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白河（5）

春满白河（5）

1979年的8月18日，连续高温把地面烤得发白，五点多钟太阳从东村的树梢斜照过来，村子的倒影静静地卧在白河水底，我拿着毛巾到河埠去洗脸、刷牙，看到奶奶已经坐在小凳上拣菜，篮子里放着长豆，茄子，黄瓜，脚边还有一捆南瓜藤和山芋藤。母亲在河滩边的楝树下杀鸡宰鹅，一只大木桶里是热气腾腾的开水，把宰好的鸡、鹅放在桶里烫了又烫，用力地揪毛。父亲上街买回来了河虾、鲫鱼、甲鱼，正在忙着杀鱼。

母亲看到我说：“娟，洗好脸把家里全部扫干净，把桌子、凳子抹一遍，泡一大壶茶，等会儿客人来了招呼他们喝茶。”父亲接着说：“把弟弟妹妹也叫起来，去隔壁多借几张凳子，客人多，家里的凳子不够。”我答应着，弯腰捞起清凉的河水，扑到脸上，抹干水珠，用牙刷快速地刷好牙，用梳子把头发扎到头顶，用一条红绸带打上一个蝴蝶结，然后对着明镜似的河水，前后照了又照，觉得满意了才走上台阶回家。

自从前天邮递员把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我家，妈妈捧着这张通知，激动得双手发抖，眼泪流个不停，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通知书上的内容，从头到尾未恐漏了一个字，念了不下十遍。然后她把通知书传给奶奶看，奶奶不识字，拿着纸颠倒着看了又看，用衣角抹着眼泪说：“娟考上状元了？”

“不是状元，是大学。”

奶奶把通知书递给我，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见我的名字填在印刷体的通知书上，“我真的录取了，真的跳出了农门。”我自言自语，全身的热血向上涌，热浪冲到头顶，头晕乎乎地，像做梦一样。妈妈拉过我的手说：“我们告诉爹爹去”，她带着我向大队部走去，一路上，只要碰到村民，她就会扬着手里的通知书，大声说：“我家娟考取大学了，考取大学了！”

大队部里有一部手摇的电话机，妈妈叫总机接通公社的办公室，叫狗大接电话。爹早已是公社农技站的站长，他接到电话，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公社书记的办公室，向书记请假，书记说那得要好好庆祝一下，爹说想给乡亲们包一场电影，趁此机会感谢大家对我们家的照顾和支持。书记说没问题，他来安排，作为公社对白家庄第一位大学生的祝贺。

中午我家宴请所有亲朋好友来家吃饭，一共办四桌酒席，自己家放两桌，三叔公家放两桌。吃过早饭，小姑一家就来了，冷月带来了两只西瓜，浸在凉凉的井水里，冷香她们去帮着借凳子，小姑帮着在灶间做菜，姑夫和爹爹去借八仙桌，我把糖果、瓜子放在桌上。当天队长给村民放假，村里的大嫂、婶婶、叔叔、伯伯都涌到家里来了，家里没有电风扇，只能端些凳子坐在河边的树下，拿着芭蕉扇扇风。村民们帮着招呼客人们喝茶、抽烟、吃瓜子。

三叔公有点耳背，说话特别大声，我在堂屋都能听到他的话：“娟从小就聪明，年年拿奖状，她考取大学，就是中举，中举，可了不得，范进中举听过没？”他停了一下说：“就是跳出农门，做官家的人啦。”

众人都附和着，“娟那么瘦，芦柴棒一根，天生是念书的料。”

“现在读书有用了，可以考大学了，早知道这样，我也好好念书了。去年老三届的蒋老师也考取了大学。”

“今年全公社只考取了四个大学生，四个班的学生只考取四个，你别吹牛，念好了也考不取。”

众人笑了起来，说话的小伙子摸着脑袋闹了个大红脸。

三叔公拿起茶壶喝了一口茶说：“你们知道吗？今天晚上的电影是公社领导送给我们村的贺礼，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是狗大的面子大，是阿娟争气，这是我们村的骄傲。”他用手指着围在身边的年轻人说：“你们要好好念书，今后也要考取大学。”

客人陆陆续续来了，大家落坐后，奶奶在灶间烧火，小姑上灶做菜，妈妈和冷月端菜，爹爹带着我一桌一桌敬酒，我喝汽酒，爹爹喝啤酒，我羞怯地跟着爹爹，学着他的样子和大家碰杯，不断地说着谢谢。敬完酒爹爹回到主桌上陪客，那桌客人是我爹的领导和同事，还有村里的长辈，他们在谈论着恢复高考给年轻人带来的希望，谈论着社会的变化。我回到灶间，要换奶奶烧火，让奶奶去桌上喝酒，奶奶不肯，小姑说“阿娟，你去吃，奶奶不会去的，这里不要你帮忙，你去陪陪大家。”

啤酒喝完了，爹爹让我拿出了家里积存起来的五瓶高度白酒，主桌放了两瓶，其余桌上各放一瓶。爹爹热情地劝酒，他说我们家有今天，离不开这个好时代，离不开长期来大家的帮助，他借着杯中酒表示感谢，一杯又一杯地敬酒，大家也一杯又一杯在回敬他，他惭惭地醉了。我让他不要喝了，他说：“我高兴，比当年结婚的时候还要高兴，家里出了个大学生，是过去想也不敢想的事，这是草窝窝飞出了金凤凰，我醉了，没喝酒就醉了，今天你不要劝，让我喝，我要喝个开心，喝个痛快。”

喝到最后，好多客人围到了主桌边，起哄着喝酒，男人们都豪爽起来，连平时滴酒不沾的三叔公也喝得满脸通红，大声叫着；“满上，喝，喝。”直喝到吐了出来。男人们大多喝醉了，有人大吼着唱“打虎上山”，有人唱起了方卿的“跌雪”唱段，还有人唱双推磨，那些豪气的、痛苦的、悲伤的、甜蜜的的唱段都被唱得欢天喜地，大家唱啊、闹啊、笑啊，三叔公喝得瘫到桌子底下，拉出来还在哼着歌。

到了晚上放露天电影，放映员是爹爹的朋友，特意制作了幻灯片，祝贺我金榜题名，妈妈搬了六张长凳，排在放影机之前，把这些好位置留给村里的老人们，爹爹在电影开场前讲了一段话，“旧社会大家是常年吃不饱，新社会大家是有书念，扫盲班办到每个自然村，人人能识字、个个做主人。现在国家恢复了高考，更是给了年轻人改变命运的机会，我家阿娟能考取大学，首先得感谢党的好政策，其次感谢老师们的辛苦培养，再次感谢乡亲们的关心，下面请大家看电影《红湖赤卫队》，谢谢大家，”

那晚清风徐徐，满天繁星，稻田里蛙声一片。月光很浅，放影机咝咝地想着，一束光投在白色的墙上，人影在墙上活动起来，洪湖水、浪打浪，我坐在里面看着电影，感受着夏夜的美丽，感受着节日般的快乐，心里忽然产生出了依依不舍之情，仿佛这是父亲为我营造的告别仪式，我回头看着父亲，只见黑暗中父亲明亮的眼睛看着我，眼神中包含着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