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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的大年初一早上,照旧例都是老张先起床,老张说婆娘辛苦一年了,放她一天假,大新年啥也不用她干。
外面鞭声已经响成一片。婆娘又催着老张快点起身,放年鞭烤元宝火,准备早茶饭,别太落在人后了。
老张一句话也不讲,赶紧麻溜地起身穿戴好,省得婆娘还要催他。还不到四点,起得有点儿早。
老张将一挂长鞭由细到粗盘绕在一竿长竹子上点燃鞭信后,仍紧紧握住竹竿尾在大场上立成雕塑。密切观察着鞭炮爆响的整个过程。鞭声很响,中间没有断溜,老张心头松了一口气,手上也撤了使在竹竿上的力道。觉得兆头很好。得亏腊月里的好太阳将鞭晒了好几回,这鞭声才会如此激昂利索,不歇气儿响完。
堂屋地上中间已放了只漆彩剥落的破大磁盆,两捆狗脖粗的芝麻杆倚墙立着。这都是老张昨晚上已经整备好了的。依婆娘性子是不许在堂屋里点火烧柴的。扫了尘亮色精光的屋里两把草一熏一燎,黑灰蒙蒙不说还弄得一屋子烟糊味儿,几天都散不去。以前偶尔婆娘早起,她便直接把芝麻杆塞灶膛子烧了。老张直气婆娘任性,一点忌讳没有。烤元宝火,岂能潦草敷衍?只能关起大门在堂屋里烤,那样才能把运气,财气,福气都关在屋里头。老张便夺了她的权。叫她歇一整天。
老张去灶后拿了个稻草把将之引着火,像举只火炬一样看草把燃旺。将草把放进大磁盆里将晒得干透的一捆芝麻杆加上去。只看见冒出缕缕烟来。火似乎被压熄了。老张伸头过去,对着火盆猛吹气,芝麻杆瞬间燃烧起来。那火轰轰烈烈地窜出盆向半空里跃耀着。热浪扑上老张的脸,他向后缩了缩身子,抬眼四处瞅,望见条桌上的两只开水瓶,门后墙角还有一只盛了半盆清水的洗脸盆。准备火势控制不住时派上用场。
那火窜到半空后便再没劲儿上窜了,却发出辟噼啪啪的脆响,像又放了一挂小年鞭。烟尘热浪弥漫了整间屋子,大火苗尽性子烧了两分钟,老张被烘得浑身冒汗。他蹲在旁边将另一捆芝麻杆分次添到火盆上。那火便不再张狂孟浪,只窜出火盆半尺高,像丛绚烂的干枝杜鹃嘭嘭盛开。
老张守着火抽完了支烟,准备去灶屋烧锅煮饭。他仰面向屋梁上一瞥,顿时心花怒放,被火焰一烘,一只大蜘蛛牵着根细丝在屋梁下悄悄荡着秋千。
老话说早挂喜,晚挂财,中午挂,贵人来。一天里二十四个时辰,哪个点上挂蜘蛛都不讨人嫌。
老张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无比畅快。立即想要哼首歌: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洪湖水浪打浪,你就像那一把火.....喉咙不行,放不开声。更怕婆娘听见妄言:大清早上,鬼嚎什么?
老张又发现房顶上挂下来好几只小蜘蛛,就满屋梁寻觅,一只只点数,一共是八只。这讨喜玩意儿,还晓得凑个吉数。
老张欢悦地吹了声口哨,去灶后烧锅。锅里是昨晚上就舀好的水,水面蒸格上满满蒸着圆乎白腻醋盅大的十六块水糕。水烧开,糕蒸软,放勺米下锅煮稀饭,灶膛里塞满玉米芯,将锅盖敞开半边防止粥汤溢出来。
老张又去看看刚刚挂下报喜的一群蜘蛛,见它们俱已不见踪影了。定已扯着蛛丝蹴回原处了。
老张撒了灰扑扑半盆草灰的大磁盆子,又将条台桌椅抹了下,地上扫干净。省得婆娘和孩娃起来后喷他。
时间还早,整桌硬菜都来得及。老张爹娘在世时,哪怕穷年荒岁也绝不马虎,煎豆腐,蒸大肉炸圆子烧大鱼,都会留着大年初一早上上桌。头天晚上嘱告各人,萝卜圆子,冻鱼豆子可以随便吃。肉菜么,不许吃只许看!正月里还得拿它们招待客人装门面。如村干部媒婆们等不能不好好应奉着。
上桌后,老娘虎视耽䏙着儿子们的动作,忘了嘱告伸筷子挟肉的,头上吃记爆栗,便会长了记性,只拿馋溜溜目光啃啮着碗碟解馋。肉食再端下去刷上油蒸蒸依旧油光水润,下次招待客人硬格锃锃倍有面儿。因着茶饭瓷实的名声,老张三兄弟娶媳妇都没太费劲儿。
老娘的威仪老张十成学不到一成,婆娘总不拿过年当回事儿,满嘴大实话,还专拣不好听的说。小孩子更是随了娘,口无遮拦,哭笑随性。老张虽然一次次年前预演想要规范她们的言行。可妻儿偏不以为然,以逆他意为乐事,怎么能怄恼他就怎么干。
大新年里头一餐茶饭一定得讲究点儿,用时髦话说得充满仪式感才行。老张把热糕装盘摆上堂屋招待客人的八仙桌,装两盘,再来两碟子白糖,一桌子堆云积雪的,看上去倒也赏心悦目。
老张歪着头欣赏自己杰作,想到云啊雪的忽然觉得不妥,这大新年里应该来个金玉满桌才吉庆。他拆开一包焦黄的京果子分装进两碟。又摆好三副碗筷,将开水瓶也摆上饭桌,这才去东西厢房里轻声叫婆娘和儿子起床。
婆娘正将家常旧袄向身上披,老张一把扯下扔过一边,在衣橱里寻索,将件束腰凸胸的酒红皮衣拿给婆娘。婆娘将皮衣套上身腆着肚子给老张看。衣前襟左右相差一拃远不至。老张想说,你里面衬的衣服太多。怕婆娘怼他,便咽了话。老张又翻出件大红的羽绒服,大过年的就要穿的红红火火的才喜庆。将羽绒服扔给婆娘。扔的过程中便飞出几片大雪花一样的毛羽来。婆娘笑嘻嘻的:不得了,屋里头下雪了。老张虚瞪婆娘一眼,加重语气嘱告:今天大新年啦,话要少说!
他自己也要少说,才能让婆娘没有话可以接。老张不再管婆娘穿啥,去儿子房里,先将装了两张红票子的压岁红包放在儿子枕边。老张用手摩摩儿子的包子脸,慢慢将被子掀开。十三岁的男孩子还没褪去满脸的婴儿肥,像只螃蟹摊手摊脚睡得正香。被老张弄醒,脸上有了起床气。
老张笑对儿子说:过新年了,快起来拿压岁钱喝高茶了。男孩闭着眼摸到枕下红包,眯眼从红包里掏出两张红票子。那孩子眼一下子睁圆,又笑眯起来,大声说:我乖乖!爸爸你多大方啊……老张又好气又好笑,催促他:快起床吃早饭。
一家三口围坐桌边喝早茶。婆娘咕哝:糕冷了,咋不迟点摆?没一点眼力见识!”
孩子伸筷挟了京果子,放嘴里扭歪了嘴角用力咬了下,咄地吐在桌上叫;牙要崩掉了,硬撅撅的,吃不动。婆娘说:两袋京果子留着明儿去姑奶奶家的。你摆来干啥?这占碗占碟一桌子摆得跟上供似的……
老张一早上的好心情要被婆娘搅糊了。可要是他敢发火,婆娘就敢撒波,这大新年里闹起来多晦气。都说男人的态度决定家里的温度。老张便挟了块糕沾沾水再沾沾糖送到婆娘嘴边大声说:吃糕吃糕吃糕,大新年步步高!婆娘笑了,很受用的模样。
糕吃两块,茶添两次,已经半饱。老张紧赶紧将糕点撤下去,端上鱼盘,盛上稀饭来。
年年有余的实操行动便是初一早上吃鱼。整条金鳞红尾巴二斤左右的红鲤鱼是最能兆示新年好运的。鲤鱼跃龙门,连年有余,红运当头的口彩都会在吃鱼的仪式中被想起来,吃下去,福佑三百六十五天。
一早上,老张边忙活边走神:每一年的日月都过得平淡无奇,挣的钱除了日用花销,剩下的总不能如自个意儿,总也看不见什么大些儿的起色。别人家盖洋楼了买汽车了,在城市里买商品房了,可老张呢, 想把几间砖墙瓦房拆了盖楼,总觉得底气不足,不敢动工。延捱了好几年,建材价格噌噌窜,老张的小洋楼还是悬在心上不敢落到实处。
老张忙时务农闲时打工踏实勤恳,何曾闲过懒过。老张有时会觉得是婆娘不给力,说话做事总是直来直去,从不会留个心眼,讲点忌讳,好话不讲半句,坏话却是一句连一句跟地里长的红薯似的,一提起来就一嘟噜。
世上事总是好话不应坏话儿灵的。特别是大年初一,她还是憨头杵脑横冲直撞的,什么话儿噎人,拣什么话说。娃儿小时大新年里捧不牢碗,摔碎了。老张一迭声叫:碎碎平安,岁岁平安岁岁平安......婆娘却梗脖子和老张较劲儿,说老张字识不少却一肚子封建迷信,说好话有屁用,该咋还咋着。气得老张一肚皮火起,想大新年里吵架不吉利只能冲婆娘瞪瞪眼,婆娘却仗着新年狂横,冲老张叫嚣:再瞪把你眼戳瞎!妈妈个亲娘哟,这可是过年哟,这丧心病狂的娘们说的这叫什么话哟。老张心里憋得吐血,忍着没对婆娘动手。
春天里老张出去干活儿,一块碎玻璃屑儿溅到眼里,伤了视网膜,眼睛不停流泪睁也睁不开,老张只能挟了行李回家享眼福。花了许多钱半年时间才治好。老张觉得是被婆娘一语成谶咒的。他刚在话里露出点抱怨意思,婆娘立刻回应:哪个咒你叫她立即断气!听得老张心惊肉跳,这样一个口无遮拦的悍妇和视死如归的勇士合体,真是太强大了,要斗倒她怕得要拼上性命。惹不起,只能忍,只能躲,从不和婆娘争执,总算没有出什么事儿,平淡安然过下来。
老张一贯以静音模式来应对婆娘的强势进攻,也不能太沉默,要用嗯或是或好来回应来表态,否则婆娘会说你烂耳朵了,或是气也不抽一下和死人一个样。
老张自己秉着沉默是金的古训,谨言慎行,和婆娘将就着把日子过下来了。在外人看来也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可老张有一肚子的委屈不敢诉,他要对谁诉委屈,让婆娘晓得,定和老张闹个不休。她会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拍膝盖,从生孩子,做小月子到盖房子各种委屈从黑夜诉到白天诉个三天三夜诉不完。老张再也不敢有委屈了。这么些年老张的隐忍没白费,他终于也影响了婆娘,那些决绝得带刀见血的狠戻话讲得越来越少了。
稀饭热乎烫嘴,娘儿俩都急于完成早餐任务,便嘘嘘地吹着粥碗,顾不上讲话。
昨天煮的鱼冰冷坚硬。老张一手按住鱼盘,一手拿筷将鱼肉分开剔出来。往日吃鱼老张都是将厚厚的鱼脊肉省给婆娘。将鱼肚子上的好肉省给娃儿吃,鱼头和尾巴肉少刺多留给自己吃。今儿年初一,老张不想循例,他想对自己好点儿,挑块好肉吃吃。
一家三口都不讲话,吃鱼得要专心,不然会被鱼刺卡到。在沉默中老张一碗粥快吃完了,他想打破这严肃沉闷的气氛顺便来句好话儿讨个新年彩头。老张边伸筷挟鱼身边说:新的一年开始了,鱼(余)也翻翻身哪!
鱼冻子胶一样将鱼粘在盘子上。老张一筷子居然没将鱼掀翻过来。却翻出了婆娘一句话:不翻不够你吃啊!
婆娘横了老张一眼将筷重重敲着盘子边沿,表情很不以为然语气里全是不耐烦。好像老张是她家的淘气孩娃,故意要把整盘菜翻烂。
老张兴味索然,忍不住斜了婆娘一眼立即将目光撤回粥碗,随便挟了块东西放嘴里嚼着。
娃儿也伸筷去挟鱼却挟不动便直起筷头儿使劲对着鱼身戳下去,顺势儿将鱼盘推得呲溜儿滑向对过。老张连忙伸手去捞住,不让他将鱼盘推下桌摔烂。娃儿手上使劲,口里也耍狠:不翻!不翻我也把它戳个对过通,把底下全掏空得哩!
婆娘叫:小活贼,你要把盘子推地上掼烂,我把你捶死.......
老张把鱼盘推向娃儿面前。脸上的五官像被重物坠住一样侉下来僵起来,面部肌肉中风了一样不听使唤,他忽然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嚼着一串花椒,嚼得口辛舌麻。他放下筷子双手托着两腮向上面推,把嘴角眼角都推得扬起来,心中的怨嗔和强挤的笑在脸上打着架,正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怪表情。他在心中喃喃自语: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妇语无忌!妇语无忌,妇语无忌,童言妇语一概无忌!一概无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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