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爷的小卖部总是有不少人。他们都只是爱听他讲故事而已。今天早晨，和往常一样，李大爷早早地开了门，电水壶呜呜地冒着温暖的水雾。李大爷坐在烤火桌旁，拿着遥控器选着合适的早间新闻。
这时几个汉子踉踉跄跄搓着双手进来了，大声喊道“老头，给我们四桶泡面四瓶老白干。”李大爷抬头看了一眼，四件军大衣汉子已经围坐在烤火桌前，并点起了烟。李大爷微微一笑“好嘞。”回头从货架上取下泡面小吃和酒摆在四人面前。李大爷的小卖部就这仨样畅销，在这个大冬天里，这些东西总是被摆放在最顺手的位置，李大爷甚至不用起身就能从容取来。
四个汉子一边吃着泡面一边跟他聊起来。
“听说大爷讲故事很好听。”
原来是慕名而来听故事的。李大爷面露微笑，这些早就习以为常，每天总要讲几段。从鬼子进村，土匪抢亲，到野岭开荒，抗洪抢险。从茅山捉鬼，神僧封魔，到邪教预言，世界末日……应有尽有。听故事的从十二三岁放学的学生到与他同年的老人，各种各样。他们只管听得高兴，然后在小卖部消费个几十块，才不管故事真假。
李大爷开讲之前，照例泡上一杯不知名的茶，慢品一口。
“今天我讲一个真实的故事吧。”
那四人不约而同饮下一口酒，望向满脸沧桑，满眼故事的李大爷。李大爷再品一口茶慢慢讲起来……
故事已经过去三十年，整三十年。那时候对面的超市是一家银行，那时候还不曾闹鬼。
在银行里当保安的小李那年刚好28岁，正当意气风发的好年纪。
这一天，小李从百忙之中休了一天假。因为有热心大婶给他张罗了一场相亲，小李自然是兴奋不已，精心梳理的七分头发还史无前例地打上了奢侈的发胶。平日里野蛮生长的胡茬也被消灭得干干净净。为了这次相亲小李还添置了一双新皮鞋，足足花了他十九块四毛钱，那可是半个月薪水。
不出意外，小李提早来到了约会的地点。那是县城里唯一的公园，因一片土生土长的枫树林而小有名气，一条天然的小溪横穿树林，人工添置的石桌，木椅点缀林间。在这个初秋的上午，红叶画意，碧水传情，小李的终身大事已然先得三分地利。
小李趁着这会儿正酝酿着开场白，却被林间深处突如其来的争吵吸引。其实在这个满是风土人情的县城里，何处不争吵？真正吸引小李的还是因为他们争吵的语言不是本地话。好奇总是驱使无知的年轻人，诱他向往，引他深入，最后把他卷进漩涡，什么样的漩涡？小李只有去了才会知道。
小李身为银行保安，一身正气。他入职三个月，领导便青眼有加，已经决定国庆后就给他转正。正因为此，媒婆大婶才不辞辛劳地为他物色好对象。这种不正常的林间争吵怎能不引起小李怀疑？况且还是极少听闻的外地口音。小李毫不犹豫，悄悄朝争吵源走去。
林子虽不大，却很浓密。那个年代可没有市政园林管，林间基本还是靠一年两次临时的修剪，而此月份正是草木旺盛之末，下一次修剪也要到中秋以后。因此小李必须绕开枯枝柴草，悄悄靠近。争吵声并不频繁，隔半分钟来一句，不过声音确是越来越清晰。很显然，这是北方方言，都是普通话的衍生很好听懂。小李循声望去，那是四个装扮怪异的黑衣人，体型壮硕，全身黑色衣裤包裹得严严实实，就连头上也只露出半截下脸。小李着实被吓了一跳。他没见过外省人，也不知道他们是何等装束，但这般打扮确实不像常人。小李停在一棵大枫树旁，离黑衣大汉有十几米远，秋风吹动树叶簌簌作响，谁也没有发现他。那四人争吵了几句便化解了，争吵内容无非是该不该来这里，显然是迷路了，毕竟外地人，迷路很正常嘛。那年代不比今天，到处是路牌，还有手机地图。小李见他们结伴朝林外走去便也准备离开。想起自己的相亲大事，可别让姑娘家等急了。
回到约定的木椅没多久，小李就看见一位年纪相仿的姑娘朝小溪这头走来，徐徐靠近自己。那女子脸型端正，五官精致，身材匀称，绝对算得上美人一个。小李顿时低下头去，甚是害羞。倒是人家姑娘大大方方，询问之后便找话茬子跟小李聊开了。聊到一定程度，自然要相约去哪吃点什么调节一下气氛。于是小李话匣子一打开便也不羞不臊地主动约姑娘到一家自己一直想去的鸭脖子店。那店离小李上班的银行并不远，领导曾带他们去那儿聚过餐，他觉得那是最美味的食物了，只不过消费太高，从那以后也只能想想了。如今姑娘一个娇羞的眼神，点头同意，前方就算是刀山火海也要带她尝尝人间至味。小李心动了，他肯为她如此破费。爱上一个人其实很简单，男人就两点，为她花钱不记账，为她拼死不要命。而女人有三条，嗯，点头，都听你的。这可不是，女孩都不清楚那是啥店，就毫不犹豫地点头了。
小李此时满心喜悦，工作即将步入正轨，婚姻触手可及。他昂首挺胸领着身后一脸娇羞的姑娘大步朝前走去。皮鞋油光锃亮，身后红叶缠绵，耳畔溪水低呢，都完美地完成了使命。
既然是故事，那就不可能这般完美。当小两口来到银行附近却响起了巨大的响声，连续两三声，似春节的鞭炮，却又洪亮不知多少倍。似开春的炸雷，却又少几分惊动万物的震撼。还没等两人反应过来，街上民众尖叫起来，这显然不是节日的欢呼，大街上瞬间充满了惊恐和混乱。紧接着又是一声响，身后的姑娘捂住耳朵蹦进小李怀中，小李第一次感受到女人的温暖，还有女人的惊慌。这些，此刻都紧紧贴在他健壮的胸膛。
正当小李悉心感受这一股令他窒息的温柔时，他瞥见的一幕让他瞬间打了个冷颤。四个黑衣汉子，裹得严严实实，冲出银行——他工作的银行。前面两个黑衣汉子肩上背着黑布袋，快速朝他这边奔来。街上行人惊吓过度纷纷四处躲藏，随后紧跟着两名黑衣汉子，手里居然举着枪！对！就是枪！能发出春雷般鸣响的枪！他们一边朝小李这儿奔来一边朝银行门口又开了几枪。此时，银行门口刚好冲出来的保安应声倒地。那不正是银行的保安队长么。小李一认便知，那四个黑衣大汉不正是林间争吵的外地人么。没想到他们竟然干这种勾当。小李推开怀中姑娘要她找地方躲起来，姑娘望着他不知如何是好。小李忙说那是他工作的银行，他有责任维护银行和国家利益。说罢便把她牵进了临街一家照相馆。小李自己也没想明白到底想干嘛，他只知道这事他要管，因为最先发现这帮匪徒的是他，他没能报告异常，他认为这是失职，再说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江湖规矩，自己当兵三年，为的不就是今日除暴安良？最后，他是一个正直的人，是一个领导、媒婆、心爱的姑娘眼中优秀的人。好，不要怂，就是干。
简短的思想斗争更增小李志气，他拎起街边晒衣服的楠竹竿，足足四米长，直接横在街道上，走前的两名匪徒没能意识到栽了个趔趄。肩上黑袋子摔到地上撒出不少钞票。小李见得手便赶紧跑入小巷子里，边跑边喊:报警！快报警！
黑衣匪徒没想到居然有二愣子攻击他们，吓得捡起钱袋就朝枫树公园跑去。遗留在地上一小堆钞票都不捡了。小李眼见对方急着逃命，这更增他的底气。顺手抄起巷子里一把铲子直追而去。那个公园他熟悉得很，有几个树桩几处水坑都心如明镜。就在要过小溪的时候，黑衣匪徒发现了他，举枪指着他，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大喊，喝退他。小李停顿一下赶忙跳进路旁杂草堆里。这被枪指着着实吓了他一大跳。他双腿不由自主地抖动着，脸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还好，匪徒没有开枪。小李窝在草丛里腿软得也真不起来了。他想，这样也差不多了吧，也算对得起良心了吧，算得上领导、媒婆、爱慕的姑娘眼中的优秀了吧。要是能制服匪徒那是不是更优秀？管他呢，小李不再多想，任由匪徒逃向枫树林深处。红叶交织，溪水奔流，小李感觉自己的人生又美了一层。
此时，警笛鸣起，警察来了！小李顿时来了气力，站起身来，抄起铁铲，他觉得他能更优秀。于是挥铲毫不犹豫追入林中，身后的警察也随之追来。
砰的一声响，似初春炸雷，却又少几分震撼。小李一跤载倒在地，他感觉右腿失去了知觉，当他还想站起来的时候，一股剧痛从右腿传来，直接痛昏过去……他深深地记住了被枪击中的感觉。他当时觉得那是值得的，可后来，他想错了。
当小李醒过来，已经在病房里躺了好一阵子了，右腿缠满纱布。他看见了自己中枪的腿，还在，尽管有那么点隐隐作痛，但小李更加喜欢这条腿了，因为这是一条实现他江湖规矩的腿，帮助他见义勇为的腿。
没多久，一队警察来到了病房，对着小李劈头盖脸就是一番盘问，严谨程度胜过审讯，只不过审讯室是病房。小李很不情愿地回答着这些铁面判官冷冰冰的审讯。他觉得这些警察不能如此对待一个见义勇为的英雄。花了一整个下午，警察们终于离开了，尽管还有那么一些不如意。待警察离去，小李也累的睡着了，更多的是被气的。
三天后，警察又来了。不过这次只来了一个。上次小李并未见过这个人，这次来的警察还带来了一袋水果，小李顿时感觉很踏实，这才是英雄的待遇嘛，不过警察审讯也是必须要的工作，所以小李恭恭敬敬地笑脸相迎。这位警察的询问并没有那么正式，语气平和，就像平常邻里互拉的家长里短，甚至连记录本都没有掏出来。他在床边随意而坐，询问了不少小李的事。有不少小李的近况，更多的依旧是小李三天前不厌其烦回答过的。但这次小李很耐心详细地又回答了一遍，因为他感觉得出这次询问是长辈领导的关切。询问完毕，警察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又不开口。小李不是傻子，看得出来。于是怂恿警察说来听听。警察在小李再三怂恿之下便开了口。
警察开篇就先表达歉意，小李听了也有些不好意思。紧接着他说小李腿部中枪是一个意外，并非劫匪所伤，而是警察追捕匪徒时打伤小李的，小李被误认为是劫匪，后来经过调查审讯，劫匪只承认有四人，路人目击大部分证明小李是无辜路人，但因为小李工作单位的银行不能给出小李的正式聘用合同，小李也无法得到银行的佐证更别提医疗款。警察点明，说小李的医药费都需要自行承担。
小李当时就蒙了，世界瞬间崩塌，他一个小职工哪有钱承担医药费？自己不是见义勇为吗？不是为了保护银行财产吗？难道银行不管？小李不相信这些，他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决定出院后向银行表述情况。然而冷水一盆接一盆。那警察最终讲出了他的目的。原来他是县中队长，马上就要升迁市副大队，此时抓获抢银行要犯追回全款也算功劳一大件。可是抓捕途中不小心击伤无辜的小李，警队的子弹都是有备案的，打在哪里都要记录。这颗打在小李大腿的子弹是个无奈的误会，它会给警队带来一个污点，误伤无辜路人，很可能影响中队长……
随后，中队长拿出一张写满字的纸给小李，小李看完了，一字不漏，生怕错过什么惊喜。然而全是惊吓，因为他若不签这份口供笔录就要自己支付高达五千元的医疗费用。只要画押了那就什么也别管，医药费用甚至额外营养费用由中队长处理。不管怎样，小李心中总有一个巨大的撑得他透不过气的疙瘩。他反问自己，那我算什么？真的只是个无辜路人？这时候，他想起了跟他相亲的那女孩，她是不会喜欢自己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事，会不会来看我。唉！小李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迷茫，不签这份假口供，没钱治伤，还得罪中队长。签这份口供，自己成了什么人了？不再正直了，不再优秀了。
中队长默默地给小李削了一个大苹果，递到小李眼前。那是河南产的大富士，可甜了，小李一年难得吃上几回。可如今，高高在上的中队长委身为自己削苹果。小李最后的柏林墙被推到，签下了字，盖上了手印。中队长给他留下二百快钱就走了。此后直到出院小李再也没见过他。小李从此也丢掉了银行工作，一瘸一拐地开始了新生活。
一年后，那家银行搬离了，传说是夜半闹鬼，总出岔子。随后改建成了旅社、商场、歌舞厅……总之干什么行当都没能长久。
好了，故事讲完了。听故事的人已经挤满了李大爷的小卖部，寒风肆虐都毫不在乎。人人都是一脸惋惜，丝毫都不肯从故事里走出来的样子。 此时，门口站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脸型端正，五官已显沧桑，看得出年轻三十岁绝对是个美人。只见她望着李大爷，满眼都是湿润的心事。李大爷抬头看见她，心里一咯噔，缓缓站起身来，摇摇头一瘸一拐地走进里屋。他能感觉到怀里还有一丝许久以前的感觉，他想起了当年那一片火红的枫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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