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无 瑠子玉 上】
浮空岛船只总数无人知晓。
单只与浮空岛相连的南小岛区域便有行船三千余只，多数只是艨艟斗舰，真正硕大无朋的板屋船大约有百二十艘。其中又以忽察将领的座船南无为最壮观。
南无周长数十丈，船高如楼，众多行船簇拥之下，仿佛鹤立鸡群。夜半无人时，立在南无桅杆顶端，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与其他载客运货的大船不同，南无的底舱完全打通，却是一个巨大如湖泊的水池。池中之水与星辰大海相通，呈暗墨色，混浊不堪，浮泛起一股腥臭难闻的气味。
池水中间，一条异乎寻常的白色大鱼正懒洋洋在绕圈游曳。水波浩渺，可这大鱼侧身其中，却叫人感觉委屈得很，恰似笼中的鹰隼，穴中的伏虎，浅滩的游龙。这大鱼，实在是大得有点不像话。
白色大鱼身形修长，纺锤一样的形状，无休止地绕着一个方向游动，不知疲倦。时而一张嘴，白森森的一口锥牙极具威慑。这大鱼就是忽察将领豢养的宠物煞白了。
瑠子玉立在水池边上，心中默默盘算：如果自己不慎落水，有几成把握能从这怪物的口中逃生。他仔细打量了一下池壁，大概只有五成吧，还得是这怪物肚子不饿。
“幕僚长，”身边的副官李杜见他走神了，略感觉尴尬，低声提醒他说：“兄弟们已经打捞起尸体了，只找到了半爿……”
“确认身份了吗？”瑠子玉望望挂在铁钩上的半拉残躯，肉块叫海水泡得惨白，上面还有明显的齿痕，这可算不上什么赏心悦目，他立刻便挪开了视线。
李杜回报：“看衣着是机关室的术师，现在正在登记失踪者，再有两个时辰就能确认的。”
瑠子玉皱皱眉头，术师是浮空岛变化的关键技师，负责整个浮空岛的运作，关系重大，向来是只有蒙兀人和鲜国人才能担当。蒙兀人壮硕，这残躯枯瘦，十有八九是鲜人，多半还是北鲜。
鲜国投降蒙兀，跟从鲜王李芳远先降的王党为北鲜，追随林衍后降的三别抄系统为南鲜。北鲜略少，却是蒙兀狼主的心腹人，占据东征军的要害位置。南鲜人数多些，也有宠信，只是不如北鲜。
浮空岛开拔以来，已经发生了多起事故，出意外的往往都是北鲜。鲜王的党羽大为不满，直言说是南鲜做的手脚。三别抄当然不认，吵来吵去蒙兀也头疼，索性就让旧赵的新附军来调查。范文虎推不掉，就交给了幕僚长瑠子玉。
瑠子玉看了一眼跪在身边两员南无的事务兵，问：“是你们发现尸体的？我听说这南无的底舱寻常三五日都不会有人下来，你们来做什么……”
事务兵叩了个头，回答：“忽察大人拦住了一条南洋来的商船，吩咐将船员都剁了，让我二人抬过来给煞白做饵食。”
瑠子玉一直觉着兵丁旁边那一大筐子物件可疑得很，这才晓得原来又是两脚羊的尸块，不觉口中一阵厌气，忍不住就想呕吐。
使劲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有，只吐掉了一口腥湿厚重的唾唌。副官李杜还在反复盘问那两名倒霉的事务兵，瑠子玉却完全没有了兴趣。
事情很明显，必定是那个神秘的杀手组织做的手脚。计划很精妙，将北鲜的术师带到南无的底舱来，只消两日，连皮带肉都将完全消失在煞白的胃肠里，简直神鬼不知。
如果不是那条忽然撞过来的南洋商船，瑠子玉手里的失踪名单又要平白增加一人。不过现在其实也没差多少，无非把名字增加到死亡名单上而已，还是没有确凿证据可供指证。行事的杀手十分谨慎。
瑠子玉在水池边上走动了几步，心中忽有所动，取下墙上的灯火，细细地寻。
果然，墙角的暗处，刻印着一丛舒卷的花叶，仿佛怒开的夏花。
瑠子玉伸手摩挲了一下，刻痕很浅，像是匕首所为，也很匆忙，只寥寥数笔，大概有个意思。
瑠子玉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刻印了，好几次受命调查的命案现场都出现过这个图案。他问过鲜国的熟人，说是海葵花，生长于星辰大海，自古就是海民的信物。再细问下去，就无人肯给他答案了。
这些鲜人一定知道些什么，只是不愿意告诉外人。浮空岛上十数万人，新附军在最底层，中坚是鲜人，蒙兀高踞顶端。赵人奸猾，女直强直，契丹与回子人数太少，蒙兀人因此格外信任鲜人。这些鲜人极其抱团，内部就算有什么纷争，从来不愿意交给外人排解。想想手里两份名单，瑠子玉只觉得头大无比。
“南无的底舱，除了你二人，还有谁能进来？”李杜还在提问。
事务兵想了一下，老实答道：“只有两副钥匙，一副在我等身上，负责照看底舱中的大鱼。另外一副钥匙，忽察大人随身备着。”
“最近几日，有谁曾经出入底舱？”
“这却不知，底舱舱门沉重，只能凭钥匙出入，平常不会有人过来。”
另一名事务兵突然抬起头来，“三别抄的朴将领日前曾来底舱见这大鱼，还投喂过。”
瑠子玉闻听到“三别抄”的名号，转过身来，再望一眼那筐两脚羊的尸块，心中有了主张：“三别抄的朴氏兄弟么，是哪一日的事情？”
事务兵战战兢兢作答：“有七八日了。今日拿商船海员来喂白煞，也是两位朴将领的主意。”
瑠子玉点点头，留副官李杜继续在底舱勘察盘问，自己带了随从出舱来寻二朴。
瑠子玉料得不差，朴正平、朴正太二人果然还在南无的舱堂盘桓。大船青雀北上行商，带的货物不少，其中颇有一些稀罕物，都落在忽察的手里。忽察没耐心，只略看了看，就交给二朴去归类整理，自己带着兵继续巡查浮空岛附近海域去了。
瑠子玉是新附军的高级将领，即便是蒙兀人也要高看一头，二朴虽然一贯鄙视南人，见到瑠子玉还是堆起笑容来寒暄。
“幕僚长公事繁忙，怎么有空来这边，莫不是听说了有好处。这一件相当不错，幕僚长拿去做个玩物也好。”朴正平拿出一尊巴掌大小的玉貔貅，便要塞给瑠子玉。
瑠子玉推了几下，推不掉，也就笑着接下，递给身后的护兵收好。
朴正平兄弟有一搭没一搭地夸赞着青雀的货物，计数某物要送三别抄林统领，某物送新附军指挥使，某物留给忽察将领。有几件特别精致的，二朴拿在手里来回摩挲舍不得放手，口中支支吾吾可就说不出归属来。
瑠子玉心里想着那朵海葵花，听着二朴的絮叨，脸上还要撑住笑容，实在是比单骑闯阵还要辛苦几分。好容易逮到二朴停住，于是插嘴问道：“久闻二位朴将军了于世故，倒要请教一桩海外奇闻。”然后将那刻画的海葵花描摹了一番。
朴正平听罢，思索了一下，回道：“听这样子倒是像海花的图案，星宿大海中常见的物件。”
瑠子玉追问道：“这图案别致，有什么特别的寓意么？”
朴正平漫不经心的答应：“也没有什么，耽罗的海民里面有好多拿这图样做护符，有个意思是‘信我者昌’。当年我们林大统领做风月主的时候 ……”
一直不做声的朴正太忽然重重咳嗽了一声，朴正平随即顿了一下，磕巴了几下才接上话头：“当年三别抄驻防耽罗岛的时候见了不少。”
（本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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