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李相长得像他父亲。
细长的凤眼,微微耷拉的单眼皮,清秀瘦高。隐隐有几分像日本漫画里备受欢迎的颓丧少年。
秋娣却厌恶极了。
小时候他三四岁,五官稍显雏形,秋娣就常常掐他胳膊——涂得赤红指甲拧着白嫩的软肉,咽着怒气,下手极重。很快地,看他疼得哇哇大哭,拼命地甩胳膊,鼻涕眼泪一团糊在白净的小脸上,脏死了。
往往看他哭得越狼狈,秋娣心里就越痛快。
那双含情的凤眼哭红哭皱,单眼皮成了肿眼泡,神情畏畏缩缩、躲躲闪闪的,难看极了。
有几次小孩哭得撕心裂肺,坐在旁边的李怀就没办法装得视若无睹了,只好低声说,别这样,孩子是无辜的。
秋娣冷笑:“他是无辜的,我就不无辜吗?”
李怀被噎了,没说话。
小小的客厅里只剩下孩子断断续续抽泣的声音,一下一下的吸气声提到嗓子眼,忽然坠得没影儿,像快断气似的。
他坐立不安,听得愈发烦躁,嘟囔抱怨一句吵死人了。像落荒而逃似的夺门就走。
秋娣暗自咬牙,满肚子怨怼。
直到小小的瘦弱的孩子哭得歇斯底里,她才松开手,那藕节似的小胳膊像是被厉鬼抓过,红通通的。十指的尖指甲掐进嫩肉里,胳膊上叠着好多轮弯月型的红伤痕,溢出细细的血线。
秋娣轻轻喊:“李相,李相。”
小孩儿只顾嚎啕大哭。
于是她眼里也渐渐地涌上一层朦胧的泪水,隔着爱与恨,看见那双哭得皱巴巴的眼睛,还有黏着的鼻涕泡、口水。
不像,一点儿也不像了。
秋娣十七岁那年奉子成婚。
到生下李相,刚好是法律规定的十八岁。
她还想回学校去,把落下的课业捡起来。
李怀不允许,斥声道:“这像什么样啊,你让学生喊你同学还是喊你师母?”
那时候秋娣不吭声,轻轻哄着怀里的婴儿,越哄不住,心里着急,忍不住打他一下,小婴儿立马哇哇大哭,她也哭,泪像珠子似的砸下来。
02
李怀是市里下放到镇上的美术老师。
他幽默风趣,长相俊秀,尤其是那双细长的凤眼和微微耷拉的单眼皮给他添了几分落魄艺术家的忧郁气质,于是带过的班级里总有那么几个为他倾心醉倒的女高中生。
他比秋娣大了整整十岁。
二十七,男人在这个年龄可真妙。
正是褪去了青涩莽撞,还没到成熟世故,什么都懂,却什么责任都扛不起来的时候。
本来和自己的女学生搞在一起,这事情说出去不大好听,然而等到瓜熟蒂落了,镇上的人却咂摸着味儿说:“没准儿是姑娘的一厢情愿,使尽手段。”
和李怀的好名声相反,秋娣在邻坊们的嘴里就有些不堪了。她成绩平平,家庭一般,要说出挑的还是样貌——身体发育得健美漂亮,简直不像十七岁的高中生。
加之她爱笑、活泼,身边经常热热闹闹的,男女朋友都有。
老一辈人见了都暗自嘀咕一句:像狐狸精,整日上蹿下跳。
所以这样合情合理的推论下来,知晓的人对李怀有了一种惋惜的心情——以他的条件,本来可以找个更好的,可惜……
后半句大家都不说,心照不宣地笑笑。
03
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李相比一般的同龄孩子更敏感、早熟。到了上小学的时候,秋娣还是用力掐他胳膊,李相疼得咬着唇,不哭。
秋娣就打他,用衣架抽他,他就直挺挺地站着,瞪着眼看她,流着泪,鼻尖红红的,哪怕哭也是一声不吭的。
秋娣让他背过身站到角落去,厌恶地说:“眼睛瞪得像恶鬼,来讨命的!就不该生你!”
李相撇过脸,说:“我情愿没出生。”
这话一出,秋娣愣了一下,紧接着就扭过头对一旁的李怀说:“你看,就不该生下来!”
她语气里得意洋洋,仿佛是在炫耀自己的胜利。
李怀低声骂了一句:“疯子。”
秋娣毫不在意,心情极好。
李相记得很清楚。
那天是他记事以来,秋娣第一次那样轻松愉悦地和他说话。
她轻轻地抚摸他的胳膊,软软的小脸,看他强装镇定,咬着牙不哭,瘦弱的身体却在发抖发颤。她笑了一笑:“这个世上只有我爱你,只有我不想你落生。”
过了两年,李相从大人们的对话和只言片语里拼凑了个大概:那年十七岁的秋娣爬到教学楼的天台上,要李怀给个交待,不然她就跳下去,一尸两命。
父母师长苦口婆心地把她劝下来,李怀说:“生下来吧,明年你满十八了就领证。”
秋娣执意要打胎,家里人无奈,陪她去医院检查,照了b超,是个男孩儿。于是父母忽然改口,劝她结婚吧,女孩子都要结婚的,李怀的样貌工作都不差。何况第一胎就是男孩儿,以后不用生了,一个都不生了。
秋娣站在手术室门外,一声不吭地流泪,父母和姊妹围着她,轻轻喊她:秋娣、秋娣……
结果当然还是生下来了。
04
李相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分居很长一段时间了。
李怀说受不了秋娣这样打骂孩子,像个疯子。
秋娣冷笑说:“你看不下去你就把他领走,省得别人说他是疯子带大的。”
李怀不作声了,很快地撂下几张红钞票当生活费,匆匆地走了。
秋娣抓起薄薄的几张红票子,拨通电话,笑嘻嘻地约男朋友出去跳舞饮酒。
李相在旁边低头写作业,听她娇滴滴的撒娇,她的男友换得很快,这次不知道又是哪一个。偶尔有几次,她把人带回家里,笑嘻嘻地让他喊叔叔,或者喊哥哥。
她才二十五岁,那么年轻,漂亮,有人爱。
有时候她和那帮狐朋狗友没日没夜地鬼混,就把他扔到她父母的小卖部里——他们当初哄她生下来,承诺帮她照看的。
李相和他们不亲近。
事实上,他和谁都不亲近。像个怪小孩儿,沉默寡言,死气沉沉,也没有朋友。
秋娣嫌他碍眼,他们嫌他碍事。不机灵不活泼,小小年纪板着张死人脸,妨碍做生意。
把他赶到角落里坐着,丢给他一袋子临期的柠檬糖,那种一粒一粒的硬方糖,黄澄澄的,像一块块工业糖精,含在口腔里,会慢慢化开。
邻坊们来小卖部里买烟买醋,余光瞟到缩在角落里的孩子,就逗弄他:“等你妈妈?我看到她和人走啦,不要你了!”
李相不理他,慢吞吞地撕开包装纸,柠檬糖吃得太多,小舌头伸出来都是黄澄澄的。
过几天,下夜班的年轻女人来买了两桶泡面,看见他,笑着问:“今天也在等你妈妈呀?”
李相嘴里含着柠檬糖,两颊鼓鼓的,不说话。
深夜,秋娣喝得醉醺醺的,顺路来接他回去。李相站起身,衣兜里簌簌落下好些小小的塑料糖纸,堆在脚边。
秋娣拆开一根烟,叼着,笑嘻嘻地:“等了多久了?”
李相摇摇头,说:“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等你。”他说。
“那你在干嘛,小恶鬼。”秋娣斜着眼问。
“在吃糖。”李相说。
05
李相十岁那年夏天,李怀走通关系,要借调回市里的中学了。
那阵子是南方的雨季,瓢泼大雨下个没完。
他开了半扇窗,看雨,雨丝夹着风,呲溜地钻进来,直往脸上扑,冰冰凉凉的。
他喜欢下雨天。
秋娣和丽丽在旁边玩纸牌,雨天无处可消遣,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丽丽是秋娣高中同桌,两个人一直是好友。
丽丽说:“……黎先生是结过一次婚,过了两年离了,就没再娶。”
秋娣咯咯笑:“两年就离啦?”
丽丽说:“是呀,也没孩子。和你正登对。”
原来是说媒。李相空空地想。
她的语气并不反感,“登对?他占便宜了呀。”——打火机啪嗒一声擦火,李相不看也知道,她现在一定斜斜地咬着支细长的烟。
“我在法律上还未婚呢。”秋娣懒懒地说。
过了几天,他偷偷去了火车站。
暴雨天,淋得浑身湿嗒嗒,冷风一吹,直打哆嗦。
月台上空荡荡的,两边是无遮拦的火车轨道,风对冲着灌进来,他蹲缩在角落里,不声不响,远远地看去像一袋沉默的垃圾。
清洁工问他:“你爸爸妈妈在哪里?”
他不吭声。
清洁工接着问,你是不是偷跑进月台的?
他还是不吭声。
只好把他带到火车站的管理室,本想送到附近的派出所,年轻的副站长却说认得他,是小卖部里的孩子。
那边的月台上有火车缓缓地进站,汽笛声呜呜响,李相趴在管理室的窗口前,看见旅客们拎着行李皮夹,行色匆匆。
副站长挂了电话,说:“等一等,你家里人来接你。”
火车停靠了一会儿,吭哧吭哧地走了。
他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摸出一粒柠檬糖。
暴雨雷鸣不停,天渐渐地黑了。
几个钟头后,秋娣姗姗来迟,姿态慢悠悠的,看见他,笑得幸灾乐祸:“你那个没良心的爹早就丢下你走啦。”
一头雾水的副站长问:“他不是小卖部的孩子吗?”
“是啊。”秋娣立马从善如流地答道,“我是他姐姐。”
对于这样的回答,李相没有插嘴反驳。
早两年前他就知道了,秋娣和李怀没有领证。
他的户口是挂在秋娣的父母名下的。
秋娣走过来用鞋尖踢他,“还不走,不死心?”
他摇摇头,说,“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找他。”
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李怀什么时候走,就是清早起床,看见下雨了,突然想来火车站里看看。
“那你来这里干嘛?”秋娣问。
“吃糖。”他说。
走出火车站,雨下得太大,黑咕隆咚的。
秋娣打着伞径自地走了,留他淋雨,跟在后头,像条狼狈的落水狗。
闷雷在远处轰然炸响,他抬起头看,雨水噼啪地打下来,睁眼都费劲儿,忽然开口,“是在哭吗?”
秋娣回头瞥了他一眼。
雨点被大风撕扯,惊雷劈开。
他想,下雨天,好像天公在哭。
那天晚上回去,李相发了场高烧。
烧得迷迷糊糊,听见有人砰砰敲门,费劲儿地睁开眼皮——是秋娣的好友丽丽,来约她去看夜场电影。她把一板止痛片和半杯凉白开放在床头,搽上口红,笑嘻嘻地走了。
他目送她走出去,紧接着门被啪地一声关上。
那夜之后,秋娣走了。
他发烧昏迷了几天,等到清醒了茫茫然地睁眼,身旁是秋娣的父母——他的外公外婆——盯着他嘀嘀咕咕地说什么,脸色很难看。
秋娣和黎先生走了。
他们两个人第一天见面,第二天就去民政局领了证。第三天,李相还在医院里高烧不醒,她跟着黎先生到另一个城市去了。
把他丢下,像丢掉一袋沉默的垃圾。
李相从小到大都没有认真地喊过一声妈。
不,应该说,他连爸、外公、外婆、诸如此类的称呼都没有喊过,甚至一年到头和他们讲过的话只有寥寥几句。
从前秋娣会尖叫着一边打他一边骂他小恶鬼、杀千刀的,她尤其厌恶他的那双眼睛,所以不准他看着她。于是李相从小和她说话,眼神都不看她,也不喊妈,常常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一句,秋娣会明白,但搭不搭理他,又是另一回事。
06
所以隔了六年之后,秋娣忽然出现在他面前。他一下子哑了,眼神乱飘没有焦点,浑身不自在地干站着。
秋娣的腰身多了几分丰腴风韵,手上戴着颗光闪闪的钻戒,俨然是个得意的阔太太。漫不经心地问他:“读初几了?”
李相说:“开学高二了。”
秋娣瞥了他几眼,没说话。
十六岁了。
他是墙角无人问津的野草,暗自疯狂生长。蹿高了个子,凤眼细长低垂。他瘦高,漂亮,像极了当年的李怀。
秋娣是来带他走的。
“新近搬了家,黎先生要接你来热闹一下。”她说:“你的生日是不是这几天了?”
李相望着车窗外发呆。
生日,从小到大都不知道生日是什么,忽然提起,他也不知是哪一天。
他习惯性地摩挲胳膊,好疼,一阵针尖扎似的刺痛。——隔了六年,胳膊上的淤青疤印都淡了,留下他习惯性的小动作,像在安抚自己。只不过,见到秋娣的瞬间,在隐隐作痛。
见他沉默不语,秋娣连喊了两次,语气里微微恼怒。一旁开车的黎先生笑着打圆场,说:“那给你办个生日派对好不好?”
李相抬起眼看车后视镜,这位黎先生笑吟吟的。他今年四十三岁,是做珠宝生意的,举手投足间一派温文儒雅,有着年长者的成熟与稳重。
他和秋娣没有生育孩子,所以主张接他来抚养。
第二天清早。
秋娣把他喊醒,让他到楼下院子里去帮忙——新家是独栋三层的小别墅,带着院子,秋娣喜欢秋千,黎先生就让家具公司搬来一架木秋千。
他没让工人动手。
吃完饭后,他和李相两个人在草坪院子里组装,一张设计图纸从这只手传到那只手,揉得皱巴巴。黎先生一边把钉子拧进小孔槽里,一边问他:“昨夜睡得好不好?”
李相点点头。
他说:“不用紧张,你就把这当作自己家。”
李相没说话,手心里反复捻着一枚铁制螺丝钉,凸出的纹路烙在柔软的肉里。他眼神飘忽,不知道看哪里,一颗心像在云里雾里,沉沉浮浮的,胳膊上隐隐地刺痛。
黎先生忽然喊他,李相茫茫然地问怎么了。
“你把手松开。”黎先生说。
他低着头,把手松开,是螺丝钉扎进去了,满手的血。
过了几天,办了一场生日派对。
说是这样,不如算乔迁喜宴更为贴切。
秋娣兴致很好,进进出出,忙里忙外。
黎先生的生意伙伴和周围的邻居都来了,在院子里架烧烤摊,谈天喝酒。
他们说起李相,纷纷笑着调侃黎先生,说不知道他竟然还有个这么大的儿子。
黎先生微笑着,没有解释。
李相待了一会儿,借口不舒服,躲在楼上房间睡了一天,等醒来已经天黑了,睁眼望出去,心里空空的。
他起身到外面去,路过主卧,门半掩着,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看见秋娣在里面照镜子卸妆。
走到楼梯转角,从玻璃窗里看到院子的那架木秋千,影影绰绰的,有两个大人的影儿并肩坐着,说了些什么,紧接着俯身交叠在一起。在晦暗的傍晚时分隐秘而克制地亲吻。
李相认得,那是黎先生。
07
李相没有把事情告诉秋娣。
他拿了把铁锤,把秋千拆下来,搬进了楼上的小阁楼里吃灰。秋娣气得骂他发神经,黎先生把她安抚住了,又去找李相。
李相的房间在走廊最角落,门关着。
黎先生问:“是心情不好?”
他摇摇头。
黎先生微微叹气说:“其实秋娣很关心你……”
话还没说完,李相突然凑上前,挨得极近极近,恶狠狠地瞪他。
黎先生愣着眼,趔趄地往后退,李相笑了一下:“她更关心你吧。”
“我都看见了。”
那天下雨,拉了窗帘,只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
房间里昏暗朦胧,冷气开得足,交缠的两具肉体却汗淋淋的。
黎先生和另一个女人,不是秋娣。
那天,李相躺在床上,望着漆白的天花板发愣。
那年秋娣走了之后,下雨天,他在路边捡到一只三个月大的小狗。它被淋得湿透,耷拉着耳朵,他抱回去,小卖部里的大人要把它丢掉。
他问为什么,他们说:“落水狗好脏,有传染病。”
那时候李相想,他也是落水狗。
黎先生伏在那个女人身上喘气,像脱去衣装文明的野兽,深深浅浅,脑袋拱在她脖颈处,舔舐啃咬。
李相看到了,一时间一股莫名的情绪让他跟黎先生扭打在一起,黎先生毕竟是个成年男子,随即一把抓着李相的手向后拽。
李相只觉得胳膊在疼,刺疼,紧接着蔓延到手心,疼,有什么决堤崩开了,疑心是手心里的伤还没好,兴许是渗出满手的血。
黎先生告诫他说:“不许告诉秋娣。”
他想过东窗事发了会怎样。
秋娣会大怒,拧他掐他,然后像丢垃圾一样,把他丢出去。又或者,她会为了黎先生视若无睹地忍下来。
可她却很平静,平静扇了黎先生一巴掌。
然后缓缓地说:“他才十七岁,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语气里有深深的疲惫,就像是用尽毕生气力,艰难地,咬着牙,有深切恨意的,说出这样一句话。
秋娣拉着李相去医院,从一个科室走到另一个科室,路过产房手术室,她停住,望了几眼,平静地说:“我那时候真恨你不是个女儿,现在,还好你不是女儿。”
从医院里出来,走上江边的天桥,一路沉默不语。李相沿着栏杆边走,低头往下看,江水声涛涛,风声吵杂。好像十七岁的秋娣,站在教学楼顶上,底下是嚷嚷闹闹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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