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六

铁门上面的小窗没有人影晃过，坐板的人有些松懈。包有福坐在离门最近的位置，腰板拔得笔直。他不像其他人那样松松垮垮，他一向是监室里表现最好的。

看着上午的阳光透过小窗筛进墙上的斑驳碎影，包有福又想起了家乡的大河，太阳一照，大河上的粼光就在跳跃。有多长时间没有见过那条大河了？七年多吧。自从进到监狱，他只能在梦里与那条大河相会。

1

包有福出生的村庄叫包家圩子，家就住在大河边上。河里有鱼虾，岸边有大片的鹅卵石和高大的柳树。

包有福不能与那条大河谋面，但清亮亮的河水却不停地从他的心头流过，他时常在恍惚间又回到了大河边上，拣起小片石横向里扔进河中，和小朋友比赛打水漂儿。

他家的三间房坐落在村东，离大河百米左右。他小时和哥哥还有邻居家的孩子总在河边玩耍，到了要吃饭时，妈妈站在院里把双手放在嘴边围成喇叭状，扯嗓子向大河方向一喊，包有福就会拽着哥哥的手，小跑着回家。

包有福有四个姐姐，一个哥哥，他是家里的老疙瘩。本到了哥哥那里爹妈就可以刹车不再生了，可他哥哥先天有点缺心眼，七八岁了也查不全十个数，父母一跺脚又生下了他。

哥哥的心眼都给了包有福，包有福从会说话起嘴就甜得像抹了蜜，见了岁数大的就叫叔叔大爷，见了小的就是哥哥姐姐，没人教他就知道如何称呼。街坊邻居都说包有福，小眼睛一眨巴一个心眼，这孩子将来可是块料，准能出息。

包有福四岁时和哥哥睡在一铺炕上，冬天天冷，晚上他有了尿不愿起来，就捅咕他哥哥起来撒尿，他哥哥完全听命于包有福，包有福说东他就向东，包有福说打狗，他绝不会撵鸡。包有福让他起来撒尿时，他也确实正憋着尿呢，就赶忙起来跑到外屋对着尿罐一顿哧。等他回来，就发现不对劲了，这被窝里湿乎乎的，还带着热气。他想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什么时候就把尿尿到被窝里了？

这事当然是包有福干的。哥一出去，他就把尿浇到哥的被窝，松快了，转回头继续睡。早上起来妈妈一看，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对包有福的哥哥一顿臭骂，边骂边抱起尿骚褥子拿到外面去晒。包有福就像没事人一样，跟在妈妈身后屁颠屁颠的。

包有福七岁那年生产队在河边的地里种了西瓜，还楞楞的没有足球大时，馋嘴的小孩子就惦记上了。可是有个看瓜的老头住在地中央的瓜棚里，瓜棚边上还拴着一条大黄狗，有一点动静狗就会汪汪地叫，狗一叫老头就从棚里出来，拿着一把火铳对着狗叫的方向又喊又比划。想要偷瓜，不可能的事。

包有福也馋呐，他是一群孩子里的小不点，他走到哪里，身边都跟着他的傻哥哥，凡是需要出力的事，傻哥哥当仁不让。

七月间响晴的天，孩子们热得又站在河边向瓜地里了望，这时包有福说光看没用啊，得想办法。一帮孩子大大小小的，都瞪着眼睛看着这个小不点。他们的心眼就是一条直道，不会拐弯儿，可是包有福就和他们不一样。他眨巴着机灵的小眼睛说他和傻哥哥去吸引老头注意力，让小伙伴们进地偷瓜。几次三番这样的事情下来，包有福在小孩子里就有了领导地位，走到哪里都有人围着他转。

依照包有福的聪明，上学后成绩一定顶呱呱，可是包有福就觉得板凳硌屁股，坐不住。回到家里姐姐陪着他背课文，他一会儿喝水一会儿撒尿，姐姐背得滚瓜烂熟，他还是磕磕巴巴。

转眼上了初中，包有福鬼头蛤蟆眼的劲儿更足了。上历史课，讲满清王朝丧权辱国那一段儿，引出了鬼子六，有个叫宝全的同学就想起了包有福。他觉得包有福很配这个名字。

有一天刚下过雨，宝全和包有福去村西的一个木材加工厂玩，结果被打更的撵了出来。加工厂墙外有一个板皮子厕所，他们远远看到打更人从院里出来上厕所。包有福对宝全说这个人贼坏，咱们向粪池里扔石头！

宝全说我可不敢，让他知道找家里去，还不得挨打。包有福毫不犹豫地连扔两块，听到嗵嗵的声响后对宝全说，你就在这站着，你又没扔，不用跑。还没等宝全反应过来，包有福一溜烟地钻进河边的柳树丛里。

打更的拎着裤子从茅厕里出来，身上溅满黄色粪汤，他边跑边骂，近前一把揪住宝全的脖领子。宝全带着哭腔说，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

打更人已火得七窍冒烟，哪还容他分辩，拎小鸡样拎着宝全。宝全的父母被人找上门来告状，不分青红皂白，当着打更人的面给了宝全一顿胖揍，打得他屁股好几天不敢挨板凳。

自那事之后，宝全就知道包有福的心眼子太多，他要捉弄起人，花招多得不能重样。听到鬼子六这个词，就联想到了包有福。他背地里一叫，响应者众，不长时间，鬼子六这个外号就与包有福匹配成功。

2

到了1973年，学校断断续续地总放假，不是组织学生劳动，就是开会搞活动，后来干脆停课了。

包有福离开学校，回了家。呆了半年多，见其他同学陆续参加生产劳动，他在心里暗暗叫苦。和社员一起，泥里水里的，整天弄一身臭汗，不行。

他开动脑筋琢磨着，不去下地，也不能总晃荡，三姐四姐已经开始说他，挺大个人也能呆得住，不干活吃闲饭。忽然想起有个同学说他们村正在搞节能炕，何不去问问队长，自己村里搞不搞呢？这活虽然也和泥水打交道，可毕竟不是和其他人在一起，人家干多少，你就得干多少。这个活自由啊，比不出个高下。

包有福把自己的想法和爹妈一说，正合了他们的心意。爹妈也不舍得让他下地干农活，就找到生产队长，问能不能给安排一个轻快活。生产队长知道包有福的叔叔在公社工作，吃官饭的就有权，有权就有用得着的时候。

队长听包有福爹妈提起节能炕，拥堵的脑回路一下通了，说现在公社正在大力推广这个事呢，咱们队里也不能落后，让有福和他哥把这个活包了吧，两个人记卯子工，干一天记一天工分，一个一等工，一个二等工。

队长知道包有福的哥哥包有良虽然缺点心眼，可是人实诚，别人让他咋干他就实打实地干，绝不会抽条掺假，每次生产队评工分，全体社员都异口同声给他一等工。把他们哥俩捏一起，一个瓦匠一个小工，谁干得多，谁干得少，和他这个当队长的没关系，反正活计有了着落，又送了老包家一个大人情。

改造节能灶，有现成的例子在先，包有福领着哥哥去了试点的地方，看人家砌炕的全过程。哥哥别的不行，对干活却有点悟性，只一天，就把节能灶的事弄得门儿清。

回来后，哥哥照样学样，先把家里的炕扒了，原有的烟洞缩窄，里面填上熟土，土与炕面的距离只有二十多公分。这样炕热得快，下面的熟土在烟熏之后，隔两三年就成为上好的肥料，节能灶的主要目的也是为了得到这些炕洞土。

砌好炕点上火，浓烟腾腾地冒一阵儿，炕就有了温度，包有福妈夸小儿子，我老疙瘩就是聪明，干啥像啥！包有良站在那儿看着妈笑他也笑。其实这活基本上全是他做的，包有福顶多和泥时舀两瓢水，其余时间尽卖呆了。可是憨厚的哥哥不懂这些，也不会计较，妈高兴他就高兴。

包有福整天收拾得利利索索，哥哥跟在他的身后，拎着锹扛着镐，出了这家门再去另一家。一晃几个月过去了，就有一个好消息传来，要从农村一线选拔优秀青年上大学了。

本不愿学习的包有福忽然有了上学的兴致。这可是鱼跃龙门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啊。走出这一步不说是一步登天，单说吃商品粮当干部，就要让多少人眼红呢？

可是全公社优秀青年无数，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不爱学习，还有一个鬼子六的外号，他凭什么能争取到这个机会？

他想起了叔叔。叔叔来到他们家，点灯熬油地与包有福及他的爹妈商量了半宿：小队要有人推荐，大队能不能同意也很关键，这样，就都要去给人家送点礼。这事由包有福自己和爹妈出面；优秀青年材料由他叔叔代为操刀。

就这样鬼使神差地，节能灶改造成为一项突出成绩，鬼子六成为被推荐的优秀青年。1974年，包有福被一所专科学校录取，鬼子六开启了他的风光模式。

3

包有福跳出农门，最得意的要数他妈妈，原本不爱上街，现在得空就挪着肥胖的身子，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

“你家老疙瘩，从小就看着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啧啧，都说三岁看到老，一点不假呐，这书一念出来，准能进城当官，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了。”

听着人们的恭维之词，包有福的妈妈心里乐开了花。她知道大队有许多好青年都没有得到机会，也有的心直口快，当着她的面就发泄不满：你家鬼子六真是名不虚传，这么宝贵的名额，就让他给抢去了。

生米已成熟饭，你们再不满意，又能如何？这时的包有福妈更得意了，这叫什么？能耐！有本事你们争一个？她坚信小儿子就是福星，会给一家人带来好运。

包有福的学校位于一座山城，城市不大，可比起一条长街几排民房的包家圩子，还是让包有福很开眼界。

重新坐到书桌前，包有福的脑袋嗡嗡直响，看着老师站在讲台上喋喋不休，他迷迷糊糊地很不耐烦。这是谁呀吃饱了撑的，搞出这些函数啊复数啊，我学这些有什么用？老师在上面讲，他就在下面想心思，七窍中六窍都开了，唯独这学习，一窍不通。

他们班上有两个同学，分别从铁矿和造纸厂来的，带薪上学，还都是党员身份，一个姓林，一个姓张，年龄比包有福大出几岁，包有福便亲热地管他们叫哥。

“林哥张哥，我在生产队时就写过申请书，是积极要求上进的，在学校也请你们多多关照。”他逮到机会就不忘自我推销。

看着这个能说会道有眼力见的小同学，林哥和张哥还是挺喜欢的。这样的乖孩子，整天眉眼喜笑的，上完体育课，他们没等喊口渴，早有水杯递了过来；臭袜子往下一脱，就被包有福拣走去洗了。比起那些叫一声半天不答应的倔巴头，谁不稀罕痛痛快快脆脆生生的包有福呢。

包有福入校不到两个月，迅速地把他了解的同学扒出了堆儿，谁能在考试时帮他，谁能让他政治上快速进步，事不预则不立，他要做到心中有数，行事有谱。

包有福平常时间围着林哥和张哥转，一到节假日，就想方设法去辅导员家。给老师送去从家里带来的土特产，告诉老师这都是自家产的；还领着老师的儿子出去玩儿，一上街，各种零食就给伺候上。老师家有点什么活，不用吱声，包有福早领着几个同学给干得利利索索。辅导员起初并不怎么待见他，混得熟了，也就不拿他当外人。上学的第二年，包有福成为班级里的第一个预备党员。

每次考试，包有福虽然两眼一抹黑，却都能顺利过关。尽管有一次数学老师非常不满，敲着黑板说有的同学抄题还是走点心吧，不要把q抄成了9。这些都没有耽误包有福，毕业时是带着党员的政治面貌和“优秀”成绩离开的校门。

回到县城的包有福，被分到一所镇子上当初中教师。这对于从没有认真读过书的他来说，就是一种折磨。他上下打点活动，又调进粮食部门成为一名干部。

4

包有福一心钻研向上，他的傻哥哥包有良也迎来了人生的春天。邻村一个先天跛腿的女孩看中了他的能干，说在他的眼里，他并不傻，就是心眼太实诚了。

包有良长得高大，面相憨厚。跛腿姑娘看上他，当然不只是为了这点，也是觉得包有良姐姐们都已出嫁，弟弟还在城里当干部，家里人口清静，她嫁给包有良，过门后就能自己说了算。

土地承包后，按人头分的口粮田根本不够包有良一个人蒔弄。包有良从小就喜欢牛，现在不用去生产队，时间自己说了算，手头又不缺票子，就张罗买回了两头养着。

包有良待牛像对待亲兄弟，半夜三更，添草喂料，几年的工夫，大牛生小牛，他俨然一个牛司令。在牛的面前，他一点都不缺心眼，牛渴了饿了，发情了怀孕了要下犊儿，都在他的心里装着，那牛在他的手里，可是享福了，毛皮泛着油光，打眼一看就营养充分。他养牛卖牛，手里攒下不少钱。

亲事成了，包有良娶了跛腿姑娘，包家了却一桩心事，日子越发地红火。明明是包有良能干，可他的妈妈偏偏却说，这都是老疙瘩带来的福气。

包有福在粮食部门的工作很清闲，记记账，给办调转的升学的人开个粮食关系转移证明。他在每天的例行公事中，发现一点窍门，那些来办粮食关系的人都很着急，来了就想拿到那张纸走人，也不知他们早都干什么去了。

他鬼子六的心眼又开始活动了。当个普通干部，每个月就那点工资，如何能多挣钱呢？

既然你们来办事都那么着急，那么就掏点加急费吧。

包有福那天正对着茶杯吹气，一阵当当的敲门声传来。他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响亮地说声请进，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就应声而入。

包有福看这女人，穿着打扮挺入时，是个见过世面的城里人。

女人客客气地对包有福说，“我来给孩子办粮食关系转移证明。”

包有福知道，易地落户，没有粮食关系就是手续不全，办不成事。他把抽屉拉开一半，对女人说，你看这个转移证明的介绍信用光了，要不你改天再来？说着话把抽屉合上，又在不经意间拉开一条缝儿。

女人愣了一下神，马上说，嗐，挺热的天，我大老远跑来，你就给我想想办法呗？说着话，从随身的小包里抽出一张绿色的票子，塞到包有福的抽屉里。包有福若无其事合上抽屉，说那我去库房找找，看有没有备用的。

打个哈欠的工夫，包有福回来，刷刷刷地给女人开好证明。女人拿上那张纸，面无表情一声没吭，扭身走了。

初尝甜头，包有福觉得自己实在聪明，虽然只有50元，可是积少成多，这就是一条生财之道。

包有福在这个岗位上一干三年，如此手法索要不少黑钱。他利用这些钱请人吃饭拉关系，织起一张关系网，很快被提拔去了农机局，当上副科级局长。

5

包有福当上了农机局局长，跻身于一群中层干部之间，不长时间，就看出了他的卓尔不群。

“包局长，又要下乡啊？”在办公楼里人们看到他腋下夹上黑皮包，就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下乡。砬沟乡新购置一台拖拉机，打电话来说总拉黑烟，我带人去看看。”

包有福下乡自有他的心思。到了基层，他就是爷，到了哪儿不是笑脸相迎热情接待？他不仅管自己局里的工作，基层有了他业务范围外划不开拐的事，只要他能说上话，帮上忙的，义不容辞。因为谁心里都清楚，现在没有白帮忙的，要办事就要懂事。所以他是个很受欢迎的能人。

乡镇的几个农家饭店，也熟门熟路了，他这个包局长一进门，宾至如归，酒足饭饱后，温柔乡里惬意销魂，极时行乐，人生几何？至于消费开支，那点工资差得远了，他鬼子六可不是徒有虚名，他可以在人们想不到的地方做手脚，也能在有油水可揩的地方毫不留情。

他有能耐了，包家圩子的家里一旦有事，立马给他打电话，他闻风而动，必是旗开得胜，争脸面的事从没有掉过链子。

那天他接到了跛腿嫂子给他打来的电话，说电力部门扯了一条线路，正好在他们家的坟地前面，阴阳先生说这离阴宅太近，会破坏了原有的上好风水。

包有福一听急眼了。这还了得？如果没有祖上庇佑，他哪会有今天？

星夜从县城回家，第二天去到坟地一看，果然扯好的线路离坟门不远。他的火气顶到天灵盖上：也不问问这是谁家的坟地，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你们怎么扯上去的，就再怎么给我拆下来。

他下了山来到就近供电所，通名报姓后一通咆哮。人家风闻他的名号，知道这是个惹不起的马王爷，连忙安排人上山：去，摘下原来装备，换个线路重走。

上山干活的工人心里有气又不敢发作，干活时就有些怨气，一个不小心从高杆上重重地摔了下来，急送医院，虽无性命之忧，但因脊柱受伤，必须躺在床上静养。

受伤的人就住在村里，这事自然传得沸沸扬扬。包有福的妈妈出门，看人们躲着她在一起嘁嘁嚓嚓的，心里自然清楚是为了什么。她十分地不屑：自己干活不小心，又不是我儿子给拽下来的，这些人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就不怕哪一天犯到我儿子的手里？

供电所想尽办法，安抚好受伤的人，虽对包有福不满，可谁都明白，得罪下包局长，就相当于埋下一颗雷，凭什么四只眼睛的不交，我去交你两只眼睛的？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包有福的哥哥还在家里一心一意地养牛种地，他看着汗珠子浇灌出的苞米和黄豆，看着精心喂养起的一头头大黄牛，整天更爱笑了。跛腿媳妇跟他结婚的第二年就生下了儿子，本来这孩子长得像他爸包有良，可是他的奶奶和妈妈非得说孩子那个机灵劲儿像极了他二叔。

街坊邻居表面上夸着附和着，说这孩子聪明伶俐，能说会道的，和他二叔如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长大了也会有出息。转过身去却说，可别像他二叔，好事没听说他干下啥，坏事可是一桩又一件，那就是个脓包祸害。

6

包有福在自己经营起的圈子里活得如鱼得水，可是后院却起火了。

妻子是他在学校里认识的一个学妹，小他两届，人长得小巧玲珑，眼神里透着清澈单纯。包有福见到她之后就被她脸上的两个小酒窝迷住了，包有福临近毕业时，两个人完成了同学关系的升级。

小学妹不是投怀送抱，包有福也没有强迫之举，两个人也算各取所需。小学妹感觉包有福这个人虽然学习成绩不好，但在社会上挺有活动能力，在学校里入了党，不是一件容易事，她也是农门里跳出来的，她需要找到一个依靠。

小学妹毕业时，包有福果然想办法将她分配到了自己所在的县城，进了一所中学当上语文老师。两个人结婚后，恩恩爱爱的日子有过几年，当他们的儿子八九岁时，小学妹就发现这个她当初崇拜的人远不是她想象中的聪明能干，他油腔滑调撒谎撂屁儿，令她到了难以容忍的地步。

她害怕他拿回家的那些被称作奖金的钱，她知道一个普通干部应该有的收入；她更讨厌他隔三差五醉醺醺地归家，口吐莲花间冒出的污秽不堪。

平静的日子消失后，包有福不再往家里交钱，偶尔也会夜不归宿。妻子已经麻痹懒得询问。

她和包有福结婚时，经常去包家圩子看望公婆，时间长了，她有些讨厌那个又张扬又势力的婆婆。婆婆每每说起老疙瘩，总是一脸的神采飞扬，她有时真想一五一十地说说她的担忧，可是婆婆的气场过于强大，她怕她话不一定说完，就会被婆婆怼得无言以对，毕竟当初自己是主动到的包有福身边。她就这样憋着，终于憋不住了，到了总爆发那一天。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包有福又一次高升说起。说是高升，不过由副科转为正科，岗位由农机局调到了广电局。

包有福的妻子上班时，发现大家对她的态度不似以往，说话间透着阴阳怪气。

“嗐，这年头，有的人真是什么钱都敢挣，也不怕被唾沫星子淹死。”

“可不，在老百姓身上搜刮那三瓜两枣，花完了晚上睡觉不做恶梦？”

原来，有线电视普及之后，家家都用上了机顶盒，配上了统一的遥控器。遥控器用不了几天便调不出台来，按键失灵，你再耐心地摁，它也没有反应。大家聚到一起才知道不是个别问题，原来家家用得都是不合格的残次品。这些东西的采办全是包有福一人经手。

包有福的妻子表面上装做若无其事，心里却像有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身上也一会发烧一会又要打寒战。她这一次不能不理包有福了，她如果再不听劝，那么只好分道扬镖。

果然，正在春风得意的包有福面对妻子的质问，大萝卜脸不红不白，振振有词。一向巧舌如簧的鬼子六，扒掉了表皮的各种伪装，赤祼祼地面对妻子，妻子也对他彻底失望。稍一冷静后她提出离婚。

离婚对于飘飘忽忽的包有福，正中下怀。以前他还顾念孩子，顾念他和她在学校时那段甜蜜，现在既然她提出来，他正好顺水推舟，一点思想负担都没有了。你前脚出门，后脚就有人进来，只要你不后悔就行。

两个人结束了婚姻，包有福的前妻心里感到压在心上的石头终于搬走了。她不想什么大富大贵，她只要一分安心和平静。

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是对的。就在他们离婚的第二年，包有福因为贪污受贿，被提起公诉，后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

7

包有福被逮捕入狱，前妻长长吁出一口气。她对包有福入狱之事，似乎早有预料，她不是幸灾乐祸，她何尝不希望包有福能顺风顺水地和自己过一辈子？可是人一旦膨胀，心态完全扭曲，受到惩罚，才是让他刹车的唯一方式。

包有福入狱一年之后，他爸爸死于脑出血。朱红的棺材摆在门厅，包有福的姐姐和傻哥哥披麻戴孝地给老爷子烧纸，来了人便嚎丧，惊天动地。几个没出五服的同宗亲戚，拎着几沓纸，漫不经心地前来赶礼。包有福的妈妈坐在棺材前一个垫子上，拍着大腿：

“老疙瘩呀，你可把我们害死了，你爹不跟着你上火，哪能正砌着猪圈，嘎崩一下就死了？”边哭边抹把鼻涕，顺手甩了出去。

包有福的前妻领着儿子也回来参加葬礼。下了车，走在村道上，一束束目光就像一根根满身是刺的刺嫩芽棒子投过来，扎在她的身上。儿子只有十二岁，低着头跟在她的身边，匆匆地走着一言不发。

她们走进那所熟悉的院落时，除了嗅到烧纸料子刺鼻的烟气和牛粪味儿，并没有平常农村办丧事人们出出进进那种热闹。

看到曾经的小儿媳妇领着孙子进来，包有福的妈妈哭得更来劲了，手高高地举起，然后重重地落在大腿上，配合着手势，声调也高得恨不得让全村人都能听到。

她的孙子知道左邻右舍都在关注这个院子，奶奶喊什么，别人都能听见，就想让她结束，把她拽起来。老太太被孙子一拽，叨叨的更欢了：要不是为了你们娘俩过上好日子，我老疙瘩也不能走上这条道啊！

包有良过来了，不由分说把老太太抱起搁在东屋炕上。爹死了，妈却在哭老疙瘩，这个傻子也能听出来。

包有福的前妻无奈地摇摇头。没等老头入土为安，她就领着儿子走了。她知道和这样的老太太，说什么都是白说，说什么都是废话。

前妻来探监，告诉包有福家中的事，爹死了，妈现在是脑血栓后遗症行走不便，家里的日常生活由跛腿嫂子张罗，傻哥哥倒是没有变化，还在乐颠颠地种他的地，养他的牛。

包有福听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他知道爹死这样的大事，“朋友”没有一个前去，都怕和他扯上一点点关系。以后自己即便出去，也是一个子儿都没了，老太太以后的养老全指望傻哥哥了。

前妻看他的样子，不知他是悔悟清醒，还是为自己的境遇悲哀。早知现在，何必当初？乐不可极，乐极生哀；欲不可纵，纵极成灾。这就是飞蛾扑灯甘就镬，春蚕作茧自缠身啊。

包有福在坐板时脑海里全是家乡的大河，大河哗哗地流啊流，就像光阴一样，一去而不回头。他想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他宁可当那个傻哥哥，而不去当这个鬼子六。鬼子六啊鬼子六，鬼道了半辈子，所谓风光有几日？傻哥哥那一劳本神的日子才让人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