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

作者: 零肆幺零 | 来源:发表于2023-01-07 12:22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起初,鄢寻刚醒来时,只以为自己是大病了一场,缓一缓就能好。

    可一缓就是三个月。

    隆冬雪霁,白梅一支横斜窗前,不知是雪还是花,重重叠叠压了一树盛景,她拧着眉又一次拒绝了腿边那只糯米团子的抱抱,指了指桌上新送来的寻味斋的糕点,“去吃。”

    男孩似乎委屈极了,水汪汪的眼睛望她一望,盛着点难过,却很听话地挪到桌边,规规矩矩坐在了绣凳上。

    教养得很好,鄢寻默默收回目光,有些头疼。

    她不明白,只是磕破了脑袋睡了一觉而已,怎么一醒过来就扑过来一个奶娃娃,哭哭啼啼捉着自己的袖子叫“娘”,她觉着这大概是发了场噩梦,可一天又一天过去,依旧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毫无清醒过来的迹象。

    可鄢寻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磕破了脑袋,好像记忆也随着那汩汩流淌的血液流走了,只留下十六岁之前的记忆。

    十六岁,天真烂漫正当好的年纪,随性妄为无挂无碍,好似世间万物皆不入眼,谁也牵绊不下少年三分恣意轻狂。

    有时鄢寻透过梳妆镜盯着自己的脸,却总觉着里面那个人神色冷淡面目全非,和她从前无半分相似,陌生得可怕。

    所有的明媚张扬磨灭在眼底眉梢,只余一片茫然荒芜,凄凄楚楚寸草不生。

    她从梅枝上揪下只半开的花苞,百无聊赖地捻来捻去,目光从安安静静吃东西的孩子脸上一掠而过,隐约间察觉他长得有几分熟悉。

    戚舟锦眼睛憋出两团泪泡,仍在眼巴巴地看着她,乖巧得让人心软,鄢寻并不觉着他会是自己的儿子,她知道自己小时候是什么德行,这孩子太乖。但她面色冷淡地看了他一会儿,终究落败,招了招手,把人抱到怀里,无奈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小男子汉哭什么?”

    舟锦只把脸贴在女子的肩侧,很快鄢寻便感到有滚烫的液体簌簌地砸进脖子里。

    “锦儿听话,娘以后不要再丢下我了。”

    鄢寻抚摸他的手指一顿,叹了口气,拍着他的后背,轻轻“嗯”了声。若颂织在就好了,她不由想。

    颂织总有数不尽的办法哄孩子,不知不觉间就能把他们驯服得像被顺了毛的猫一般听话,不像自己,口舌拙笨,此刻全身僵硬宛若一截木头。

    她与颂织虽自小相识,有亲密的血缘关系,性格却有天壤之别,总也玩不到一处去。后来父亲见她愈长愈不像话,便把她寄养在姑母家里,自那起她们的感情才急速升温的。

    院子积了层厚厚的雪,只清出一条可堪行走的小道,鄢寻听到脚底踩过雪层发出的“咯吱”声,不由转过头望去,那里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个人,他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原本打算回屋的脚步一转,向他们这边走来。

    “戚舟锦,下来。”

    男子眼尾狭长面若冠玉,他只看了鄢寻一眼,就把严厉的目光定在了他儿子身上,黑沉沉的眼眸里盛着些道不明的情绪。鄢寻就算是十六岁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内心里也是不愿意和戚淮骞正面对上的。此时她恹恹地垂下眼,把戚舟锦放下地。

    戚淮骞身上携着冰雪冷冽的幽香,他不苟言笑地问:“今日功课可做了?”

    糯米团子抖了一抖,退缩了几步贴着鄢寻的腿,低低垂着头,样子可怜极了。鄢寻忍不住把手搭在了他弱小的肩头,不易察觉地抬头瞪了眼身前面容冷淡的男人,淡淡道:“今日是元旦,歇一天不碍什么。”

    男子被她堵得一愣,望着鄢寻的神情稍显复杂,似乎没想到她会多管闲事,可最终只深深看了她一眼,丢下一句“慈母多败儿”扬长而去。

    那一眼的情绪太过杂陈,让人来不及深思内里种种,便一掠而过,鄢寻从未在戚淮骞身上见过那般色彩浓郁的波动。

    诧异、惊喜、悲伤、痛苦……

    哪一种都不该出现在戚淮骞身上。

    鄢寻张了张嘴,忽然低下了头,一股细密绵延的痛自心底缓缓扩散开,让她几乎站立不住。直到冰凉的指尖被个软软的小手握在了掌心,她才把注意力落在自己脚边的孩子身上。

    戚淮骞做父亲应当十分失败,见他出门,戚舟锦立刻活泛起来,他握着鄢寻的指尖,眯着眼睛笑得很开心。

    女子目光落在舟锦胸前,那里拴狗链子般挂着一枚玉铃铛,她闭了闭眼,缓缓包住了孩子温软的手。

    她曾有两枚玉铃铛,一枚十一岁时不慎丢失,一枚现在挂在这孩子胸前。

    我大约很喜欢他吧。

    鄢寻想。

    2

    今年的冬天冷极了。

    鄢寻这日推开窗就被冻得一哆嗦,然后便看到正站在游廊下,拿着一枚小巧精致的玩意若有所思的戚淮骞,他板着脸闻声抬头,视线在女子身上游移不定地转了一圈,眉头微蹙,似要开口说些什么,忽然又忍住了,扭身回了屋。

    鄢寻扶着窗子就乐了,气性还怪大的。

    正午时分,府里新送来了过冬新衣,托板上最醒目的是一件白狐裘衣,指尖抚过,顺滑柔软,是难得的好料子。

    看来二人虽感情不睦,但在物质上戚淮骞的确不曾亏待与她。

    鄢寻扯了扯嘴角。

    不知什么缘故,前三个月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相见次数寥寥可数,可自那日戚淮骞拂袖而去后,鄢寻见到他的次数竟变得频繁起来。

    临近年关,他似乎松闲了许多,几次鄢寻都见到他在书房教导舟锦读书,板着张脸不苟言笑,跟她以前偷偷跟颂织编排的相差无几。

    书斋内,鄢寻远远望见戚舟锦他们父慈子孝共享天伦之乐,实在不忍心打搅,于是拢了拢身上衣裳,像唯恐避之不及般落荒而逃。

    她停在一座木桥边,听说她就是从这里跌下去撞到的头。

    鄢寻左左右右走了一遍,脑袋里面空空如也。

    最后她望着满塘枯荷,极力远眺,突然想起刚被送回京都的时候。那会儿荷叶正盛,蝉鸣不绝,她从荒凉大漠辗转而来,望着满目繁华,不免看花了眼。

    可新奇了没两天,她就想家了,想那个遥远的边陲小镇,想清水巷尾的炊饼,想门旁大柳树下睡觉的猫。

    鄢寻兴冲冲回去找鄢将军,可老宅已人去楼空,鄢将军走了,她被留在了京都。

    姑母抱着她轻声安抚:“阿寻乖,你爹只剩你了,你要乖乖在家等他回来啊。”

    可她素来都不乖,很小她就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能把比她高出一截的大小伙按着打出一头血,脾气上来比驴还犟。当晚夜半,鄢寻便趁人睡了偷偷牵了马,背着自己的小包裹,打算一人回家。

    八岁小姑娘,一人一马满怀雄心壮志,可还没出门就遇着了拦路虎。

    另一个小姑娘站在台阶上,发髻上簪着一对蝴蝶钗,眼睛圆圆的,她问:“阿寻,你去哪儿?”

    鄢寻烦死她了,没好气地瞥她一眼,仰头挺胸拽着缰绳小碎步走过去,“别跟着我,我不喜欢你这样娇滴滴的大小姐,别挡路。”

    颂织被骂出两眼泪来,只瘪着嘴一声不发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追着她走,固执得不像话。

    “干嘛跟着我?回去!”鄢寻好不容易爬上马背,一转头看到那玉雪可爱的小姑娘还站在身边,立马吼了她一句。

    颂织被吓得眼泪直掉,却仍不屈不挠地上前来想抓鄢寻的袖子,“娘说,让我看好你,你不能走。”

    鄢寻翻了个白眼,双腿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用不着你管,快些回去吧!”

    可鄢寻只走到街角,便调转了马头沿着原路折返。

    颂织趴在地上,双手被石子割出鲜血淋漓的伤,她抬头望着从马上跳下来的人,泪眼朦胧地露出个笑容来,“阿寻,你回来啦。”

    鄢寻瞪着她,半晌后狠狠把小包裹扔在了马背上,蹲下身微微皱眉,看着她的手掌。

    颂织把手举到她眼前,吸着冷气说:“手破了。”

    又说:“脚扭了。”

    她小心翼翼看着鄢寻的脸色,想了想又开口:“可能受了内伤,好疼呀。”

    鄢寻被她的厚颜无耻惊得额角直跳,本打算拂袖而去,却被人捉住了袖子。

    颂织说:“阿寻,如果你要走,就带上我吧,你回家的路那样远,我不放心。”

    鄢寻因为颂织留在了京都。

    后来,鄢寻问她,你怎么笃定我不会丢下你一走了之?

    颂织得意地笑着,软绵绵点了点少女的额头,把一对玉铃铛手钏戴到她腕子上,又用力晃出点声响来,露出十分心满意足的模样。

    她说:因为我知道,阿寻是个很心软很好的人。

    想及此,鄢寻忍不住摇头晃脑,她喜欢颂织夸她。

    3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晚鄢寻就做了一个梦。

    梦里颂织身着红裳,单手撑着下巴,衣袖垂落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侧着眼瞧她,发髻上金凤衔着一枚红玛瑙正垂在额心,眉目流转间宛若含着溶溶月色,颂织说:“阿寻,我觉着好不真实,你来掐我一把。”

    鄢寻倚着妆台,垂眸看着言笑晏晏的姑娘,忽然从心底无法抑制地涌上一阵穿肠烂肚般的悲伤,只是望见她,就忍不住想掉泪。

    颂织被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替她抹着脸,叹了口气说:“傻阿寻,哭什么,戚家跟咱家几步远,值当得你哭这么一大场,若你想我了我就回来看你好不好?”

    回不来了……回不来的……

    鄢寻似乎失了声什么也说不出来,攥着颂织的手,哭得喘不上气来。

    月光如水,万籁俱寂,鄢寻自深夜醒来,莫名其妙地抹着脸上湿漉漉的泪水,心口绵延来阵阵隐痛。

    三个月了,颂织一直没来看过她。

    她盯着指尖晶莹的水珠,觉着自己似乎遗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戚府里住着一个疯子,有几次,鄢寻都听到了那女子凄厉的尖叫哭喊咒骂声。

    声嘶力竭,恨意滔天。

    今夜尤胜,搅合得鄢寻半分睡意都无,只好干瞪着眼等天明。

    那哭声呜呜咽咽,好似含着千愁万绪,春蚕吐丝一般纠缠不清。

    后来鄢寻烦了,披上衣裳就出门去了。

    然后就猝不及防迎面撞上了坐在中庭看月的戚淮骞。

    戚淮骞的目光穿过梅枝,平静地落在鄢寻脸上,借着月光,近乎贪婪地望着她的模样。

    那个如烈火骄阳般的姑娘,如今似乎变成了一团燃烧殆尽的余烬,虽尚有余温,可经风一吹就会散在四野,就算他好好呵护着,可终究和从前不一样了。阴差阳错没了那些痛彻肺腑的记忆,但她皱久了的眉头总还是不自觉紧蹙着,这个习惯好像变成了身体本能一般。

    两人面对面望着,谁也没开口说话。

    鄢寻有些不自在,这段时间其实她是避着戚淮骞的,因着缺失了一截记忆,她有种重回了十六岁的既视感。十六岁时,她曾搞过一件大事,现在迟来的窘迫愧疚跨越时空,不由分说丝丝入缝,侵占了她的神魂。

    最后是戚淮骞先说的话,他望着女子湿漉漉的发鬓,问:“出了这么多汗,做噩梦了么?”

    语气温和得让鄢寻有点受宠若惊。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状元宴上,戚淮骞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只是在瞥了她一眼后,向座首拱手道:“陛下,几位小姐想必是替臣高兴,不慎贪喝了几杯,酒后撒癔症罢了,万望陛下开恩,莫要吓坏了她们。”

    清辉月色铺陈一地华光,竟衬得戚淮骞的目光都显出几分柔情似水,鄢寻一向做错事都会乖巧几天,她现在就属于这种状态。

    “不知是好的还是坏的,醒过来全忘了。”

    戚淮骞说:“忘了好,不忧不怖,清净。”

    他又问:“是被这哭声吵到了吗?”

    鄢寻想了想,觉着也不尽是人家的责任,就老实地摇了摇头。

    戚淮骞轻笑两声,“看见你这样乖觉的模样,真有些不习惯。”

    闻言,鄢寻就习惯性往腰里摸自己的鞭子,可一抓抓了个空,她才突然想起来现在并不是她十六岁的时候了。

    “说不两句话就想拿鞭子抽人,阿寻,我好久没见过你这副模样了。”戚淮骞一看她的动作,就知道她想做什么。

    他看向天边玉轮,“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阿寻,过了今日世上就再没有祁王这个人了。”

    鄢寻面露不解。

    戚淮骞苦涩地偏开头,看向后院哭闹处,“你知道哭的是谁吗?”

    鄢寻立马兴趣上来了。

    戚淮骞说:“楚镜盈。”

    和朔七年,鸡飞狗跳的状元宴之事,若说罪魁祸首是鄢寻,那么始作俑者便是楚镜盈。

    4

    青鹿书院素来宁静,那日却车水马龙往来如织,茂林修竹,繁花似锦,不伦不类的热闹。

    鄢寻自小随性惯了,看见书本就头大如斗。不知她是什么脑回路,自己不喜欢读书居然也看不上人家念书厉害的,只见她撇着嘴说:“成日里只知道读书的小古板,有什么可庆贺的。”

    颂织握住她的胳膊,笑得头上玉蝴蝶一抖一抖的,用手指点了鄢寻额头一下,无奈地说:“好啦好啦,阿寻你的眼睛都快羡慕绿了。”

    “我看她是被夫子罚了抄书,这会儿看到人家春风得意就酸得牙都要倒了。”

    横斜插进来一道女声,让鄢寻听了忍不住翻白眼。

    “我酸他?”鄢寻视线顺着屏风缝隙不屑地瞅向温良谦恭的少年,瞟了眼身旁钻过来的,仿佛摇钱树成精了一样的少女,出口成脏,“你脑子有病吧。”

    楚镜盈轻蔑地凑近她,道:“愚笨莽撞的粗人。”

    “好了,阿寻,我们去别处坐。”颂织难得冷了脸,伸手扯起鄢寻便走。

    走开几步,颂织低声说道:“你何必和她起争执,祁王如今声势浩大,陛下都要让他三分,咱们惹不起就躲着些吧。”

    鄢寻烦躁地说:“不知道她什么毛病,总来寻咱们的不痛快。”

    颂织抿嘴一笑,“女子间勾心斗角不过就那些东西,相貌,才情,得人欢心,她若都拔不了头筹,自然心中郁闷不平。无需跟她一般见识。”

    她们换了个位置,鄢寻始终神情恹恹,一抬眼就能见着楚镜盈花蝴蝶似得冲着今朝的状元郎去了。因着她父亲的缘故,众人对她倒是恭敬有加,只戚淮骞一人目不斜视像修了闭口禅。

    “假模假样。”鄢寻从少年身上收回视线,转着手腕上的铃铛,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盘子里的白玉糕,直弄得千疮百孔才有些解气。

    青鹿书院分男女书阁,按理来说她与戚淮骞不该有交集。

    鄢寻自小随父亲长在边关,直到七八岁才被送回都城姑母家里教养,顽劣可想而知,即便后来和表姐颂织一同就学于青鹿书院,也是夫子眼里不可雕也的朽木。

    夫子与她两人相看两生厌,鄢寻也懒得在课堂上挨他的白眼,索性一拍两散,得了功夫就翻墙越巷去寻味斋买几包糖果子甜糕解馋,偶尔也到茶楼花上一晌的时间,听说书人唾沫星子横飞地讲那些江湖剑客儿女情长。

    后来,书院的那堵矮墙都被她蹭得蒙了一层温润的光泽,足以看出鄢寻对它的情有独钟。若不是某日她从墙上一跃而下时,直接跌进某人的怀里,她恐怕对那堵墙的情意要更加恒久绵长。

    鄢寻是跳下去那一刻才察觉到墙下有人,可要停住动作已来不及了,只得眼睁睁把人砸在地上。

    着地瞬间她藏在胸口的糯米水晶糕被压成了扁扁一片。

    少年仰面倒在地上,正对着鄢寻的脸,柔软细长的发丝从鬓角垂下,和他铺陈一地的青丝缠绕不清。戚淮骞瞠目结舌,不知是痛是惊,整个人就呆呆地怔在原地。

    鄢寻双手借力,撑着少年的胸膛坐起身来,便清楚地看到他白皙的耳朵慢慢爬上一层淡淡的红晕,鄢寻说:“你没事吧?真对不住啊,这个就当是我的赔礼吧。”说些就打算把怀里压得粉身碎骨的糯米水晶糕掏出来。

    “住手!”见此,戚淮骞顿时神色大变,一只手死死攥住她的手腕,受辱一般别过头去,眼睫剧烈颤抖着轻喝道:“女孩子家这般模样成何体统,你逃学之事我不会跟夫子说的,你快点走!”

    鄢寻从胸前摸出压得看不出原先形状的糕点,万分不解,“你不爱吃甜食么?”

    戚淮骞一愣,估计是被她气红了脸,眉眼间更显得浓墨重彩,漂亮得像个小姑娘,神使鬼差的,鄢寻没忍住抬手去捏了一把他的脸颊,软软的,手感奇佳。少年像是受了奇耻大辱,狠狠打开她的手,爬起来后退几步,瞪着她道:“不知羞耻。”

    说完不等鄢寻应答,就像被狗撵了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原地站了会儿,鄢寻忽然回过味儿来,冲着戚淮骞落荒而逃的背影气急而笑:“疯了吧你!”

    “你这铃铛怎么只剩一个了?”颂织抓住鄢寻拿筷子的手,左右翻看着,“不是最喜欢这对玉铃铛了,什么时候丢的?”

    她笑了笑,“找了好久,也没找到,丢就丢了吧。”

    “那我以后留意着,看到一样的就给你买回来。”颂织转过头去往宴上看去。

    鄢寻随着她的视线先是看见了戚笙歌,后又望见到了戚淮骞,撇了撇嘴,若不是碰着他,我铃铛怎会丢了。

    “怎么,看情郎了么?”

    一阵香风袭来,楚镜盈不知何时又凑了过来,她状若娇憨地微微笑着,扶住颂织肩头,也往那儿看,“我听说你跟戚国公家的二公子情投意合,今儿怎么不趁戚大公子的好日子央陛下给降道恩旨,让你们这对野鸳鸯顺理成章地结为夫妻……”

    霎时间,颂织变得脸色苍白,悄悄攥紧了手指。

    众所周知,戚二公子与戚大公子非一母同胞,向来泾渭分明,楚镜盈此举只为侮辱人。

    “去你大爷的!”鄢寻忍无可忍一把将楚镜盈掀翻在地,一抬腿跨坐上去,伸手从腰间抽出鞭子,指着她的鼻子咬牙切齿,“你有完没完了!”

    最后,楚镜盈一路哭着进宫,狠狠告了鄢寻一状。

    祁王容长脸,面容俊雅,他微微拱手,道:“望陛下替小女主持公道。”

    圣上有些忧愁,他看了一眼梨花带雨的楚镜盈,又看了一眼死猪不怕开水烫别着头不服气的鄢寻,万分头疼。

    红袍少年本是静立一侧的,忽然他出列打破了沉默,“陛下,几位小姐想必是替臣等高兴,不慎贪喝了几杯,酒后撒癔症罢了,万望陛下开恩,莫要吓坏了她们。”

    有些人不懂得急流勇退,但要有人知道揣度圣意。

    连状元都开口不再追究,其他仕子自然也愿意做这顺水人情。

    圣上和颜悦色,“小姑娘家喝醉了酒,耍了脾气,的确不甚要紧的,鄢陵家的快点跟镜郡主道个歉,女儿家家的,怎么脾气跟你爹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楚镜盈还想再说,却被祁王狠瞪了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低了头。

    或许祸端便是那时候埋下的吧。

    5

    “知道我为何非要扳倒祁王吗?”戚淮骞靠坐在廊柱边,从怀里掏出精致小巧的铃铛,白玉无瑕,和戚舟锦胸前的那枚一模一样,他说:“因为这是我答应了你的。”

    这铃铛他从十四岁时捡到,如今已过一十二年。喜欢上鄢寻,是戚淮骞这辈子做过唯一出格的事。

    戚国公懂得明哲保身之道,早早上缴了兵权,做了富贵闲人,戚淮骞自出生起便被寄予厚望,戚国公期许他以科举入仕光耀门楣。

    一路走来,步步谨慎,不敢行差踏错。

    他本应该寻一个门当户对的高门贵女举案齐眉地过一生,可偏偏遇着了鄢寻,颜色浓烈得像一团火,让他一见便星火燎原,不可自拔。

    “那日,你哭着求我帮帮你,可我那时候只能让你等,这一等就是五年啊,五年,太久了,现在祁王造反被擒已死,楚镜盈疯了,阿寻,你是不是也可以放过自己了。”戚淮骞抬起眼来,里面汹涌澎湃滚动着溺死人的悲痛。

    “别说了!”鄢寻咬着牙,转头便走,却被人从身后狠狠抱了满怀。

    “阿寻,你真的不记得吗?”

    “闭嘴!”

    戚淮骞将下巴搁在她肩上,缓缓道:“不要自欺欺人了,醒醒吧,颂织死了,你找不到她了。”

    鄢寻一下子瘫软了身子。

    是啊,颂织死了。

    她编织的美梦一场,此刻终于醒了。

    颂织十七岁那年嫁给了戚笙歌,鄢寻一直不明白她为何会喜欢上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草包。所以她就开口问了,颂织乐不可支,揉着她的脸说:“傻丫头,喜欢一个人不是权衡利弊,而是打心底里的欢喜,看着他便会觉着心满意足。”

    她说:“那你为什么不去喜欢戚淮骞呢?”

    颂织大笑:“他心里藏着人呢,我才不去跟人家争!”说着还用促狭的目光一直往鄢寻身上瞄。

    虽然鄢寻全力反对,但丝毫没影响到颂织嫁人生子的进程。

    第二年她已经挺着肚子开始笑话鄢寻孤家寡人一个了,鄢寻不耐烦与她计较,跑出京都顺水而下去了苏杭,想替未曾谋面的小外甥寻几匹上等丝绸做尿布。她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和颂织永久地分离两边,等她再回京都,迎接她的是戚国公府的满目苍白。

    小孩子的啼哭声悲惨凄厉,似乎能感知到至亲离去,在挽留亡灵。

    是个男孩,名唤戚舟锦。

    鄢寻红着眼一鞭子往跪在灵前失魂落魄的戚笙歌抽去,未曾说话,眼泪先一步落下。

    “成亲那天,你说会一辈子护着她,对她好,我才让你带她走的。”

    鞭子破空而去,她却忽然停了手,颂织不喜欢她动粗。

    鄢寻的指尖陷入掌心,垂着头低声呢喃,整个人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你说要等我回来的……你说话不算数……你回来……我不惹你生气了……”

    戚淮骞远远望着,恨不能将人揽入怀里,倾尽所有换她顺遂欢愉。

    6

    状元宴之事,或许楚镜盈一直都怀恨在心,不止她,若无祁王背后推波助澜,事态也不能发展至此。

    京都双姝,一为顾侯嫡女颂织,相貌好,才情佳,温婉和淑;一为祁王独女楚镜盈,泼辣艳丽,身世尊贵。

    既然有比较,定会有先后。

    楚镜盈总要略输一筹。

    鄢寻每次看她气绿了脸都笑得肚子疼,她不清楚一个人从小到大都被人强压一头的憋屈愤懑,只觉着楚镜盈小肚鸡肠斤斤计较。

    中秋宫宴,不知怎么想的,席上或许是看着颂织与戚笙歌两人鹣鲽情深,楚镜盈争强好胜之心又作祟,她什么都喜欢与颂织争,抢赢了她就耀武扬威,过不多久便弃之不顾,她对圣上说,她喜欢上一个人,求陛下赐婚。

    圣上眉眼带笑,他问:“能得镜郡主青眼,必是青年才俊,不知是哪家公子?”

    楚镜盈隔着人群,朝颂织微微勾起唇角,她说:“戚国公府二公子戚笙歌。”

    颂织看见那抹笑,便知道她不怀好意,果然,楚镜盈的恶意从来不会因着自己的退让而消弭,反而会适得其反步步紧逼。高耸的肚子传来一阵不安分的疼痛,她面色苍白,指尖轻轻安抚着不停踹动的孩子,不怕,不怕。

    戚笙歌握住了她的手,拒绝了楚镜盈的青睐有加,“戚某家有贤妻,还是请郡主另择佳婿吧。”

    楚镜盈志得意满的脸一瞬间阴沉下去,她不明白自己以前比不上顾颂织就罢了,现在顾颂织成了大着肚子的黄脸婆,自己还是比不上吗?

    她不甘心。

    圣上说:“镜郡主,夺人所好非君子所为。”

    楚镜盈仰着头,说:“可我偏偏对他情根深种难以自抑……”

    “没用的东西,我是怎么教的你?”祁王喝止了楚镜盈,似笑非笑地望了一眼圣上,“自己喜欢便去争去抢,是你的终究逃不出,何必给陛下添麻烦。”

    圣上脸色渐渐冷了下来。

    楚镜盈点头,笑嘻嘻地说:“父亲说的是,想要的自己去抢就好了。”

    她说到做到,之后上戚国公府比自己家还勤快,对此,戚笙歌的母亲,小戚夫人倒是乐见其成,她是继室,小门户出身,儿子平庸不出彩,她便筹划着攀一门显赫的姻亲,无权无势徒有其表的顾侯府自然比不上权势滔天的祁王。

    小戚夫人不止一次劝自己儿子:“颂织向来大度,你纳了镜郡主入府,她们也能相处和谐妥当,你身后又能得一助力,何乐而不为呢。”

    若颂织没听到这些话就好了。

    鄢寻后来也无数次想,若我陪在她身边就好了。

    颂织跌了一跤,血流了一地,孩子活着,颂织死了。

    鄢寻在灵堂昏了过去,醒来后第一句话是:“我要杀了他们。”

    戚淮骞被她眼中的血色吓得心惊胆战,他分开鄢寻紧紧掐着掌心的手,“阿寻,不要冲动,你杀不掉他们的。”

    “我要他们死!”女子疯了一般大哭大叫,用头去撞禁锢住自己的人。

    “相信我,他们会得到他们应有的代价。”戚淮骞安抚着崩溃得瑟瑟发抖的小姑娘,低声道:“阿寻别怕,你还有我。”

    戚笙歌最终到底娶了楚镜盈,成亲头天晚上,他将戚舟锦送到了鄢寻手上,鄢寻冷眼看他,“可喜可贺啊,戚二公子。”

    男子消瘦了很多,他退后向鄢寻深深行了一礼,转头而去。

    成亲后的第二天,戚笙歌便剃光头发进了佛寺,再也不曾回家。

    当时楚镜盈闹得沸反盈天,却被圣上一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凡事都得有规矩”轻飘飘压在五指山下。

    上位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条无辜性命在权利倾轧间,真的太渺小,可又是那样沉重。

    后来,鄢寻抱着戚舟锦嫁给了戚淮骞,她变了很多,沉稳安静时都有些像颂织。

    百里长堤溃于蚁穴,非一日之功,戚淮骞即便手眼通天,也不能顷刻间把祁王府这个庞然大物置于死地。

    一日、两日,一年、两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鄢寻眼中希冀在时光里堙灭,最后麻木,直至波澜不起。

    那日,鄢寻站在桥上,她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可好像又不是自己,颂织歪着头问她:“阿寻,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模样?”

    鄢寻朝水面伸了手,跌下小桥。

    她昏睡了三天三夜。

    “阿寻,醒醒罢!”

    鄢寻在似梦似醒间,恍然听到耳旁有道沙哑的呼唤声,她突然睁开了眼,然后与坐在床边神色憔悴的男子看了对眼,她有些不知今夕何夕,只是很惊讶地问了一句:“戚淮骞,你怎么哭了?”

    7

    清风朗月,戚淮骞从身后拥紧了女子单薄的身体,一字一顿地说:“阿寻,咱们往前看吧。”

    8

    鄢寻打马从闹市缓缓走过,一个糯米团子裹了厚厚的衣裳,缩在她怀里,新奇地左观右望。

    她拿着鞭子指着道旁一家茶楼信口开河,说了些当年的丰功伟绩,把个没见过世面的肉团子听得一愣一愣的。

    垂头看着他信以为真的模样,鄢寻不由有些失神,他的眉眼真的像极了颂织。

    那个她将心心念之一辈子的人。

    “娘。”

    “嗯?”

    “爹要散朝了。”

    “那咱们快些回家吧,不要被他逮到了!”

    “哈哈,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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