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月京城,微风和煦,艳阳暖人,贡院外人头攒动,议论纷纷,有人欢天喜地,有人痛哭失声,原来是科举放榜,这关乎着举子们的一世前程。
苏远站在人群里,心中抑制不住的紧张兴奋,此次科举省试,由于种种变故,他准备得不算充分,临场发挥中规中矩,名列前茅是不指望了,只求榜上有名,告慰先父在天之灵,不辜负大哥和清妍的励勉。
好不容易挤到了榜单前,上面布满了名字,苏远细细查看,从头看到了尾,未寻到自己的名字,心中一凉,又认认真真核对了一遍。还是没有,苏远呆立良久,夕阳西下,人群散去,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落榜了。
虽不是学识渊博,经天纬地之才,但以平身所学,博取功名应非难事,谁料到了京城,方知天下之大,人杰辈出,普普通通的一介书生,其实并无过人之处,论文采比不过天资聪颖的八斗才子,习武艺只会花拳绣腿难以防身,或许真要如蝼蚁般平平淡淡度过余生。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英雄梦,随着岁月的打磨,少数人实现了,少数人沉沦了,而大多数人同现实妥协,成了芸芸众生。
苏远回李府时,李清妍正在小花园内,数着枝上一朵又一朵的梅花,她望了苏远一眼,便知晓了结果,准备了千言万语,可最后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说完抽身离去,生怕自己的心意会改变。
无颜挽留,苏远默然回房,任由黄昏转入月夜,昔日豪情壮志,犹如照来的洁白月色,可见而不可得焉。
若是没考上,接下来又有何打算?清妍数月前的问话,苏远有作思量,可如今到了抉择之时,忽又没了方向。真要回颍州,继续备战科考吗?下一次省试时间未定,参照往年惯例,短则一年之期,长则许要三年,自己可以等,但清妍有时间等吗?况且凭自己的学识,复习三年又真有把握考上吗?”
前途未卜,心乱如麻,现实愿景交织纠缠,人生路上几多仿徨。世上的许多事不是冥想便可得出结果,谁也无法预知迎接自己的是幸福还是失望。透过窗纱,苏远眼前一亮,虽辨不清未来的情状,但那道倩影正徘徊在外面的小径上。
脚步轻而急促,李清妍来回踱着,向来沉稳的她此刻同样仿徨,她忧虑之前的言行刺激到了苏远,打算推门进去安慰,可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诫,不可放低姿态,娇纵情郎。
房内房外,月光普照,书生佳人为情扰。开门是最简洁明了的方式,也是最本能原始的冲动,房外的清妍这时不会拒绝,可房内的苏远却犹豫了。为人君子,希求的不是一时之快,而是长相厮守,比起短暂的温存,苏远更需要给出一个坚定的承诺,可人在低谷,又能给出怎样的承诺?
“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这句话出自韩愈的《争臣论》,阐述的是韩愈“文以明道”的主张。清妍相借的韩愈文集中收纳了这篇文章,故苏远熟读于心,犹疑之时,忽又念起了这句话。韩愈三次落榜,屡遭贬谪,可无论潮起潮落,犹不忘君子初心,他苏践行难道就不能以此为榜样?君子修身,与地位无关,与才气无关,科举落榜不是末路,游闯天下,无论在哪皆可践行文以明道的理想。
有了答案,苏远没有去开门,吹灭烛火,装作入睡躺上了床。
第二日,苏远早早收整完毕,来到厅堂。见李维国在用膳,苏远躬身言道:“李伯父,多谢这几月来的照顾关怀,苏远不胜感激,今科举结果已出,小侄名落孙山,遂决定启程离京,出外闯荡。”
李维国毫不惊诧,道:“苏远,你有如此见识也不枉这几个月在京城的备战拼搏。非是我对你冷眼相待,而因你是一块璞玉,需经雕琢方能成器,若待你太好反而会心生懒散。此次科举失利,未必就一定是件坏事,你尚年轻,出去闯荡也好,积累人生阅历,日后机遇还很多。”
见苏远点头表示认同,李维国甚是欣慰,喝了勺粥,悠然道:“有时看到你和苏辽,就忆起了我的两个儿子。”
原来李家还有两个男丁,只是为何从未听闻?苏远正自揣测,忽听李维国问道:“苏远,你大哥回颍州了?”
苏辽是在苏远考试前五日离开的京城,说是有生意要回去处理。听得问询,苏远如实相告,却见李维国欲言又止,似还有话说。面对长辈,不好明问,苏远试探着闲聊了几句,直至要起身告辞之际,李维国这才将话题转回了苏辽身上。
“苏远,请替我带一句话给你大哥。”李维国的神色忽变得严肃,“你们的父亲在生前是一位值得称道的人物,但请不要重走他的路,他所走的是条修罗路,灰暗、血腥而又荆棘遍布。”
带着困惑,苏远辞别了李维国,没有直接启程,而是来到了李清妍的房前。正要敲门,门便开了,李清妍立在门边,原来等候多时了。
“准备走吗?”李清妍轻声询道。
苏远坚定回道:“身为七尺男儿,怎可一直寄人篱下?君子修身,岂可止于书而不知天下事?岂可居一隅而不晓黎民苦?天宽地广,我当游闯天下,方不负青春年华。”
李清妍欣然一笑,转而面现忧愁,道:“那还回来吗?”
四目相对,尽是离别苦。年华似水,佳人如花,人生的长流里,水中花开不过转瞬即逝的繁华,怎可心贪,一人独赏?苏远怅然道:“清妍,等我一年。若是功成名就了,一年后我定来李府提亲,若是没来,就忘了我吧。”
泪眼朦胧,素来沉稳的李清雅也抑制不住情感,泣涕着从怀里取出一个精美的红色同心结,小心翼翼交予苏远。“远哥,这是我编的同心结,你我一人一个,期年之后,清妍等你归家。”
苏远将绳结牢牢握在手心,转身而别,不忍回首再望。青春的约定,有的随风飘散,有的永远印在了心上。
* * * * *
“比武开始,由江南铁链司徒世家的司徒晟对阵扬州陆家的陆伯霖。”
扬州今日是个艳阳天,嘉宾席上坐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是剑震江浙陆飞雄,折扇轻挥谈笑自若的是巢湖望阳坞的主人殷晖,操着流利江淮官话玩世不恭的是当地名流老公子苗欢,此外还有泰山五剑中的卜好和陶利,身居公门的黄山派弟子靳穆。伴着这声宣告,场下呐喊四起,助威阵阵,可场中的正角陆伯霖无动于衷,他拔剑作了个守势,待对方主动来战。这一次比武是陆伯霖的父亲陆飞雄筹划安排的,自儿子回扬州以来,他每隔一月便往司徒世家送一封挑战帖,在收到第五封挑战帖后,现任司徒世家的家主司徒晟终于按耐不住,接下了这场挑战。
司徒家和陆家同列武林八大世家,且均在扬州,此番比武,不仅是司徒晟和陆伯霖两人的比斗,更是两家在扬州城的地位之争。可惜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的铁链司徒人才凋零,前不久刚折了一个司徒早,司徒七兄弟现只余下老三司徒晟和老七司徒晨两人,比试前大多江湖人认定陆伯霖必胜无误。
司徒晟今年三十有九,对面的陆伯霖比他小了一轮还多,他望了眼场边欢声谈笑的看客,大吼一声,挥动起象征着显赫家世的簪缨铁链,向陆伯霖横扫而去。
陆伯霖以右手的奔雷剑拦下铁链,同时左手的御风剑出,直刺对方下盘。司徒晟立时纵起一跃,他的招法比其四弟司徒早要稳健,江南铁链以‘缠’字诀和‘扫’字诀为要领,司徒晟虽有缠锁之意,却不急于展现意图,而是通过不断挥扫,寻求一击必杀的机会。
簪缨链为司徒世家家传之物,坚硬无比,陆伯霖试了几合,见斩断不了,便开始潜心寻觅司徒晟招法上的弱点。两人对走了二十多合,终还是司徒晟这边先现出破绽,他的簪缨链本打算扫袭陆伯霖的腿骨,却被陆伯霖预判出了招式,结果同御风剑绞在了一处。
陆伯霖左手腕急转,将剑链彻底锁死,另一手的奔雷剑则趁势刺向司徒晟,他本意是逼司徒晟弃链认输,可未料这位司徒世家的家主和自己一样,是一个舍命不弃兵刃的主。司徒晟起先打算拉拽回铁链,却发现是无用功,便只得以陆伯霖为圆心,抓着铁链往旁侧闪躲,怎奈此刻的奔雷剑已是附骨之疽,彻底封死了全部退路。
两家同属武林正派,若不是父亲执意求战,陆伯霖原不打算卷入这场强弱明分的争斗,他见胜机已现,便改刺为切,以剑背拍击司徒晟的臂骨。
司徒晟闷哼一声,却未松开握着簪缨链的手,手臂上的疼痛刺激着的是神经,可场边看客们的眼光犹若利刃,深插进了他的胸口,利刃不会说话,可司徒晟知道它们要说什么。陆飞雄割出的是鄙夷之刀,妹夫殷晖挥出的是无奈之刃,而弟弟司徒晨刺出的是失望之剑。
一下,两下,三下,陆伯霖以剑背连拍司徒晟臂骨三下,可司徒晟就是不松开握着簪缨链的手。司徒晟面色青了,衣袖烂了,臂膀肿胀,整个身子的重心完全倾斜在了手臂上,狼狈的模样犹如拼死护着骨头的狗。正当场边要爆发出热烈的讥笑时,陆伯霖收起了剑,淡淡道:“这场比武算和。”
陆伯霖走下场时,父亲率先迎了过来,陆飞雄的神色流露出极度的不快,沉声道:“为何言和?”
“因为他是一个可敬的对手。”人说父子情深,可陆伯霖和父亲的关系却尤为淡漠,两人唯一的纽带似乎只剩下了陆家剑法,一人教一人学,仅此而已。为陆家剑法扬威正名,替陆家门人耀祖争光,在父亲的灌输下,这成了陆伯霖与生俱来的使命。
陆飞雄眼珠一瞪,正要训斥,却见殷晖、卜好、陶利等人聚了过来。殷晖一展手中折扇,朝陆家父子笑盈盈道:“陆大侠,陆少侠,恭喜获胜,我已备下酒宴,不如一道喝上几杯?”殷晖地位不凡,乃东晋名臣殷浩之后,其家族与扬州陆家、司徒家同列武林八大世家,自己更是娶了司徒家的独女司徒晏为妻。
听殷晖大方承认儿子获胜,陆飞雄心情好转了几分,点头应下邀请,谁知一旁的陆伯霖冷冰冰道:“父亲,孩儿要回府中练剑,就不陪您和殷公子了。”陆伯霖转身而去,留下窃窃私语的众人。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独在异乡时,陆伯霖常会思念起家乡,只是他怀念的是扬州古城, 而不是陆府的宅院,打从回扬州以来,每在家中多住一天,便多生出一分厌倦,积累在心间。
陆伯霖未直接回府,而是趁着这难得清闲的机会,朝桥边行去。父亲管教甚严,陆伯霖不习文不喝酒,练剑之余唯一的乐趣便是游走在二十四桥上。
河道淤积,连桥下流水也不似当初那般灵动,陆伯霖轻叹一声,别人嫉妒他江湖四公子的名头,可他却羡慕别人平静和睦的生活。少时父亲虽终年不在家,但母亲会带着自己在二十四桥边玩耍。在母亲口里,父亲得了一种叫“比武”的病,陆飞雄不是在与人比武,就是在与人比武的路上。建隆元年,李重进在扬州起兵叛乱,陆飞雄依旧在外比武不归,城中缺粮,疾病肆虐,母亲便是在那时染上重病,郁郁而亡。
虽然一直暗示不去想,可陆飞雄那张严苛的脸还是浮现在了回忆中。那是一个萧瑟寂寥的秋日,父亲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他不是先去给亡妻上香,而是神色沮丧,将剑怒掷在地,歪斜着靠在墙边,仿若被抽去了剑客的脊梁。不知是幸或不幸,在陆飞雄垂头丧气之时,小陆伯霖手持着木剑出现了,他挥着剑其实只是想引起父亲的注意,谁知陆飞雄看到多年未见的儿子后放声狂笑,将儿子高举在手上,陆伯霖的练剑之路便由此开始了。多年后陆伯霖才知道,那时正逢父亲第三次挑战华云天失败,两人的江湖之路渐成云泥之差,华云天声名鹊起,成了世人传颂的九州第一剑客,而父亲偏居江浙,沦为了资质平庸的寻常武人。
眼前现出一家店面,上书七个字,“李姑娘的江湖汤”,闲庭信步,陆伯霖竟鬼使神差来到了平日里那家避之不及的汤店,门板虚掩,似已打烊,不知那位李姑娘在不在里面?当初将李洛嫣赶走时,陆伯霖原以为可以彻底躲过这个桃花劫,未料李洛嫣固执任性,竟和丫鬟红芍扎根在扬州,开了这家汤店。别家店铺是为赚钱,这家汤店意在交友,汤水价钱实惠,老板又是京城官宦人家的小姐,虽说口味一般,生意却是日趋兴旺。
脚步声响,有人从店内走了出来,陆伯霖不假思索,下意识飞身上檐,之后甚是懊悔了,自己坦坦荡荡,为何要上檐躲藏?出来的却不是李洛嫣,而是她的丫鬟红芍,她将白日里卖剩下的残汤分与街边的乞者,然后回房了。
陆伯霖摇摇头,自嘲一笑,见天色已晚,纵起身形向家行去。
进到陆府,陆伯霖照例先闯三道关卡,过关后回到西院卧房,却见父亲坐在房中,竟早自己一步回到了家。
“回府练剑?说!去哪了?”
“到二十四桥边散了散心。”
“散心?还有空去散心?”陆飞雄一拍桌案,“你散心的时候,知道别人有多努力吗?”
陆伯霖未作回答,辩解沟通是多余的,唯一要做的,便是安安静静听父亲训话。
“中原武林人才济济,你一放松,别人就迎头赶上了。”一本册子扔到了陆伯霖面前,上面记录的是陆伯霖要超越的前辈和提防的对手,陆飞雄隔三差五便会翻出来对儿子进行敲打。映入眼帘的第一个名字便是中原五大家之首,九州第一剑客华云天。
“看着这些名字,你难道就不羞愧吗?枉我平日还拿华云天和你比,如今想来,真是高估你了。”陆飞雄犹如一只暴怒的野兽,张牙舞爪,口水四溅,“好!那我就放低标准,比比你的这些同龄人。顾少白,十九岁时将青城壮大成川蜀第一门派,之后十年未逢一败。孙名望,二十一岁继任八卦掌门,剑掌双通,娶武林八大世家中的洛阳金刀王家千金作为靠山。钱思游,精通各家绝学,得问天剑,平蜈蚣帮,威震湖广江南。还有丐帮独孤飞,华山徐镜,少林明诲,这些青年俊杰怕也是你前进道路上的阻碍……”
在父亲口中,江湖上没有朋友,只有对手,他教儿子练剑就是要把这些对手统统打败,可这不是陆伯霖练剑的缘由,他练剑仅仅是因喜欢。回扬州的这几个月,陆伯霖已受够了父亲的斥责,可父亲依旧喋喋不休。
“留你在扬州,是让你一心练剑,准备对华云天的挑战,而不是虚度光阴,四处游玩。”
华云天,华云天,绕来绕去还是回到了原点,自己当初打不过,就教儿子来打,将自己的期望强加在儿子的肩上。父子间多年的隔阂积怨终于在这一刻爆发,陆伯霖纵声吼道:“别说了!我明日就去江陵找华云天!”
陆飞雄错愕地瞪着陆伯霖,这是儿子第一次正面挑战他的权威。
话已出口,陆伯霖畅快无比,索性撕破脸面,对天誓道:“我陆伯霖立下誓约,若不赢下华云天,永不归扬州家门。”
房内沉寂了,人不语,夜深沉,良久,陆飞雄愤然起身,拂袖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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