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的落寞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十四期第一主题·等待

      在慧忆家的书房窗台上，有一把古老的吉他。琴弦调试得刚刚好，琴身也亮亮的，三十多年了，始终一尘不染。夕阳西下时，霞光透过两楼之间的错角，恰好落在琴柄上，落日的余辉与窗外的路灯在吉他上交相辉映，有一种孤寂的美，散发着淡淡的落寞。

      其实，慧忆的书房平时很少有人进去，更不要说在夕阳西下的短暂片刻。说起来，还是在十年前的傍晚，慧忆学习美术专业的妹妹姗姗，想要写生傍晚的城市，在整个家里找角度，恰好捕捉到两个楼的错角处的晚霞和窗台上那把写满故事的吉他。

      写生这种特定环境下的景致是要与时间赛跑的。那天晚上，姗姗没有吃饭，抢在夕阳褪去前将整体轮廓勾勒出来。然后，又争分夺秒地凭着记忆将那种情境和心境进行润色，精雕细琢了一个星期，完成了一幅特别写意的作品。姗姗很满意，取名单字《迷》，是缘于错角处的霞光是迷人的，而那把吉他让人产生很多遐想，忍不住要去探索关于它的故事。那幅作品在比赛中取得了一等奖，后收入彩霞满天专集。专家组在制定编辑方案时，专门和姗姗一起探讨了这幅作品。他们认为《迷》不够贴切，而且有点取意太直接了，影响作品的深度。建议可以调整为《夕阳下的落寞》，不仅能够包容住之前“迷”所赋予的所有寓意，而且还会显得更文艺、更有深度，能够增加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姗姗接受了专家组的建议。专辑出版后，她专程送给慧忆姐姐一本，留作纪念。

      没有人敢动那把吉他，只有慧忆定期地调试琴弦，擦拭灰尘，然后就安安静静地把它摆在书房的实木桌上，朝着窗外的路延伸的方向。那个位置以及摆放的角度从来没有改变过。即使不小心错位了，慧忆也会像强迫症一样，把它微微地调整过来。

      慧忆是个很随和的人，但唯独面对这把吉他时，像一个孤独的怪人，没人敢问，也没有人能靠近。有时候，她能够坐在那里，抱着那把吉他，静静地发呆，好久好久，日出而坐，日落而息。那样子就好像一个善良的好人遇到一个与妈妈走散的孩子，没有电话号码，没有任何可以联系的方式，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他一起守在那里。

      周末了，慧忆正在打扫房间，门铃响了起来，她匆匆忙忙刚打开门，一阵风似地跑进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围着客厅转了一圈，然后紧紧地抱着慧忆的脖子，撒娇的说“姑姑，姑姑，快说你想我了没？”“想了，想了，快让姑姑看看，我们家的高材生是不是更帅了啊？”慧忆亲切地回应着大侄子彬彬。然后，就忙乎着从冰箱里拿水果、饮料，各种好吃好喝的安排上，招待着家里的小客人，也是他们姜家的希望，最有出息的孩子。

      “大学读得怎么样？有没有交女朋友啊？”慧忆半关心半开玩笑地试探着。“姑姑，我暂时还没有打算交女朋友，这两年学业很紧。唉，就算是我想处对象，也得有那个条件啊！”彬彬很矛盾也很无奈地说。慧忆有点没有弄懂这个孩子的意思，就顺口问了一句“怎么，是你妈妈管得太严了，不让你处对象啊？”彬彬一边摆弄手机，一边摇头。“那就是控制你的生活费，你担心没有钱给女孩买礼物，才不敢去交往女朋友啊？如果是这样，有心仪的女孩和姑姑说，姑姑支援你。”听了姑姑的话，彬彬笑了起来，放下手机，搂着姑姑的肩膀说：“就知道姑姑最疼我了。可惜呀，我们是机械专业的理工男，班级里仅有两名女孩，都已经名花有主了。我们剩下的30几号男生，只能彼此大眼瞪小眼惺惺相惜了。”听了彬彬的话，慧忆才弄明白，“哦，原来是这样啊，没事的，我大侄子这么帅，不愁找不到对象。咱先把学业搞好，你若盛开，蝴蝶自来，咱这么好的梧桐树，还怕招不来金凤凰吗？”“宝贝，你先看电视，姑姑去给你做好吃的啊。一会儿你爸爸妈妈回来，咱们就开饭。”说着慧忆走进厨房忙乎起来。

      也许出生的时候，父亲给起的名字比较好，慧字主聪明，忆字主记忆好，而且谐音与艺术粘边的事，慧忆都很感兴趣。尤其是厨艺，就喜欢厨房里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经她的手，把厨房布置得井井有条又不失烟火气。同样的食材，经过她地加工，就会成为一道充满诱惑的美食。

      任多么气定神闲，也无法抗拒。彬彬的姑父任晓光就是被她的厨艺俘获的。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先要抓住他的胃嘛，这一抓就是二十多年。如今晓光已经是处长了，可还是一下班就往家里跑，能推掉的应酬全都推掉，就好自己媳妇做的这口儿。就因为这事，家里人没少拿他打趣，说他没出息。可是晓光总是笑笑说，“有啥不如有个好媳妇啊。无论在外面多么风光，有一盏灯为自己照亮回家的路，有一个人做好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等自己平安回家，那才是实实在在的幸福，其他的都是浮云。人生不过几十年，夫复何求啊？”

      慧忆把腌制好的鸡翅放在空气炸锅里，调好温度和时间，这是彬彬和自己的女儿最喜欢的奥尔良鸡翅，每次聚餐的首选菜肴。然后就开始着手做糖醋排骨、蒜蓉粉丝蒸虾、香辣蟹、菌菇小炒，只要家人们喜欢吃，慧忆从来不嫌麻烦，每次聚餐的丰盛程度都不亚于过年。

      彬彬的爸爸妈妈回来，正好饭菜已经摆好，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共同举杯感谢慧忆地盛情款待。这是一定要先说的，自己家人该客套还是要客套的，当然核心的主题还是欢迎大学生彬彬放假回家，慧忆忙着给家人们夹菜。

      这时候，彬彬举起杯说：“首先感谢姑姑辛苦地为我准备这顿接风宴，感谢姑姑这么多年对我地关爱和照顾，我把酒干了，姑姑您少喝一点。”彬彬说完把杯中的啤酒一饮而进，紧接着又倒满。大家的话题刚刚聊起来，没有想到彬彬再次站起来，吱吱唔唔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桌上本来还很热烈，马上就安静了，气氛变得怪怪的。全桌人都盯着彬彬，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姑姑，我不小心做错了一件事，我知道您可能无法原谅我，但是我必须要主动跟您承认错误，是打是罚您看着办吧，我都能接受。”看着彬彬那副样子，晓光笑了说，你还不知道吗？你是全家人的宝贝，特别是姑姑比对他亲儿子还亲，快说说吧，免得你有心里负担，再辜负了你姑姑的手艺。

      彬彬说：“姑姑，我在学校报了一个吉他学习班，刚才您做饭时，我闲着没事，就到书房里想拿着那把吉他，练练刚刚学会的那首曲子。没想到手法不熟练，弄断了一根琴弦。”方才还很是轻松的晓光听了这话，笑容瞬间凝住了，他没敢看慧忆，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彬彬，正要夹菜的手就僵在半空中，足足有3秒钟。怎么说也是一名处长，见过一些场面和风浪的。

      慧忆的哥哥嫂子开始数落儿子不小心，她们不知道那把吉他的来历，但都知道那是慧忆的宝贝，是不能触碰的记忆，从来没有人敢问，慧忆也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

      大家都在回避，没有人敢直视慧忆，不知道接下来会是怎样的局面，有点暴风雨来临前的凌乱和茫然。“哎呀，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是我把琴弦调得太紧了。”快坐下好好吃饭吧。”“嫂子，你也别怪孩子，咱们家彬彬多好啊！”说着慧忆给彬彬夹了一个鸡翅，以缓解尴尬，还大方的说“彬彬啊，你想学吉他，改天姑姑给你买一把新的啊，这把吉他时间太久了，品牌、样子都过时了。”

      彬彬笑了，刚要说话，就听妈妈说：“你还是别宠着他了，他就是三分钟热血，还是把学业搞好了，顺便要是能再给我找到一个儿媳妇，我就知足了啊！”彬彬那扬起嘴角绽开的笑容，笑到一半就咧成了苦笑。他最怕妈妈说起这个了，一说这个头就好大。

      一家人说说笑笑，完全忘掉了刚才的小插曲，只有晓光小心翼翼地在旁边照顾着妻子，时而夹菜，时而递张餐巾纸。散场后，晓光还系上围裙洗碗，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

      开始慧忆还在旁边帮着忙乎，不知什么时候，晓光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可能是刚才擦炉具擦得太投入了，竟然没有注意慧忆什么时候离开厨房的。

      收拾完厨房，晓光摘下花围裙，回到客厅，电视开着，但是沙发上没有人。他以为慧忆在洗澡，就坐在沙发上喝起茶水。可是过了半个小时，仍不见媳妇出来。晚上喝了点啤酒，有点内急想上厕所，他来到洗手间，发现灯还亮着，一定是媳妇还没洗完。女人嘛，洗澡就是磨蹭，时间比男人长多了。长得那么瘦小，不知道怎么会洗那么长时间呢？想不明白，也懒着去想。

      于是，晓光去了卧室的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发现对面的书房的门虚掩着。可能是刚才太着急了，没有注意到书房里面的情况。他轻轻地推开书房的门，担心了一个晚上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只见慧忆侧身坐在窗前，将那根断了的琴弦放在手里一遍一遍地捋着，好像能把她们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听见丈夫进来，她赶紧用手背去擦脸上未干的泪水。

      晓光心疼地把妻子搂在怀里，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像是在安慰受伤的女儿一样，那种怜惜都要溢出来了。慧忆憋了一晚上的委屈终于爆发出来了，她靠在丈夫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肩膀不停地抖动着。晓光就那样抱着妻子，没有劝慰，什么也没有说。大约过去了20分钟，慧忆哭累了，把内心里的压抑也发泄得差不多了，就慢慢地停了下来。

      晓光拉着妻子的手说，去洗洗脸，咱们找个好点的电影看看吧。慧忆摇摇头，刚才哭得太消耗体力了，似乎没有力气说话了。

      她把头靠在晓光的肩膀上，两个人一起看着窗外。她们家是24层，环湖而建，湖光山色，风景宜人。天气特别晴朗，月牙挂在天边，满天的繁星闪烁，两个人相互依偎着，慧忆脸上的表情平静了很多。

      她说，“老公，谢谢你这么多年一如继往地尊重我，呵护我，让我安静地守护着内心的这个秘密，从来没有追问过。其实，我不是故意要隐瞒你的，是真的太痛了，痛得没有勇气去触碰，就想把它静静地放在那里。”

      她指着天边最亮的那颗星说，你看到那颗星星了吗？不知为什么，它让此刻的我比任何时候都踏实，还有一点点轻松，好像一下子就释然了。

      慧忆坐直了身上，眼睛看着那颗星星，开始娓娓地述说起来，像是对晓光说，又好像是在对自己说。“那是我刚上大学的时候，开学第一天刚要去出早操，风把门猛地刮上，把我们整个宿舍的人都锁在里面。这时候恰好听到一阵敲门声，隐隐约约听见喊我的名字，好像是来认老乡的。我们好不容易等来了大救星，就让他按照我们地指引跑到楼下，捡起我们抛出的钥匙，又气喘嘘嘘地跑上楼打开门，然后我和他只是匆匆地打个照面，就回去出操了。”

      “也许是第一面，给老乡留下了一个不太独立、不会照顾自己的印象吧。他是老乡中最年长的，我们叫他东哥，从那以后东哥对我格外地关照。刚入学时不适应，总是想家，偷偷地哭鼻子。他听说后，就带我到他们食堂吃好吃的，带我去看电影。我准备参加演讲，他就去找演讲协会的同学，给我专门指导。每次放假，他都主动帮我订票拿行礼，那时候只要坐上交通工具，无论火车、汽车都晕得厉害的我，成了老乡们的一块心病，只要有一个座位，大家都会让给我。我只是来自一个小小的城镇，来到这座举目无亲的城市，以为会很孤独惶恐，没想到在东哥和其他老乡地保护下，我有时候感觉自己幸福得就像一个公主。”

      “快乐的日子总是很短暂，在我大二那年，东哥走入了毕业季。临毕业时，因为东西太多，他把吉他寄存在我这儿。也许是因为我报名参加吉他学习班时，碰巧遇到了他。也许单纯地只是想暂时寄放在我这里。我小心翼翼地收藏着，偶尔也会拨弄两下，但说实话有点不敢碰，因为我知道那是东哥最心爱的东西，要像他保护我一样保护好它，就等着东哥回来取。相信看到我保管得这么好，东哥的脸上一定会带着赞许的笑容的。”

      “就在东哥毕业一周后的一天，学习部检查晚自习时，恰逢我的另一位老乡值周。他把我叫出教室，问我东哥的吉他还在吗？我说在呀，我保护得很好，就等着物归原主了，顺便还可以跟东哥邀个功呢。”

      “这时，那位老乡说，就放你那里留个纪念吧。我的笑容瞬间凝住了，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脑海中，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就浮现出临毕业前一天，大家在帮东哥收拾洗好的床单，两个人抻着对角抖落时，床单突然齐刷刷的从中间断为两半，老乡们都说这意味着彻底地结束学生生涯，走向社会开始崭新的生活了。此刻，那个场面伴随着我不祥的预感再次出现，让我更加地不安了。”

      “我暗暗地劝自己不可能会发生什么大事，顶多是东哥被派出外勤之类的吧。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接下来，我听到了最害怕听到的那个答案。本来还很平静的慧忆，说到这里，她捂住了胸口，有点喘不过气来。看得出她想说下去，可是嘴张着，好久没有说出一个字，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

      晓光心疼地轻轻地拍着妻子的背，轻声地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她说，“不说了啊，别伤心了，以后，我和你一起共同守护着这把吉他，不再让任何人去碰它啊。”

      慧忆仰起头望着那颗星星，那颗星星也像眼睛一样，炯炯有神地望着她。她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呼吸中还有一点点抽泣。停顿了好一会，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说出了那句那天她最不想听的话，也是这一辈子她最不想面对的答案，“那位老乡说，东哥人已经走了。我还努力地往好的方面扭转，但已经不敢吱声了，就那样呆呆地盯着老乡，希望他能懂我，能说出我想要的结果。他接着说，今天早上刚把他送走。在通勤时，因为早上匆忙，司机没有停稳，导致东哥在下通勤车时被车带倒，脑部受伤不治身亡。”

      “我愣在了那里，整个人都傻了，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老乡把我慢慢叫醒，送回宿舍休息。”

      “一个早已经被我当成亲哥一样的人，一周前还和我们在一起有说有笑。仅仅一周的时间，就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我没有等到给东哥完璧归赵的机会，没有等到东哥给我的赞许的笑容，等到的却是从此阴阳两隔的残酷。”

      “我不能接受，我的老乡们都不能接受啊。那段时间，我们老乡见面都只是打个招呼，不敢多聊，也不敢聚会。无法面对那种没有东哥在的感觉，不知道怎样面对这个就算让我们走遍全世界每个角落都再也见不到东哥了的事实。”

      “从那以后，这把吉他就一直跟着我。在我最好的年纪遇到了最好的人，有一段最好的人生经历，短暂而凄凉。我一直守护着它，呵护着它，呵护的是我那段最美好的记忆，呵护的是那段很珍惜但也很残忍的戛然而止，再也无法继续的那些经历。”

      “那把吉他是东哥寄存在我这里的，说好要回来取的，却成为留给我的念想。但我不希望这只是念想，我宁愿这是我们可以继续交流下去的方式。所以，开心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遇到困难的时候，心情郁闷的时候，我都会坐在这里抱着吉他说说话，就像当年，东哥在的时候一样。每一次，我都能很快地平复自己的心情，再次出发。”

      “我不敢让别人触碰，我是害怕破坏掉我那唯一的念想，堵上这条我怀念东哥的通道。到那时候，我就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时，天上那颗星星明显地闪烁了两下，然后有一片云随风飘过，它眨眨眼就躲进了云层里。慧忆不由自主地向前欠了欠身子，本能地想要透过云层去看，可是云越来越深了。晓光把慧忆搂在怀里，轻抚着，什么也没说，慧忆就那样安静地靠在丈夫的怀里。

      夜深了，晓光将身旁躺椅上的毯子盖在慧忆的身上，就那样一直坐在阳台上，慧忆安静地睡在他的怀里。他陪着慧忆在等，等着那片云层浮过，等着那颗闪亮的星星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