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随形

作者: 黄咚咚 | 来源:发表于2018-05-05 11:48 被阅读2352次

    深夜时分,我从警局出来,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租住的阁楼上,脸都未洗就和衣躺下了。没开灯,屋里只有阁楼顶窗透下的清冷星光。

    今天这是第几回被无端扭送警察局了?我躺在床上不无烦躁地想,像我这样的倒霉蛋儿全世界也找不到几个吧?屋顶的玻璃框外蓝黑色的夜空静谧深邃,犹如丝绒,点点星子点缀其间,看上去神秘幽远。但这些并未如往常一样令我得到些许的安抚。相反,那片夜幕犹如一面荧屏,倒带一般陆续播放出近几个月来,我所接二连三经历的令人窝火的蹊跷事。

    回想起来,第一次应该是发生在半年多以前那次高中同学聚会吧。

    那次聚会我本来是不想去的。同学聚会这种东西,对那些事业功成名就、生活幸福美满的人来说,犹如秀场,恨不得一天赶数场都不够显摆的。而对我这种万年打工妹、离婚单身狗来说,同学会什么的就犹如刑场了,不是去不得,去了就要接受目光和言语上的双重鞭笞和凌迟,招招见血,是对脸皮和心里承受能力的严酷考验。

    但活动是由我当年的同桌雪莉发起的。我与雪莉在高中三年里是关系好得课间上厕所都要一起去的蜜友——蜜到什么程度呢,就是不管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去厕所,只要对方想去,自己就算无屎可拉无尿可撒也会陪着走一趟。

    虽然毕业后大家上了不同的大学,之后又在不同的城市工作,结婚生子步调也不相同,但既然是由雪莉发起的同学会,并且雪莉还专门给我发来短讯,嘱咐我一定要来参加。这样的邀请或通知,我真是没法说出那个不字。

    不过说实话,我与雪莉也是多年不见,平常仅靠手机上一个ID联系着,雪莉的模样儿在我的脑子里已经很是模糊了,乍一想似乎明明还记得当年的长相,可是真要具体去想象五官什么的,又好像根本记不真切了。

    那天我把一拖再拖的市场调研报告掐着死线赶完,在工作组的一连串邮箱地址中群发出去后,连身上的工装都没来得及换,匆匆忙忙赶到聚会场所时,整个班的同学貌似已经到得差不多了。只见包场的小厅人影憧憧,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我眯着眼睛往里看了一圈,大部分人看起来都很眼生,乍一看根本分辨不出谁是当初的谁谁谁。岁月的杀猪刀还真是鬼斧神工。我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在小厅入口处把外套和身上的帆布大挎包搁下。

    “喂,小姐,可否帮我们再拿些红酒杯来……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们可是预先备注了是二十人以上的聚会,啤酒杯倒是足够了,怎么红酒杯子才准备了十来个……”一个穿着驼色小礼服裙的女子穿过人群走过来,皱着眉冲我不满地说道。

    “不好意思我不是……啊,你是……”我刚要解释自己并非服务员,突然发现穿驼色礼服裙的女子好生眼熟,一个名字在舌尖呼之欲出,却又怎么都叫不出来。

    “……雪莉!你是雪莉?!”我最终还是把名字和人对上了号。虽然眼前的雪莉比记忆里的雪莉好像肤色白了好几个号,脸也似乎尖了不少,鼻子更是挺拔得不像话,但是眉眼间还是依稀能找出一点从前的影子。

    “啊,我是雪莉,你是……”

    “我是乔伊啊。”我摸摸自己的脸,这张脸可是没有动过一次刀,最近忙的不可开交,更是连天生杂乱的眉毛也没怎么修理了,雪莉怎么会认不出。

    “哦老天,你是乔伊?”雪莉也惊呼起来,“你怎么能……你怎么能比高中时还……”

    还怎么?后面的话雪莉没有讲出来,旁边一个男子扭过来打断了我俩的谈话,“小姐,赶紧过来处理一下,你看看这,果盘里的这些樱桃,果柄上还有黑灰,明显是没有洗净,一个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怎会容许出现这样的疏漏!”

    “肥波?!”我被这个喋喋不休的男子翘起的右手小指一下触动了神经,脱口喊出一个记忆中的名字。

    “哈?!”被叫做肥波的男子吃了一惊,“你是……”

    “她是乔伊。”雪莉对他说,“没想到吧!”

    肥波右手的小指仍然翘着,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几眼,“你真的是乔伊,你怎么这么……喂,同学们,你们过来看,这是乔伊……”

    我怎么了?我被他们接连的讶异表现弄得一头雾水,我不就是来不及回家换衣服,身上还穿着与酒店服务员差不多的工服式西服?不就是我素面朝天惯了,脸上只搽了一层保湿霜和隔离乳,完全没有用化妆盒里调色盘上色?诚然夹杂在一众着意打扮过的妆容精致的女同学中是有点过于黯淡,但也不至于引起如此轰动吧?

    那天晚上我被多年不见的同学们断断续续地围观了一晚上。老实说那种感觉相当诡异。明明是这些同学一个个变得离谱,面目全非,令我几乎不敢相认,为什么反倒是他们对几乎一成不变的我集体表示惊诧?

    散场的时候,出了点风波。好几位女同学发现她们的名牌包包被扔进了洗手间的垃圾桶里。不仅如此,她们挂在入口处的昂贵外套,也全都不同程度地染上了汤渍或酒渍,不忍卒睹。

    奇怪的是,我同样挂在该处的帆布包和劣质外套完好无损。

    这就很令人费解了。妆容精致的女同学们群情激愤,眼睛鼻子眉毛激动得都快错位了。她们迫使酒店调出监控视频查看究竟。令人费解的是,视频显示,除了最后到达的我,并无其他人靠近入口处的衣帽架,聚会中间唯有我独自端着酒杯在入口处呆呆站立了片刻,但是并没有做出什么其他可疑动作,只是若有所思(或者说面无表情)地啜了几口杯中的饮料。

    但是包包和外套们确实遭到了毁损。镜头里的我虽然没有动作,但作为唯一一个出现在镜头里的人,仍然获得了一致认为的最大嫌疑,何况凭什么大家都遭到了损失,唯有我的劣质衣物反而完好无损?我看到美丽的变形的女同学们互相确认了眼神,最后纷纷把目光犹如冰刃一样冷冷地甩向我,其中意味不言而喻。这其中也包括了雪莉。肥波则作为男同学代表在一边冷眼旁观。

    面对被毁的心爱包包与外套,女同学们如丧考妣,心痛如绞,一致认为不能放过这个恶劣的恶作剧始作俑者,她们拥簇着雪莉催她用镶钻的手机报了警。警察来到现场的时候,她们几乎是默契十足地将我裹挟至警察面前,犹如受苦受难的民众送审为害众生的公敌。

    但叽叽喳喳闹到深夜,案件最终只能不了了之。因为女同学们认为可以指正我的监控录像,同时也证明了我的无辜。包括女同学、男同学、酒店员工、办案警察几十双眼睛来回一帧一帧地观看视频,也没有发现里面的我有任何可疑动作。

    最终事件被备案容后调查,我被放走,女同学们恨恨四散。所谓的容后调查当然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后续,这次事件的恶果是,班级同学共用的社交软件平台上好长一段时间里,都充满指桑骂槐的指责与挖苦。

    我很快默默退了群。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参加什么同学会了。不管是大学中学还是小学的。

    然而奇怪的厄运并没终止。此后我身边开始接二连三地发生类似恶劣事件。譬如办公室里的长舌女郎丽兹放在茶水间的咖啡杯里,被人放进了死蟑螂,期间只有我进出过茶水间;公寓里管理我所住楼幢的那个好色的管理员,某天被人袭击受伤倒在晾衣的公共平台,有目击者说案发时间曾经看到我从平台收衣服回来;几个熊孩子在餐厅里上蹿下跳奔走呼号的时候,纷纷在正在用餐的我身边被绊了大跟头,额头上肿起青亮大包,家长心疼不已在餐厅大闹一场,纷纷指责我加害他们的小天使,然而调取餐厅录像显示,我自始至终正襟危坐专心就餐,并没有伸出手脚故意绊倒小家伙……

    一时间因为这些蹊跷事件,我成了警局的熟人,数次进宫却每次都能全身而退。因为现场情况虽每每令我成为最大嫌疑,事实的证据却总是证明我的无辜。

    就像今夜,加班数小时之后饥肠辘辘,我仅是回家路上顺道拐去街边那家超市采购点果腹的宵点,可就在我停留在货架之间,仔细对比哪种沙拉酱热量比较低的时候,无意间眼角的余光瞥见旁侧的货架上一盒肉脯不翼而飞。

    加班的疲累和近期减肥造成的营养不良令我头晕脑胀,我刚开以为是我产生了幻觉。但是迷迷蒙蒙间勉力定睛一看,却又看见面前一团似曾相识的淡黑身影呀呜吃掉了旁边货架上的一版比利时巧克力,并且还把手堪堪地伸向了另一盒日本产的和菓子。

    “你可知道这一盒巧克力热量有多高?”我忍不住大惊失色,出声警告她。

    然而那个斜倚在货架上的影子冲我咧了咧嘴,完全不为所动,一瞬间吞下了手中的和菓子。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盒菓子渐渐被黑影吞没,抑制不住地打了一个轻嗝。奇怪的是,吞下巧克力与菓子的明明是黑影,我却随之感觉到自己身上的脂肪似乎暗暗增加了一圈。

    刚冲进超市时的饥饿感不知何时已经大半消失,我如梦初醒般抬头四顾,发现一个超市的工作人员正怔怔地站在货架尽头望着我。我不敢再多做停留,赶紧低头随便拿了几件必需品,便犹如有鬼相追一样,匆匆忙忙往收银台走去。

    结帐的队伍有点长,我在等待的行列中一点点地往前挪动时,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旁边一个穿着方格衬衣的男士好心地问我,“小姐你有急事?”

    “呃,没有,谢谢。”我心不在焉地说。收银处的灯光亮度骤增,影子反而变得更淡。但是我仍然瞟到它袭击了旁边的小货架,将一把水果味儿的瑞士糖了塞进嘴中。

    收银台的工作人员扫描完我拿过来的商品,提示我付款。我忙不迭地扭过头,掏出零钱递给她,三下两下把台面上的东西装袋,准备离开。

    收银台的防盗报警器突然尖锐地响起来。我吓了一跳,赶紧停下脚步。本来立在一旁百无聊赖的保安快步冲了过来。我的购物袋被要求打开,重新扫描检查。

    众目睽睽之下折腾半天,并没有发现什么私自夹带之物。但是我再次通过防盗仪的时候,它仍然蜂鸣不止。而在其他的顾客通过时,它却又安静无声。

    超市的值班经理也被惊动了。这是个认真负责的老员工,他对本超市的防盗仪抱着不同寻常的信赖,认为这台防盗仪虽然与他本人一样服务于此地有些年头了,但是也正如他本人一样,仍然敏锐可靠,他坚信它如此执着地仅在我通过的时候尖叫不止自有它的道理(当然后来我也曾怀疑过,是否我当时灰败的脸色和明显非上流的衣着打扮,在某种程度上坚定了这名经理的信心)。但是他清楚地知道他没有权利也不便于对一名顾客作出露骨的搜查,于是乎,我再次迎来了面对面与警察交流的机会。

    为不妨碍超市的正常营业,不对其他行色匆匆的顾客造成不便,我被要求连人带包移步到超市旁边的片区警局办公室配合搜查。

    搜查结果自然是毫无线索。我再次在一众狐疑的眼光中全身而退。只是这一次我留了意,我注意到一个影子对我亦步亦趋,还在安全距离回头对着警局门口的一堆人做了个鬼脸。那个鬼脸看起来陌生又熟悉,孤独又得意。

    所以我此刻和衣躺在租住的阁楼上,强忍住冲动没有开灯。头顶星空的清晖照我良久,我的心已然渐归平静。我清楚地知道那个影子跟着我一起回来了,并未离开。它可能跟随了我很多年,蛰伏许久,却终于在某天冲破了某种藩篱,脱离了我的掌控,或者说,它渐渐操纵了我?抑或,有一个我不知道的自己在驱使着它?总之,它与我之间的联结出现了某种断裂,却又混合着胶着,它不合常规的一系列乖戾行为,也许是它自作主张,也许是听从了我隐秘的授意,这中间的界限,谁也无法分辨。而我可以肯定的是,从近段时间我的遭遇看,事态明显渐渐有了脱轨迹象,在朝着我力有未及的方向发展。

    此刻透明的顶窗透进的星光清冷幽暗,神秘莫测,无形之中传递给我一种久违的安全感。尽管这种安全感也稀薄得仿佛转瞬就会消失。但我一时留恋,不愿打破。我知道,只要我一开灯,只要世界一天明,嫉妒、怨怼、愤恨、厌恶、贪婪这些潜滋暗长的恶魔都会回来,那些似曾相识的黑影又将重新在我身周聚拢,亦步亦趋,令我的人生再次陷入荒唐的漩涡,一个接一个,直到最后将我完全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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