过去。不知是医生听了这话没有负担,还是我爷生命力超强,抢救了半日,活过来了,在重症病房观察了一夜,转到普通病房。

    病房三张床,外面两张都有人了。最外一张躺着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肺炎转成白肺,要吸氧和输液维持,捱了十几天。大仔才从外地赶回来,站在病房外面看了几眼,掏出手机给其他几个兄姐妹打电话,让他们抓紧回来,凑钱办老娘后事。中间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头,脑梗,瘦得不成人性,四肢跟棍子一般,也是吸氧、输液,长期卧床。家属给他请了一个护工,一位五十多岁的胖大女人,一脸横肉,满面油腻。我一进来就冲我没完没了地抱怨,说医院就给这点钱,护理四五个,24小时一刻也不得闲,又脏又累,谁愿意干?她嗓门粗大,举止粗鲁。成天坐在走廊的塑料椅上跟其他护工聊天。她护理的病人液袋输完了,或者导尿袋满了,她也不管。有时进来,看老汉将输氧管拔出来了,她凶神恶煞地走过去,一把戳老汉鼻孔里,举手做状要打,故意给我捣鬼,不管你了!有时老汉拉在被子里了,她骂骂咧咧来擦洗,掀开被子,水池里打了一盆水用一块破布胡乱抹擦,老汉咧嘴哀嚎水冷水冷。她大怒:谁让你拉床上了,你不会喊我么。

    老汉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憋不住。

    她只管用力在老汉下身胡乱地擦,似乎要把老汉这把老骨头拆了。老汉痛得龇牙咧嘴,强忍着不敢吱声。

    我想起米莲说的,人老了送到养老院,死得更快。大门一关,护工就是里面的土皇帝,谁惹她不高兴,要整死谁就能整死谁,乡下仔女在外面,能凑出住养老院的钱就不容易了,哪有工夫时时过问关心。老人是生是死自然就由着养老院一干人说了算。有两个这种护工,两成的年淘汰率的指标岂不是可以轻松完成。乡下做仔女的,手头这点钱,不花在老人身上,那就全花在孩子身上,买房,报课外班等等,他们也许觉得更能促进消费,给县城带来繁荣吧。

    不送养老院的,要么像我们兄弟,一趟趟送医院抢救,钱都扔到医院。另外一种,没有能力管,也不想管,只能任自家老人在老屋里自生自灭,至多请米莲一日送两餐饭。

    我爷稳定下来之后,睁开眼睛找到靠在椅子上打盹的我:叹了口气:老弟,不要再花冤枉钱了。

    我迎着我爷的目光,点点头。我们爷仔在那一刻少有地心意相通了。

    我爷脸色阴郁了一下,稍后放松下来 ,显得很平静,叹了口气,说,我爷才活到五十几岁,一点仔女的福都没享到,我一辈子劳劳碌碌,比我爷强一点,享了一点你们四个的福。你将来呢?我现在在世上唯一记挂的就是你。剩下的没什么值得留恋的,早死早超生。

    我办了出院手续,剩下的钱将够雇一个车送我们回村。

    安顿完我爷之后,我就去空明寺找老蔡,请他为我爷超度。

    18

    吴主任隔两天带身材魁梧的男护士给我吃药打针,我问他是不是在我身上做什么实验。他不回答,男护士凶巴巴的,他们身上带着电棍,我心里清楚最好还是乖乖配合,横竖落他们手里。眼前的三个不过是小喽啰,奉命行事,何必惹恼他们,讨一顿多余的打。

    吴主任对我的态度很满意,冲我笑眯眯地点点头,恢复得很不错,不用多久,你就能想起很多你遗忘的事情。

    我无所谓地咧嘴笑笑,你在我脑中植入了什么。这跟行刑逼供让嫌疑人背事先做好的口供好多了。

    他没理我,踱步到桌边,看我桌上刚画的画,墨迹还未干。他用一指,树林下画的是什么,一个个也不像人呀,在打坐么?身边放着什么, 一大坨一大坨的……

    我还没来得及题跋,就走到他跟前,指着画面,道:我画的是群狼参禅图,这一个个的都是狼,身边一坨坨的是刚分割的肉,血淋漓,可惜没有颜料。

    吴主任扭过来,目光盯着我,刀锋一般,你对这种题材很有兴致,能跟我说说经常出现在你画上的空明寺吗?

    我老家的一个荒弃的寺庙。我漫不经心地说道:以前七八个村子的村民老跑去,我小时候也总跟着去。

    我们派人去过了,只是一间十来平米的小土庙,供着一堆木雕的神仙,老君、雷公、观音乱七八糟的。

    我哈哈大笑:你得找个老师给你讲讲传统水墨画,我画的是我心中的寺院,不用照着任何寺院画。

    你知道么。我们这个社会上层和底层有一件事是没有鸿沟的,那就是拜拜。只不过穷人求的是来生翻身,他们清楚今生摆脱穷困命运的机会渺茫。上层求的是一直能保持当前的地位、权力和财富,他们对来生倒不是特别相信。

    吴主任推了推眼镜,点点头表示赞赏,你在老干部中心工作期间,经常跟他们去寺院?

    我摇摇头,这种能跟老干部亲们接触的机会哪轮到我,都是刘胖子和冯云这两个家伙包了,我在很外围,跑腿的。

    那么,所以你对他们心生怨恨?吴主任眼神有变得冰凉。

    我摇摇头:刚开始有点,后来就清楚了,我跟他们不是一个阶层的,我不能自作多情误以为他们的自己人。他们雇我做事,我拿工资工作,仅此而已。

    他很有耐心,没有穷追猛打,冲立在一旁两个保镖递了个眼色,对我说了句,今天就到这里,背着手,溜溜达达地离开了。

    一个人离群索居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几乎忘记了时间的存在,没什么工作日,周末,节假日之类的,没有奔波之苦,没有一件事紧接着一件事催逼的煎迫,也没有什么消费欲望,维持基本的温饱就行,那是一段难得的清闲自在的美好时光。

    老爹走了,庙前村似乎从我的记忆中抹去了一般。自此我跟袍兄夏生再也没有通过音信,爱莲、桂莲偶尔会打个语音,让我感觉到这世上还有亲人。

    我除了偶尔去集市,很少去人多的地方。我对人群有一种恐惧,一月之内总会有两三个书画订单,这让我足以维持那种生存状态。

    老实说这跟住在空荡荡的村子里也没什么区别,问题是我还在盛年,没有额外的负担,心理上也没有额外的欲望,就算种田种地也可以过得很好。

    一个人单纯为自己活时,他总是可以过得很好。

    当他被裹挟到汹涌的俗流中,为各种规则而左右,为各种欲望而驱使,为相干的、无干的人们而劳碌时,他就难以摆脱要被榨干、孤苦地等死的命运。

    在埋葬完父亲之后,我跟夏生说,等你老时,还不如老爷子。

    他一听就蹿了,我再怎么都比你强,我有仔有仔,至少有人收尸送终。

    收尸送终这么个形式有这么重要么,一辈子劳劳碌碌就为了等这个形式,对我而言,还不如换我半日快活。

    当局大约最不喜欢我们这种隐逸的野人,脱离了他们设置,权力对我们无从施加作用。

    在过去的皇权社会,权力总有鞭长莫及的地方,而现在的科技手段,只要在国境之内,任何一隅都可以监管到,洞照幽微,全国城乡居民大数据让每个人成了国家的数据资产,可以按公司的绩效考核对每个资产进行干预,个人社会贡献值算法就是这样产生的。他们说国家治理公司化模式会使国力更加强盛,人种更加优良。

    此后,舒心日子开始远离了,我们就是一只只釜底游鱼,只能绝望地等着水慢慢被烧得沸腾。

    19

    吴主任有两天没有来看我了。这让我突然心生一股孤独之感,外面安保进来送饭食,我问他,老吴怎么不来看我了?生病了?安保像机器人一样,面无表情站在一旁,我疑心他就是一机器人。每次我进食的时候,他木桩般站在桌边看着我,一声不吭。他们大约怕我拿筷子自杀吧,所以进食也让人看着。

    人失去自由,时间总是很漫长。关在监牢里,我常常有一种困在坟墓的感觉,这两天笔墨也没送过来,我闲极无聊,只能用枯笔沾水在先前的画作上乱涂乱画,直到涂成黑压压的一片,直到纸张被浸泡得软烂。

    傍晚,窗外北风刮得凄厉,我站在床上从窗户望着外面,天色阴沉,天空飘起了雪花,冷风灌进来,呛进我的肺里,我浑身一震,接着一阵激烈咳嗽。气温是陡然转冷的,房间很快冷如冰窖。我仍旧穿着秋季的衣服,衬衣之外只有一件灰色外套,床上的被褥也很单薄。我将被子滚在身上,缩在墙角瑟瑟发抖。我记得这个点,“机器人”该送晚饭了,我饥寒交迫,走到铁门边,门洞紧闭,外面没有声息。他们因何对我的冷暖饥寒突然不关心了,难道是用这种办法来慢慢惩罚我?

    我耳朵贴在铁壁上,感觉快要被粘上了,走廊内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我心中一喜,老吴带着人来了,我是他的实验对象。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心理,人做了囚徒,有人稍稍对你假以辞色,虽然明知道他别有所图,你仍旧会对他心存好感,甚至感激。

    我赶紧坐在桌边,将被子整理了一下,披好,我不想显得如此狼狈,在他面前至少努力装出一副体面来。

    脚步声到门口就停住了。

    “他的情况在快速好转,再给我一个月,保证脑子清楚明白!” ,吴主任的声音

    等不了了,实话告诉你,有人把消息泄出去了,上头怕搞出舆情来,不好收场。那个警察的声音。

    你们带过去审不出什么来,他脑子还是混乱的。吴主任语气带着无奈。

    现在不是审不审的问题,而是给这些家属做个交代,平息他们的怒气,他们不高兴,我们做什么都白搭。警察的语气同样带着无奈,一面抱怨,从立案到现在三个多月,我没睡过一个踏实觉。

    门咔嚓一声打开,一张严厉的方脸出现在当中,一束利箭般的目光朝我射过来,仿佛要在我身上戳十个八个透明窟窿,盯了几秒,低喝一声:带走!他身后闪出两个年轻警察朝我扑来,上来一左一右拧住我的胳膊,动作迅疾猛烈,一股钻心的疼痛传遍我的全身,瞬时没有了寒冷的感觉,我嗷地一声惨叫,眼泪汪汪地望着吴主任。他的画面已经模糊了。

    我不由自主地被两个强壮的警察架着往外走,几乎脚不点地。走廊的灯光很幽暗,房间里传出一阵阵邪魅的笑声。路过一间铁笼般的囚笼,里面一个野人般的囚犯猛地撞上栅栏,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大声响,他撩开遮挡眼睛的打卷的长发,露出一张凶恶丑陋的面孔,野兽的双瞳死死地盯住我,呲着森森的牙齿低吼,我的猎物,我的猎物,快给我,快给我,我要撕开他的肚皮,掏出他的心肝,一口一口吃掉。说着,他伸出舌头舔着嘴唇、嘴角,如同舔血。铁栅栏杆子鸡蛋粗细,中间的缝隙很小,野人见我们过去,咬牙切齿,手却伸不出来。一个男护士擦着他过去,突然掏出电棍,伸进去在他肚子上戳了一下,野人嗷地一声惨叫,仰面跌翻在地。

    出门是一个院子,院墙很高,估计得有五米,上面布着电网。雪下大了,纷纷扬扬,地面已经铺了一层积雪,院子里停着几辆车,车上盖了一层雪。

    冷风如刀子袭向我的面孔,刺得我眼睛生疼,寒气从领口灌进去,我单鞋踏进雪里很快潮湿了。我瑟瑟地抖着,目光搜寻方脸警察和吴医生的身影。他们就在前方,我朝他们喊:求求你们,给一件厚衣服。冷风从我的嘴里钻进去,我的胃一阵痉挛。

    警察扭冲身边的吴医生一笑:这货是个软骨头,要是拉到我那儿审,一轮下来准撂。

    老吴苦笑,不说话。

    我被塞进一辆警车,仍是被看守一左一右夹在中间,上车他们拿出一个布袋子套在我头上。我眼前一黑。上车之后他们松了手,给我戴上一副手铐。这比胳膊被反剪着架起来好受多了。我肩膀和手肘两处关节的疼痛仍在持续。

    坐了一段颠簸的路,车子平稳了,行驶了一阵,他们拉响了警笛,一路飞驰,大约开了一个钟头,车子停下来,我肚子一阵绞痛,我对左侧的警察说:我肚子痛,要拉屎。他没理我,先下车,伸手拽着我的胳膊用力一拖,直接将我拖出车外,我屁股着地,没来得及挣扎,就被他们架起来拖着往前。他们没有摘走我头上的布袋,我不知道被带了哪里。

    感觉拖进一扇门,室内暖融融的,里面嗡嗡地响成一片。头上的布袋忽然被扯掉,灯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活刮了他,活刮了他,有人冲我喊道,紧接着一阵激愤的声音一齐响起来:活刮了他!

    我睁开眼睛,阶梯型的大厅里黑压压站着的全是人,朝我怒喊,一队警察拦在我前面,要没有他们,这些愤怒的人似乎冲上来把我撕成碎片。我心里迷糊,自己什么时候跟这么多人结下了深仇大怨?我什么时候触及到他们核心利益了?招致他们这般切齿痛恨?

    呼地一块石头贴着我的头皮飞过去。接着更多的石头飞来。我双手一抱脑袋躲在警察身后。身侧看台上有人拿着话筒喊话:家属先不要激动,大家要有点耐心,你们现在蜂拥而上把他整死了,他就不能接受比这个痛苦十倍的惩罚了。

    我明白了,这里是戏院,台下这么多人要看着我如何被处死。恐惧从我的脚底升起。我眼神迷离,神情恍惚,浑身瘫软,两个警察架起我拖到台上。中间有个锈迹斑斑的铁椅子,座椅带着铁钉,扶手带着铁扣。椅背带着一个大铁环,

    我冲警察大喊,我要拉屎,我要拉屎,他们只管把我往铁椅子那边拖,我忍不住了,哗啦一声喷溅而出,大腿后面到小腿瞬时黏黏糊糊。我自己也能闻到一股奇臭无比的味道。监牢给我的伙食很不错,时常便秘,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

    这股臭味很快随着暖风很快扩散开来,拖我的警察,松开手掩住鼻子,前排的有人破口大骂:谁他妈的放毒气,不少人开始作呕,更多的人纷纷捂住嘴鼻。

    朦胧中,我看见一个人向我走近,冲我轻声喊道:醒来,醒来,坚强点,一切都是幻象,是佛祖的考验,过去了,你自然就达到彼岸了。

    老蔡!你来了。我仿佛灵魂归位了一般,忽然清醒了。

    起来,我们一起面对。老蔡伸手拉我起来 。

    我走到铁椅边,从容地坐上去,铁钉扎进我的身体,鲜血喷溅。我一阵眩晕,一阵刺痛,几乎要晕死过去。老蔡左手捂住我的右手,弓下身体,右掌立在胸前,嘴里轻声念着佛经,他脸色祥和,头顶一团佛光笼罩。我爷就是这么被他超度的,很安稳地睡去。老蔡仿佛把我所有的痛苦和恐惧都吸走了。

    我环顾台上、台下的人们,每一张脸都看得清清楚楚,白发的青发的或稚嫩的,一张张面孔显露的仇怨、嗜血,兴奋、疲惫诸多表情,我都能读出来。

    你们这些可憎可怜的家伙哈,你们这些寄生阶层,你们执迷不悟啊,你们不知道,你们的灵魂在苦海里越走越远。你们在消耗来生的福报和运势。你们以为能牢牢掌控现在的地位、权势、财富?一切如梦幻泡影,很快就会烟消云散。

    你们将很快分化,相互仇视,争权夺势,你们将在欲望的深渊堕落永世不得翻身。你们永远不会觉悟,神、佛抛弃了你们,幻象破灭就是你们堕入地狱之时。

    我,鄙视你们,我亦,怜悯你们

    智慧无边的佛,我忏悔,我无法点化他们,无法超度他们。

    我目光如炬,声若洪钟,好像在登坛弘法。

    方脸警察冲过来往我嘴里塞了一团破布。我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台下陷入了一团死寂。人群中站起来一个胖子,大吼道:还等什么,赶紧弄死他。

    我循着他的声音看过去,目光打在他满脸横肉的脸上,如两束激光,胖子慌忙将目光闪避,随即坐下,躲在人群里。

    方脸警察冲侧幕一挥手,两个白大褂戴着口罩,一个手里拿着一根针管。他们不敢看我的眼睛,快步走过来,一个按住我的手臂,一个将针头扎进了我的手臂血管,注射了一管黄色的液体。

    阿蔡轻声对我说,我们走吧!

    我闭上眼睛,嘴角溢出一丝微笑,身边的一切渐渐如烟尘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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