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高大的云杉矗立在楼后,挡住了河边漫卷的风。这些云杉沿着小区的围栏密密地种了一圈,于是不远处那些狂猛的风就被这些云杉均匀地分割成了无数股略小的春潮,像是位佳人的青丝从梳子下滑过,清凉而略带潮意的河风随即变成了温柔的发带,轻轻巧巧地缠绕在楼栋间。
在小区的东北角,靠近河边的地方,有一个垃圾站。每天,整个小区的垃圾都汇集在这里,经过分拣后再由垃圾清运车带走。垃圾站的面积不小,处理得也算整洁。可尽管如此,垃圾的味道仍然时不时飘溢出来,仿佛下水道的污泥勾芡了呕吐物,让人隔着老远就感觉生理不适。
下午三点,天气变得有些阴沉,像是要下小雨。有一个背着破麻袋的小个子从远处慢慢走了过来,人还未到,那麻袋里“唝隆~唝隆~”的声音就远远传来。这是一个拾废品的老婆婆。
这婆婆个子缩得厉害,看起来还不到一米五,花白的短发、细瘦的四肢、漠然的脸上满是皱纹和老年斑。她身上穿着一身朴素的灰色衣裤,里里外外的秋衣、毛衣穿了有三四件,脚上则是一双陈旧的男款运动鞋,看上去有些不大合脚。走路的时候,她总是大幅甩着手,身体左右摇晃着,像是一只蹒跚的鸭子。
婆婆背着的那个麻袋很大,能轻松地将她自己装进去,但此时麻袋干瘪瘪的——一如她干瘪的身体——那里面只有些空瓶子。走到垃圾站门口,婆婆把背上的麻袋放下,探头从装得满满的垃圾桶里搜寻起来。
垃圾桶很高大,装满垃圾后又重得吓人,婆婆根本搬不动它们。她只好把垃圾一件一件从那个装满的垃圾桶里拿出来,翻找出能卖钱的塑料、纸箱之类的后,再把剩下的垃圾扔进隔壁较空的垃圾桶中。
她处理废纸箱时很麻利,只要用指甲在胶带上一划,就能将之轻易划开。等纸箱的各部分被她随手扯开、压平、叠成一片厚纸板后,她会用脚踩在上面,这样既能防止纸箱被风刮走,也能向周围的人宣告她对纸箱的主权。
塑料瓶的处理则更加简单,倒空里面的液体后,踩扁就是了。只是最近这些年,易拉罐的使用率出现了明显的下降,居民区的垃圾桶里已经不是很多见了。连带的,易拉罐的回收价也明显下降了。但婆婆看见时倒也不会嫌弃,蚊子再小也是肉,何况易拉罐又轻盈不占地方,这更是它们的优点了。
就在她还踮着脚尖翻找的时候,不远处走过来一个青年。青年的手里拎着一个麻辣烫的外卖盒,隔着老远就往婆婆身边的那个垃圾桶里扔。“啪!”外卖盒不出意料地掉在了地上,汤水从盒子里溅出来,洒到了婆婆的裤腿上。
婆婆低头一看,裤腿和鞋子已经湿了一小块,恶心的油迹正在干净的裤子上张牙舞爪。再回头看时,那个青年已经走出去老远了。婆婆随手找来一块纸壳,把裤子上的汤水擦了擦,辣油沾染到纸壳上,抹出一道道红色的油迹,残余的荤油冷却后泛出了恶心的油腻感。婆婆擦了几下,随手把纸壳扔进了自己的麻袋里。地上蔓延开的汤水被婆婆找了块破布擦掉了,歪在一边的外卖盒则被她重新拾起扔进了垃圾桶里——她不能给垃圾站的管理员添麻烦,不然下次人家就不让她拾废品了。
在婆婆忙着捡拾废品的时候,天色越发阴暗了。狂猛的风随意拨弄着小区里的云杉,让它们柔韧的腰肢转着弯儿似的摇晃。不久,一簇松塔似的树叶被大风扯下,乘着令人舒畅的春风直上远空。按捺许久的雨滴很快洒落下来,又把树叶淋得透湿。本就飞离了河边,动力不足的树叶被这么一浇,顿时像中枪的麻雀一样坠落了下来。
微风一送,树叶穿过一扇车窗,拍在了一人的脸上。等那人一把扯下湿哒哒的树叶时,车子已经钻进了前面那辆卡车的屁股……
如果不亲自去翻过,谁也预料不到,垃圾桶里到底会有些什么垃圾。每次伸手在垃圾桶里翻找时,婆婆总能在一堆垃圾中摸到些黏糊糊、湿哒哒的东西,那不是外卖盒、就是带着油污的厨余垃圾。当然,极少的情况下,她还能摸到使用过的医疗用品、计生用品、女性用品等等。
不过,在垃圾桶里翻找时,也常能找到些出乎意料的好东西,比如半新的鞋子、没坏的电器、旧书、旧衣服、脏兮兮的碗筷或者成箱的水果,等等等等。也许人们以为捡到这些东西时,婆婆都会一概捡走,但其实婆婆很少会带这些东西回去。因为它们卖不了几个钱,却很占地方、很吃重量。她只是会为此而感觉可惜,这是资源的巨大浪费,于她而言这并不是幸运的。
翻捡完东西,婆婆很快就背着麻袋走了。在离开小区之前,她常常还会绕着每栋楼走上几圈,有时她会因此多捡些快递包装盒,有时也可能会被保安赶走。
其实保安赶不赶这个婆婆,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住户的态度。如果投诉的人多了,保安就会变得凶巴巴的,不然他们自己就会吃挂落。但如果没人反映,他们也不会多管闲事。一个可怜兮兮的老太婆,过来捡点废品而已,赶尽杀绝的话可就太丧良心了。
这两天,十二号楼的一户人家正在办丧事。听说那户人家的儿子在高架上开车不专心,钻到卡车下面去了,人是当场就死了。当时为了把他的身体从车里搬出来,消防队花了两个小时,不想救出来一看,人都凉了。
人到中年,死了儿子,这丧事办得太揪心。邻居们对此尽管觉得晦气,却没有人多做声。办席的棚子就搭在楼下的过道上,占了好几个人的停车位,都一连两天了。
邻居们上班下班,时常会感到不方便。不仅楼下吵吵嚷嚷的影响休息,而且自家周围又多了很多陌生人,这也让人不由感到精神紧张。但这些大家都忍了,毕竟人死为大,人家死了儿子嘛!
唯一对这事毫不在意的,是拾废品的婆婆。每到下午或者晚上时,婆婆都会准时守在棚子不远处,等着捡些烟酒的空盒子、空瓶子。
丧礼办得仓促,事情又很繁杂,所以婆婆的行为一开始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她总是趁着吃席的人们散去,收拾残局的小工还没过来的时候,悄没声地凑上前。她拾东西的速度很快,也很安静,这使得她看起来不像是在拾废品,而更像是在插秧。
待小工过来时,她就会躲开。她很注意自己是否会引起别人的反感,所以她那双小眼睛总会像小偷一样四处乱瞄,这使她看起来贼兮兮的。她又总是摆着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而眼睛却如此灵活乃至于灵动。若是冷不丁和她打个照面,不管是谁都会心跳漏一拍,很难不把她想成一个心怀不轨的老妖婆。
她的行为终于还是被人察觉了。伤心欲绝的女户主一个电话打到物业经理的手机上,声嘶力竭地控诉婆婆的无耻行径和物业的尸位素餐。物业经理被渗人的哭嚎吓了一跳,然后怒气冲冲地把值班保安大骂了一通。
于是等保安虎着脸来赶婆婆的时候,婆婆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她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多么“无耻”,也不知道自己使这么多人吃了挂落。但她很是谦卑地跟保安道了歉,她努力想用结巴的嘴巴为自己辩解,但保安越来越暴力的言行使她打消了念头,她决定老老实实地被赶走。
丧事一办完,12号楼终于安静了下来。整个下午,令人惬意的安宁笼罩着这栋楼,几天前还习以为常的安静,此时倒显得有些突兀。
住在五楼的赵悠悠从楼上下来的时候,还能在楼道里闻到残余的檀香味和食物的香气。这让冷清的楼道里,多少增添了些人情味。赵悠悠下了楼,从小包里掏出耳机正要听歌,正好看到了拾废品的老婆婆被保安驱赶着离开这里。
她站在楼道口的绿化带边看了一会,保安尽管有些急躁,但到底没有对老人家动手。赵悠悠对几个保安的素质很认可,她觉得自己每年付的物业费还是值得的。
*
黑暗从地上缓缓升起后,小区里的路灯很快亮了。白夜还在天际挣扎着不肯退场,一轮明月却悄悄照亮了半个夜空。
老婆婆又悄没声地从角落里出来了,她背着她的麻袋,想再来看看有什么值钱的废品。但楼下很干净,小工打扫得很用心。婆婆没有收获,她有些失望。正要走时,她却在绿化带里看见了一道微弱的反光,那是一张身份证。
婆婆捡起来一看,这是一个名字叫赵悠悠的年轻女孩的。婆婆对她没有印象,但看身份证掉落的位置,她应该就住在这栋楼里。婆婆抬头看了看这栋八层楼高的居民楼,亮着灯光的窗户并不多。它们错落地无声排列着,像是深海里鮟鱇鱼嘴前的灯。
婆婆不敢上去敲门,在不知道失主具体住在哪里的情况下,敲门的意义也不大。但婆婆也不敢去找保安,白天才刚被保安赶出小区的她,此时再去找他们,很难不被看做是挑衅。
婆婆于是决定在这里等失主,只要失主意识到自己的身份证丢了,她就一定会回来找的。婆婆觉得这位叫赵悠悠的姑娘也应该很快就会回来的,毕竟在她的那个年代,丢失了东西,必是要急急忙忙去找的。而捡到东西的人,只要在原地等上些时间,就能等到失主。
可楼道里的住户们进进出出,下班回家的、路过散步的、出门吃饭的,来来往往。越是等,婆婆心里越是忐忑,她想不到都晚上了,外出的人还这么多。她这样傻站在这里,很难不被过往的人们用狐疑的眼神审视。
夜幕刚拉上不久,小区里幽白的路灯就将一切景物都照得鬼气森森的。抬头远看,在重重楼宇之间、在河边夜风的呼啸声里,红粉色的光雾替代了白天灰蒙蒙的雾霾笼罩在这城市的低空中。
天黑以后,春夜的湿寒渐渐深重了,婆婆孤零零地站着,仓皇的小眼睛努力分辨着每一个人的脸。但婆婆心心念念的失主始终没有出现,反倒是婆婆自己,像个游魂般呆站在原地。
一只乌鸦从不远处无声地飞过来,它悠然地打了几个弯,在婆婆头顶盘旋了一会儿又慢慢飞远了。婆婆突然有些羡慕它,原来在城市的阴暗面,在楼宇的默然中,像乌鸦这样的动物也能活得这么好吗?婆婆把自己往灯光下挪了挪,可炽白的灯光没有温度,只有冷冷的注视,婆婆打了个哆嗦。
还待在外面的住户不多了,再有人走过这里时,他们开始用警惕的眼神打量起了婆婆。他们大多见过她,但他们都没想到,这么晚了她竟然还在这里。其实婆婆也从没有在小区里呆到过夜深,可她考虑着自己都已经等了这么久了,此时再走,那就前功尽弃了。于是婆婆心里尽管有些急躁,但她还是决定继续等着。
“喂!你怎么还在这里?还不快走?”没过多久,一个保安隔着老远看见了婆婆。
“不……不是……我……我在这里……等人……有人的……”婆婆结巴的说话声像沙哑的乌鸦,却又轻得听都听不清。
“别废话了,赶紧走!你这两天不要来了,我们经理都生气了知道吗?赶紧走,赶紧走!”保安大手一挥,像驱赶一条狗似的驱赶她。
婆婆无奈,只好拎着自己的破麻袋边走边解释。但她本就有结巴的毛病,再一着急,连话都说不出了。保安赶着她来到了小区大门外,两人在大门口吵吵嚷嚷地推搡了半天,最后保安火了,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麻袋,狠狠仍在了地上。
“再让我看见你,腿都给你打断!”保安恶狠狠地说完,转身走了。
婆婆被吓到了,她意识到是自己的好心,给自己带来了恶果。
婆婆从口袋里掏出赵悠悠的身份证,心里憋着一股火。都是你,都是你!婆婆想把它扔地上,扔垃圾桶里,或者干脆扔下水道里。但她已经为了这张身份证等了这么久,等到自己都被赶出了小区,若是就此半途而废,那可太不像话了。婆婆的韧劲儿上来了,她一咬牙,干脆决定继续在小区门口等。
*
小区门口有一条宽阔的马路,那马路上川流不息的,是夜色也停不下来的忙碌,是疲惫也挡不住的孤独。在滚滚车流中,飞扬的灰尘被狂风卷席着,不由自主地四散漂浮开来。路边的行道树尽职尽责地拦下了大部分的灰尘,但仍有很多尘土顺着风扑向路边。婆婆呼吸着呛人的空气,面无表情地站在树的阴影里。
橙黄的路灯将光明洒向马路的中央,却将阴暗赶到路的两边。风越来越大了,月亮不知何时被云层挡住了身影。潮意在风中积蓄,春夜的湿寒渐渐浸入骨髓。
赵悠悠终于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回来了,她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帅气的青年。婆婆无神的眼睛映照到她的身影时,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但过了一会,婆婆意识到这就是那个失主,就是手里攥着的身份证的主人。
婆婆急忙走上前去,拦在了两人身前。赵悠悠一愣,青年却反应很快,一步挡在了两人中间。
“你哪位?有什么事?”青年警惕地问。
“我……我,捡到……这个,你的!”婆婆虽然结结巴巴的,但她手里的身份证却一下子吸引了赵悠悠的注意。
“啊,我的身份证!”赵悠悠低呼了一声,接过一看,“我还以为忘家里了没带呢!”
“哦……”青年有些遗憾地退到一旁,小声问她,“这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她好像是在我们小区里捡废品的吧?”赵悠悠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那个破麻袋。
“你,你拿好……别……丢了。”婆婆咧嘴笑了。那短短的牙齿和暗红的牙龈,昭示出岁月对她的磨损。
“我会注意的,谢谢你,婆婆!”赵悠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问道:“婆婆你等了我很久吧?”
“不……不久,就一会……一会儿!”婆婆不在意地摆摆手,拾起自己的麻袋就要走。
“你带现金了吗?”赵悠悠小声问青年。
“带了点……这些够吗?”青年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有零有整的。
赵悠悠抽出一张百元的纸钞,追上去一把塞到了婆婆手里。“婆婆你拿好,谢谢你啊!”赵悠悠塞完钱,转身就走,没有给婆婆拒绝的机会。
婆婆看着赵悠悠和青年快速离开的身影,又看了看灯光下泛着橙色的百元纸钞,犹豫了片刻,还是攥紧了手里的钱。远远看着赵悠悠两人走进了小区的大门,她这才举起钱对着灯光看了好一会,然后才小心地把钱收好了。
呼啸的卡车从马路上高速驶过,卷起了更狂猛的风和更吓人的震颤,连天上隐隐的雷声都被卡车一次接一次的轰鸣声覆盖了。婆婆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一家快关门的馒头店时,用赵悠悠给的钱买了些温热的包子。
婆婆把包子抱在怀里,顶着细密的春雨缓缓走向远处的家。街上的行人们渐渐寥落了,春雨将气温浇得更加森冷,脚下的路渐渐被雨打成了黑色。一切都变得湿漉漉的,无声无息中,婆婆的头发被淋成了灰黑的枯草,像刚被割下摊在田里时那样贴在她的头上。
路过一家家电卖场时,婆婆看见展示用的电视上正在播新闻:国家号召垃圾分类了,大家要积极响应。婆婆无动于衷地走过商场的橱窗,她并不关心这些,她还要赶着回家呢。
寒意渐渐深重,温热的包子在婆婆怀里渐渐变得冷硬,放了一天的包子里透出了油腻的馅料味儿,冷风冷雨将它们仅剩的一点热量都夺走了,还贪婪地试图通过它们再夺走婆婆身上的暖意。婆婆裹紧了身上的外套,眯着眼睛走在路边的大树下。昏黄的灯光在雨夜里散成了朦胧的光圈,放眼望去,马路上到处都是晃眼的灯圈。春雨中,它们似乎都在偷眼看着婆婆。
等婆婆走到偏僻的城中村里时,雨似乎变小了点,但风更大了。淋湿了的麻袋变得沉甸甸的,攥在手里还有些滑。婆婆走进自家的小院子,在黑黢黢的、堆满废品的院子间熟练地穿行。
房门拉开,黑暗像深渊的巨口一般等着吞噬一切。“啪!”电灯被点亮了,婆婆脱下湿漉漉的外套,小心地关上了门。
与此同时,全市各街道办、各小区物业都收到了通知。通知要求各单位严格落实垃圾分类;积极做好宣传工作,引导居民养成垃圾分类的习惯;加强政治站位,力求为本市环保工作添砖加瓦……
风雨又悄悄变大了,零落的城中村靠着城市的华灯照亮了杂乱的小路。笼罩城市的雾蒙蒙的紫红色天空到了这里,总算稍稍恢复了一点本色。一盏盏或昏黄、或炽白的小灯从这个低矮的城中村里渐次亮起,星星点点的微光渺小又刺眼。
细雨中,春芽活泼泼地从枝丫上绽开,春虫无声地从角落里钻出。今夜过后,春天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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