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故事 | 多情鞭法

作者: 君七寻 | 来源:发表于2022-05-19 23:48 被阅读0次
    文/君七寻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我爱你】


    是夜,最后一只倦鸟归林,山野四寂。只有一阵风。

    这风是凉的,和月色一起,渗入毛发,随汗流淌。连汗都是凉的。

    凉风中有两条人影。如果目力好的话,能看到那二人足尖所点之处,花草都在迅速枯萎——可惜没人能看见,能看见的人怕是也会立刻死去。

    前面那人很不耐,怒道:“你要追我到何时!”扭身甩出一物,向后点去。

    那是一条软鞭,潜入凉风如同一条毒蛇的蛇信。

    那蛇信泛着银光。若是能识得那光便会大吃一惊——那是一种剧毒粉末,高度提纯,所以在这样的月色下,还能反射出冷光。那冷光和那用鞭人的冷笑一样,使人毛骨悚然。

    可那后来者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一一避过,又十招后,已近身三寸。

    那用鞭人一个愣神,鞭花犹豫了一分。就这一分,来人的双刀已往用鞭人的脖颈划去!

    那用鞭人流了一滴汗。那汗珠还未落下,这人便突然矮了三分,一步三花,三步一转,生生破了紧逼的双刀。旋即再未停顿,向暗夜深处遁去。

    使刀人冷冷一笑,正待要追,手上却剧痛。低头看去,竟是刚才那人的一滴汗!

    那汗溅到了这人的手腕处,虽只一滴,但如同曾使地上花草枯萎一般,又使这一小块皮肤迅速腐化。

    再抬头时,那人已无影无踪。

    暗夜里只遥遥传来一句话:“夜叉,回去告诉教主,我补完多情鞭法最后三式,自会回去领罪!”

    第一式:无情愁

    临安。芙蓉楼外,众生皆醉。只因今日是芙蓉楼花魁登台献舞之日。

    芙蓉楼总计三层,檐柱上挂“水天一色,风月无边”。飞檐挑角,顶覆琉璃黄瓦,端的是风流无匹。最妙的是那飞阁流丹间,正有一抹纤细艳丽身影,凌空起舞。

    那身影正是芙蓉楼当家花魁柳如眉,人称媚娘。

    只见她足尖轻点,辗转腾挪间,风吹袂裙戏蝶舞。她面色含春,媚眼横波,偶有衣衫滑落香肩,雪肤冰肌。她往空中一跃,那风都为她驻足;她往楼下轻瞥,那心都为她停滞。

    看客一阵阵垂涎惊叹。想必今年也是柳如眉稳拿江南第一花魁称号。

    只不过在看客看不见之处,柳如眉眼眸凉薄如水,全不似献舞时撩拨之态。回屋后,她懒懒斜靠在塌上,看着流水般搬入室内的雪花银子,动也不动,只呆呆看着夕阳斜下,倒如这世上最愤世嫉俗之人,看透世间丑态后的疲倦。

    过半晌,许是口渴了,柳如眉唤来丫鬟道:“双喜,你去帮我沏一杯茶,要浓的。”

    双喜不过十三四岁,扎着双髻,透着机灵。她脆生生应了一声,转头又吩咐了一个模样更小的丫头道:“你,去帮姑娘沏一杯茶,要浓浓的。”

    柳如眉见着有趣,揶揄道:“如今双喜都不是最小的了,还没长毛呢,开始使唤起别人来了。”她眼里落了神采时,便又媚态肆意起来,这似嗔似喜的一瞥,即使是双喜这样日日见面的人都不由看呆了。

    双喜咽了咽口水,说道:“姑娘,那是喜鹊,前两天进楼的,说是被她爹带来的。”

    “哦......”柳如眉看着那小小一个女孩一溜烟跑出去,又利索地端着一杯浓茶进来。那茶就这么用一双青葱白手捧着,也不怕烫。她的眼睛亮亮的,似乎是真心欢喜这里的一切,一点也没有被亲爹卖了的觉悟。

    柳如眉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就没了兴致,只叫双喜把茶端来。

    却听双喜惊呼一声:“臭丫头,这么烫的茶是想烫死姑娘么......”那小丫头也不恼,只笑嘻嘻挠了挠头,耐着性子听双喜嘀咕着:“得亏我们姑娘是个好相与的”。

    这夜的客人却不是个好相与的。

    那是个天下最有钱的富商,诨号朱七,本是知天命的年纪,心里却仍有个窟窿似的,总来花楼填满这空缺。

    填空缺的手段也没多新鲜,就喜欢翻来覆去地掐女人光滑的肌肤。过往一个个长夜里,芙蓉楼多少姑娘都被掐得乌青黑紫的。如今出了柳媚娘这等人物,却仍逃不掉这等作弄。

    “我让你看不起我,看不起我......”

    朱七颠来倒去也就这一句。从入戏那刻起,名动天下的柳如眉也不过是他所恨之人的替身。他又专挑最嫩的肉掐,掐得柳如眉一双似泣非泣含情目流干了眼泪。富贵千金的芙蓉楼如同被最低等杂役看管的牢房一般。

    双喜早就捂着耳朵缩在门口哭哭啼啼了。柳如眉却不吭声。

    即使名动天下又如何,花魁登台日就是迎客日。只要出价最高,无论恩客做什么,她都得受着。更何况只是受点皮肉之苦。

    柳如眉闭上眼睛,抚上自己的心口,如果心是死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只是此时,房内的烛火突然暗了。

    有一丝怪风潜入。那风里夹杂着凉意,刮在肌肤上如同凉飕飕的蛇鳞。只听微末尖啸,朱七似乎不动了。

    柳如眉睁开眼时,看见那名叫喜鹊的小丫头笑嘻嘻站在眼前。

    “姐姐,你为何动也不动?”

    那丫头眼里带笑,仿佛天生欢喜。只是手里拿着一条乌金软鞭。那鞭泛着诡异的银光,无端让人心生畏惧。

    柳如眉翻身坐起,看见朱七倒伏在地,后心上有一个洞,正汩汩往外流着黑血。

    她心头震撼,朱七是习过武的,所以每次都能拿捏人的生死一线,叫人求生不能又求死无门,不料此刻死得这样悄无声息。

    那丫头见柳如眉不说话,又问道:“姐姐也是习过武的吧,不然白日里也不能凭风起舞。那身法飘逸,旁人见了只说是媚娘秀美,我却觉着这步子里透着点四大皆空......”

    她正说着,似灵光一闪,扭头问道:“悬空寺的空镜大师,倒有一门太虚步法,能教人飞檐走壁、蜻蜓点水。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柳如眉不答,反而睨了一眼小丫头,问道:“你问闻名遐迩的空镜大师?那你又是何人?看你小小年纪,手法毒辣,得叫你家长辈好好管教。”

    “我?”那小丫头大剌剌坐在圆凳上,笑嘻嘻道:“是了,我现在这样子倒叫你看了笑话。你听过苗疆五仙教么?”

    柳如眉一惊,五仙教世代供奉青蛇、蜈蚣、蝎子、蜘蛛、蟾蜍,是以江湖人称五毒教,除了教中人,少有人记得五仙教这个本名。她道:“怎么,你是五毒教的人?”这般想来,那鞭自然淬了毒,顷刻要了朱七的命倒也不奇怪了。

    那丫头看柳如眉颇晓江湖,索性直言道:“没错,我就是五仙教的左护法,阿满。”不知是面对柳如眉毫无戒备,还是扮作丫头日久,阿满此刻仿佛不再是冷血杀手,更如天真少女。

    阿满说道:“我早已过了十八,到了成亲的年纪。可是教主哥哥偏不同意我嫁给他,还故意亲近两个丑婢女,气得我一鞭杀了她们。没想到教主哥哥居然生气了,派了夜叉来杀我。那人向来神秘,不仅从未露脸,也不知道什么武功路数。逼得我不得不使了些缩骨密术,藏在这楼里......”

    柳如眉见她自说自话,缓过神来,悄悄运气,以备后手。

    阿满冷冷一笑,道:“你可别动其他的心思。我在这楼里三十六天,手可痒着呢。要不是我的多情鞭还少一鞭三式,不能被夜叉提前捉了去,我犯得着束手束脚么?”

    柳如眉疑道:“那你为何今日出手?”她看了一眼朱七,仿佛想到趣事,“难道你也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阿满古怪一笑,道:“倒也不会。只不过这人能助我悟出多情鞭,我便试上一试。我这乌金软鞭名叫多情鞭,总共十鞭三十式。多情鞭要杀无情人。我总共杀了二十七个无情之人,悟出九层多情鞭法,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这最后三人,来成全最后一鞭。教主哥哥说,只有我练成了多情鞭,才配和他站在一起。我既要和他成亲,就一定要找到这三人。”

    柳如眉问:“这么说,朱七就是那三人之一么?”

    阿满扬眉一笑,道:“是啊。我这最后一鞭叫做‘不相遇’。情深缘浅,不如从不遇见。这样多情恰似无情之人,世间却难找。不过,踏破铁鞋无觅处,倒叫我在这寻到了朱七。”

    柳如眉闻言一怔,喃喃道:“情深缘浅……不如不见......”

    阿满笑了笑,道:“是啊。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这朱七本名傅辛,年轻时也是多情之人。为了能和朱家小姐成婚,他答应朱老爷做了上门女婿,改姓为朱。不过朱家世代经商,傅辛一介读书人改作行商,力有不逮,渐渐失了信心。那朱小姐看在眼里,便狠心做了怨妇,天天怒骂朱七不争气,好叫他再生抗争之心。”

    柳如眉想起朱七作弄人时的话,原来那看不起他的人竟是他发妻么。她问道:“那朱七知道朱小姐的心思么?”

    阿满叹了一口气,道:“不知。他恨朱小姐心意无常,发狠成了第一富商。朱小姐见事已成,本想摆酒说开,无奈二人早生了嫌隙。那日谈心反成了争吵,朱七一时失言,引得朱小姐作势自戕。不料她假戏真做,就这样死了。”

    柳如眉心口一颤:“朱小姐死了?”

    见阿满点了点头,柳如眉仿佛与那女子心意相通起来。深爱的男人和自己渐行渐远,这是何等痛楚。她低头看到死去多时的朱七,心头又是另一番思量,怪道此人性情怪异,若日日被爱人所恶,又因自己错失所爱,谁能不心智癫狂。

    她又见阿满手中乌金多情鞭,想起先前所言鞭法,不禁喃喃:“好一个不相遇啊。如此情深,奈何缘浅,不如从不遇见。”

    此时无声。阿满从怀中掏出一瓶药粉,往朱七尸身上撒去,不多时地上便只余一滩血水。

    柳如眉回神问道:“十鞭三十式。那这一式叫做什么?”

    阿满正开窗,见圆月当空,心中一动道:“向夕依阑念昔游,月色无情人独愁......”

    “这一式就叫无情愁”。

    第二式:无情恼

    那一夜后,柳如眉仍旧是江南第一的花魁娘子,阿满也还是一个随侍小丫头。

    谁也想不到天下第一富商朱七已死。毕竟他家中无至亲,平日所为又无耻,一时竟无人在意他的下落。

    同时,也没人能想到芙蓉楼里一个乖巧的小丫头,其实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五毒教妖女。

    柳如眉梳洗罢,扭身看见双喜正在教训喜鹊,便觉得脑门上冒起细密冷汗。但见喜鹊身上并无乌金软鞭的踪影,面上也一贯笑嘻嘻的,这才放下心来。

    双喜并不知道自己一只脚在鬼门关溜了一圈。等教训完喜鹊,她反倒觉得一身清爽,这才到柳如眉身边,伺候道:“姑娘,府尹大人已经派轿子候在楼下了。今日府上大宴,可缺不了姑娘献舞。”

    柳如眉烟波如丝,斜睨一眼道:“就你知道轻重。叫上喜鹊一起吧。”说罢提裙下楼,徒留双喜在原地瘪嘴,十分不情愿地叫了声喜鹊,让她拿着琴案一起跟着。

    喜鹊眼中有异光,不过却没说什么,抬脸时又是一副懵懂无知的笑脸。

    府尹的轿乘又宽又稳,很快过了官道,来至西街口。穿过西街,尽头便是府尹府衙了。

    双喜跟在轿边,面有喜气。今日府尹寿宴,宴席必是高朋满座,光是想那流水的席面,她便高兴。只是不知姑娘最近怎么了,做什么事都要带上喜鹊那个小丫头。她又瞪了喜鹊一眼,却发现小丫头一反常态,小脸绷得紧紧的。

    双喜凑过去问:“喜鹊,你怎么了,可别是被府尹吓住了,我......”只是话没说完却停住了。

    那个向来乖巧的小丫头,此刻一反常态地瞪了她一眼。那一眼肃杀凌厉,仿佛有一股无形威压席卷双喜,令双喜两股战战,几欲跪倒。

    许是此刻过分安静,柳如眉掀起轿帘,探头问道:“怎么了?”却见双喜小脸煞白,仿佛见鬼一样望着喜鹊。喜鹊却扭头看向柳如眉,眉头紧锁。

    喜鹊,或者说是杀人无数的妖女阿满,此时竟是前所未见的紧张。她轻声对柳如眉道:“停轿,有古怪。”

    说罢,她一人径直往前走去。

    此时正是午后,日头西斜,树荫如盖,溽热得一丝风也没有。

    西街上的路人不多不少,三三两两。有的在挑选胭脂,有的在采购食材。店铺也五花八门,有酒家,有布商,有杂货摊,也有蔬菜渔获。

    酒家的伙计坐在门槛上闲聊,布商在陪客人选布,杂货摊前聚着几人选货,蔬菜摊的小贩打着瞌睡,渔获铺的婆婆还在杀鱼。

    阿满在渔获铺前驻足。只见那鱼婆左手摁鱼,右手抄起一根木棍使劲照鱼头一夯,活鱼立时不动。她又换了一把尖刀,手腕一旋挖掉了鱼鳃,对着鱼腹一剖,那鱼顷刻便被开膛破肚。待清理完内脏,鱼婆又拿一把铁刀切鱼片。她切得又快又薄,很快切完了一盆鱼脍。

    鱼婆抬起头,堆起一脸褶子,笑着问阿满:“小客人,买点什么?”

    阿满低头道:“婆婆,你手腕上有一个黑点呢。”

    她顿了顿,咧嘴一笑道,“下次杀鱼记得磨刀。夜叉。”

    西街的空气登时一滞。

    那鱼婆低头不语,再抬脸时身子变得笔直,脸上一层褶子里杀机毕现。“她”开口却是个男人的嗓音:“阿满,教主让我拿你。”他一脚踩上刀案,已是双刀在手,向前左右开合扫来。

    阿满向后倒飞,堪堪避过左右两刀,一个鹞子旋身,往来路飞去。一路奔走,看似无心往两侧店铺抛洒了一些粉末。

    那粉末随风潜入口鼻,路上行人中招者十之八九,立时七窍流血而亡。剩下一些人刚抽出武器冲将出来,又被阿满弹入药丸,身上奇痒无比,倒在地上抓耳挠腮。

    阿满笑道:“夜叉,旬月不见,怎地还带这么多朋友一起来啊。怎么,不敢一个人领教我的毒功了?”她扫了一眼夜叉的手腕。

    夜叉用手抚过那个黑点。当日被阿满的汗珠腐蚀后,他用了不少伤药,也无法掩盖这个疤痕。他不似阿满自小养在教中、天天浸泡毒物,连汗里都带着毒液。

    思及此,夜叉冷哼一声,道:“教主说你鞭法未成,只会用些雕虫小技攻人不备。你这样下去,何时才能精进鞭法?”

    阿满讥笑道:“你可别激我。有本事就再吃姑奶奶几招雕虫小技。”她扬手一挥,又是一片毒物云山雾罩而去。夜叉急蹬几步,用极快的刀法劈开毒雾,才险险避开。

    只是一路上的帮手没有这般好功夫。几个呼吸间,西街上除了远处的柳如眉一行人,只剩下阿满和夜叉二人对峙。

    夜叉看了一眼四周,轻笑道:“要你练鞭法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教主说,你这辈子怕是难练成多情鞭法了。”

    阿满闻言怒极,解下一直缚在自己腰间的乌金软鞭,双手一抖,对夜叉说:“来,快来领教你奶奶的多情鞭法。”

    夜叉见阿满果然受激,面色一正便挥刀上前。

    没有了毒功威慑,他这一手银月双刀对上阿满尚未练成的多情鞭,胜算便十成十了。

    “阿满,小心啊!”

    站在西街口的柳如眉不时惊呼。她望着不远处两条缠斗的身影,内心焦灼。

    虽然和阿满相处不久,但她总觉得自己和这小丫头是一样的。只不过她能比自己活得更好。她们一样自小被双亲抛弃,独自长大。阿满是在五毒教习武,而她则是被一个戏班班主养大。

    若不是那人......柳如眉想起那招名为不相遇的鞭法,眼神一暗,心中有了一番打算。

    “姑娘,你看!”双喜搀扶着柳如眉,也紧张地盯着阿满。虽然她不知道这个小丫头怎么变得如此陌生,但看那身影落败,她也是难受的。

    此时的阿满正落了下风。她已经接连使了八鞭二十四式,分别是不相见、不相知、不相伴、不相惜、不相爱、不相对、不相误、不相许。那身法转折圆活,步伐轻捷奋迅。乌金软鞭舞动时,如银蛇飞舞,如蛟龙入海,上下翻飞,相击作响。

    可那双刀总是比软鞭快一分。就是那一分,总使那刀能在鞭长一寸间找准落刀点,就如捕蛇人捏住了蛇的七寸,叫阿满施展不开、叫苦不迭。

    柳如眉看得心惊肉跳。直到阿满使出第九鞭“不相依”,开始重复使出前八鞭,她终于看出了这一局的胜负手——阿满此刻和对手相差无几,若那鞭法补上最后一鞭,争斗便能立见高下。

    她心中一定,沉吟片刻,立时点足冲那二人飞去。

    “姑娘!”

    阿满听到惊呼,往后一瞥,眼见一抹艳丽身影矫若惊鸿般出现在身侧。她疑道:“你来做什么?”

    柳如眉淡淡一笑,道:“阿满,姐姐我来帮你。”她右手一转,用食指稳稳向夜叉点去。那手法虽是一招攻式,却如拈花一般状若肆意,实则颇有深意。

    阿满和夜叉几乎同时惊异道:“拈花一指禅?!”

    阿满想起柳如眉的太虚步法,问道:“空镜大师到底是你什么人?”

    柳如眉一边施展太虚步,飞纵躲避夜叉的双刀;一边使巧劲,点出拈花一指禅。一时配合阿满的多情鞭法,迫得夜叉连连倒退。

    她笑一声,对阿满道:“空镜啊,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人啊。”

    阿满一顿,想起了柳如眉前几天和她说的一桩旧事。

    ——那夜满天星子,阿满替双喜守在柳如眉的凉榻边,为她值夜。

    柳如眉突然好奇阿满从前杀过的无情之人。阿满心直,也不隐瞒,只一桩桩细细说开,倒叫人为那些多情恰似无情之人垂泪良久。

    东方既白时,柳如眉提起一事:“我自小长在戏班子里,念的最多的就是那戏本子,看得最多的也是无情之人。本不该对情这一字还有他念。可是却有一人,改变了我......”

    那时的柳如眉,还不是芙蓉楼的花魁,是一名养在杭州戏班子里的小旦。由于从小被班主带大,她一早就被班主指给了痴儿做小。是以白日里登台表演,夜里还要伺候服侍。她每每登台唱那一句“不遇知音者,谁怜长叹人”时最是情真意切。

    她总觉得会这样平淡地度过这一生,直到她遇到了那人。

    阿满还记得,柳如眉提及那人时,眼眸微亮。她说:“那时,那人常来看西厢记。他说他的师父告诉他,他必定在此处有一劫难。他说他见过许多人,只有我面上笑得有多美,心里便有多苦。他说他见不得世间有苦,便每日来教授我一点心法,叫我心里能好受些。”

    “他温良宽厚,我日日盼他来。他端方有礼,我又夜夜恨他走。他说世人皆苦,他要渡世间苦,可是谁来渡我。于是有一夜,我在他的茶水里用了药,叫他渡我。可那一夜什么都没发生。只是他再也不来了。”

    “他走后,我茶饭不思,被班主发现了端倪。他认定我不贞,便把我卖进了这芙蓉楼......我视班主如亲父,却也不免被转手如家畜。可见这情,即使是养育之情,也是薄若金纸。”

    “我进了芙蓉楼,见多了男人,才知道,此生再没人能叫我产生那种情爱。后来,我听说他做成了他的事。原来,我只不过是他人生路上的一处劫难。渡过了,也就无用了。”

    柳如眉说到最后,已是泪流满面。她问:“阿满,你说,这是不是也是那一句啊,‘多情却被无情恼’,既然情深缘浅,还不如我们从未遇见......”

    阿满当时便心中一动。那句话恰如点通了一处穴道,真气涌动之时,乌金软鞭已隐隐作响。

    只是她看着柳如眉满面泪痕,想起她如自己一般,也一样爱上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那人与柳如眉,教主和自己,又是多么相似。她默默按下了多情鞭,只是捡起被子帮柳如眉盖上——

    只是不知柳如眉此刻提起“空镜就是那人”,是为何故。

    阿满心下有疑,手中却不敢怠慢。那乌金软鞭戳、拦、撩、拨使得依然狠戾,但鞭法讲究纵打一线、横打一扇,即使柳如眉太虚步法精妙,仍不免令阿满投鼠忌器,施展不开。

    几十招下来,也叫夜叉看出了破绽。银月双刀又渐渐占了上风。

    阿满急道:“姑娘你快走罢。我好歹是五毒教左护法,你在这,我也没法用毒。”

    柳如眉却不走,正色道:“阿满,今日一战,生死有命。你这一局必得使出第十鞭才能胜。这一式,你当真还未悟到?”

    阿满不语,只手上愈发凌厉,重组了几鞭招式又挡住一波双刀砍劈。

    柳如眉见她如此,心中更加肯定几分,道:“我就是你要找的三人之一,你杀了我,就能悟成‘不相遇’的第二式。你快动手。”

    夜叉听闻冷笑,道:“你们要在这姐妹情深到几时,不如一起做绝命双姝,献祭我这对银月双刀!”

    阿满怒道:“我的事,还轮不到别人指手划脚。”

    她登时身形变化,竟是逼出一口真气,将那本被缩骨秘术封住的身体,硬生生恢复如常。如此身形复原后,那乌金鞭的甩动范围又多出丈许。可这样却也会急速消耗真气,即使此战得胜,免不了要多修养三年五载。

    夜叉和柳如眉见状都不由心惊。夜叉眉目阴沉。柳如眉则更加心急。

    她扭身来到阿满身侧,说:“阿满,你可知有句戏文说得好,‘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我这一生了无生趣,可你还有大好年华。是我成全你,也是你成全我。”

    阿满神色一愣,乌金鞭一个横扫收势稍慢,恰好行至柳如眉处。

    说时迟那时快,柳如眉凝神上前。那软鞭回转时倒竖的倒钩,立时剌开了柳如眉的脖颈。

    血溅三尺。

    阿满想收回多情鞭。可那多情鞭法自那日略有突破后,根基不稳。此刻经过柳如眉旧事重提,那第十鞭第二式早隐隐起势,一时之间,竟似自有主张一般,牢牢缠住了柳如眉。

    乌金软鞭上的倒钩深深勾住皮肉,那鞭上的阴毒也如附骨之蚁,渗入柳如眉四肢百骸。

    待阿满收住多情鞭时,柳如眉已气若游丝,委顿在地。

    阿满恸声道:“姐姐!”

    柳如眉望着阿满,撑着气说道:“你叫我姐姐,就听我一句话......你还小,江湖还很大。你该多去看看......不要为了男人,要为自己。你要爱.....就爱自己......”

    说完,她仿佛想起什么,又问道:“这一式,是什么?”

    阿满擦了擦泪,轻声道:“多情却被无情恼,这一式就是无情恼。”

    “好......不相遇,便无情恼。好啊......”柳如眉话声渐悄,就此香消玉殒了。

    最后一式:无情思

    阿满见柳如眉身死,心中沉郁烦杂。

    第二式“无情恼”已融汇于心。第十鞭也是无风而动,状若狂蛟。一通拦腰围蛇、分水提步,夜叉已连连倒退,面如死灰。

    正待最后一线鞭尾击心,“无情恼”将最终制敌之际,西街口忽然传来一声轻叹。

    “夜叉,退下吧,你不是阿满的对手。”

    闻言,阿满怔愣,扭身望向西街口。本侯在那处的双喜等人早已瘫软,府尹的轿乘被劈开四散。

    此时那里正徐徐行来一架步辇。

    那步辇被六个高大丰满的女子抬着。那些女子个个面容姣好,长腿笔直,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白光。

    步辇上坐着一位年轻男子。那男子暗纹黑衣,面容白皙,五官疏朗,此刻正眯眼看着阿满。

    阿满喃喃道:“教主哥哥......”那人正是阿满心心念念的五毒教教主慕容沧。

    慕容沧面色冷峻,对阿满说道:“阿满,你杀了我爱妾,叛逃五仙教,你以为我还能容你吗?”

    阿满脸色一白。数月不见,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如此,为什么不问问她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多情鞭法又练得如何?

    她手握多情鞭,想和他说说自己最近又新得了两式,可又怕还缺最后一式,说了又和没说一般,踌躇间不知说什么是好。

    左右无言,阿满瞧着那六名女子顿觉碍眼,便“噌”一声挥鞭,陡然向那六名女子出手。她薄怒道:“我想杀便杀了,你又奈我何?”

    乌金软鞭登时便冲那六名女子而去。那些女子虽武功不高,却也有些技艺在身,此刻默契地将步辇向上抛起,作势便拔剑迎敌。

    只听又一声尖啸,一条银白软鞭如银龙般缠住了来袭的乌金鞭,如腾蛇乘雾,如蛟龙入海。

    阿满怒极,道:“你让夜叉来杀我就算了,如今还要自己动手不成?”

    慕容沧轻笑:“如此五仙教叛徒,我还不能清理门户么?”

    阿满恨道:“就为了那些婢子?”

    慕容沧显然技高一筹,银鞭轻轻拨开乌金软鞭,又一鞭扫向阿满。

    他道:“阿满,你终成我的心腹大患。”他招数凌厉攻伐狠绝,竟是半点不留情面。

    阿满不得不拿出那九鞭二十七式正色应对。慕容沧的鞭法中貌似招招都是空门,却处处都有暗招。对上阿满的多情鞭,鞭鞭缱绻缠绕却道道杀机毕现,一时打得难解难分。

    慕容沧眼神微挑,道:“阿满,你知道我为何总叫你去练多情鞭法?我的悲欢鞭正缺一式‘满招损’,需要七七四十九个武林高手在学成最后一式时被我击败,成全我的最后一招。”

    阿满面色微变,步法登时乱了,不由用上第十鞭的“无情愁”。

    却听慕容沧继续道:“这十几年来,你越爱我,我便越高兴,因为只要你倾慕我,你就会去练这极难的多情鞭。你练得越勤勉,我这最后一式就能越精妙。”

    “越难的心法越需要在世间历练。与其寻寻觅觅,不如养在身边。你说呢?”

    慕容沧声量渐高,神色莫名。

    阿满心头悲怆,想起这十几年练功,寒来暑往,每每练到最凶险之时,何尝不是想着和慕容沧携手江湖,才能一步步熬过来?

    又想到刚才柳如眉横死街头,也不过是为了成全她这最后一鞭。她明明也可以活得很好,也许可以再去找空镜大师?不,她也不会去。阿满想到最后一刻,柳如眉说,要爱自己。

    人活一世,原来是可以只爱自己的么?

    如果这一招一式从来都是成就他人的垫脚石,如果那些郎骑竹马、携手江湖的梦从来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为何不能只爱自己?

    阿满手中不觉使出第二十九式“无情恼”。

    多情却被无情恼,唯觉无情笑不成。

    她心中微动,浑身真气翻涌,多情鞭隐隐铮鸣,似有所觉。

    慕容沧惊咦一声,手中银鞭回转,一招“月出东方”,接一道“朔望有方”,虚虚实实,叫阿满寸进不得。他口中仍是不停道:“你以为我会爱你,可男人从来只爱丰满的女人,为何会爱你这小丫头?”

    阿满已满面怒容,娇叱一声,乌金多情鞭铺天盖地袭来。其中真意如绿水青山,如黄泉碧落,如那无情山水,却万古留情。

    此时听得“噗”一声,乌金软鞭贯穿慕容沧心口。他一口鲜血吐出,直直倒地。

    阿满却似呆住了,仿若心口剜刀,不由急急飞身上前,问道:“你怎么没躲?这不该躲不过......”

    慕容沧脸色惨白,却不知为何并不痛苦,他说:“是你太好了......”。

    他看着阿满,黯然说:“其实我早在五年前,就没能练成‘满招损’。有一日我运功太过求成,一时全身血络经脉混乱,机能失却控制......我从那日便残了......”

    阿满大惊失色,道:“不可能。你怎么会......”

    慕容沧笑道:“我不能爱你,我越是爱你便越是痛苦。你也不能爱我,你越是爱我,你也一定会更加痛苦。我的时日不多了,只盼你早日练成多情鞭。”

    他看向多情鞭,望向阿满,笑道:“阿满这么聪明,一定早就知道了。你那最后一式,最后一人,必然是我。”

    入夏闷热,蝉鸣声切。西街口只余阿满一人,跪坐在慕容沧身侧。

    阿满看着慕容沧渐渐失去生机,如同几刻前的柳如眉一般溘然长逝。

    她心中悲凉萧瑟,却不知是不是多情鞭法大成的缘故,竟不似此前悲痛。

    情之一字,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从前那二十八个无情人如此,柳如眉,慕容沧,亦如此。多情恰似无情,多情却恼无情。

    “教主哥哥,这最后一式就叫无情思吧。此去一别,江湖无情思。”

    阿满最后望了一眼临安西街,挽一圈乌金无情鞭,自此远去。

    江湖盛传,有苗女阿满,鞭出情断,招招催人老。其所使多情鞭法,总计十鞭三十式,心法有云: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全文完)

    文/君七寻


    本文灵感参考来源:
    1.十鞭心法,全诗为仓央嘉措《十诫诗》;
    2.鱼婆切鱼,拿鱼手法借鉴自简友涛声club所写文章《银环鲜鱼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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