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熟了

郑重声明：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热”。

叶子用轮椅推着妈妈，爸爸拿着小凳子步履蹒跚地跟在后面。种了大半辈子地的父亲，对土地有着近乎执着的热爱。虽然叶子把父母接到城里生活快二十年了，可父亲仍念念不忘种地那些事。每年阴历五月，一定让叶子带他去麦田看看。

他们走在田埂上，望着一望无际的麦田和金光闪闪的麦穗，叶子听见父亲说：“麦子熟了！农家无闲时，五月人更忙！”父亲的感慨，使叶子的思绪回到那遥远的少年时代……

“农家无闲时，五月人更忙”，父亲常说的这句话，叶子长大后才知道出自大诗人白居易，小时候她一直以为是父亲自创的，因为它太贴近实际生活了。每年阴历五月，麦子熟了，抢收抢种的时节，家家户户都忙得不可开交，叶子的记忆里，麦收的十几天，父亲吃住都在田里，没有回过家。每到饭点，母亲放下地里的活儿，回家匆匆做好饭，让她们姊妹先给父亲送到地头，母亲收拾好锅灶、喂完猪羊，再急匆匆赶到田间。

村里的学校，每年要放两周“麦忙假”，让孩子们回家帮助家长麦收，其实更主要的是，学校里的老师九成以上是民办，家里都有田地要耕种，少有的几个公办教师，家也在农村，麦收季节哪能不回去帮忙？

叶子已经十二岁，可以帮父母割麦子了，弟弟妹妹则负责捡麦穗，把那些掉落在地上的麦穗，全部捡回来，父亲说，那都是辛苦种出来的，一个也不能浪费。

叶子挥动着手中的小铲子，吃力地割着麦子，身后整整齐齐一排放倒的麦秆。别人家里都用镰刀，父亲说用镰刀不但会把麦穗弄掉，麦秆留下的也太高，种秋季庄稼的时候不好收拾，所以坚持用小铲子。

用镰刀可以站起身，透点风，收割速度快；用小铲子只能蹲下来，把身体叠成几折，费力、收割速度也慢。但是为了不浪费粮食，他们家一直用小铲子。

汗水流淌到叶子的眼睛里了，她抬起右臂，用汗衫袖子擦擦汗，才发现，汗衫也已经湿透了，她只好停下来，用手抹了一把汗水，甩甩手，抬头看见爹娘把她拉下很远了。白花花的太阳照在金黄色的麦穗上，叶子觉得仿佛每一根麦芒都反射着阳光，晃得眼睛睁不开。叶子看着地头边一动不动的树，再看看那仿佛无边无际的麦子，又抹了一把汗水，无奈地蹲下来，继续割麦子。

汗水满脸流淌，她舔了一下干渴的嘴唇，咸涩涩的全是汗水的味道。汗衫的前后已经完全湿透，只有两胯上还有一点是干的，叶子放下小铲子，抓住前襟拧几下，拧出湿漉漉的汗水，叶子想，这么大太阳，一会儿就晒干了吧。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已经脱掉背心，光着脊梁，被晒得黑红的脊背在汗水里反射着阳光，父亲始终没有停止手中的活儿。母亲的花汗衫早已经被汗水浸透，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却不影响她挥动铲子割麦。

叶子真渴，她觉得快渴死了。于是跑到地头树荫下，拿起白色的塑料壶，咕咚咚灌了一肚子水，然后提着壶走到父母跟前。父亲接过来，一仰脖子，五斤的壶水剩下一半，叶子把剩下的水又递给母亲。母亲就地坐下来，放松地伸直双腿，叶子才看见母亲的裤子也已经没有一片干的地方了。母亲在喝水的时候，她蹲下来帮母亲拧着裤腿上的汗水。

天实在太热了！可这燥热却是农民期望的天气。正如卖炭翁的“心忧炭贱愿天寒”，他们担心小麦霉烂发芽愿天更热。连叶子也知道，如果麦收季节连天阴雨，那一年的收成就泡汤了。所以他们看着艳阳高照，热浪逼人，顾不得自己汗流浃背，总会说，老天爷给脸，今年又是大丰收。

叶子看着无边无际金灿灿的小麦，啥时候能割完啊，她有些发愁。但她知道，其实割完麦子才是第一步，接着要把满地麦子捆成捆，然后一捆一捆装上架子车，一车一车拉到场里，一场一场碾压打场，一锨一锨扬麦去尘，趁着阳光暴晒，晒得焦干，才能用袋子装好，一袋一袋装车交公粮，剩下的一袋一袋扛回家，收入粮仓。入仓后的粮食，还要再选择一个暴热的天气，经过二次暴晒，这才算完成了麦收。

而这期间每一个步骤都要付出艰辛的劳动和汗水。

思绪正在飘飞，耳边突然传来父亲的声音：“现在的农民比过去幸福多了。他们不用蹲在地里割麦子。”

父亲也一定在回忆，回忆从前每一个麦忙时节。叶子问父母：“还记得那年我和妹妹给父亲送饭吗？”

母亲“嗯”了一声：“咋能不记得？那时候家里穷，都没钱给你看看病。”

事隔这么多年，母亲的话仍然让叶子鼻子酸酸的。是啊，那时候的日子太苦了……

爹让她加把劲，割到地头，就跟妈妈回家做饭。叶子心里又开始犯愁，割到那头，恐怕天就黑了。叶子害怕天黑，因为她有夜盲症，天一黑，变成了睁眼瞎。生理卫生课上，老师讲过，缺乏维生素A就容易患夜盲症。她跟父母讲过自己的眼睛，父亲说是“鸡宿眼”，也就是鸡上窝的时候就看不见了，没关系，过段时间就好了。她知道，其实是父亲没钱给她看病，就那么慢慢熬着。

叶子和妈妈回家的时候，天黑透了。夜晚的风些微吹散白天的热气，叶子和妈妈的衣服也干了。叶子拉着妈妈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虽然浑身酸痛，但在微风吹拂中说不出的惬意。等妈妈做好面条，用瓦罐盛大半罐，让她和妹妹给爸爸送去。妈妈特意叮嘱妹妹，姐姐看不见，你要领好路。八岁的妹妹答应了，却在路上直接把叶子领进沟里。叶子重重地跌倒在地，面条撒了一多半，还好瓦罐没有打碎。叶子爬起来，生气地对妹妹说：“让你好好领路，你怎么领的？！”

妹妹有些委屈：“这个小沟你可以跨过去的。”

叶子更生气了：“我能看见吗？！”

她们把所剩不多的面条送到地里，叶子很担心挨骂。没想到父亲知道了原委，意外地没有责备她们，只是三下五除二把剩余的一点面条喝光了。叶子想，父亲一定没吃饱，可是家里也没有多余的饭了。

第二天，叶子在睡梦中被母亲唤醒，她揉揉眼睛，看看窗外，天刚麻麻亮。麦收季节起早贪黑是常事，要趁太阳没出来或热得不那么毒辣的时候收割，一来凉快，二来麦穗不容易掉下来。叶子几乎是闭着眼睛穿好衣服，拿起小铲子，跟着母亲继续割麦子。

她们到达自家地头的时候，发现地里的麦子已经全部收割完毕，父亲正躺在地头麦秆上睡觉。这是父亲饿着肚子割了一夜吧？叶子突然特别心疼父亲，母亲也很意外，她轻声对叶子说：“叶子，你回家去把馍馍热一下，捣点蒜，再灌一壶水，和弟弟妹妹吃过后，给我们送饭来。”

一边说着，母亲开始蹲在地上捆麦子。这活儿叶子是干不好的。平时母亲也很少干，基本都是父亲一个人捆。母亲大概是心疼父亲了，她没有叫醒他。

叶子回家，看看鸡窝里有几个鸡蛋，她自作主张给煮了，没舍得给弟弟妹妹吃，放在馍筐里，送到地头。父母已经把麦子捆完一多半，叶子让弟弟妹妹去地里拾麦穗，她把鸡蛋剥好，递给母亲。母亲问她：“给弟弟妹妹吃了吗？”叶子摇摇头。她看见母亲借擦汗的时候抹了一把眼睛，然后把鸡蛋塞到父亲嘴里，自己掰开馍，蘸着蒜汁大口吃起来。叶子忍着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站起来去和弟弟妹妹一起拾麦穗。

今天又是一个艳阳天，太阳炙热地烤着大地，叶子看着小脸被晒得通红的弟弟妹妹，帮他们擦掉汗水，对他们说：“你们去地头树荫里，把麦穗拾干净。”

父亲已经开始装车，叶子跟在后面把父亲装过的地方再拾一遍……

叶子抬头看看银发苍苍的老父亲，问道：“爸爸还记得翻车的事儿吗？”

父亲眯着眼睛，像是沉浸在回忆中，反问道：“翻车？哪年拉麦子捆绑不好，都会翻车，你说的那一次？”

当然是叶子在后面推车的那一次。地里的麦子快拉完了，剩下最后一车多，父亲懒得再跑一趟，就装了一个超大超宽的麦车，父亲在前面拉，叶子在后面推。走在沙土地的路上，车子摇摇晃晃，很是吃力。叶子很担心会翻车，尽力用她的双手拉住绳子，然而，最终还是在一个下坡处翻车了，翻车的那一刻，父亲沮丧地捂着脸，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顺着指缝流出来。面对这一地乱七八糟的麦子，叶子快急哭了，怎么办啊？父亲最担心麦子掉头，这一车翻下去，被晒得焦干的麦头掉了一多半，麦粒也纷纷掉落，而且翻到了路沟沙土窝里，那一层的麦粒，捡也捡不起来了。父亲光着脊梁，顾不得麦芒又扎又刺挠，一点点拾起来重新装车。

父亲苦笑着说：“你说那一次啊，那次我真想躺在地上大哭一场。不过比那次还惨的时候也有，那时候你们小，哪里知道种田的艰辛。”

叶子心疼地挎上父亲的胳膊：“爸爸，其实我们都知道。顶天立地的父亲也有几乎被击跨的时候。”

父亲笑了，拍拍她的手：“苦日子都过去了，你看，现在当农民可幸福多了。”

叶子望着一望无际的麦田，又看看万里无云的天空，一向怕冷的母亲忽然说：“天热了，回家吧。”

叶子推着母亲往回走，后面跟着父亲，叶子回头笑呵呵地说：“放心吧，爸爸，艳阳高照，热辣辣的天气，今年又是一个大丰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