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城市里的未央人

01

艾婉最喜欢一年四季的晚风。

晚风来临时，世界如此渺小，只有一盏孤灯照明，暖黄色的光，填充了偌大的客厅。客厅里，还有一面半开放式厨房，餐桌上摆好了刚做的四盘菜和一碟绿豆糕。她站在那里，等待锅里的水沸腾。水烧开了下姜片，汤煮好后，她将暖黄色的姜汤分成两份。早春寒凉，煮一碗姜汤，暖二人心肺。

但是今夜，桑诩还没来。

洗碗时，艾婉又看了眼手机，屏幕黑着。她放下勺子，拿起手机盯着屏幕漫无目的地浏览了二十多分钟，这时，靠窗的牛奶瓶被一阵猛烈的风吹倒了，瓶中仅剩的三分之一的奶洒出来。她去关窗，阴寒的晚风就这样入侵了柔软的心。她走到窗台边，城市的夜景这样俯瞰，也和极地的星空一样美。她将胳膊伸出去，很像在游泳池双手划水的那个姿势，似乎想抓住什么，晚风、乌云，亦或风情妖娆的江面……

不知不觉，等到了午夜。她发了条消息给桑诩道一声晚安。他并非影视类科班生，而是歌星出道，需要多些时间来练习。她必须理解他。

有一天，艾婉没有等到桑诩的早安电话。桑诩的助理告诉她，他有了自己的cp。因为有好多粉丝都期待看到他们俩在一起，所以公司便决定炒作一波。她开始去搜索那个叫唐棠的女孩。

他们被安排在一起的那段舞蹈表演，艾婉后来在手机上刷了无数遍。唐棠和他的表演，的确可圈可点——银色流苏紧身情侣服，将他们包裹得像知名歌剧院里的世界级芭蕾舞演员那样惊艳。他揽过她纤细得像可乐瓶一样的腰身，轻轻一带，就把她从这头抱到了那头。她默契地搂住他的脖子，两个人亲密无间地含笑，他们在眉目间传情，口中还说着什么悄悄话，镜头感十足。

在老同学聚会的KTV里，艾婉给桑诩打了个电话，桑诩没有接。那首《勇气》被朋友唱到了一半，她摸了摸自己腰上的赘肉，喝掉了剩下的半杯酒。将那些年全部的深情和给予，交付给冰冷酒精的孤独。

02.

唐棠的古装戏服刚刚换好，妆还没来得及改，她手里拿着一把唐刀，另一只手还挂着中午的便当。电梯里有一面落地的镜子，她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对自己美丽的五官精致的妆容很是着迷。脚底突然发出“啪嗒”一声，8厘米的鞋跟断了。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跌坐在地。

镜子被唐刀击碎了，手掌被地上的镜片划破一道口子，那口子很深，像是割破了动脉般不停地往外冒血，整个电梯仿佛凶杀案现场。

电梯门开了，等电梯的女孩正好看见她一身狼狈的模样。这个人，是桑诩的正牌女友艾婉。见到艾婉，唐棠手上的痛去了大半，极力忍住要给她一个白眼的冲动。她不是没来由地不喜欢她。她不知道她总是这样东奔西跑有什么意义，也不知作为一个女人为什么不为自己而活，难道追星真的可以让她过上精致体面的生活。她不理解，也瞧不起她。她更不能理解男团界那样闪耀的一颗巨星——桑诩，为什么会看上这样一个女生，所以她也连带着怀疑桑诩的品味。但艾婉没有去关注她的表情，赶紧走过去将她扶起来，皱眉细看她手上的伤，挽着她的胳膊带她去找医生包扎，就仿佛，她是她请来的私人助理，必须对她受伤一事负责到底。

桑诩和唐棠，相识于某个谍战片的剧组。

在剧里他俩是死对头。唐棠饰演一个残忍喋血的反派，把女主折磨得不成样子，他是守护着女主这朵铿锵玫瑰的人，他们在面对敌人时宁死不屈，顽强地活到了最后，也赢得了战争的胜利，而女反派最后悲惨地死去。戏拍完的那两个星期，桑诩还很难从戏中走出来。

他和女反派，在剧里有一段相爱相杀的戏。看完剧的观众，几乎都为她而泪奔，觉得他伤她太深，甚至还有负于她。唐棠离开剧组后，得到了一个“最美反派”的头衔。有好多人希望看他俩在现实世界中在一起，偿还那段剧中未了的情缘。

03

拍完那部谍战片，唐棠的事业风生水起。

有一天，她被好闺蜜邀请，去一个小剧组客串。唐棠知道，那个剧组寒酸，请不起她这样的大牌，不过她觉得友谊万岁，决定去做“义务劳动”。

年轻的导演牧少轩是万万不会追在流量明星脚后跟低头给人提鞋的那种人。唐棠发现，少轩不卑不亢时那双眼睛很好看，明亮的，闪着光的，眼里透着专注。即使熬夜不睡，每天工作到凌晨三点，他的眼睛都还是亮的。他的思路很清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论是对人生，还是对自己的作品。

有一次，唐棠听见一位资深前辈，毫不吝啬地对牧少轩夸奖：“你好像每次都看穿了所有人的心理。真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就有这样广博的见识。能够洞悉人性。”

原计划只呆半个小时，结果唐棠却呆了好几天。

她看见桑诩也在这里。后来她听说，桑诩跟牧少轩是少时的玩伴，感情就跟亲兄弟那样铁。

除了助理，桑诩还带着那个惹人讨厌的艾婉来到了剧组。

04

牧少轩最近注意到一个长得有一点灵气的女孩在组内徘徊，原以为，她是过来试镜的新人演员，没想到她对演戏根本没有兴趣。“我来这里等人，”艾婉告诉他，“等我的一个朋友。”

少轩漠然点头，并不在意她朋友是谁。

到了下午，见到桑诩才知道，桑诩口中说的那个很会做饭的女孩是她。他才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艾婉是个很安静的女人。

她甚至都不明白该如何追星，她只是爱上了一个有少年感的二十多岁的男人。

恋爱中的男女，似乎也有些傻，有一次，她带着自己做的盒饭来喂桑诩，错把糖当成盐，加到了菜里，桑诩还吃得很开心。直到快要光盘的时候，艾婉亲自尝了一口，才发现自己放错了调味。

艾婉自然知道，瘦瘦的桑诩是爱吃的。舞台下的他，本就是一个纤瘦高挑的吃尊。牧少轩也暗自觉得，荧幕后最真实的桑诩，更显得机灵可爱。看着艾婉气喘吁吁地跑来，未等她开口，牧少轩便抬手一指，艾婉一愣，然后轻轻点头微笑，再脚步嗒嗒地从他面前跑过，去见对她而言非常重要的男人。

牧少轩听过许多有关于爱情的故事，都没被打动。他觉得人生，除了血浓于水的亲情，还有激励人心的梦想，没有什么非得不可的东西，那些情情爱爱，来去随风，半点也由不得人。他也几乎不相信一见钟情和情谊缠绵，更别提海枯石烂。直到有天，桑诩对艾婉提出分手，他听见那个追星星的女人流着泪对那颗星说：“我以为我们可以同甘共苦，你却要全身而退，去天边，做那高处不胜寒的星。桑诩，我是那么的爱你，我把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都给了你啊。”这让喜欢仰望天外之星的他，心口猛然一痛。他们根本不知道，互相爱着的两个人，在别人看来究竟多美，就像可远观不可亵玩的艺术品。恋人的内心本就藏着最原始的悸动还有最朴素的真诚。但是旁观者的惋惜，根本阻止不了他们分手的决定。

05

很快，唐棠就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个年轻的导演。但她的单相思，泛着一股酸味，像醋坛子翻了。

唐棠看见艾婉每次从他身边经过，牧少轩总会不自觉抬头看她，甚至会给她一个无声的微笑。他和艾婉之间，仿佛不用言语也可以交谈，二人的眼神似乎传达了许多旁人无法破解的暗号。

艾婉和桑诩要回家了。桑诩轻轻碰了下她的手，艾婉很快握住了，但桑诩却轻轻挣脱开，他对艾婉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在大庭广众和自己牵手，艾婉对他很是宽容地一笑。随后，他也给了她一个很甜的微笑。

唐棠看着他们上车的背影。

她想起曾对自己许下海誓山盟的花样男孩，最后一个个都离自己远去。她仿佛被诅咒了，掉入了一个名为“失爱”的怪圈，永远不能够抵达百花盛开的爱神之门城下。一个不好的念头从她心底涌上来。

06

桑诩虽明白了和平年代的珍贵，但有时候，幸运和幸福也会因人而异。桑诩和艾婉一起去停车场的画面，被狗仔队拍到，很快，他得知艾婉收到粉丝的恐吓信，还有人同情唐棠。他的经纪人私下里找过艾婉，跟她说：“你这纯属活该啊。家门口被泼红漆、收到恐吓信，都是你自找的。因为你根本配不上他。”艾婉的家人、朋友，甚至同事，也都无法再过正常人的生活。

因为两个人之间的爱情，真的要牵连那么多人？

桑诩仔细斟酌，他不希望她受到伤害。

07

那一晚的始作俑者唐棠，没有等到绯闻铺天盖地引爆全网，自己却先遭了劫。

她女团里的一名成员曝光了两年前，她在公共汽车上“歧视”老年人的一个短片。

她记得，她深刻地记得那件事。

那时候，她还不是女团成员，只是一个跳舞跳的很好，长相也比较出众的实习后勤工作者。

经纪人让她去试镜的那天，女团的一个姑娘非要盯着她，让她带东西到剧组。还有两日才发工资，但她已身无分文，那姑娘便为她付了公交车钱。上车时，车上只有稀稀拉拉的三两个人，车子开了七八站，车上人多了起来。她坐在车子靠前的老弱病残孕专用座，看见那个老奶奶朝她走来，正准备让座 ，无奈腿上压着一大袋其他姐妹的演出服和首饰，还有那个女团姑娘临时起意买的几大瓶矿泉水，加起来有十多公斤重。她为了在狭小的空间内，给那个大袋子腾出空间，从座位上将东西抬到地上，还得注意不踩到周围人的脚，让座的速度慢了，被当地的那位老太太嘲讽“臭外地的”，“搁这儿摆架子“。她友好地一笑希望这个情绪激动的老太太能够消气，没想到她的低声下气换来的却是更多的指责与辱骂，她面红耳赤，觉得自己是外地人，是乡下来的孩子，但她也没错，现在人人平等，每个人都是有尊严的，于是据理力争和老太太吵了起来，两人在车厢内推搡，时候被车里的乘客赶下车去。她没想到，自己独自承受刁难和歧视时，那个女团的姑娘正幸灾乐祸地在一旁拍照录视频。视频一放出来，大家纷纷倒向老太太，认为老太太一上车她就冷眼拒绝给老人让座，还用恶毒的言语羞辱老人。

她的粉丝一夜之间默契地取关，上千名好友毫不犹豫地将她拉黑。就连那个求她去小剧组捧场的好闺蜜，也消失不见。这件事让她直接从云端跌到了负楼层。窗外的霓虹之光仍在不停地闪烁，昭示这座城市不眠夜晚的繁华与梦想，一瞬间，由熟悉变得陌生。唐棠抬起她湿润模糊的泪眼，对着手机屏，心里的愧疚感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她打下一行字没有群发只发给了牧少轩一人，那行字是：再见了。

她看见车窗外城市的车水马龙，悬在大厦的电子屏上，播放着桑诩在男团里的舞曲。他凭汗水与实力，登上了这里。他的歌声与颜值，吸引了很多年轻姑娘的驻足与拍照。桑诩是C位，一直都是。

可是在幸福面前，桑诩似乎忘了，这座城，也有卑鄙肮脏的一面，正如黑暗里的那些偷窥者，正被内心的贪婪驱使着，想要疯狂地毁掉一切。残阳落尽，夜幕漆黑无星，天色莫名其妙地越发显得阴沉了，像在过一个虚假的暖春。这座城市改变了她，也改变了许多人。过往岁月的乌云与晨曦，在唐棠白净的脸庞，化作两行晶莹的泪。

08

看到桑诩发来的分手信，艾婉一点也不死心。她认为或许是剧组里的某个人错拿了他的手机。因为桑诩从未用这样的口吻对自己说过话。她去找过他，得到的却只有他冷冰冰的当面拒绝。回家后，她看见手机提示页的框里弹出来的重磅娱乐资讯。在发布会上，他对外宣称自己一直是单身。有媒体问到他的择偶标准，他只回答了两个字：善良。

是啊，纯洁美丽善良……在这些词里，随便选一个就行了。这是经纪人事先为他拟好的套话，用来应对媒体采访。艾婉想到了：一个让他赔付巨额违约金的女人、一段能将他一夜之间打回到解放前的爱情，不可能让他放弃所有。他永远也不会给站在自己身后的女孩留一个名字，也不会给自己的职业生涯留一段污点——他不可以有恋爱史。

一切都结束了。

苏婉回到了她的家，却在那里，又遇见了唐棠。

村里一户人家正在准备办丧事。

唐棠告诉她，邻居家的拉布拉多犬，终于长大了。而且，它明日就要去参加主人的葬礼了。没有了恼人缰绳的束缚，也没有暴脾气主人的陪伴，它却眼巴巴在寒风中站了一宿，呜咽之声令闻者动容。

艾婉觉得有些好笑，不明白命运为什么要跟自己开这样一个玩笑，将所有的荒唐、刻骨的爱恨，勾勒成一个无法逃离的循环。

她听唐棠用哀伤的语气说：“在身处绝望的那一刻，真希望命中注定的风暴来得更快些。”

“所有风暴，都是你自作自受。”艾婉冷冷道。

她知道，那条狗并不期待什么风暴，它去往的不是暴风骤雨的中心，它参加的是葬礼。此刻，它正在悲伤地仰望天堂。

09

唐棠和艾婉一起去参加了邻居的葬礼。

唐棠很喜欢猫和狗，她发现艾婉也很喜欢，她们都曾收养过流浪猫和流浪狗。唐棠开了家名叫“追梦”的宠物店，艾婉下了班总忍不住绕两条街过来坐会儿，称是顺路，她冷着脸逗猫狗，后又被猫狗逗笑，心情明朗地离开。唐棠悄悄发消息告诉桑诩，艾婉嫁人了。她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归宿。他们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玉人，婚前浪漫，婚后柴米油盐。

少轩是桑诩遇见过最孤独的追梦未央人，像风一样来去自由，他可以捕捉任何风，包括日落西山之后的晚风。他带着他的团队去了西藏。那里有神圣的气息，可轻而易举获得艺术的灵感，也更能清晰地看到什么是缘来缘往。

分手以后的桑诩心里悔过痛过，但他又觉得事情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他是追梦城市里的未央人，接了许多类似的代言，他不能舍弃这份职业，而且一开始他就很喜欢这个人设。

他常在日记中，提起别人的故事。

多年以后，他依旧用歌声鼓励城市里的年轻人，勇敢追梦。

而且他依旧单身。

有的爱，是失落的晚风。

风儿息止，会化作月牙形的残页与合影。

每当夜晚的风来临，他仿佛看见那个心灵手巧的女子做好四菜一汤和一道甜点，坐在落地窗前的餐桌旁望着手机屏幕，痴痴地等，也痴痴地笑。

他去听那首《勇气》，仿佛听见艾婉在自己耳畔轻轻述说：如果你也有勇气守住爱，如果我们拥有一个家，流言蜚语，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