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作者: 暮鼓有期 | 来源:发表于2024-06-01 11:50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上海的夏天总是混杂着突如其来的雨天,至于我知道这突如其来的雨天是因为台风,大约要再等个几年。眼下天上的大雨倾盆般劈头盖脸,我听见外面雨滴落在地上发出的嘈杂声响,时不时还混着我妈的咂嘴声。凭借我的经验,这种咂嘴通常代表烦躁,但我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而烦躁。

    我躲在家里的小阁楼上,抱着窗户一角卡着的二手空调纳凉。弄堂的房屋没有几室几厅的概念,我依稀听过爸妈说这间房间约莫7平米。说是阁楼,实际上不过是横亘在房屋三分之二处的木板,上面铺着被褥,又用立式的不锈钢折叠梯连接地面和木板。

    楼梯不用时,就会被收起来,靠在红色油漆木门的后面。门后面钉着挂钩,上面的衣架偶尔会和楼梯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我不懂什么叫狭小逼仄,毕竟大人的世界里总是有很多奇怪的词汇和话语。

    而我的世界,家就是家,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弄堂两头的苏州河畔。再远大概就是外滩,是爸妈偶尔高兴时才会带我去、而我绝对不会主动提要去的大地方。那里五光十色游人如织,但走过去似乎要走好远好远,是个我触不到的地方。

    苏州河我倒是能触到,就是别的小朋友都可以自己结伴去玩,我妈偏偏不肯我和她们一起。她宁可我在家看电视,或者看绘本,啧。

    真是奇怪的大人。

    不过空调好凉快,我把头贴在空调出风口上。这雨下得我心慌,很不舒服;幸亏还有空调。

    我现在不慌了。

    但我还没吹多久,我就听见楼下传来我妈的暴怒:“你下来!我还以为家里漏雨,你怎么想尿尿都不知道下来的?”

    啊……?

    是吗?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毕竟大人都很奇怪。但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哭就对了,因为哭了挨打能轻一点。

    2

    我妈给我换了套干净的衣服裤子,我赖在阁楼上睡觉的日子就这样结束了。

    因为我妈说,“别人家小朋友都该上幼儿园了,你也要上。”

    我问我妈:“幼儿园是什么?”

    我妈说那是个有很多小朋友的地方,“幼儿园有好多好多小朋友可以陪你玩,不光丽丽和莹莹。”

    丽丽和莹莹是我的好朋友,其实我们还有个好朋友叫翠翠。我不知道莹莹和翠翠家住哪里,但是丽丽家就在弄堂口,我每次带着家里的狗狗出去玩都可以路过她家。

    只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妈妈每次看到我带着狗都要皱眉头,随后让我离她家远一点;就好像我妈每次看到丽丽来找我的时候也是皱着眉头,如果丽丽是带着莹莹来找我的,那我妈当场就会板起面孔,随后把我关进家门。

    就更别说,如果她们还带着翠翠的话。

    红色油漆木门发出重重的响声,隔绝了我和外面的世界。

    其实我不懂为什么,不过我不懂的事情很多很多,我妈说那是因为我太小了。

    很无聊,很扫兴,但有个好处是我可以在家里随便摆弄电视机。毕竟家里的电视机通常是我爹的专利,他热爱的上海体育和CCTV5,偶尔有CCTV6,播的都是我不懂的足球和电影。

    但我喜欢的猫眼三姐妹,都在电视剧频道。

    电视机遥控器上的3和5离得不远,但是中间隔了一个我爸。

    其实我没那么怕我妈,甚至和我妈很亲;但是我爸呢,不行。他疼我的时候很疼我,但是打我的时候,哭都没有用。

    家里的狗子在脚底下打转,我妈给它拌了一盆骨头饭,搞得我也有点嘴馋。

    我没说话,摸了摸肚子,我妈从桌上拿起生梨削起来。我看见长长的皮从生梨表面垂落到地上,狗子抬头看了一眼我妈。

    我摸摸狗子的头,家里的大黄猫从阁楼上跳下来,看了我一眼。

    我妈慢条斯理,“你不是天天都想要和丽丽她们去玩吗?去了幼儿园你就可以和她们玩了。”

    “可是丽丽她们又不在幼儿园。”

    “丽丽她们秋天就去了。但我们要超前学习,你过两天就去。”

    3

    我不知道什么是超前学习,但是那个梨子它是真的好吃,又脆又甜,吃得我满脸是汁水。

    我想幼儿园大概不是什么坏事。

    我妈带着我,从我家的弄堂里走出来,随后穿过那条名叫山西北路的小马路,再拐到一条七拐八弯的小弄堂里,又敲开了一扇黑色的石库门。

    其实那门和我家斜对门也没什么区别,只是里面走出来的不是斜对门的阿婆,而是两个我从未见过的人,我妈让我叫老师。

    随后我就被带了进去。

    其实这幼儿园的大小同我斜对门的阿婆家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阿婆家的前屋里是一条床铺,但这里宽敞亮堂,里面放着一条长长的桌子,围着桌子又放着很多小木板凳。

    绿色的桌子,绿色的板凳,屋外的阳光透过敞开的屋门照进来,煞是好看。

    就是这里的小朋友远不如丽丽莹莹和翠翠可爱,我在桌子前面发了一个上午的呆,也没有小朋友来找我玩。

    不过好在午饭还不错,是我很喜欢的荠菜大馄饨,就是这个荠菜多少带着点苦味。

    吃过饭老师让我们午睡,只看和早前那个房间差不多大小的屋子里整整齐齐放着很多像是抽屉一样的东西,大家就躺在这个抽屉里。

    可这个抽屉对我来说当真是个折磨,它很硬,而且我的腿都伸不开。

    我开始想念家里了,只是周边其他的小朋友似乎都睡得很香。

    我睡不着。

    我转头张望,我看两个老师似乎也睡在这抽屉里,她们把脚搭在了墙壁上。我有样学样,果然我的腿就舒服多了。

    我开始琢磨下午我要怎么找小朋友玩耍。

    但我刚刚没想几分钟,我就被老师叫了起来。

    老师让我去门外站着,“不好好睡觉,立壁角!”

    4

    这幼儿园上了三天我就打死不肯再去了。

    先是,第一天下午立了壁角,所以下午我再找小朋友玩的时候,大家都纷纷嘲笑我,“你不乖,我们不和你玩。”

    随后是第二天的午饭,那里面是鱼肉泡饭。

    其实我爱吃鱼,但是我不会吃没挑过刺的鱼,而且在家里的时候我爸不允许我用鱼泡饭,他说会卡着鱼刺。

    眼下的午饭闻着有一股腥味,鱼肉里明晃晃的刺,看着不像是给人吃的,倒像是给猫吃的。我妈就爱这样喂家里的大黄猫,整条的小黄鱼炸得金黄酥脆,配上泡饭。

    她说大黄猫会自己挑鱼骨头。

    但是我不会。

    于是我不肯吃饭,又被老师拎出去站着。

    等到第三天的时候,我看见有两个小男孩在相互打闹,一个男孩把另一个男孩推在地上,被推在地上的男孩子眼泪汪汪好可怜。

    我就去找老师,结果老师冷冷地白了我一眼,“你又不是班长,你管那么多。”

    随后又被别的小朋友嘲笑,甚至连那被推在地上的小男孩也直接站起来跑,好像刚才的事情完全没有发生过。

    阳光灿烂,风和日丽,可是我很委屈。于是我哭起来,我说我要回家。

    两个老师哄了半天无果,叫来一个似乎从没见过的老爷爷。老爷爷戴着蓝色的布帽子,围着蓝色的围裙,他笑嘻嘻问我,“你能不能把你家地址报出来?你报出来,我就送你回去。”

    这好办,我家的地址我倒背如流。于是我不光完整地报了我家的地址,还说了我爸妈的名字。

    老爷爷最终没把我送回去,我哭了一个下午,直到我妈来接我。

    当天晚上我就哭着跟我妈说我不要上幼儿园了,幼儿园不好玩。我妈见制不住我,恐吓说让我爸打我。

    我:“你们打死我好了!我不想活了!你们一群大人欺负我一个弱女子!”

    5

    我不知道发生了啥,我哭得直打嗝,但是我妈笑弯了腰。

    我爸回来了,我妈和我爸一说,我爸也笑弯了腰。

    我是真的不理解他们在笑什么。

    但好在我妈最终没再把我送去幼儿园,只是随后我就开始了无休止的算数,写字。

    我妈说一加一等于二,问我一加二等于几?

    我怎么知道等于几,我只知道再等下我的猫眼三姐妹就要开始播了!

    我妈气得眉头都拧起来了。她抓起手边的杯子喝了口茶,而后开始教我写字。她捏着我的手,一边教我写一边念着读音。

    我学着她的样子,一边写一边念。

    就这样带我写了七八个,随后她松开了我的手,让我自己写。但是问题就在这里,她一松手,我似乎连竖折勾的勾都不知道往哪里勾了。

    我妈:“你问问丽丽和莹莹会不会像你一样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我:“可我也不叫这个名字啊!你不是一直叫我囡囡吗!这是个什么东西啊!她谁啊!”

    我妈看着纸上写一半的我的名字,又看了看我,无奈摇摇头。

    6

    我妈似乎放弃了手把手教我,倒是我爸,开始给我带各种画册和绘本,还有书。

    那些大大小小厚厚薄薄的册子五颜六色,被日光灯照出晶莹多样的光芒。

    他随手抽出来一本,指着上面的字,问我认不认识。

    我:“一千……什么一夜?”

    我爸:“零,零一二三四五六七的零。”

    我:“哦!一千零一夜!”

    日光灯管跳了两下,我看见灯管的一端泛着黑色。我妈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活,细针放在桌面上,发出微不可察的轻响。

    我爸抬头看了看灯管:“该换喽。”

    但我妈扭头看着我:“你认字儿啊?”

    我:“那不是电视上看到的吗?”

    我爸和我妈对视了一眼,我不懂他俩在对视些什么,但我翻开了那本绿色封皮的书。

    因为那本书看起来就很好玩的样子,翻开来果然也是很好玩的。我似乎看懂了,又似乎没看懂。

    不过不关键,因为我妈随后就给我削了个大梨子,她说没想到我认得那么多字。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家里的墙上就多了一张拼音挂图。我爸不在家,我妈一边和面一边教我念拼音。

    她说这样我就可以自己看懂那本《一千零一夜》了。

    但我看着那个挂图很可爱,上面有我喜欢的小猫咪,小兔子,还有我爱吃的大梨子。

    我就姑且乖乖跟着我妈认拼音。

    等我妈带我认完,我跟我妈说,“好像不用认这个,我现在也看得懂的。这本书里唯一一个我不认识的字就在这里,这个‘零’。比你那天让我写的字简单多了。”

    7

    自那之后,我爸就总是带一些书给我,还有两盒卡片。

    一盒红色的,是拼音,但那些拼音我妈早就带我认过了;还有一盒绿色的,是音标,我妈说这是英语用的拼音,让我自己看着玩,“反正学英语还早。”

    我不知道英语是什么。那卡片上没有拼音,只有一些奇形怪状的文字,配着一些我能认出来的汉字。

    但我也只是认出来那些字,至于什么“舌尖顶着上颚”……我知道舌尖是什么,就是我吃饭吃快了会咬到就会痛的地方;但上颚是什么?

    我就跑去问我妈,我妈干脆教我念那些奇怪的文字。

    于是再后来我就开始抱着我妈的英汉字典自己猜发音,再找我妈认,让她教我读那些词。

    我就看我妈一天比一天快乐,她说我好像也不是个笨蛋,“明年你就该上小学了。”

    随后我妈的眉头又皱起来,她叹了口气,小心翼翼用手背按了按眉头——因为她的手心沾着面粉呢,那玩意儿进眼睛就跟沙子一样。

    她说,“但是囡囡啊,上小学要是不想去了,那可能就真的不行了。”

    我倒是知道她在说什么。我说我不光要上小学,我还要上中学,我还要上大学,我要一路读到博士!

    然后我问我妈,“博士后面是什么?”

    我妈这次乐了,她笑起来,“是博士后。”

    8

    转眼间来到了秋天。说是秋天,其实距离上一个台风刚过去也没有多久,空气里的温度告诉我,这似乎还是烈日炎炎的夏日。

    我背着小书包,被妈妈带着来到了学校。

    其实这个学校我是认得的,大概不久之前我爸带我来过。当时是另一个看起来有些岁数了的大妈妈,我爸让我叫老师。

    老师问我你会什么呀?我说我会唱歌。老师问我你会唱什么歌呀?我脑子里飘出了那句“青青河边草~悠悠天不老~”

    于是我说我会唱青青河边草。

    然后我就看周围一圈的大人都围过来,老师让我来唱两句。

    其实唱歌没有问题,关键是我爸还在后头呢!我怕!我哪敢在我爸面前显摆呀!

    啧,不过也不讨厌。因为随后这件事情就过去了,老师又拿了张报纸让我读。我一看就乐了,新闻晨报我天天看呀,那上面一个生字都没有,于是我就读出来。

    我爸似乎很开心,我也很开心。

    眼下我跟着其他人排着队站在操场上,我也说不清楚是在干什么。但是我看见了丽丽和莹莹,她们和我站在一个队伍里。

    其实距离我上次见到丽丽和莹莹过得也不太久,我和她们玩的时间不多。大部分时候我都闷在家里看电视看书,而她们似乎在上幼儿园。

    开学之前的夏天很热,我爸妈午睡的时候,我就和丽丽她们一起玩,一起的还有其他的几个小朋友。

    当时我们在玩过家家,忘记是谁提议说我们可以扮演还珠格格,“自行车就当我们的轿子!”

    大家都觉得很妙,于是大家决定轮流骑自行车轮流当格格。但是我不会骑自行车,于是有个人就说,“那一起玩,你扮演一下奴才吧,你来推我们!你别太用力,我们自己会踩的!”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因为好不容易和小伙伴一起玩一下,只是我不会骑自行车而已;但是回到家之后我说了这件事,我妈很不爽,而且拉上了我爸一起揍我。

    我爸的拖鞋底子抽得我是真的好疼啊,但我爸的手打得会更疼,拖鞋底子已经算是比较轻的刑罚了。

    古旧的回忆戳得我一激灵,丽丽和莹莹和我招手的时候,我都不敢搭理她们。

    她俩也知道我在想什么,“没事你妈回去了。”

    我们等呀等,等了好久似乎也没等到人来领我们。我倒是看见不远处的翠翠在另外个队伍里,手里还拿着她们的老师给她们带的卡片。

    那卡片上有彩色的花边,花边里面框着他们每个人的名字。我羡慕她有这样好看的一张卡片,而我们什么都没有;不过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翠翠的大名,翠翠果然就叫翠翠,我们也叫她翠翠。

    但是丽丽莹莹和我,老师口中的我们三个人的名字,和我们平时互相叫的名字完全不一样。

    事后我问了丽丽和莹莹,她们说我是上海话说多了,“我本来就不是叫丽丽,只是上海话读起来像。莹莹也是,她也只是上海话读起来像。”

    随后丽丽看了看我的名字,“你倒是很奇怪,你的小名不在你的大名里面。我们这几个人里面,似乎也只有你一个人是这样的。”

    9

    上小学是很有意思的,我很早就把语文课本从头翻到了尾。每个字我都会念,只是我不会写。至于英语课本,有我妈教我念。数学是差了一点,但做作业也最多错一两道题。

    最幸福的是,我每天放学回到家可以先看三集动画片,随后再开始写作业。

    只是我妈一直都很想改我这个习惯,她想让我先写作业再看动画片。我不肯,我说等我写完作业,动画片都播完了。

    我爸说随我去,我妈就随我去,因为我作业还是会乖巧写完的。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呀,一年级结束的时候三门课满分300分我考了297分,我很开心。我语文和英语都是满分,数学扣了3分,我觉得自己已经很棒了。

    但是我妈说,“你们班有299.5的,为什么不是你?”

    我理直气壮,“这个299.5的,他语文扣了0.5分,我语文满分!”

    我妈说,“你数学扣了3分,人家满分,你怎么不提?”

    我被说得有点灰溜溜,但我也没在意。因为随后就是暑假,只是暑假还是有作业。

    但是第二天反正也不去学校,就没有人收作业。我妈每次问我写了吗?我就说我写了。

    我确实有写啊,写两道题也是写嘛,她又没问我写完了没。只是暑假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来到暑假最后一天的时候,明天可是要查作业了!

    于是我就躲在小角落里狂补,我妈在忙着做家务没空收拾我,我爸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时不时嘲讽一下我:“怎么,要不要帮你写?”

    我没空搭理他,猛猛补我自己的作业。

    其实我不止这一件事情是这样的,还有另外一件我不喜欢的事情——比如说手风琴,我就很不喜欢,但偏偏我们学校据说是手风琴特色学校。

    我倒是不懂什么叫特色,我只知道每个人都要弹;可我不喜欢手风琴,我喜欢钢琴。我曾经试着把手风琴横过来,让小伙伴帮我拉风箱,这样就会显得很像是弹钢琴。

    可钢琴的声音清脆柔和,手风琴粗枝大叶,完全没法比。

    但丽丽和莹莹似乎都弹得很好。只有我,左右手永远搭配不起来,这让我觉得挫败,于是就更加不喜欢。手边的手风琴落了一层满满的灰,整整两个月的时间,我碰都没有碰。

    眼下我顾不得那么多,我写秃了好几支铅笔,还偷偷摸摸空了好几页,才总算在12点的时候把我的暑假作业补完。

    我松了口气,随后连笔都来不及削,就爬上了阁楼。

    10

    暑假作业交上去了之后似乎就跟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我们班的教室换了位置。

    好理解,因为毕竟升到二年级了嘛。

    只是随后我去小楼梯后面玩的时候,看见了我们交上去的暑假作业,都被成摞成摞地扔在了那里。

    我第一次理解了什么叫乱葬岗,眼下小楼梯关闭的楼道口,就埋葬着众多暑假作业的尸体。

    那里面也有我的一份,临时赶工而成,还很新鲜。

    这个词倒不是课本里的,是我看电视看来的。

    不过我最好老师别来查我的作业,毕竟那粗制滥造的作业实在让我觉得很心虚——就像那台手风琴一样,也总是会让我心虚。

    尤其是最近手风琴也“升级”了,班里所有成绩好的都换了大琴,小小的身体背着大大的琴,吃力但像极了无上荣耀。

    除了我。

    不过这不影响我考第一。我一年级考297的时候,有人299.5;但是我二年级还考297的时候,没有人考299.5了,也没有人考298,甚至297.5,也没有。

    所以我不光第一,我还是年级第一。

    音乐老师气得牙痒,她银铃一般好听的声音,到我这里就成了一种嘶哑的怒吼。不像是旁人称道的如黄鹂鸟那般婉转动听,倒让我想起了还珠格格里对紫薇动用私刑的容嬷嬷。

    她说这样显得她很无能。

    我也不懂我弹不好手风琴和她无能有什么关联,反正我不喜欢手风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爸说不交钱了的时候我直接举双手双脚赞成,连那台小小的琴都被我还了回去。

    音乐老师这次摇摇头,叹了口气。下午四点半的太阳透过窗户照进来,我听见她说,“这么聪明的孩子,可惜了。”

    她这一点和我妈倒是不谋而合,我妈说我将来会后悔的。而我的心里想的都是,往后不用再接受那一个半小时的磋磨了,四点二十直接放学的日子不知道有多爽。

    至于二十年之后自己学到了钢琴业余六级,还在手风琴上拉了个钢琴同款的贝加尔湖畔……那就是后话了。没有哪个七岁的孩子能抵抗早放学的爽快感。

    当然,如果这种爽快不必伴随着来自小伙伴的恶意的话——我发现丽丽她们和我疏远了。

    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之这件事最终以两边父母的争吵结束。

    傍晚5点的斜阳从弄堂一头照过来,把我妈的影子拉得很长。我妈扯着嗓子,对着弄堂另一边的丽丽妈隔空喊话:“我们家女儿年级第一,你们家女儿是啥?”

    11

    这场战争最终以我妈禁止我再和丽丽一起玩结束。

    不过小孩子是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恩怨的,至少我这么觉得。我俩很快达成一致,在家里就匆匆交换一个眼神,免得两边妈妈不高兴。

    我俩就几乎全靠莹莹来传话。于是莹莹的生活就变得格外有趣,她一三五来我家,二四去丽丽家,隔周轮换。

    我玩得很开心,却经常在我爸七八点回来的时候写不完作业。而莹莹,她写完了。

    我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只是我爸妈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而老师对我也一天比一天冷淡。莹莹倒是成了老师眼里的红人,他们都夸她进步很大。

    那段时间我似乎连呼吸都是错的。数学老师换了新的,新老师让我们订正错题,我觉得那本又小又厚的每日精练实在是很难把正确答案写在旁边,我就用便利贴贴上去。

    我心说我字迹也算得端正,但是数学老师看都不看就把我的作业扔出了门外。

    楼道勉强算是安静,我的作业本在光滑的地板上带起一阵尘土,洁白的纸面被擦出一道长长的黑色痕迹,橡皮擦都擦不掉的那种。

    她说:“好好的小姑娘在作业本上贴什么狗皮膏药,要贴贴到你自己脸上!”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八岁,我二十八岁都还是想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但那时我明白的是,莹莹就慢慢不和我玩了,丽丽也是。我们家住得近,放了学她们两个肩并肩走在我背后,发出如同两岸猿声啼不住一般的啼鸣。

    我没什么感觉,我脑子里只想着赶紧回家;我穿过车流繁忙的海宁路,又躲进了弯弯绕绕的羊肠小径,我妈叫住我。

    她问我,“后面那两个人就这样像赶驴一样赶你,你不难过吗?”

    12

    难不难过这个问题倒是有点奇怪的,毕竟不满十岁的孩童眼里的世界实在容不下太多复杂的东西。

    且不说吵吵闹闹本就是生活常态,谁家的孩子没挨过打、谁家的孩子没顶过嘴?就连各家的父母,时不时也会因为柴米油盐的琐事吵架,可随后日子不还是一样过么。

    反正只要爸妈吵架别波及到我就行。

    但不论我怎么想,我顶着挺惨淡的成绩升到了四年级。班里来了六个新的转学生,又换了一批新的老师。但对我来说,上课无非是一场又一场的酷刑。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从前和善温良的老师和伙伴,似乎只是短短一年就转了性,仿佛我不是她们的学生、她们的伙伴,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一般,需要离我很远。

    黑板上老师在讲方程,粉笔和黑板接触,发出清脆好听而又颇具安眠效果的声响。

    我看向窗外,东方明珠塔仿佛近在咫尺,在阳光下显得璀璨夺目。

    我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有点黑,不细腻,不好看。但是两只手叠放在一起,酥酥麻麻的感觉……似乎更好睡了呢。

    数学老师叫了我的名字,“专心听讲!”

    她手里的有机玻璃三角尺拍着毛玻璃黑板,仿佛敲醒了我沉睡的心灵。

    诶说起来也很神奇,可能是因为去年一年被老师苛待得太惨了,这个老师这么一叫我……我觉得似乎学习也不是那么痛苦了?

    同时我妈又恢复了放学来接我,“不让你和其他人一起。几个人凑在一起是做不好功课的。”

    去年我八岁,今年我九岁了,我大概知道我成绩不好这件事会让我妈很不开心。其实她开不开心也不紧要,主要是她不开心我就没有好吃的大鸡腿子。

    虽然最终炸大腿子给我吃的是我爸,但是我妈在这其中占到了非常关键的角色,至少我那么觉得。

    其实很奇怪,我感觉我好像没有什么变化。无非是莹莹不会来我家了;随后是,不久前的暑假里多了个东方少儿频道,所以动画片都不在电视剧频道播了,我看电视要调到26号频道。东方少儿频道的哈哈很可爱,最关键在我家的电视上,它和CCTV少儿挨在一起,一个25,一个26。

    但这些似乎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作业一下子好像又不需要订正了,老师对我又是笑眯眯的了,同学对我又团结友爱了。

    啧,小王子说的对,你们大人可真奇怪。只是这话到了我这里——不光是大人,连小人都是一样的奇怪。

    13

    转眼间又来到了夏天。

    我喜欢夏天,因为不光是我的生日在夏天,可以吃到平时不容易吃到的大蛋糕;夏天也意味着暑假,有我喜欢的快乐星球和武林外传。

    奶油的味道甜甜的,在嘴里融化,配着墙上壁挂式的空调。我有了自己的床和书桌,不必再睡阁楼了。

    我并不知道爸妈是怎么突然之间又变出来了一间房间的,但总之我活动的地方变得大了很多。

    随后家里也开始有陌生的人出入,我爸让我叫他们大爸爸。

    我不懂,也不知道这本应该写作大伯伯,反正叫就完事了。因为我这么一叫,不论是那矮矮的头发少少的说着上海话的男人,还是瘦瘦的高高的头发多多的说着普通话的男人,都会笑起来,随后夸我真乖真懂事。

    我也不理他们,我就继续写我的作业,或者看我的书,或者干脆就是玩我的手机。

    其实去年开始我就有了一台很小的手机,那上面有推箱子游戏,我大概知道那和我家的电视是一个牌子,都是康佳的。只是有一关我怎么都打不过去,我气急败坏把手机砸在了家里的麻将凉席上。

    于是屏幕碎了,但好在它还是能用。

    我爸妈知道这件事,倒也没怎么说我,因为据我妈说我从小用东西就是这样,“你一年级第一学期那本语文书,人家丽丽到了学期结束还是崭新的。但是你没多久,语文书的封面都掉下来碎完了。到了后面那学期,我只好一本一本都给你包上书皮。”

    那会儿我刚过完九岁的生日,不懂得怎么把这句话吵回来;但现在我二十八岁的生日还没过,我蛮想回敬一句:“我成绩比她好你怎么不讲!”

    啧,我突然好像能理解我妈了,或许我也变成了一个奇怪的大人。

    但那时我不是一个奇怪的大人,我只是一个正常的普通小孩,最怕的事情是被小伙伴孤立。

    事情的起因也特别简单,无非是学校安排了雏鹰假日小队活动,我们要出去做一些社会实践,每个组自己安排。我们组里有个大姐大,她安排我们的社会实践出去捡废品。

    我爸不准我去,随后我就被孤立了。

    我那时还不懂这叫校园霸凌。

    14

    之所以叫她大姐大……她比我们大了三四岁,我们大部分人都是95年、96年生的,她是92年生的。

    92年,14岁了,而我们大部分人都才刚刚10岁,刚刚结束了四年级,开始念五年级。

    去年她刚来时,我们曾经好奇询问她为什么会13岁在这里陪我们念四年级?她说因为她是从外省来的,“我八岁上小学,你们六岁上小学。再加上过来英语跟不上,要降级。”

    她讲话总是条理清晰,学习成绩也很好,字也写得好看,大家都很喜欢她。

    我原本也喜欢她的,但出了那件事情之后,似乎就成了我有问题。

    我爸的理由很简单,他觉得捡废品这件事情我不适合干,“这小孩身体很差,每年都在生病。也就这两年身体才好起来。”

    我不记得。

    但数学老师点点头附和,“是的,我记得的。她二年级请假生病没来,考试都照样考年级第一。”

    我这才想起来似乎二年级的期末考试我是在老师办公室考的,因为我似乎得了某种有点传染性的病,要喝那种苦苦的口服液,瓶身上写着“病毒”两个字。

    二年级的期末考是在04年6月,已经过去了两年了。但彼时的记忆倒是还有,我妈每次给我吃药都还要小心翼翼把这两个字抠掉,所以我讨厌这两个字。

    但大姐大不听我爸说的,她扑在班主任怀里说我爸欺负她,我在旁边呆愣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其实我也想哭的,但是她撒谎说我爸不好,我好想打她啊。

    眼下负责调停的是数学老师,听我爸说她好像是年级组长。

    现在没有大姐大也没有班主任,我听数学老师说,“那个孩子年龄大,是世故了一点,但人不坏的。”

    世故……是什么意思?

    是她打电话来我家,随后突然在电话里莫名其妙开始哭,说我爸骂她吗?

    我爸当时的语气可真的是很温和,他说“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

    我不懂什么叫世故,我也不懂这怎么就成了骂人的话了!

    但不论我懂不懂,我们都还是要升入初中。

    15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妈还很惊讶,我爸倒是稀松平常,“上海现在六年级算初中的。”

    时过境迁,草长莺飞,我们陆陆续续搬出了弄堂,听说是因为世博会的缘故。

    童年的伙伴也陆陆续续换去了别的学校,她们说一方面是家离得远了,一方面是我们学校教育水平很差。

    我不懂,因为我还是留在了原来的初中。我妈似乎也和我爸提过升学率之类的问题,但是我爸说这个学校人少了,老师能多关照关照孩子。

    关照不关照的我不了解,我只记得随后1个推优4个名额分配被浪费了足足3个。

    我来到新的高中之后,班里有个新同学指着我说:“她们学校去年据说一共就七个人考高中,还得算上复读的才是有7个。”

    我这才知道原来她就住在我初中学校附近,也跟着世博会一起拆迁了;而我们俩的初中老师们,总是背地里互相对着对方学校指指点点,都说对方更差。

    所以一度她也被老师影响,直到见到了我,“嗨,菜鸡互啄。”

    后来升入大学,她大学的时候就带了好多学生,而我大学的时候跑了好多新闻,发现我实在是不喜欢做个记者。

    现在我们都大学毕业了,她如愿做了个人民教师,而我是个游戏策划。我俩关系还不错。我看着她结婚生娃,随后一起做梦,“哎要是能搬回去就好了。”

    这个搬回去就是指搬回小时候住的地方,听说那里现在17万一平。

    至于小时候的大姐大,初二之后我就再也没了她的消息,“非上海户籍不能考高中,所以很多孩子初三就回老家读了。这里面有一个现在在浙大,其他人都失去了联系。但她应该是没念书了,不过也没有很早就结婚。”

    我不置可否,反正有些人是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再见了。

    丽丽和莹莹我倒是还有联系,只是我们都各自忙着自己的生活,“小时候以为不考大学就完蛋了,现在看看考不考的都一样,毕竟有些人高中都没上,现在那可是抱着大款朋友圈各种游艇宝马整容脸。”

    其实我知道她们在说谁,毕竟彼时她们玩得当真是很好;但我还是没办法理解游艇宝马到底有什么好。

    因为后来我搬去了海边,海我算是从小看到大的;而地中海的风景,我自己一个人也看过了,泰国的海看着也没什么区别。至于宝马……我的同事好几个都开宝马,坐起来似乎也没什么差别。

    我给她们看地中海,她们说“去一次要不少钱吧”,我说也就一个月工资而已,开心就好了嘛。

    群里陷入了沉默,而随后我的老板在钉钉上找我,说谈一下今年的年终。

    年终奖拿得不如我想象的多,老板说这是因为业绩还没有足够好的缘故,“没有稳在畅销榜第一”。

    倒是像极了十多年前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她以前都考第一的!”

    我突然明白了大人们的奇怪。

    同时也觉得不然回到童年的旧地方再看一看?

    只是我再回去的时候,除了一些被列为历史保护建筑的低矮房屋还保留着原先的模样,其他的建筑大多数都被拆掉了。

    那些“原先的模样”,也是一贯的破败不堪。窗户的玻璃十不存一,即便有也是模糊不清,透过窗户隐约可见那建筑的房梁是如何油漆斑驳。

    总感觉走路用劲大了一点就要塌似的。

    至于原先的学校,教学楼都被推平,只留了半片操场。门口的学校名字早就被拿掉,只贴了一幅告示,说操场何时何时开启。

    眼下是4月底。但城市的热岛效应让这古怪的天气像极了闷热的酷暑,伴着周围冲击钻的噪音惹得人烦躁不堪。街上的车流迎着即将没入地平线下的夕阳余晖,仍旧是一如既往的川流不息。

    其实这里距离外滩也不过只有短短3公里,若是有心骑着自行车就能过去;但小时候这确实就是我所能到的最远的地方了。

    但现在,我是从一千公里外的北京飞回来的。

    口袋里的手机轻轻震动,它说今年的台风来得很早,明后两天或有风雨天气。

    恍惚间我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个风雨交加的下午,我妈在阁楼下面辛勤劳作,而我在床上无休无止地睡觉,在想长大了就可以无忧无虑出去玩。

    我琢磨这话倒是对了一半。

    不过如果要我选的话,我还是更喜欢选现在。毕竟当我知道童年那些欺负过我的混蛋们现在过得都不如我好……如果有时光机的话,我要坐着时光机回去告诉那个手足无措的我自己:“这些人长大可都遭了报应啦!你不要哭了!我带你出去玩!”

    只是小时候的我应该不懂这些,她只会眨巴着眼睛问“这怎么能算报应”,随后觉得我真是个奇怪的大人。而我也没法和她解释人为什么要攀比,因为她根本就不懂人竟然会有阶级,或者说人们竟然会认为自己有阶级。

    至于现在的我,出去玩和无忧无虑如果要我选一个,眼下我可能更想选无忧无虑。毕竟人总是喜欢一些得不到的东西,但终究我们都将被时间裹挟推着去往看不见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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