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油菜花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乡下桃红柳绿，又到了安宁平和的清明节气。清明时节，雨总是要下的，油菜花鼓胀着金黄的春之喜悦，飒飒东风细雨来，雨丝簌簌落下来。温风如酒，流动的金黄水样流动，人的心情却有些沉重。

油菜田旁的墓地里，大家都不说话，安静地站在坟前，并不是特别悲伤，却又不是完全无所谓。说起来这也是二三十年的老坟了，只是葬的人去世时候太年轻，因为他去世，一家人失去了主心骨，着实吃了不少苦，因为吃得苦多，也愈发念叨着死去的人的好。摆上供品，纸钱点着了，火舌蹿出来，熊熊地烧。因为雨天，人都看纸钱烧尽了再走，怕被雨水打湿烧不净，若是烧不净，那地下的人是收不到的。

年长的，用树枝在边上画个圈，另外烧了一堆纸钱，给无主的野鬼。识相的女人这个时候将带来的蒲团放到坟前，要孩子们去磕头。老人不吱声，却看到了心里。

站得略久一点，就有人因为持续的悲伤感，眼睛湿润了，再想想这些年的艰难，坟里那个人当年眼睛一闭，什么都不管，一盘散沙丢下来，千斤担子也丢下来，让自己一个妇道人家拉扯儿女，成家立业，田里一把锅里一把也是自己，遇到天大的难处却是一个商量的人都没有，那种孤苦，件件桩桩都想坐下来好好跟坟里人说一说。二三十年的老坟了，流泪实在让人难堪，好像这一把年纪对于男女之情恋恋，又好像日子过得不称心，所以有一肚子苦水。不如撇开，几个人转头往回走。

一个男子蓬头垢面地在流动的花海里走着。都说菜花黄痴子忙，但是这个男子却在油菜花开的时节稍微清醒一些，他手里拎着纸钱去给他媳妇上坟。那是个新媳妇，嫁过来未满月，人头没有认全，说话还脸红，一起去田里，新媳妇闷着头锄地，锄着锄着跟男人锄到一起，还没敢说话，被几个年轻人取笑，因为是新媳妇，这里除非新媳妇生了小人脸皮厚了说话也荤素不忌了，像这样拖着乌梢蛇一样的麻花辫、红着脸的新媳妇总是被人捉弄的。

但是这一次，玩笑开大了，因为新媳妇太好看，也因为新媳妇太乖巧，手脚又勤快，不由得人不喜欢，也不由得不让一伙子光棍暗生嫉恨。然后有人捉了一条蛇，有人将蛇塞进新媳妇的裤腰里。开始新媳妇叫，大家笑，几个人强拽着他不许他去帮媳妇。但是后来，新媳妇惨叫起来，在地上打滚，开始有人慌了，有人松了他，也有年纪大的人过来，问明白了立刻大骂起来，却都迟了，一个人就这样没了。

看着被警察带走的几个光棍子，男人腰一下子塌下了。于是油菜花田旁边多了一座坟，男子胡茬子爬了满脸，再也没有离开，人也渐渐地一阵糊涂、一阵明白，糊涂起来就在外面走，不管刮风下雨，不管白天黑夜，也不管家里人在田里累得像狗，明白起来照样吃饭睡觉下地。

新媳妇的坟在老坟地旁边，这个年纪，又是恶死，占了不起眼的一个角落。这时候小雨停了，男子在坟前摆了供品，烧了纸钱，呆坐了半晌，发现坟边油菜花在微风里微微摆动，似流动的波浪。男子将坟周围清理干净，躺在清明冰凉潮湿的泥巴地上，痴痴看着流淌的金黄花浪，和新媳妇的坟并排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