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于俄国文学,说实话,读的不是太多。之前,看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列夫托尔斯泰《复活》,基本都是浅尝辄止,并未细品。宏观的印象,前者对于人心理的揣测与精准把握,可以说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后者对人物形象的建构,是在揭露俄国政治制度腐败基础上展开,也精彩绝伦。
要说二者的共性,都更多的对人与社会关系的剥茧抽丝,层层剖析。当然,文学作品离不开社会大背景的辐射、透视,更离不开人与人复杂关系的架设与布局。那么,屠格涅夫对此,也不例外。
在《猎人笔记》二十五篇独立且关联不大的小说里,他就很好地表现了人与社会的这种微妙又纠缠不清的关系。
当时的大背景就是俄国如剑在悬的农奴制改革。我们学历史的都清楚,当时俄国经济发展水平,对比西欧来说,被落下的不止一个档次,就像当年晚清与西方一样悬殊。但可贵的是,人家的资本主义仍在缓慢发展,不像咱们晚清新瓶装旧酒仍举步维艰。总体来说,俄国那时已经逐渐步入资本主义社会。但很可气的,就是这农奴制戾气太重,朽而不死,又臭又硬。
话说屠格涅夫作为贵族地主一份子,还是比较开明。因为人家从小就接受西欧文化的熏陶,属于正经八本的“西化”人物,和新文化时期的胡适、蔡元培类似吧。所以,他的思维、视域、文明程度,当然高于同时代的旧贵族。
他看不惯旧贵族的惰性浮躁,虚伪狡诈。所以,在《猎人笔记》里就有众多的地主们纷纷粉墨登场。
外表斯文,内心险恶的地主佩诺奇金,对人表面彬彬有礼,实际上却冷酷无情。仆人们偶有犯错,绝不姑息。他与管家索夫龙狼狈为奸,对冒犯的农民轻者一顿毒打,重者家破人亡。
比如,老爷佩诺奇金驾到,会引起全村的“恐慌”。庄稼人马上闭口不唱了,并摘下帽子行礼致意。孩子们屁滚尿流地逃到屋里,屏住呼吸。更惊奇的是,母鸡慌慌张张地直钻到大门底下。原本神气活现的公鸡,也悄无声息地溜掉了。
整个一个中国地主“周扒皮”的形象,相对于古代经典“道路以目”,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种巧妙的控诉与讽刺,屠格涅夫可说是信手拈来,水到渠成。

行伍出身的地主赫瓦伦斯基,喜欢看人下菜碟,纯属彻头彻尾的势利小人。对无钱无势的一般地主,嗤之以鼻;对普通贫民,更是目中无人。然而,如果遇到达官显贵,他奴颜婢膝的嘴脸暴露无疑:“他会面带笑容,连连点头,察看他们的眼色——显出一副甜蜜蜜的样子……即便输了钱,也不埋怨。”这一点,好像大唐那位口蜜腹剑的宰相,能与之旗鼓相当吧。
自诩“老实人”的地主斯捷古诺夫,声称自己向往古朴,不慕奢华。可是,这人真的有点装,害怕别人说他守旧,十年前就从莫斯科买来脱粒机。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它一直被密封在棚子里不用,每天看看就心满意足了。他还热衷别人称他是“好心肠的人”,背地里却对仆人恶毒残忍,不留情面。鞭打他们时,他坐在凉台上一面喝茶,一面随着鞭打声的节奏喊:“啪啪啪!啪啪!啪啪!”他甚至总结几条混蛋逻辑,“老爷终究是老爷,庄稼人终究是庄稼人”;“如果老子是贼,儿子必定也是贼”。
当然,屠格涅夫的神来之笔,也对其他类型的地主做一简单勾画: 穿着素朴,表面上对农民和蔼可亲,可又使他们内心时刻提防的柳博兹沃诺夫;倚强凌弱,霸占别人土地的地主(“我”的祖父);打着庄园“办事处”的幌子,靠爪牙横行乡里的女地主洛斯尼亚科娃;心灵扭曲、想方设法折磨庄稼人和仆役的科莫夫,等等。
由此看到,这样一些矫言伪行、精神空虚又固执保守的地主控制下的俄国,犹如昨日黄花,大势已去。身为地主,屠格涅夫本来不屑与之为伍,却又难以抽身。尴尬之余,他更多地去关注一些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了解他们的遭遇与疾苦,借他的神笔,细致入微地刻画了一群鲜活灵动、命运多舛的民众形象。
莓泉附近的斯捷普什卡,一个可怜又被人忽视的小人物。
“他来来去去、一举一动都无声无息;打喷嚏、咳嗽时都蒙上手,害怕出声,他老是忙忙碌碌,奔前奔后,活像蚂蚁,这全是为了糊口,纯粹是为了有口饭吃。”
没亲没故,没钱没势,不知道从哪里来,更不知道他将到哪里去。就像浮萍,像蝼蚁,浑浑噩噩地活着,稀里糊涂地死去,根本没人在意,更没人关心。夏天暂时住在鸡窝边贮藏室,冬天躲在澡堂更衣室里,最寒冷的天则去干草棚取暖。仿佛这人世间,本来就没有他落脚之地。这类小人物,已经被社会彻底遗忘,彻底抛弃,彻底边缘化。可怜至极!
莓泉偶遇的庄稼人“雾”,虽然与斯捷普什卡经历不同,但命运同样凄惨。
“这庄稼人是带着微笑对我们谈这些事的,好像是在谈别人的事,可是他那双小小的、眯拢的眼睛里却是泪水盈眶,嘴唇抽搐着。”
想哭却不敢哭,强颜欢笑的模样,让人看了心疼。想起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在丈夫去世,儿子阿毛又被狼叼走的那一刻,内心的痛苦无以宣泄,反复诉说却得不到真正的同情,最终只能隐忍不发,沉默不语。这种矛盾的心情或许就如此吧。
“雾”的遭遇,代表了俄罗斯千千万万的农民。年事已高儿子偏偏离世,年景不好又要上缴高额的代役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申诉减税反被地主驱赶,那种失落沮丧的心情可想而知。最后呢,只能破罐子破摔,我烂命一条,爱咋咋地。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想想看,那时的俄罗斯社会真的是矛盾重重,暗潮涌动。

利戈夫村的苏乔克,一个同样地位卑微的小人物。为了一张嘴,他曾辗转于几个地主家中,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他没有固定的职业,渔夫,马车夫,厨子,花匠,小厮,咖啡工,戏子等等,他几乎无所不能、无所不会。实际上,在各种角色中游走,并非他本意,当然更谈不上没有他,地球就不会转动。关键是,他没有自由,没有自我,而且对自己的现状已经麻木不仁。就像将要溺水的人,在水中徒劳地挣扎,却不去想办法自救。
“他开先不是怕危险,而是怕我们怨怒,这会儿已全然定下心来了,只是有时大声喘气,似乎不觉得有任何必要去改变自己的处境。”
体制的腐朽与僵化,造就了一批逆来顺受,拘泥刻板的“活死人”。只要能有口饭吃,能活着,就知足了,不必奢求活着的质量与意义。这部分人,已经彻头彻尾震慑于旧制度的淫威,本身成了旧制度的一部分,不可分割,更谈不上改变。除非把他们依附的旧制度完全铲除,或许,他们还有一线生机。
在山雨欲来的大环境下,无论是对腐朽没落地主特性的客观描述,还是对社会底层民众生活的真实反映,屠格涅夫的态度都是真诚的,自然的,不带有任何的夸张与虚妄。就像当下像一句流行语,我手写我心。
屠格涅夫自己曾说过,他不是以描写客观现实为指导原则的自然主义者,而是一个“超现实主义”者。可以这样理解:他的作品是客观现实与心灵感悟相互融合的产物,而二者的契合点,便是真诚。这种真诚,从他对一些普通人物的热情讴歌与强烈的情感融入,便可见一斑。
比如,两个农民中,霍里勤劳,务实,精明能干,思想开放,关注社会与民生;卡利内奇则浪漫,热情,属于理想主义者,对比前者,他更喜欢大自然和新奇的事物。他们身上,具备俄罗斯人特有的自信、进取、勇于探索未来的精神与品质。拨开重重迷雾,作者仿佛看到了俄罗斯民族的未来与希望。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虽然其貌不扬,但内心纯洁善良。他热爱自然,反对捕杀各类飞禽走兽。他认为,它们与人类一样,有自己生存的权利。这种人与自然的和谐观,还真有点老庄的味道。可以说,他,是大自然的捍卫者。他对人、事看得如此通透,“人间无正道”,但他又强调,做人必须正直,这是最要紧的。他,是智慧的化身,更是美德的代表。
当然,对于歌手雅科夫的卓尔不凡的歌唱天赋及周围农民的令人惊讶的音乐鉴赏力,对特立独行的护林人孤狼外表冷漠,实则内心柔软的本性,对身患重病、几乎枯萎的女人卢克丽娅的坚强、隐忍、包容的美好品质等,作者都不惜笔墨给予了热情的赞美与讴歌,这里不再详述。
如果说,屠格涅夫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文风最大的不同,则是他对自然的描摹与刻画已经入木三分,出神入化。前两者只有望洋兴叹,却无法超越。托尔斯曾称颂过屠格涅夫的风景描写,“这是他的拿手本领,以至在他以后,没有人敢下手碰这样的对象——大自然。两三笔一勾,大自然就发出芬芳的气息。”

他是大自然的画师,他以广阔的俄罗斯乡村风光为素材。森林草地、山川河流、蓝天白云、飞禽家畜等等,无一不是他描画的对象。他的画笔,自带魔性。他用他的如摄像机般的眼睛,将大自然的美尽收眼底。再用一颗真诚的心,联想,思考,感悟,以形象、准确、诗意的文字,烘托反衬,直抵读者的心灵。使人如临其境,如见其景。如同王维的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读他的文字,仿佛在我们眼前,徐徐展开一幅天高地阔,疏密有致,意境悠远俄罗斯乡村图。
比如,在《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中,“我”在林中小憩,透过光影斑驳的枝丫,欣赏变化莫测的天空的景色:
“林中一团团白云像一座座水下仙岛,悄悄地浮来,又悄悄地离去。忽然,这整片海洋,这光辉的天空,这些洒满阳光的树枝和树叶,全都流动起来,闪烁着流动的光,响起清新的、颤悠悠的沙沙声,宛如突然而来的波浪的无休止的细微拍溅声。”
这里,作者将眼中的树木、天空、阳光等因素交织在一起,融入丰富的想象,用文学的语言,将天空比作海洋,将白云比作仙岛,然后把光,声,色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使画面逼真而生动,给人身临其境的感受。
在《歌手》里,作者描写了赤日当空,炎热烦闷的情景:
“羽毛亮泽的白嘴鸦和乌鸦张着嘴,苦相地瞅着过路的行人,似乎在求人们的同情。唯有麻雀们不觉愁苦,张开羽毛,叽叽喳喳地叫得比先前更凶,忽而在篱笆上打架,忽而从尘土飞扬的大路上一齐起飞,如阴云一般在绿油油的大麻地上空飞来飞去。”
“张着嘴”、“苦相地瞅着”、“叫得比先前更凶”等,作者准确把炎热天气下鸟们的特征细致地呈现出来,并赋予其“人”的情感,活灵活现,如在眼前。而这样的天气,与之后歌手如清泉般的歌声形成鲜明对比,更衬托了歌手歌声的美妙与听众的如痴如醉,如饮佳酿般畅快淋漓。
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屠格涅夫用一支神奇的画笔,将俄罗斯浓郁的自然风光与风物人情细微简洁地勾勒出来,色彩绚丽,形神兼备,韵味深远。让读者可视,可闻,可触,可感,如临其境,如闻其声。赏读之余,无不为之惊叹,大呼过瘾。难怪他去世后,著名海景画家博戈柳博夫曾高度评价:“他的神来之笔,就像画家手中的彩笔,用语言如此清晰,如此准确描绘了大自然不可捕捉的美。只有像屠格涅夫这样天才的大师才能捕捉到这样的美。”
斯人已远去,但其如诗如画的文字,仍经久不衰,熠熠生辉。他对家国的眷眷深情与真情呼唤,他对弱小群体的广泛关注与深切同情,他的富含哲理性与思想性的文学作品,他真实、自然地反映现实世界的严谨态度,仍令后人高山仰止,永世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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