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如巳
我曾无数次想象过京城的模样,是否真和传闻中的一样,繁花遍地,黄金遍地。
兄长说,京城的桃花百里,比这广阔无边的荒原更美。我曾痴痴的妄想过,能有一日游遍京城,不做这大漠的郡主,挽弓射鸟,而是做京城的小姐,绣花看戏。
可我从未想过,有一天去到京城的我抹灭了对那金都所有的青睐。
父亲掌管大漠七万铁军,震慑边疆。我自小跟着父亲学武,学骑射,唯独没有学会做一个女子。但父亲不肯让我上战场,他说生死兵将的力量太大,我难以匹敌。
于是我看着父亲和哥哥征战四方,带着鲜血行过大漠,却从未停下脚步。我曾问过父亲,为何这般拼命,又要何时才能停下。
父亲说,当圣上的逆麟不再摆向穆王府的时候,我们便可以停下了。
那时的我并不懂得,何为圣上的逆麟。
父亲走了,兄长需继承爵位,按照大梁礼制需进京面圣。
我跪在父亲的陵墓前,看着兄长与我告别。他说:“月儿,为兄去去就回。”
他眉目英朗,穿着玄色深衣,腰间配剑,抚摸着我头上的发带,我却感觉到一丝的荒凉。
他转身上马,身后扬起一阵风沙,模糊了我的双眼。那一刻,我心底的忧思如雷霆闪现又轰然倒塌,竟觉得此去过后,我难以再见兄长。
于是我骑上了我心爱的战马长鹰,策马扬鞭,追去了前关。
兄长见我跟来,难得的露出了严厉的表情,他道:“月儿,你得回去。”
我死死的拉住他马上的缰绳,道:“我要与你一起。”我眼神坚决,害怕一松手,我最重要的东西会消失而去。
父亲的骤然离世令我身体里唯一的一丝安全感慢慢溃烂,我生怕与兄长分别过后,便再难相见。
他握住我的手安慰道:“月儿,为兄很快就回。你放心,我不会留你一个人的。”
听到他的柔声劝慰,我更加坚决的拽紧了缰绳,道:“月儿要与兄长共同进退,所以,让月儿跟着你去吧。”
兄长剑眉紧蹙,似是妥协了。于是让我随着进京的队伍一起前行。
夜晚,我们在函关附近的客栈歇下。我与兄长他们一起吃饭,无意间瞥见兄长怀中的红绳,我疑惑道:“兄长怀中的是兵符吗?”
他低头将衣襟掩好,道:“是,御前受封需要此物。”
我微点点头,不再追问,以为真如兄长所说的一样。然后便回了房间,沉沉睡去。
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梦见父亲带着我们行遍荒原大漠,梦见我与兄长并肩策马,然后满载而归。
清晨的光和凉风打到我脸上,我才睁开眼来。
可是当我起身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身在穆府,并不在函关的客栈里。身边的长剑还在,我立刻提剑出了房门,却被府中的侍卫拦住。他们道:“郡主,小王爷吩咐了,您不能出去。”我想起了昨夜睡得昏沉,定是兄长在饭菜里下了迷药,将我连夜送回了穆府。兄长如此,更令我心起惶恐。
于是我怒而拔剑指向那群侍卫,厉声道:“你们此刻谁敢拦着本郡主,我便杀了谁!”
他们碍于我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于是沉默,我正准备冲出去的时候,一直跟着兄长的侍卫景深走了过来,看着我拱手庄重道:“郡主,属下奉小王爷之命,前来保护郡主。”然后他抬眼望着我道:“所以,请郡主回房吧。”
我忽而双眼怔愣,恍惚问道:“我兄长呢?”
景深依然冷峻着脸庞,道:“小王爷进京承爵,不久,便可归来。”他看着我紧握的长剑,继续道:“在此之前,郡主的安危由属下负责。”
我隐隐猜到了什么,哑然失笑道:“保护我?你怎么保护我?是要将我困在这房间里一辈子吗?”
我随即正色道:”景深,要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何事,要么放我出去。”
景深不言,我怒气腾起,挥剑指向他,势如破竹。我定是要去京城找我兄长的,此番事态我了然于心,怎能安心呆在这穆王府。
我与景深对抗,他武术自是比我高明,但他不敢伤我,于是我微一挑剑,脚下腾空,刺向了他的喉咙,他停手,不再动作。我迅速将长剑放下,飞奔出去,不顾身后一众侍卫的呼喊。
出了王府,我便去了马棚,看见长鹰也在,于是扯过了缰绳,飞身上马,听着长鹰一声嘶吼,我心底生出一丝惊绝的恐惧。
我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阻止我进京,但我唯一清楚明白了兄长此去凶多吉少。
我双腿夹紧马身,微一扬鞭,长鹰便带着我疾驰而去。
“郡主!”
听到景深的声音,我未回头,而是快马加鞭甩开他。
但他疾驰而来,脚蹬过马身,冲到了我的马上,单手扯住我的缰绳,一手环住我的腰。我微一惊,转头怒视他道:“放肆!”
他额前的碎发扫到我的脸颊,黑色的头巾绑在额前,深沉干练。他目色如鹰,直视着前方,道:“得罪了,郡主。”
我本想要继续挣扎,或踢他下马,但却发现他并未掉头回穆王府,而是朝着京城的方向在前行。
我刚想说话,便听见他道:“若郡主执意要进京,那属下便陪着郡主。”
我心一沉,声音变得柔和了许多,问道:“景深,你告诉我,穆王府究竟出了何事?”
景深沉默了片刻,郑重道:“郡主只要知道,不管发生何事,属下都会护郡主安全。”
我叹了口气,不再发问。
景深啊景深,你如何能护我周全?
若我兄长有事,我穆月就算粉身碎骨,也要陪在兄长的身边。
此刻的京城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那遍地繁花的光景如同隔世的幻觉。我竟在身临京城的那刻,觉得它是沾满了无数血尘方才有的明丽如珠。
我从未来过京城,我曾经的期盼,曾经的向往,统统在巨大的变故面前,消磨殆尽。
因为我在京城之中,看到了四处张贴的皇榜——罪王穆赫私建军队,勾结外族,举兵谋反。其子穆林行刺圣上,三日后斩首示众。穆氏一族,皆发配北荒为奴,终身不得入京。
我近乎疯狂的撕下了皇榜,走到角落里,一拳打在了粗糙的墙面上,眼中却生了热泪。
“郡主!”景深忙拉过我的手,将额前的头巾取下,缠在我流血的手上。道:“郡主不可自伤其身。”
我紧握着拳头,恨道:“为什么...我穆府忠心耿耿,铁血十年,替他梁君保疆卫国。怎么就成了谋逆了!为什么...”
景深放轻了声音终于道出了实情:“王爷的死是遭人谋算,圣上曾派人来过穆府,让王爷交出兵权,但王爷担心小王爷和郡主的安危,于是想先将你们安顿好了再入京释权。岂料圣上派来的人以为王爷不肯交出兵权,于是奉命暗地里谋杀了王爷。”
他看着我,沉着道:“小王爷知道了实情后准备杀掉圣上的人,但那人告诉小王爷,若他死了,圣上便会以策反之名派兵南下,剿杀穆府。小王爷为了护郡主安危,决定隐瞒实情,说是上京承爵,实际上是交出兵符,以命换命。小王爷曾吩咐属下一干人等,若七日内了无音讯,便得带郡主逃难他处。”
听完景深的话,我已然沸腾的热血终于凉却,由最初的愤怒变成了无止境的悲痛。我霎时泪流满脸,颤抖着嗓音问景深。
“皇上...为何要灭我穆府?...为何?”
景深深深的望了我一眼,重重的吐出了几个字。
“功高震主。”
我身形晃荡,听着景深的话已疲倦不堪,像带刺的鞭子狠狠的抽在了心脏上。
好一个功高震主,好一个功高震主!
我穆府十年血汗保一方太平,却终是抵不过一句功高震主。
我继续问道:“那为何...连我兄长都不放过?”
景深沉住眼眸,道:“小王爷是穆府唯一的男丁,圣上忌惮穆府儿郎,又怎会不斩草除根。”
我死死捏住手中的头巾,却慢慢擦干了眼泪。我告诉自己不可倒下,我还要救出兄长,还要保穆府一氏周全。
若不能,我自要杀了那帝王,替我穆府洗恨。
兄长行刑那日,我与景深埋伏在角落里。当兄长被压到刑台的时候,我的双眼再度蒙上了泪水。兄长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护我周全,如今落到这番田地,却依然眉角硬朗,血骨铮铮不露一丝惧色。
他看着晃眼的阳光,却嘴角含了笑意。
我落下泪来,兄长是想起了月儿吗?
景深忽然握住我的手,示意我冷静。我慢慢沉下心来,等待着时机救出兄长。
当行刑官下令的时候,我与景深冲了过去,将暗器洒满刑场。景深身手极好,他在刑台外掩护,我到刑台上将兄长身上的绳索砍断。他抬头看清了我,忽而放大了瞳孔,道:“月儿?”
我极力止住眼泪,说道:“兄长,月儿来救你了。”
他双眸在欣喜过后褪变成沉重,道:“月儿,你不该来,快离开。”
我抱住他,坚决道:“兄长在哪月儿就在哪!”
他妥协,遍体鳞伤却带着我跳下刑台,景深紧随其后。我们逃到城门口,却被大批的禁军围住。
兄长与景深将我护在中间,领头的将军道:“穆林,就地伏法,圣上自会饶过你妹妹一命。”
我扯住兄长的衣衫,道:“兄长,月儿就算是死,也要跟你死在一块儿。”
兄长望着我沉默不语,将我的手用力推开,然后对景深道:“月儿就拜托你了。”
景深身子一怔,答到:“好。”
然后景深便想将我护到他身边,我推开他,依然跑到兄长面前,怒视那领头的将军,拔剑而出,刺向那人。
那人闪躲,周边禁卫军闻声而动,长戟指向我们。我开始不顾一切的与禁卫军厮杀,兄长和景深见状也与我一同抵抗。
若圣上最终也不会放过兄长,我宁可与兄长一同奔赴黄泉。
我们虽并肩作战,但寡不敌众。于是趁着混乱我用手指鸣声,唤来了长鹰。长鹰听令冲了过来,撞开了人群。我飞身上马,拉起了兄长,却怎么也拉不动景深。
我大声叫道:“景深!快上马!”
他恍若未闻,猛地拍了下长鹰,长鹰立刻带着我与兄长飞奔而去。
“景深!”
兄长伸手想扯住景深的手,却被景深推开。
我睁大了双眼,大声唤着景深的名字,他却微微一笑,而后转身,提剑厮杀。
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衫,也染红了我的双眼。
“景深...”我哭泣着叫他的名字,兄长紧紧的护住我的身子。我却没有看到站在城墙上的一排弩箭手。
“嗯!”
我听到兄长沉重的呻吟,猛地回头,他却将我的脑袋掰向前方。道:“你专心驾马,勿要回头。”
我感觉到兄长的呼吸变得虚弱起来,于是加快了扬鞭的力度,长鹰就像惊云一样,更快的奔腾而去。
我不知道我逃了多久,也不知道逃到了何处,只知道那里遍地繁花,却可以遥望见南楚的巍巍山川了。
长鹰感觉不到危险了,便放慢了脚步。我也宽下心来,于是微侧头唤道:“兄长,我们要往南走还是往东走?”
我的话落了良久,却没有等到兄长的回答。我心中惶恐不安起来,颤抖着手去握兄长紧紧抱住我的手,却发现冰冷不已。
他紧紧的靠在我身上,却再未发出半点声响。
“兄长...”
我哑声唤着他,眼泪疯狂的落下,每掉一滴都钻心的痛。
耳边传来细碎的风声,伴随着长鹰的一声长鸣,似一道雷霆化作的温润光霞。
阳光照着前方的山颠,那是南楚最高的山峰。
兄长,你记得吗。
我们曾与父亲一起,在那里见证过穆王府无数次的胜利。
脚下的那片荒原,养育了我们无数个年日。
荒原里也有繁花,我十八岁生日的时候,兄长为我采了大片的花,做成了花环,戴在我的头上。
那一天,是晴空万里。
月儿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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