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5月,农历四月廿七日,节气,小满,阵雨。中国地质勘探队109编队,云南悬空湖勘查项目出发的日子。
兵工厂驻地里一片忙碌,我们只在头天晚上接到了“全员集合待命”的指令,没有启程出发之前的动员大会,或者欢送节目之类,反倒在人群匆忙准备物资和交流出行要务的纷乱中,让人品出一股肃杀的味道。
我和二土匪斜靠在操场边上的单杠柱子上,看着他们忙活。准备物资,没我们什么事,索性躲一边看热闹,真不知道就六个人的小队伍,他们要准备多少东西。钱思婉和丘老九一直没露面,这两个核心人物也许正在哪间秘密办公室接受何立安的特殊指示吧,这个我们也懒得去操心。
通讯连连长老疙瘩,晃着清瘦的小身板子,双手抱着只装野战山炮炮弹的绿板条箱,向我们这边走来。平时训练的时候他总是在背后背着沉重的野战电台,人和电台像是长在了一起,那时候也没觉得他像现在这般瘦弱,看得二土匪都不自觉站直了身子,双手微微前伸,生怕他把那箱子直接扣在地上。
最后二土匪还是没忍住,往前抢了两步,一把接过了箱子。
“昨天晚上接到待命通知之后就怎么也睡不着,出来在营地里溜达了好几圈,终于觉得能睡了,又让灌了一肚子的风闹的拉了肚子,别提多难受了。呵呵”,老疙瘩抬起手擦了擦汗,歉意的点了个头,笑了笑。
“最后定下来出发的队伍是两批,除了咱们这六个人,那十一个预备队员被编成了后勤支援队,跟咱们相隔三天出发。”,老疙瘩从箱子里翻出两盒牛肉罐头,摸起匕首划开了盖子,分别递给我和二土匪。
“他娘的,好事,至少不用我们背多少东西了。”,二土匪也从箱子里掂起一把刀挑了一大块牛肉扔到嘴里嚼着,接着几口就吃完了一整罐。我突然觉得心神不宁,没什么胃口,便把自己手上的递给他。他没客气,一把接过来,重复之前的动作。
“挑挑自己想带的东西吧,于征的衣服没有太合适的,钱思婉给你改了一套出来,等会她来了会带给你。”,老疙瘩指了指箱子。
每人一个帆布地质包,上边口袋很多,看惯了平时战士们的帆布绿书包,觉得这种设计真的不错,宽厚的肩带让重量分配更平均,他们两个也都尽量捡重量大的物资扔进背包,给我的都是些如同防水地图、指南针、打火石、记事本一类的零碎,所以即使是我现在的身高,背起来也不觉得别扭和负累。
“给你的背都是重要物品啊,小心带好,用啥我们都会找你来掏。”,老疙瘩抽出腰里的大五四手枪拉出弹夹看了看又放回去,笑着对我说。
“哎!哎!哎!我的呢?!”,二土匪看见枪,急了起来,连忙问。
“咱们队准许配枪的就我和钱思婉两个,我的主要任务也是保护你们还有负责保持通讯,你就别想了。”,老疙瘩一边躲着二土匪伸向他腰间的手,一边笑嘻嘻的说。
“凭啥!哎我说,他娘的凭啥啊!老子就喜欢枪,这东西比我的大土炮好多了,早就想弄一把玩玩了,你这瘦不拉几的还负责保护我们,不行不行,快给爷们儿弄一把!”,二土匪双眼放光,纠缠不休,老疙瘩却滴溜溜转,死活不肯。
“好老疙瘩,啊!给哥弄一把!嘿嘿,哥给你打兔子!这大五四我会用,真的!玩的特别好,闭着眼睛都能拆装喽!听哥的,哦!”,二土匪见来硬的不行,马上换了猥琐的无赖相出来,打算来软的,脸上的横肉都被笑容挤在了一起。
老疙瘩还是躲。
“行,行,行,爷们儿不要了,不过你借我摸摸看看总行了吧,就一下,看完就还给你,说话算数!”,他继续卖着笑脸耍赖。
“唉,好,匪哥,就给你看看啊,一定得还我!要不然我汇报,不让你随队了!”,老疙瘩被他围的都快被抱住了,实在纠缠不过,答应了,掏出手枪递给他。
“哎~~!这就对了嘛!嘿嘿!”,二土匪一把接过枪,笑开了花。“啧啧,看看!真是好啊!这家伙!沉甸甸的,多他妈的棒!”。
“咔啦”一声,枪栓拉上了。二土匪举起枪做了个瞄准的姿势。
“别!里边有子弹!”,老疙瘩一惊,马上上来抢。
看着二土匪拉动枪栓的动作,我只觉得脑袋一阵眩晕,眼前不断的闪起重影——好几个不同的人影,和不同的拉枪栓的手在同时动作着,有中美合作勘探队里满头弹簧鞭子的那个黑人粗糙的大手,有头发花白丘老九哆哆嗦嗦握着枪的手,也有成年后我自己的手……
“咔啦咔啦咔啦……”的枪栓连响,同时在我的脑海里响起,重叠到眼前看到的二土匪手里握着的乌黑大五四上。忽远忽近的叫骂声和呼叫声,伴着耀眼的白光和轰鸣在耳边不停的传来。
这一幕似真似幻的影像和声响,让我胸口发闷,几乎不能呼吸,终于双眼一黑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
“呯!”,一声枪响,又把我重新从地上震了起来,我抹了一把眼睛,寻声望去。只见二土匪单手握枪,呆呆的站在地上,枪口冒着丝丝白烟,空气里一股火药味。老疙瘩一手捂着腰,一手向着二土匪平伸着,张着大嘴站在他对面一动不动,双眼直勾勾的望着他的枪。
那一刻,时间仿佛都停顿了,周围的士兵们,仿佛在慢动作的向这边奔来,警卫吹响的哨声也被拉得长长的变了音。
老疙瘩慢慢的移开捂着腰的手,新换上的迷彩服上炸开一个骇人的黑洞,通过这个洞可以看见他背后跑着的兵……
二土匪的枪掉在了地上,砸起一撮黄沙。撒腿跑过去搂住老疙瘩的肩膀。“老疙瘩!老疙瘩!我……我……我不是故意的!这枪……唉!他娘的!”,二土匪抡起大手拼命地扇着自己的嘴巴子,只几下嘴角就见了血。
老疙瘩张大的嘴一直就没闭上过,他用手在腰上不停的摸着,按压着。“中枪原来……就是这个感觉,居然连疼都来不及疼……就……”。
一堆兵上来就把二土匪踹倒在地,七手八脚的牢牢按住,脸皮直接在沙地上搓出一条沟来。“医务兵!医务兵!钱大夫!”,他们大喊着。钱思婉从枪声响起时就已经抓着医药箱往这边跑,此时已经到了近前。
人群主动的让了一个圆圈出来,老疙瘩躺在地上,双眼直楞楞的望着天空,一动也不动,嘴还张着。钱思婉医药箱往旁边一墩,顾不得平复呼呼的激烈喘息,一把抓住老疙瘩衣服上的破洞,“撕拉——”一声,把坚韧的迷彩服撕了开来,看了一眼,随后马上站起身,狠踢了老疙瘩的腰一脚,“起来!一点没碰着!就是衣服打了个对穿!”。
老疙瘩的嘴闭上了,瞪大了眼睛,弹簧似的直起上身,用手摸了摸自己的精肉排骨。“还真……”,新配给的迷彩服型号是统一的,清瘦的老疙瘩穿在身上,很是肥大,上衣扎进武装带之后还富余出好大一块,子弹刚好穿过了那鼓起的一部分,人,一点也没有伤到。
一场虚惊!
“你们这些人,有多长时间没见过血了?战场技能都白练了吗?!都给我回去!”,何立安的冰冷严肃的声音从人群后边传来。
他走到二土匪身边,喝退了几个还按在他身上的兵,伸手把他拉了起来。“枪,你还是别带了吧?”,二土匪红着脸,闷闷的点了点头,转过身有些委屈的看着我,我低头摆了摆手,没去接他的目光。
“在你们之后,我会派出预备队员组成的保障队,他们会有精良的武器装备。你们这一队,有吴双泽和钱思婉配枪就可以了,他两的枪法很好,足够保证你们的安全,各自挑两把匕首防身吧!”。原来,老疙瘩叫吴双泽。
何立安的表情几乎从露面就没变过,没说几句话,就转身走了。留下了我们几个面露尴尬,特别是老疙瘩和二土匪。两个人无声的对望着,稳当了好一会才相互说着:“收拾东西吧……收拾东西吧……”。
钱思婉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出来,对着我招招手,笑着说:“于征小同志,我给你改了身衣服,跟我去医疗班试试吧。”,说着拉起地上的药箱也走了。见我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又给了个更甜美温柔的笑容:“走——啊!”。我这才迈动了脚步跟了上去。
医疗站,丘老九也在。他正在跟一个小战士推脱纠缠,死活不肯穿丛林迷彩服,说是“太没有学者的风范了!”,“我这件衣服就挺好!”,“我们是去考察勘探,你们这弄的就像是去打自卫反击战!”
学者风范……,眼前的丘老九正值壮年,一套中山装总是烫的笔挺,跟我脑海里深深烙印的那个花白头发的丘老九大不相同,那个被我们戏侃为“臭老九,老舅”的人,仿佛要更多一些顽皮和神秘,总是带着自我陶醉的神情沉浸在他的讲义里。这两个看起来相似又有着明显不同的气质的人,会真的就是同一个人吗?我的头又有些隐隐的痛起来……
我们这支队伍配发的迷彩服,是为了应对云南的独特雨林气候和植被环境,从南方某军区的作战部队特地调拨过来的84式双面丛林迷彩,一面是三色的阔叶条纹,一面是细碎的点状污斑,还配备了可拆卸的面罩和风帽。迷彩服在当时的部队中并不是全面装配的,大多数士兵还是只有一身草绿的军装,所以能看出那个捧着新衣服给丘老九的小战士明显带着羡慕和嫉妒,还被丘老九窝了一肚子火。最后把衣服和水壶、背带等物扔在旁边的床上,草草的跟丘老九和钱思婉敬了个礼就出去了。
“丘主任,您看您,难为他干啥?您不愿意穿就不穿吧。”,钱思婉走上前扶过丘老九坐下。
“书都不让我带几本,衣服还让我换成这丑陋的蛤蟆皮!”,丘老九余怒未消。钱思婉浅浅的笑了笑,也不再去理会他,转身在柜子里拿出了叠的方方正正的衣服递给我。
衣服是仿照那个迷彩服的形制做的,只不过用的是普通军装那种草绿色的布料,上衣有四个大大的口袋,风帽和面罩也做了个合我尺寸的,我试了试,很合身。
“你看!你看!人家小同志的不也不用穿迷彩服么!”,这个丘主任看见我的衣服又来了劲。
“云南的老林子里,有很多蚊子和有毒的昆虫,这丘老师你比我清楚的多,衣服你还是按照安排好的穿比较合适。你到底是去做学术报告还是去趟水泡子勘探?”,我不喜欢他这种酸臭迂腐又带着些软弱的样子,冷冷的说。越发觉得我那个神经兮兮的丘老九要可爱的多起来。
“哎!你这个小同志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别一付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好不好?我……”。我没有理会他,对钱思婉道了谢,走出了医疗站,留下他噎住了那后半句话。
下午两点整,我们一行人打好各自的背包,坐上盖着厚厚篷布的解放大卡车,驶出了109兵工厂的大院。丘老九终于穿上了跟大家一样的丛林迷彩。
车子的行进路线没有经过109村,不知道那些村里的人们会不会捧着一篮子一篮子的干粮和煮鸡蛋在村口白等一场。曲三子他们这些伙伴,是不是会留着眼泪一直守到天黑才肯回家……
雨,下起来了,噼噼啪啪的敲打在卡车篷布上。我掀起一个边角往外看,整座柴虎山依然雄浑深邃,远远的山谷里蒸腾着一片白雾,不知道是更密集的雨水,还是那边的阵雨已经停了,飘起的水汽。
身后渐远的109厂大铁门,慢慢的关闭。恍惚间,我似乎看到雨中的路上行进着另一支车队,那上边坐着头发花白的丘老九、戴着长檐棒球帽的金发男人、弹簧辫子的黑人壮汉,还有另一个我,二十多岁的我……
突然,那车上的弹簧辫子好像发现了什么,抄起一直把玩在手里的匕首,站起身,冲着我现在所在的方向抛了过来!一道白光带着劲风直逼双眼,我心里一紧,双手护住头部往后就势一倒,翻倒在解放卡车的车厢里。
身边的二土匪连忙把我扶起,拍着衣服上的灰,急切的问:“怎么了?!娃娃?”。
我定了定神,站起身,看了看四周,然后又猛地掀起帆布帘子往后看去,什么都没有……,没有飞来的匕首,没有跟在后边的车,没有另一个我……
重新坐回到二土匪的身边,我用手抹了一把脸,鼻子里有东西在流动着,最后终于滴落下来,是鼻血。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