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萧瑶夕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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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有人相信我说的话——倒不是因为我鲜少说实话,而是因为我是一个疯子。但是即便如此,有很多次,我也会想要把心中的那个秘密告诉别人,不过一想到自己早已以疯子的身份声名在外,便捻灭了这股冲动,不过心有惆怅,还是极为不甘地站在家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一个路人——也并不会有人认为这是一种冒犯,因为谁都知道十里街的李家姑娘是个疯子,这个可悲可叹的事实会让早已被生活折磨得半死不活的他们,突然生出很多怜悯与包容。而且几乎没有人会想要知道我究竟是怎么疯的——否则,才是真正的冒犯——如果有,爸爸妈妈可以一下子给出成千上万个奇突但似乎又很合情合理的解释,与此同时,只需用意味深长的目光威胁我,让我乖乖地闭上嘴巴就好。
但我还是记得的,那是一年前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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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在变成人们口中的疯子之后才认识到,看似祥和的十里街,其实每家每户都藏着一些不为人知也不可告人的秘密。那是羞辱,那是罪恶,那是他们真实的面孔。每个人都在竭力隐瞒这些东西,也确实做得很成功,却都犯了一个共同的错误——不会去防备一个看上去什么都不知道的疯子。
这就给了我可乘之机。因而,在成为疯子的这一年里,我毫不费力地将很多人的遮羞布揭开。比如说,宋家的哑巴媳妇,其实是宋家婆婆从偏远山村拐来的,绝大部分时间她都呆在家里,忙上忙下,即便外出也不会与别人打交道,而他的丈夫,宋家婆婆唯一的儿子,只顾着专心致志地打游戏;比如说,贺家公公之所以偏心大儿子,并且对大儿子的老大老二好到无以复加,却从不正眼瞧老三,是因为大儿子媳妇曾是他的姘头;比如说,总是温吞地微笑着的孙家大叔,他一夜暴富的真相,其实是洗黑钱放利贷搞传销;比如说,罗家姐姐跳楼根本不是因为被男朋友抛弃,而是被她的姨父强奸,她的姨妈为了名声,用一百五十万元钱让家里人守口如瓶……如此种种,都让我觉得,连续三年获得“市道德风尚模范街道”称号的十里街,多么像被白蚁占据的雕梁画栋——当然,这只是我这个疯子的一家之言,毕竟,那么多正常人对此习以为常,甚至鼓掌喝彩。
我趴在窗台,俯视这条街道和悠闲地来来往往的路人,家家户户门口的桂树枝繁叶茂。这个世界貌似远没有宣扬的那样美好。
相比之下,我的爸爸妈妈,堪称楷模。爸爸四十二岁,在本市最好的大学里任教,戴一副金丝眼镜,腋下总是夹着一本书,慢悠悠地走着,温文尔雅,街坊邻居和同事学生都称赞他有着当今时代里弥足珍贵的君子之风;妈妈三十三岁,是市医院的护士,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季节,都画精致的妆容,穿素雅而洁净的长衣长裤,面带春风般的微笑。所以,听闻我的病情——一个十四岁的姑娘好端端的居然疯了的时候,大家礼貌地压制住自己的好奇以示别样的尊重,不约而同地埋怨命运的刻薄与不公,或真情或假意地来宽慰我的爸爸妈妈。爸爸红着眼睛,用细小却坚定的声音说:“没事的,我和秋芸都想开了。大不了,我们养她一辈子。”妈妈则点点头,掩面而泣。
爸爸最为要好的朋友,我唤作罗叔叔的,在市里的另一所著名大学教古代文学,他效仿古人,穿长袍,也不剃须,蓄了一把浓密的胡子。他每次见到我,都会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仰天长叹,说:“小贝,你要好好听你爸爸妈妈的话。他们为你受了多少苦啊,真是太伟大了!”我在身旁爸爸的监视下,照例装作懵懂无知的样子,咧开嘴,傻笑着说:“罗叔叔,你的胡子好长啊,我可以揪它吗?”罗叔叔一愣神,然后在爸爸妈妈“好端端的你和她说这些做什么”的话语中精神抖擞地将话题转入对世风日下的批判和对古代圣贤的景仰。
可是我很早就知道,受苦的两个人,从来都只是妈妈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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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年前吧,爸爸所在的大学掀起一阵复古的热潮,效仿古代文人或者民国逸士,以笔墨为餐,礼尚往来,所谓“文化沙龙”,又恰逢爸爸晋升教授,意气风发,爸爸便成了同事宴请名单上的常客,同时也是鼎鼎有名的东道。爸爸儒雅有礼,妈妈温柔贤淑,成双入对,自然是人人艳羡的佳话。那时的我,不过九岁,偶尔陪着他们出席或者招待,虽然远远算不上聪明伶俐,可已是乖巧可人,作为他们完美人生的又一鲜活的证明。宴席里,觥筹交错,吟诗作对之余,少不了八卦闲谈,在众人的彬彬有礼的起哄中,爸爸神采奕奕地将如何一见钟情、如何私定终身的往事娓娓道来,向来落落大方的妈妈却低下头,不时强颜欢笑地朝爸爸瞥一眼——是的,我察觉到那是强颜欢笑,不过这在旁人眼里不会是另有隐情的预兆或者是极具少女特质的小家子气,恰恰相反,他们认为这是恰到好处的娇羞,符合他们对淑女、贤妻和良母的所有幻想。
但是他们都不知道,其实在我家,吃饭时永远会有寂静的一席之地——那种寂静,不是食不语式的礼仪,不是初相见式的羞涩,也不是熟稔之后的心有灵犀,而是全然的不在乎与无所谓,仿佛随时可以一拍两散。我在九岁时才感知到这诡异的氛围。这样的反差,一度使我困惑不已。不过我告诉自己,一定是因为他们应付那些场面疲倦了,是的,一定是这样的——显然,在家里是不需要伪装的。可是当那阵热潮渐渐熄灭,只有罗叔叔还沉醉于那段光阴无法自拔的时候,我发现家里依旧如此,而且这种寂静越来越强烈。我便开始对自己曾经的解释半信半疑。
这种怀疑达到巅峰,是在十一岁的那个夜晚。餐桌上,寂静一如既往,我却看到妈妈垂着头,暗自抽泣。我用手肘轻轻地抵了一下默默吃饭的爸爸,一个裹着疑问语气的“嗯”从爸爸的嗓子里跳出来,我给了他一个示意的眼神——他夹了一筷子豆腐,并没有搭理我。已经很懂得察言观色的我便清楚地知道我最好保持沉默。吃完后,妈妈在厨房洗碗,爸爸读完一面报纸,咳了一声,妈妈就从厨房走出来,在围裙上揩揩手,往楼上的小房间走,一会儿,爸爸也上去了。我没有去过那个房间,并且警告自己不要进去——我隐隐约约地感觉这是约定俗成的禁忌。
他们会在房间里做什么呢?
当时我已经来过初潮,并且不可避免地读过一些书里的那种片段,对那种事情也有了模糊的概念,慢慢地明白,他们时不时地去那个房间,或许就是要做那种事情。出于尊重,或者更诚实地说,出于那种事情本身的难以启齿,我选择了视而不见与守口如瓶,像喝一杯白开水一样,以平常心对待这件事情。
他们一直没有下来,于是我自觉地写作业、洗漱、上床睡觉。可是即将入睡时,我突然听到了一声转瞬即逝的尖叫,如黑夜中的迅疾闪电。我的浅薄的睡意,像上一秒还在歪着脑袋左顾右盼下一秒就扇动着翅膀飞去的鸟儿,一下子就消散在从窗缝里挤进来的白色光晕之中——哦,下雨了,风把窗户吹开了?我迷迷糊糊地去关上窗户,却在嗅到雨水的清凉而腥湿的气味的那一刻,被一个念头击中。它紧紧地揪住了我的心脏。
翌日,妈妈请了假,在她的房间里待了整整一天。我闻到了,很浓重的,红花油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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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是在半年后的一天,走进那个小房间的。
市里突发一种传染病,妈妈在医院里紧张地加班加点,爸爸所在的大学里也有了好几起病例,他留在学校帮忙组织工作,我的学校也临时放了假,我独自在家。那天非常闷热,我做好午饭,随随便便吃过,待在书房里,却读不进去一个字,感觉体内憋着什么难以言状的东西,只能焦灼地看着窗外的阴暗天色与浓重乌云。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起兴要去那个小房间一探究竟。那半年的时间里,爸爸妈妈去那个小房间的次数明显增多,是因为童大妈关于二胎的宣传还是因为……要知道,与此同时,妈妈反驳爸爸的次数也增多了。爸爸不喜欢妈妈新买的衣服的颜色,妈妈不愿意陪爸爸去出席酒宴,诸如此类的事情都会点燃他们克制到异常地步的争吵——这很奇怪,因为以往遇到这类事情,妈妈都会选择一声不吭地顺从爸爸。不过更奇怪的是,如此几次之后,妈妈又回归以前的状态,听取并且尊崇爸爸的所有意见与要求。我对于小房间的好奇,空前地蓬勃起来。
这个小房间,其实是设计不当的阁楼,勉勉强强地蜷缩在天台下面,一截窄窄的木梯将它与天台连通,但是听说爸爸曾经非常耐心地为这个小房间选择隔音材料。我有点儿紧张,也有点儿兴奋,小心翼翼地开锁、推门,迎面扑来的居然是霉味、腥味和酒味混杂而成的怪异气息,我不禁皱了皱眉头,捂住口鼻,暗想爸爸妈妈是如何忍耐着在这里待上数个小时的。对面的小小的彩色窗户咬着一束微弱的白光,可见尘屑飞扬,桌椅木柜等闲置的器具胡乱堆叠,蛛网在张灯结彩。一张大床横在墙边,我伸手,轻轻一抹,积灰的厚度出乎意料。墙角摆着一排空空如也的酒瓶,有一些已经破碎,锋利的边缘处逗留着寒光。我将视线转移,猛地大吃一惊——墙上是斑斑血迹,如茫茫大雪里的点点梅花。我干咽一口唾沫,继续细看,注意到墙上其他的因血印而保存下来的撞击与刮擦的痕迹。
倏忽凉意缠身,我急忙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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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无论做什么,我都有些心不在焉,恍惚度日。幸而爸爸妈妈恰逢其时地都忙,不甚在意。夜间,我侧躺在床上,拥着洁白的被衾,不耐烦地将胳膊与双脚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沸腾灯火,却听不见往常从不消停的车声与人声。这看起来分外喧嚣的寂静为我的日益严重的失眠锦上添花。又辗转反侧一阵,我转而凝视摆在床头的全家福相片,那是我五岁那年刚刚搬到十里街时拍的。相片里,大家都在笑,笑容灿烂得会使任何看见它的人毫不犹豫地得出这是一个幸福的家庭的结论——此时此刻,我却觉得那阴恻恻的……
……我忽然,看见一片湛蓝的大海。海鸥擦过海面,波浪来势汹汹,一遍遍冲击礁石,碎成白沫,又被海水拖向水天交接处。岸上有一个村庄,空地上晾晒着海鱼,三四个老妇人时不时翻动淡红的鱼块。一个小女孩在不远处的金色沙滩上乐此不疲地捡贝壳,终于,她挑选了一枚白底褐色圈纹的贝壳,席地而坐,兴高采烈地将它放到耳边,闭上眼睛,陶醉地倾听着。另一个看起来比她大的女孩跑过来,轻声说,芸,你在听什么?芸转过头,眼神迷离,说,姐姐,我在听大海的声音。姐姐笑着说,傻孩子,你面前不就是大海吗?芸摇摇头,说,不,这不一样,贝壳里还藏着另一片海,你听,那是大海在呼吸……
妈妈的童年是在一个海边的小镇度过的吗?这是我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
那个喜欢贝壳、喜欢大海的声音的小女孩,会是我认识的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具象的偏爱的妈妈吗。清醒过来的过程中,我想到,妈妈貌似从来没有和我说过她以前的故事,爸爸也没有——至于爸爸从前在宴会上说书一样的讲述,那童话般的人生片段所透露的有效的信息其实寥寥无几。现在回想,它如同折射着美妙光线与色彩的肥皂泡,悠悠地漂浮着,突然间就破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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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去北京参加研讨会,妈妈特意请了三天的假,待在家里照顾我。
我被判定为疯了之后,许多生活技能也随之而去,比如做饭,比如学习,我必须被照顾,否则就好像不像一个标准的疯子——那些从某个方面来看一旦具备便足以励志到热泪盈眶的东西,实际上是对“疯子”这一身份的不负责,我从而知晓,我最好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我的能力不是被剥夺,而是本来就不曾存在过。满足别人的期望对我来说还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疯”一定是一种病症吗?未必。目前看来,它包含得更多的其实是对比的意味。你高,那么肯定有人不高,后者便称为“矮”;同理,你正常,可是总会有一部分人不正常,那那部分人就理所当然地是“疯子”了。于是,一个人疯不疯,不是有没有患病的问题,而是他所归属的人群整体意义上的比重问题。如此看来,我是那个小群体的一份子——是不是误判呢?我夜以继日地绞尽脑汁,想啊想,想啊想,这才有了丝丝缕缕的疯癫的感觉,变得名副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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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过后,妈妈和我去散步。出了十里街,就是沿河公园,那自然1是漫步与锻炼的理想场所,每到傍晚,熙熙攘攘,热闹非常。走着走着,灯光次第亮起,沿河公园坠入光亮的网内,天空却还在呵护那一点点蓝紫色的余烬。妈妈走路的姿态很好看,她目不斜视,端正迈步,保持节奏,却不显得僵硬,也不像路人那样利用这间隙侃侃而谈,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始终沉默。她牵着我的手,我痴痴地望着她,不知此时何时,此地何地。
“哎,小贝!”一个惊喜的声音从身后跃过来。
“哎呀,是苏老师啊,”妈妈莞尔一笑,“小贝,快和老师打招呼。”
我收回投射在妈妈身上的目光,只是恹恹地瞥了她一眼,挣开妈妈的手,自顾自地靠着岸边的石墩看河景。
“这孩子……”妈妈对苏老师说,眼含歉意。
“没事,”苏老师笑笑,“我瞧着她气色不错哦。”
“天天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气色不好才怪。”
“你和小贝爸爸还没有计划让她复课吗……”
“再等等吧,”妈妈叹了一口气,“我也知道,多接触同龄人对她有好处,只是怕别人戴着有色眼镜看她,也怕她给别人添麻烦。”
“也是……”
两人这样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妈妈便喊我:“小贝,同苏老师说再见。”
我这次换了兴致勃勃的表情,冲到苏老师的面前,说:“苏老师好!苏老师再见!”并且抬起头,挑衅式地与她对视一眼。苏老师脸上诧异的表情来不及遮掩,她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
妈妈连忙扶住她,说:“小贝现在就是这样,反复无常的……”
苏老师摆摆手,说:“没事没事……”
可是,我观察到她眼中落寞与难过,如缓缓坠下并隐匿于夜色中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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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贝,你曾经不是最喜欢苏老师吗?”返程时,妈妈语气温和地询问,“怎么刚刚表现得那么失礼?”
“苏老师是谁?”我故意这样回应。
“现在你没必要装疯卖傻。”妈妈别有深意地扫了我一眼,微笑着说。
我把辫子甩到脑后,自顾自地仰头看夜空中渐渐多起来的星星,一言不发。
是的,苏老师曾是我最喜欢的老师,也曾是我除爸爸妈妈外最信任的人,可是,可是她背叛了我。苏老师不过二十多岁,她将头发染成金黄色,梳法式麻花辫,经常穿淡色的长风衣,背一个单肩包,笑起来时眼睛会眯成一条缝,但仍旧透出和蔼的光。她教语文,通过游戏、探讨、写作等各种形式,带领我们去感受字里行间的春光与秋色。我喜欢她,尤其喜欢听她朗诵,她投入地念一段文字,婉转如落花随着流水从山涧深处漂流出来。在爸爸的悉心指导下,我早就养成了对文学和生活的感受力,自然引起了苏老师的注意。我们晤谈,或者笔谈,无话不说,像沐浴午后阳光一样享受着在一起的时刻——她说:“如果可以,我愿意在落日的爱抚中离开。”我则说:“我想在那之前看一次大海。”她笑着说:“那么不妨去海上看日落。那徐徐坠下的红日,多像一颗即将停歇的心脏。”只是后来,我一点一点地摸到了家的黑暗内核,又遭遇了那件事情,大家都说我疯了,但我选择毫无保留地把秘密告诉苏老师——那是我第一次尝试将一个秘密告诉给别人,却换来被迫休学的结果。苏老师转告给尚且被我蒙在鼓里的爸爸妈妈,爸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我从学校拖出来,坐实我已疯的论断。我被囚禁在家的日子里,万念俱灰地给她写过一封信,在信的最后一段,我说:“你终究是在落日的爱抚中离我而去了,可是你是否会想到那西沉的太阳,正是我的心脏呢——现在,它浸到它从前心心念念的大海中去了,慢慢淬冷,迷失在夜里。”我把那封信藏在柜子里,再也没有打开过——然而我要在很久以后才能恍然大悟,妈妈其实偷偷地将那封信转交给了苏老师。妈妈在当天的日记里这样写道:“我不会告诉你这件事……恨吧,恨我,恨爸爸,恨妈妈,恨所有你信任却辜负你的人。我懦弱且无能——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有幸被瞒一生一世,而恨会让日子轻松一点儿,好过一点儿。”
“妈妈,你见过大海吗?”我突然发问,“你给我起名李贝是因为你小时候喜欢贝壳吗?”
“你……”妈妈的身体不经意地颤了一下,她捏住我的手,似乎意识到此举的不合理,又赶紧松开,凝视着我,说,“你……怎么想到问这个?”
我却扭过头去,踢踏双腿,雀跃起来——这莫名其妙的行为会让她暗暗地松一口气吧,我的心底却泛起一股一言难尽的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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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妈妈去买菜了,我偷偷地溜出来,坐在门槛,呆呆地看着齐大妈和童大妈在不远处的水井附近洗菜。
“哎,你晓得嘛——就老胡家啊,那小子回来啦!”
“哟,是阿瓦?”
“可不是!”
“哟,那孙大娘高兴坏了吧?好像……一年没见过他咧!”
“高兴个啥!那小子,偷东西,还是大单儿,被捉到局里头去了。”
“不得吧,我原先瞧着这孩子挺清爽的哎。”
“人心隔肚皮,谁晓得呢。昨晚偷偷摸摸回来的,今早孙大娘还扯谎,讲他到深圳做事去啦!”
“你瞧瞧——哎,李大姑娘,你又来听啥啦!”
齐大妈和童大妈顿时噤了声,放下手里的菜,眯起眼睛,饶有兴味地注视着我。我用手指绞搭在胸前的辫子,斜睨她们,一声不吭。
“你爸爸妈妈咧?”
“上班去了。”
“那你一个人跑出来,小心被人拐子拐了去。”
“我爸爸说过,十里街怎么会有人拐子呢。”我笑嘻嘻地说。
童大妈是街道办的工作人员,听了这话,果然喜笑颜开:“李教授就是眼睛亮!”
“那也是你们管理得好,”齐大妈不忘奉承两句。
我便大胆挪开话题:“童大妈,阿瓦是谁?”
“老胡家的独子,住在街头呢,三十好几了,还打着单儿,”童大妈剥起豆子来,漫不经心地讲,突然一拍脑袋,“看我糊涂得,我同你讲这个做什么?”
“他是偷东西的?”
“可不是!”
我继续笑嘻嘻地说:“偷什么呢?”
“哟,”齐大妈笑起来,“你问的什么问题——小偷偷什么?能偷什么,偷钱呗,偷值钱的东西呗!”
那如果……他还偷世间珍贵的纯洁,或者偷心呢?
我不再作声,傻笑着,又看她们剥了一会儿豆子,就跑到门槛那里,继续抱着双膝,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着童大妈和齐大妈似是而非的指指点点,不过在妈妈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安分守己地坐到书桌前——尽管我心知肚明,童大妈和齐大妈必然会负责地将我偷偷溜出去的事情和与我的谈话内容告知给妈妈。
然而妈妈佯装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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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归来的那个夜晚,寂静横流。饭桌上,妈妈突然放下筷子,鼓足勇气似的,对爸爸说:“嘉葆,我姐姐说,过段时间想来看看我们。”
“有什么好看的,”爸爸继续吃饭,“又没病又没灾。”
“我们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见过面了。”妈妈有些激动地站起来,声音也陡然升高。
我愣住,呆呆地看着妈妈——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家里还有一个格外奇怪的地方,就是除了爸爸的同事和学生,几乎没有其他人拜访过。爸爸那边一个亲戚都没有——爸爸是这样对我说的,至于是全部断绝关系还是都死光了,无从知晓,除此之外,我知道我的外祖父母早就辞世了,我还有一个在国外创业的的姨妈,但是从未见过。
“秋芸,坐下,你何必这么激动,”爸爸吃完一口菜,也站起来,双手搭在妈妈的双肩上,硬生生地将妈妈压下去,说,“咱们好好商量嘛。”
“我不明白,这究竟有什么好商量的。”妈妈偏过头去,声音渐渐地颤抖起来。
“被外人看到,又该怎么解释呢?”爸爸仍旧温和地微笑着。
“解释?为什么要解释?她是我的姐姐,她仅仅是我的姐姐!”
爸爸仿佛没有听见,夹了一块煎鱼,伸到妈妈面前,说:“来,秋芸,吃鱼。”
“你总是这样!”妈妈猛地推开爸爸的手,鱼块跌到桌面上,她转过来,直视爸爸的眼睛,旋即躲闪开来,低下头,“大不了就说,是来看望小贝,之前她在国外,这么多年一直没来过。”
一阵冰封般的安静之后,爸爸说:“那好吧。”
“真的?”妈妈畏畏缩缩地抬起头。
“当然。”
“……谢谢你,嘉葆。我……”
“看来我不在家这几天,你非常地懈怠,”爸爸冷笑,又换脸般地,笑眯眯地将手中的筷子折断,甩到地上,“你,今晚说话的态度不太对,完全不符合一位淑女的姿态。我认为我有必要再教教你。”
然后,和往常一样,妈妈在前,爸爸在后,如将军押送着自己的战俘,两人默默地走到楼上的小房间,爸爸接着又下楼,板着脸,不由分说地把我锁进卧室。我乖乖地躺在床上,百无聊赖,便在脑海里一遍遍播放刚刚的场景,感觉自己的存在在那个场景里非常刺目——我为什么会是一个麻木的见证者呢?
带着这个问题,和从楼上那个隔音效果极好的房间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捶打声响,我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妈妈枯坐在我的床头。她憔悴的脸转向我,死水般波澜不惊的声音罩下来:“小贝,姨妈和表姐下周会来看望我们。你一定要记住,不管她们问你什么,你都不要回答,好吗……妈妈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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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和表姐来的那天,是周一。爸爸有课,妈妈去车站迎接,她们到家的时候,天色将晚,黄白色的光斑在冰冷的地面上蠕动。我没有料想到,姨妈会是那么截然不同——姨妈比妈妈大了六岁,看起来却更加年轻,她爽朗地笑着,微卷的头发披肩,墨镜并不能遮掩住眼里的光彩,一袭大红色的长风衣兀自燃烧。表姐刚刚十九岁,在斯坦福大学专攻心理学,她扎着蓬松的马尾,几缕碎发自然地掩映双耳,她拖着一只行李箱,落落大方地站着。
“天呐,我们小贝长这么大了!”姨妈一看见倚靠在门边的我,立即就抱住我,用干脆利落的声音说,“我上次见到你,你还是个爱哭的瓷娃娃呢!”
我的下巴抵住姨妈的肩膀,嗅到她身上的幽香,仿佛看到幽深的山谷和一片生长于此的兰花。
妈妈脸上刻意地叠着笑,她说:“我们素明才水灵呢。”
“我可不和你说这些虚头八脑的话,两个姑娘都好看!哟——”
爸爸回来了。
“姐,您来了。”爸爸微笑着说。
“姨父。”表姐退到一旁,礼貌地称呼。
爸爸点头示意。
“文化人,”姨妈收了笑容,松开我,脸色凝固,仿佛打量着一个劲敌,“可是我可担不起‘您’这个字。”
爸爸面不改色,说:“这是我在学校里的习惯。不过姐说得对,咱们是一家人,自然没必要讲究这些。”
姨妈淡淡一笑而已。
不知为何,我觉得爸爸的状态很奇怪——平时,无论怎样,爸爸都表现出胸有成竹般的惬意与放松,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今天在姨妈面前同样如此,可是总令我轻而易举地捕捉到某种似有若无的刻意。但是管它呢,我只需要维持好我的面无表情就万事大吉了。
大家在客厅落座。
“姐,你这些年还顺利吗?”爸爸给姨妈倒了一杯酒,平和地问。
“十多年了,我可是第一次听你问哦,”姨妈呷一口酒,微妙地笑一笑,“还算好吧,你放心,不是来跟你打秋风的。”
“这说的是哪里的话,”爸爸望向妈妈,“我素日里时常和秋芸打听你的消息呢。”
妈妈忙说:“是啊,姐。他这人就是这样……”
姨妈笑笑,自顾自地吃饭,并不搭腔,妈妈尴尬地笑笑,招呼表姐,表姐得体地表示了感谢。
“妹妹如今的厨艺不错哎,”姨妈别有深意地说,“妹夫调教得真好。”
“调教什么,共同进步罢了。”
姨妈正欲开口,妈妈的手机就非常任性地响起来,妈妈接起来听了一会,语义含糊地“嗯”了几声,挂掉,说:“医院突然有事,我得赶紧去一趟,你们慢慢吃啊……那个,姐,今晚你住我的房间,素明和小贝一块儿。”
“可是我已经给姐订好酒店了……”未及爸爸未说完,姨妈就插话说道:“哎呀,我和妹妹多少年没有在一起过了?文化人,就委屈你把你的贤淑妻子借我几天呗,也好让我们说几句体己话不是?”
爸爸讪笑,说:“那好吧,这几天我去酒店吧。”说罢,意味深长地瞥了妈妈一眼,妈妈局促地低下头,姨妈见状,适时地推了她一把,妈妈才反应过来,去房间拿了东西,慌慌张张地走了。姨妈举起酒杯,笑着说:“谢谢妹夫了!”
爸爸和她碰了杯,笑道:“秋芸的医院经常事多,又要照顾小贝,早就和秋芸说过了,让她辞职在家,我又不是养不起——她就是不听,我看她忙上忙下实在心疼。”
“哟,妹夫考虑得真周到。”姨妈的笑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憎恶。
……戏谑——姑且称之为戏谑吧,剩下的时间都是在姨妈和爸爸充满戏谑语气的对话中度过的。姨妈已有几分醉意,在表姐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姨妈侧过身子,一本正经地端详墙上的那幅字,喃喃地念道:“积庆之家,必有余庆……”然后低头,对表姐嫣然一笑,压低声音,淡淡地说:“天天看着这句话,他真的不会心虚吗?”表姐有些不安地望望我们,连忙把姨妈带出去了。爸爸不过微醺,在我要去为她们引路的时候,敲敲桌面,再度意味深长地瞥我一眼,我定定神,傻笑着,蹦蹦跳跳地离开客厅——这是几岁大的女童才会有的姿态,爸爸,请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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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几天,姨妈兴致勃勃地拉着我们去逛街,逛得昏天黑地,买了一堆东西——自然是她付款,妈妈百般推辞,也只能作罢,像一个被宠溺的女儿。而爸爸没有回家。姨妈不屑一顾地对妈妈表示歉意,妈妈畏葸地笑笑,说:“没关系的,他待在学校里反而更加自在。”
“哦?”姨妈邪笑起来,低声说道,“他……不会……在外面有了……”
妈妈顿时两颊绯红,轻轻地推一下姨妈,侧过头去,说:“姐,你想什么呢!”
姨妈哄孩子似的抓过妈妈的手,笑着说:“哈哈哈哈哈,这模样才像我的妹妹嘛……”
妈妈却一直没有转过头来,俯身沉默,两人僵持着,妈妈忽而微微地战栗了起来,泪珠接二连三地跌落。
“姐,姐,”妈妈猛地抱住姨妈,声音含混不清,姨妈貌似毫不意外,镇定自若地轻拍妈妈的后背,眼中也有了泪光,“如果真是那样,或许……或许就好了……”
……
“你在做什么呢?”表姐无声无息地走来,拍拍正在门后窃听的我。
我白了她一眼,若无其事地继续。
“偷听大人说话是不对的哦,”表姐也凑过来,眯起眼睛,“再不跟我走,我就告诉她们你在偷听。”
我瞄瞄她,迅速地在心里权衡利弊,乖乖地和她回到房间。
“来,小贝,这是我送你的礼物,”表姐细心地关上房门,在行李箱里翻翻找找,摸出一枚雪白的贝壳,“怎么样,喜欢吗?”
我不动声色地摩挲着它,迟疑地点点头。
“你不会说话吗?”表姐坐到床上,歪着头,眉目含笑。
我只是望着她,静默如斯。
“其实,你根本没有他们说的那种疯病,对吧?”表姐在观察我,“昨晚你没有睡,你靠着窗户,月光打在你身上——你在思考。”
“如果可以,”表姐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凝视我的眼睛,“你和你妈妈愿意和我们一起离开吗?”
我的心停了一下,寒意淤积,可是我依旧维持淡漠的表情。
“你……真的不觉得这个家很可怕吗?”
我笑了一下——或许仅仅是嘴角抽搐了一下,摇摇头。
表姐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拽住我,往门外拖,我使劲儿去掰她的手,百般挣扎,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们俩还是磕磕碰碰地再次来到门后。
“姐,他真的,他不是那样的人,他……”
“当年是他丧尽天良,你如今怎么还不醒悟……”
“没有,姐,没有……”
“那时你才十六岁,你还是个孩子!他又骗了你这么多年……”
“姐……”
“他确实是你的老师,但那龌龊事是一个老师应该做的吗?”
“……”
“别再犯傻了,我的妹妹……”
……
表姐阖上门,低声说:“小贝,现在你懂了吗?”
我懂,表姐,我清楚爸爸曾如何卑劣地对待甚至蹂躏妈妈,我也清楚这对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如何在家门一关之后就变成了衣冠禽兽,可是,可是表姐,你知道吗,当所有人都在维护黑暗,你是否身处光明,就不是一件那么重要的事情了,而且不必再想着去拯救世界,因为此时此刻,你才是那个背道而驰并且执迷不悟的人。黑暗一点点吞没光明——但这是他们的宽宏大量,你却不识好歹,挣扎着,叫嚣着,你的忧国忧民,你的把自己感动得涕泗横流的英雄主义,不过是一厢情愿,反而成为你是个疯子的如山铁证。那么,我宁愿如追求功名利禄一般去追求麻木——所以,你为什么要唤醒我,表姐,你为什么要像我曾经试图唤醒别人一样唤醒我,为什么。
我捏着这枚冰冷的贝壳,它被捂暖,沾着汗珠,也一点点丧失顺滑感。我似乎感受贝壳里的回声的能量,或者说,秘密的能量,它如大海,如波澜,如群飞的海鸥,汹涌澎湃,撞击着、冲刷着我的手心——我一定没有颤抖,一定没有。然后,我缓缓抬头,用嘶哑的声音说:“表姐,我懂——但是,但是这又能怎么样呢?”我从表姐的渐渐惊惧起来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脸上的微笑。它看起来,可真像是一个阴魂不散的梦魇——但是,但是这又能怎么样呢?

*
爸爸回家的时候,姨妈和表姐已经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我把贝壳和姨妈留给我的银行卡交给妈妈,妈妈看到贝壳的时候,眼睛倏忽一亮,旋即黯淡下去。她只接过银行卡,用嘶哑的声音说:“那个东西,你自己留着玩吧。”
爸爸微笑着询问微微失神的妈妈:“怎么走得这样急,你也不留留。”
“她还有工作要处理。”妈妈挣开爸爸搭在她肩上的手,漫不经心地说,“饭在厨房里,你带着小贝去吃吧。我累了,想去休息一下。”
“行。”爸爸俯身,想亲吻妈妈的额头,同样被妈妈躲开了,妈妈起身就往房间走,爸爸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耸耸肩。
“爸爸,妈妈,我讨厌姨妈和表姐,”我冷不丁地蹦出这样一句话,面无表情,“以后别让她们来了。”
妈妈的背影似乎抖了一下,如薄纸被微风掀动一角,爸爸却露出满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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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起的涟漪散去之后,生活回归平静,继续倒映一成不变的蓝天和白云、山峦和树林,成为漫长的一生里,会被轻而易举地遗忘的一段时空。
自从姨妈来过之后,可能是我的表现令人放心,爸爸妈妈对我的看管宽松多了。我不再只是百无聊赖地在窗口看日影飞去,有时也可以正大光明地跑出来——其实,要知道,作为一个人尽皆知的疯子,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所以根本不用担心我会不知所踪,但是从我的立场来说,这也就意味着,我永远没有机会逃离。
那天,妈妈休班,她如烂漫的少女一般,坐在门口的桂树下读小说——以前我独自在家的时候,偷偷翻过那本书,它讲的是一位功成名就的商人在灯红酒绿中用一生去追忆他温顺体贴却不幸早亡的妻子。我和妈妈读的书都是爸爸精心挑选的,只不过我不太老实。阳光被枝叶过滤,沉淀在妈妈的肩膀上和书页上。而我被允许短暂地到离家不远的水井处玩耍。水井就在街口,周围有美观而妥帖的保护设施,但并不妨碍居民正常使用。在城市化愈演愈烈的今天,能够保留这样一处水井,实属不易——这当然也为十里街获得过的种种荣誉做出了贡献。有利益才有余地,我慢慢地懂得了这个道理——我是个疯子,我所懂得的,或许是歪理吧。
现在坐在那里的,只有宋家的哑巴媳妇。
她闻声,转过头来,我看着她清亮的大眼睛,将手中的贝壳递过去。
“这枚贝壳很漂亮。”她伸出手,反反复复地摩挲,最后说。
“原来,原来你会说话。”我吃惊地望着她,一不留神,贝壳掉了下来。
她连忙环视四周,朝我做出噤声的的手势,压低声音说:“我婆婆不准我说而已。”
“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你看,你知道我的事。”
“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我答非所问地强调。
“只记得那是个山疙瘩,哪里还晓得它具体在哪呢?”她抬起头,迷茫地远望,说,“我离开的时候,弟弟还等着吃我给他摘的果子呢。也不晓得现在他记不记得我了……”她俯身捡起那枚贝壳,掬一捧水,仔细地洗去贝壳沾上的泥泞,说:“不过我清楚,其实你并没有疯。”
我笑笑,把贝壳贴到她的耳边,说:“你听。”
“这是什么声音?”
“大海。”
“大海……”
她倒吸一口气,眼神迷离起来。
我收回贝壳,低下头去,说:“不,我是疯子。我就是。”
“我懂。”她局促地笑笑——原来她还会笑,而且笑起来那么美不胜收。
我们沉默着,并排坐了一会。风轻轻地吹,树叶飘到井里。
我懂——但是,但是这又能怎么样呢?
*
“耶稣被领入荒野,并被禁食四十天。然后,当他饥饿难耐时,魔鬼走来对他说:如果你是上帝的儿子,那就命令这些石头变成面包吧。可是耶稣抵制诱惑。然后魔鬼把他放在寺庙的尖顶上,对他说:如果你是上帝的儿子,那就跳下去吧。因为天使在保护他,会将他托住。可是耶稣再次抵制。然后魔鬼又把他领到一座高山上,向他展示尘世的王国,对他说,如果耶稣肯跪下,崇拜他,他就把那些王国送给耶稣。可是耶稣说:滚开吧,撒旦。善良而单纯的马太说,故事到此就结束了。但故事并未结束。魔鬼诡计多端,他再次来到耶稣跟前,对他说:如果你肯蒙羞受辱,承受鞭打,头戴荆棘之冠,死在十字架上,你就会使人类得教,因为没人会有这么伟大的爱,愿为朋友献出自己的生命。耶稣跪下了。魔鬼笑得肚子都痛了,因为他知道坏人将仗恃着他们有人拯教而做坏事。”
跟着妈妈买菜的时候,我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段文字,它是我在爸爸的书房里偷偷读到的。这则故事像一枚鲜亮润泽的苹果,使我欲罢不能——我想知道,果肉里是否浸淫着毒素。
转过墙角,一个男子迎面走来,淡漠的表情如雪山般耸立在他俊朗的脸上。
他微微一笑,冲妈妈说:“阿姨好啊。这么早就买完菜了?”声音像是着了烟一般,低沉而有磁性。
妈妈完全没有注意到我霎时苍白的面容和不断颤抖的手,也笑着回答他:“是啊,阿瓦。你什么时候回家的?我怎么什么也不知道呢。快有一年没见到你了。”
他边走边说:“上周呢。这不,阿妈说身体不爽快,家里没什么人,我不放心,所以从深圳赶回来看顾她几天。”
“真是孝顺的好孩子啊。”妈妈感叹道。
他含糊地点点头,漫不经心地瞥了我一眼,我深吸一口气,迎上去,仿佛看到他的眼睛里插着一刃泛着寒光的匕首,他继而若无其事地往自己家走去。
我呆若木鸡。待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已在脑海中将那个夜晚的秘密重温了无数遍,恐惧扼住咽喉,心被乌鸦啄食,弥撒出死亡的气息。妈妈这才仿佛意识到什么似的,握紧我冰冷的双手,把我拽到身边,用紧张的语气问:“你怎么了?”
妈妈,妈妈,我……
我再也忍不住了,流出泪来。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
我还记得一年前的那个晚上。没有风,没有月亮或者星星,天空单调地漆黑着。十里街电路改造,暂时停电,尚不知这个消息的爸爸妈妈还在忙碌着,一个教书育人,一个救死扶伤。我像之前一样,待在那个小房间里——它像破败的圣堂,引诱我一次次走进去,我的内心像无人的旷野一样平静。肮脏的小房间里,一味黑暗,一味寂静,不断搅拌,散发出诱人的芬芳。我坐在冰冷的地上,微微出神,机械地摩挲着那面墙壁,血液的触感,暴力的触感,秘密的触感,时间的触感。忽而听到头顶窸窸窣窣的声响,然后我与那个有些不知所措的偷儿面面相觑,我却笑了,那种无意识的笑,那种如罂粟花一般的笑,使得他忘记了逃离,而是一步步走向我,眼神飘忽,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触碰我,抚摸我,拥抱我,单薄的嘴唇像蝴蝶点了点它觊觎已久的花朵,他突然粗暴地扯下彼此的衣衫……让我们一起走向高山,一起迎接绽放。肉体,气息,温度,呻吟,疼痛,狼藉,梦境,他用他的生命洞穿我的全部内在。最后他依依不舍地脱离我,眼光里有残存的暴戾,有温存的犹豫,他将一块冷冰冰的东西塞进我的手里,转过身,我只是瘫在那里,恍恍惚惚地看着他离去。那是一块陶瓦的碎片。我扶着墙,慢慢起身,微笑着穿上衣服,清理现场,下楼,洗澡。顺着热水而下的丝丝缕缕的血迹汇聚成江湖川流,我的肌理从此种下一个春天,我通过毁灭自己的完整性来逃脱审判,愉悦,兴奋,意犹未尽,即便将会被剥夺廉耻、自由与信任,也完全无所谓,不惧怕——我闯进他们的秘密,同时献祭成他们的秘密的一部分。
爸爸害怕了。现实举着棍棒,敲打着他,让他看到他自己过去的恶行在我的身上复刻,但是他拒绝承认,拒绝弥补。他只是关起家门,恼羞成怒,精神分裂一般,抚慰我,鞭笞我,忧虑我,逼问我。一无所获之后,他推开门,照旧笑容满面,以极其委婉与考究的措辞,语焉不详地宣告我的疯癫,将家庭变成我此生的牢笼,保全他从来如此的体面——可是,可是爸爸,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我很久之后才明白,我那时的所作所为是蓄意的。我恨,恨妈妈是你的偶然兴起的游戏,而我是你始终排斥与避免却不得不接受的累赘。爸爸,你能否感受到,我对你的深情,不被认可,却被相信——我们就是彼此唯一的神袛。只有毁灭,才能让我们堕落,而一起堕落,是我可以实现与完成的一种相依为命。
这些秘密,被埋藏在一个家庭里,在黑暗与小心翼翼的回避中一刻不停地发酵,可是身处其中的人,非常坚韧非常高明地伪饰着:清洗掉身上的臭气,换上或明朗或高冷的面具,在群体中举止得体,过着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的正常生活。待到夜幕降临,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麻木地与之面对,心存侥幸,愈发坚定地相信时间会一点点将秘密推向湮灭的边缘,如此度过一天又一天。哪怕真的到了窗户纸被捅破的那一天,也算不上什么塌天大祸——这些秘密嘛,终究只是这个放到宇宙间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家庭的私事,无伤大雅,并不会对旁人造成多大的困扰,而且,人们也富有同情心,毕竟,把它们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的人们,同样也是其他尚且未暴露在日光之下的秘密的守护者。
既然如此,你害怕或者不害怕,你倾诉或者不倾诉,都没有什么特别的作用,自始至终你只能孤身一人——这才是秘密最折磨人的地方。弥补或者救赎,都是为了与自己和解,可是放过自己,无异于走一趟鬼门关——好吧,我承认这种感受确实很难精准地表达出来,我无意于固执的辩护,我只能说,我沉默,我妥协,我同化,不是懦弱,不是逃避,不是麻木不仁,而是觉得其他的种种方式没有必要。这已经是我自己百般权衡之后心甘情愿得到的结果——是的,疯子的名声固然不太好,却给予我其他更加对等的好处,那么何乐而不为呢?我越来越坦然地接受自己是个疯子这一事实,却因此显得异常地正常——仿佛一枚腐烂的果实,最后余下坚硬的果核,从此可以不朽且不惧地苟且于这个世间。

*
宋家媳妇死在两年后的秋天。她的丈夫还在打着游戏,不会去想,此后与此前将会有怎样的不同,宋家婆婆只管语焉不详地说是生了病,但是我明白,她死因不明——这不过又是一个需要守口如瓶的秘密。然而在死亡面前,这些都不重要了,不是吗?她解脱了,可以自由自在地去看海,去那个使她刻骨铭心地记了那么久却怎么也不知晓名字的村庄,去看望她那或许早就忘记了她的弟弟——与她随行的,是十里街的馥郁的桂花香,和一个小疯子的不能说出口的思念与祝福。
爸爸妈妈关系照旧。他们是街道、学校和医院都流传与赞誉的模范夫妇,不过阴阳相生似的,饭桌上的寂静,小房间里的暴力,梦境里时时浮现的往事,崭新的不可言说的秘密,还在酝酿与生发,叠加与积淀,形成厚重的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只是大家都累了,熟视无睹,默默背负。我再也没有见过阿瓦,他或许又被捉了,或许浪迹在天涯某个角落,又或许悄无声息地死去——都与我无关,我只是在某个我自己忍无可忍的时刻,用他打开自己的生命,也使自己永远沉沦。
表姐,现在,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如果可以,我不会选择和你们离开,当然也不会选择死亡,我祈祷的结局是,在最不可能看到日出或日落的时刻,我站在甲板上,游艇拨开的白浪炸起咸咸的水滴,淡薄的阳光锥下来,我不得不眯起眼睛,海风呼啸,岛屿褪淡在蓝白色的天际,我挥一挥手,把那枚贝壳,扔进大海里。
2022年12月8日至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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