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假币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42期“假”专题活动】

73岁的长庚死了。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全身僵直。

他老婆翠琴的惨叫声引来了邻居，人们把他身上的被子掀开，几个人一起用力，把他抬到旁边搭起的门板上。趁着尸体还没完全僵硬，合力给他套上肥大的寿衣。

长庚老汉一向随和，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然而现在，他的样子却有些吓人：空洞的双眼瞪圆，直直地盯着熏得乌黑的房顶；深紫色的唇向两边咧开，微微露出几颗黑黄的牙齿，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仔细看，他眼角两边挂着长长的一道白痕，应该是泪水干涸之后留下的痕迹。

他这是，真的哭过？

翠琴瘫坐在土炕旁的地上，发出尖利而高亢的哀鸣。她花白的头发干枯蓬乱，一双眼肿胀得只剩了窄窄的缝儿。她从来都话少，此刻也是来来回回就一句话：“老头子啊，你怎么能扔下我一个人走了？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

几个本家妇人围着翠琴，劝她到炕上坐：“婶儿，地上太凉了，你的腿不能受寒。万一你再病了，长庚叔走得也不安心啊！”

大概是这个“走”字触发了某个机关，翠琴的嗓门更高了几十个分贝，一边哭喊，一边奋力推开周围的人，向着门板的方向爬过去。

“让她再看一眼吧，以后——”一直默不作声，只吧嗒吧嗒抽烟的村长开口，却被自己一个突然的哽咽打断。“以后，就没机会再见了！”

盖着的黄布被人揭开，翠琴一把抓住长庚的手臂，用力攥住。

旁边的小伙子眼尖，他瞥见，长庚的右手中似乎握着什么东西，从指缝间隐隐可以看见一点粉红的颜色。好奇盖过了悲痛，他忍不住提醒：“翠琴婶儿，你看，叔手里有东西！”

众人的目光都被这一嗓子喊了过来，都凑近了去看。翠琴也停止哭嚎，抹一把鼻涕，看向那只枯瘦灰败的手臂。

长年累月的劳作，使得长庚的手指关节格外粗大。他紧握了拳头，关节硌着关节，两个手指之间便形成了细长的梭形缝隙。那神秘的粉红色嵌在这些缝隙中，隐约可见。

翠琴先是眯眼仔细瞅，大概没看出个所以然，就动手去掀压在最外面的大拇指。她尝试了两次，都没能成功。蓦地，她停住手，突然爬起来冲向土炕，一把掀开草席，抓起一个叠成长方形的手帕。三下两下扒开手帕，只一眼，她就再次跌坐在地，声音拔高到极致：“我那短命的老头子啊，你是被人害死的啊！”

一语惊醒众人，大家面面相觑，一脸的莫名其妙。村长颤抖着手摁灭手里的烟，一连声地喝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翠琴？你把话说清楚，谁害了长庚？哎呀！你先别哭，哭有什么用？”

翠琴抹掉泪水，开始讲述。

原来，长庚手里的粉红色物体，其实就是一百块钱的纸币而已。至于这张纸币的由来，便是长庚丢掉性命的原因，最起码，是主要原因之一。

翠琴最近总喊头疼头晕，长庚就想把家里的红薯卖掉换钱，带老太婆去县医院做个检查。他精挑细选，把挑好的细长条蜜薯装了满满一车厢，一路吆喝着走街串巷。

长庚实在，宁肯自己吃点亏，也绝不少给人半两。看他这样，来买红薯的人一个接一个，很快卖出了大半车。好不容易有时间休息一下，他靠着身后的墙，乐滋滋地把收到的零钱分类整理好。“197块钱，”他心满意足地叹息。“把这一车卖完，老太婆看病的钱差不多就够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一个瘦高的男人走过来，他随意地看了一眼红薯，就说要十斤。

长庚见他并不像其他人一样挑挑捡捡，甚是痛快，就自动给他优惠价，两块二一斤。称够十斤，还额外给他多加了一大块。

男人一直低头摆弄手机，似乎并不在意有没有缺斤少两。他递过一张百元大钞，催促长庚快速找零。这人拿到零钱，数都没数，逃一般扭头就走，甚至带了一些小跑的意思。

长庚捏着大钞，眯着眼看了又看，心中陡然生了怀疑——这小子这么慌张，他不会是给我假钱了吧？他对准光，翻来覆去地检查。只可惜，他这一辈子也没摸到过几次百元大钞，根本无从判断真假。

往家走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长庚既高兴红薯卖得顺利，又担心这一百块钱是假币，一路纠结着进了村子。他把牵牛的绳子拴在家门口，却并不回家，而是拐进了对门儿的侄子家。从侄子家出来，长庚抱头蹲在墙外的角落里，一直蹲到各家都熄了灯火，才拖着酸痛的腿，一步一步挪回家。

“他心疼那一百块钱，说要找到那个坑人的浑小子，拼了命也得把钱要回来。我劝了半天，才把他劝睡下了。”翠琴说着，又带了哭音。“要是知道他睡了就再也醒不过来，我怎么也不会非叫他先睡觉啊——”

三天后，长庚入土。

送葬回来，侄子发现翠琴趴在台阶上，已经没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