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又梦到儿时小屋，窗外风声大作，夹杂着密密麻麻的雪籽打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母亲关了灯，瞬间天地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北风呜呜地吹，偶尔带起隔壁工房没有关牢的木窗“哐当”一响。大概响到第四下，终于卡住或吹走了，安静了下来。母亲不再关注那窗子，却听到邹阳的呼吸急促，很显然并没有睡着，便伸过手来摸摸他的额头：“睡吧，睡吧，你睡着的时候，天就会大雪了。明早上可好看了。”
母亲的手在梦中温暖过身下的被子，邹阳的眼睛闭了一下，便睁开了。早上来了。
小屋子里唯一的窗子没有窗帘，木制窗棂上红色油漆早已零星剥落，一片红色，几块黄色，还有家姐无聊的时候用圆珠笔在上面画上的小人儿，那是邹阳最爱捣乱的事，可现在都不重要。窗格子放出梦幻一样的白光，直直地在他头上投射出一个长方形来。屋子里人都不见，邹阳起身走到窗前，那是多么美的一个世界啊。小屋前几千平方的屋顶广场一片白雪皑皑，天空中慢慢飘落着鹅绒似的雪花。昨天夜里的狂风早已不见踪影，世界都在白雪的慢慢坠落之中安静了下来。邹阳提起两合窗页下方的提拴，小心地推开一条缝。那满世界的白光带着生气一拥而入，将他拥抱，寒冷却不刺骨，明朗却又清新。邹阳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关上窗子，穿好衣服，推开小屋子的门，那门外的天堂之光也直涌进来，把这七个平方的小房子映射的雪亮雪亮。
雪花仍在飘摇。邹阳伸开掌心，看着那一片片冰晶在掌心悬浮，坠落，融化，升华，终成一缕白气，带走手上的热量。一脚踩出去，长至膝盖的套鞋差点没挡住积雪的入侵。我不是该往雪里一扑，做个现代版的雪娃娃么？为什么我只想一步步在这里前行？他行得两步，回头看见那个儿时的家，在身后是那么的小巧孤单。他低头看看自己，哪里是个七八岁孩童的样子，早已成年。是的，我是在梦中呢。邹阳开心地想。这儿时的住处，这儿时的雪，这儿时的世界，这儿时的青天，不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么。他开心地笑起来，在雪中摇摆前行，不时踢起积雪，像足了当年纯真的自己。行得两步，来到了父亲闲时收拾的葡萄架下。
隆冬中的葡萄藤早已干枯死去，剩下一些褐色的尸体依旧纠缠在黄褐色竹子搭建的棚子上，也被白雪重重压制，有些要垮塌的意思。棚子下面原是父亲为母亲熬中药的煤炉。现下却摆着一张小石桌，几个小石凳。凳子上坐着一个男子，剑眉飞目，桌上摆一个精巧的泥制炉子，炉内火苗冉冉，煮得上面瓷盆里热气腾腾，雪花无尽缭绕，却在方圆几尺内化气而隐。男子在汤盆里提出一壶酒来，也不倒入杯中，对嘴便灌，牛饮了几口，放下酒壶，口中喃喃不绝，话音粘稠却又字字清晰。
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 舞影歌声散绿池，空馀汴水东流海。 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 连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赌酒酣驰晖。 歌且谣，意方远。 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吟诵之人未必就是作者。邹阳上前拱了拱手：“先生雅兴，所唱可是太白之吟？”
那人抬起头，双目睁开，眼光中有些醉意：“不错，兄台识我？”
邹阳大笑道：“君不带三尺剑，不披千金裘，不放膘儿马，否则以君之神采，当为诗仙也。”
“不敢不敢啊。”男子笑笑，“兄台同饮。太白诗仙，在下也并未见过，前一时听说他曾与杜工部，高侍郎在此地游览，今日追寻至此，同境同景，人事已非，想起当日太白所做绝妙好辞，醉而唱之，倒是见笑了。”
诗仙来过此地？邹阳哑然：“借清酒一杯，洗我浊光。”
那人倒了杯酒递过来。恍惚中天色更加青了，雪花更加白了，一朵一朵，带着飒飒的声音下坠。干枯的葡萄藤迅速萎缩不见，竹棚飞一般扩张，在两人身后变绿生长，刹那间长成一片竹林，石桌上方也出现一个亭子。邹阳再抬头看前面，那宽阔巨大的水泥坪也高高低低，裂出一条小桥流水，大雪掩映，流水不固，叮叮咚咚绕着竹林前的小亭子蜿蜒。
“梁园？”邹阳吃了一惊。
“正是。”男子又举起一杯酒，“来来来，青天竹林下，白雪水道边。有酒且需醉，何必话诗仙！”
两人相视大笑，同饮一杯，邹阳正欲请教，却听到竹林后面人声渐起，似有仪仗行来。
男子也是错愕：“这深冬大雪荒园，却还有他人来观赏？”
起身看时，却听得一阵笑声传来，“邹阳，枚乘，你两个先到了，还喝上了？”一华服老者在童子的扶助下缓缓走进亭中，后面几个下人担一些饮酒器具和几案，手脚麻利地在亭中摆好，老者入座主位，对行礼的邹阳二人挥了挥手，示意坐下。
邹阳偷偷问那男子：“阁下是枚乘枚都尉？”
男子先是一阵迷惘，待到落座下来，好像想明白了些事情，偷偷笑了起来。
“今日好雪！”老者饮了一杯，大声道：“司马相如呢？他又摆谱？”
“门下来迟，自罚三杯。”竹林后传来一阵笑声，司马相如在亭子外面踢了木屐，抖了抖身上的雪，连忙凑近亭中刚置好的暖炉，搓了搓手，对老者行了个大礼，“天雪路远，主公宽恕。”
“相如上座。”梁王挥了挥手，司马相如从邹阳，枚乘二人中间行了过去，一路对二人点头打了招呼，自去客座上方坐了。
邹阳细了心去看他。司马相如不到三十岁，正直壮年，身高八尺，面目如画，英俊倜傥，神采飞扬。难不怪一曲琴音便骗了卓文君带着卓王孙的钱财万贯私奔了，心下便有些轻薄，脸上露出嬉笑来。
“今日天降祥瑞，漫山冰灵。”梁王端起杯来，“诸位以为，以何助兴？”
那被称作枚乘的男子道：“天地无极，风轻雪舞。温酒当时，可唱《卫风·邶风》，可诵《小雅·信南山》。”
“嗯，不错。”梁王想了一下，“来人，传乐师。”
“主公，不必了。”司马相放下手中杯，“古风虽好，莫如新词。相如请为梁王赋雪。”
“好！”梁王兴致来了，“抽子秘思，骋子妍辞，侔色揣称，为寡人赋之！”
司马相如立起身来，向众人团团一礼，走到亭子边上，往外面望去，遥看梁园积雪层叠，竹林青秀，假山怪石，皆为玉圭。他伸手拿起自己腰带上缀着的白玉佩饰，摩挲良久，终于开口。
“门下听说雪之宫殿高踞东方之国，雪之神山峙立西域之邦。
看四时将尽，寒气上升，焦溪干涸，汤谷凝固，火井熄灭，温泉结冰，沸潭无涌，炎风不兴。于是乎，河海生云，朔漠飞沙，云气连延，雾霭重重，上遮天日，下蔽霞虹，小雪先至，淅沥飘洒，大雪继扬，漫天玉尘。
看那雪花，散乱交错，纷纷氲氲，散散落落，扬扬洒洒。翩翩飞舞于天，回旋堆积于地。始沿脊而覆瓦，终穿帘而入室；初轻旋于阶下，末飘萦于帷席。既因方为圭，亦遇圆成璧。眺望原野，万顷缟素铺展；仰望山岭，千岩银装素裹。于是，楼如重璧，道似连璐；庭列瑶阶，林挺琼树，皓鹤夺鲜，鹇鸟失素；佳人自惭，玉颜掩面。
看积雪不化时，朝阳照耀，鲜如烛龙衔火辉映昆仑；雪融结成冰柱，倒挂屋檐，灿似河伯剖蚌排列珍珠。那缤纷繁复的气象，明亮皎洁的仪态，回旋聚积的气势，飞舞闪耀的奇观，变化万端，难以尽述。反复赏玩，意味无穷。
夜深幽静，使人感慨，风吹楹柱，呼啸作响，月透纱窗，内外通明。斟出湘吴美酒，披上狐貂皮衣，看庭中鹍鸟双双起舞，望云中大雁孤独飞翔。踏着厚厚的积雪，怜惜飘零的落叶。思想千里外的知己，盼望与其携手而归。”
邹阳，枚乘二人，端着酒杯，听得入神，不由得痴了。梁王大赞：“好！天下才子，相如独秀，天下文章，长卿独美！”
邹阳因了先前心中的轻薄大是惭愧，如此华文丽章，真不愧是天下辞宗，更遑论那副好皮囊，便在如此文思下也淡了颜色。“相如兄文思高丽，在下等心服口服，且饮一杯。”
“那不行。”司马相如笑道，“两位既然在这坐了，总得拿点东西出来应和一下。”
“对的！”梁王大笑道，“相如赋虽好，雪意未尽，两位赶紧的。”
邹阳看了枚乘一眼，无奈起了身鞠一躬，把杯中酒饮了：“相如文章，词藻华丽，接之不能，咱换个角度吧。”枚乘亦是摇头苦笑。
曲既扬兮酒既陈，朱颜酡兮思自亲。
愿低帷以昵枕，念解佩而褫绅。
怨年岁之易暮，伤后会之无因。
君宁见阶上之白雪，岂鲜耀于阳春。
“你这个就有点伤感了。”司马相如说道，“不过还行，饶过你了。”
“相如之雪，旷达明朗，生机勃勃；邹阳之雪，风华绝代，奈何命促。”梁王叹了口气，饮了一杯。“枚都尉，收了尾吧？”
那男子笑了笑，起身接道：“白羽虽白，质流于轻，白玉虽白，空守于贞；莫若飞雪，应时灭生。玄阴妩媚，映其皎洁；太阳当空，幻其气节。气节非名，纯洁非贞。随云升降，从风飘零。值物赋象，任地班形。素因遇立，污随染成。纵心皓然，何虑何营？
“好！摆脱名节是非，纵心物欲之外。枚乘之雪，又有一番境况。几位果然都是才情高雅，此大盛之冬，当以此钟祭漫天飞雪！”梁王兴起，将手中酒杯往暖炉中一掷，通红的火炽“砰”地大盛，桌边又只剩下邹阳和那剑眉书生气的男子。雪花依旧在石桌周围静静飞舞，泥炉煮得温酒盆里水声鼎沸。
邹阳与那男子相视一笑。
“在下白乐天。”男子举杯道，“有幸与兄台同醉于雪，共游梦中兔园。未请教？”
邹阳笑笑，伸出手掌，漫天飞舞的大雪在空中静止下来。你也只是我梦中人，又何必问我是谁?
长梦终是醒，雪下醉阿谁？
再见，儿时的雪，再见，父母亲。
再见，司马相如，再见，白乐天。
兔园春雪梁王会，想对金罍咏玉尘。
今日相如身在此，不知客右坐何人。
唐 · 白居易 字乐天
我的雪和你的不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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