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独立器官

向村上春树短篇小说《独立器官》致敬。

楚鑫一眼就看出径直走过来的是阿木，其实叫阿木已经不合适了，他打扮得那样精致得体，怕是出席惯了高档场合。楚鑫低头看看自己，随随便便的T恤衫，随随便便的牛仔裤，整个人都随随便便的，忽然觉得他和阿木之间已经隔了一个世界了，用过去那种随随便便的态度对待他显得很失礼。

可是一见面脱口而出的还是“阿木”，毕竟已经叫了那么多年，早就形成了条件反射。

看到阿木露出温和甚至有些慈祥的笑容，楚鑫忽然就放心了，感觉无论他跟阿木讲什么，阿木都会理解自己，支持自己。

“近来可好?”阿木一上来就文绉绉地问。

“恐怕不是那么好。”楚鑫如实回答，“你应该过得挺不错吧，土豪兄弟。”

“我早就感觉不出怎样算好，怎样算不好了。上菜吧，我们慢慢聊。”

女侍应为两人端上了前菜，鹅肝批和焗蜗牛，又在高脚杯中斟了布鲁耐罗红葡萄酒。楚鑫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女侍应迟疑了一下，又倒了第二杯，楚鑫还是一饮而尽，正欲喝第三杯，阿木出手阻止了他。

“别暴殄天物了，”阿木笑道，“有什么话直接说。”

楚鑫低下头，不敢看阿木真诚的眼睛。

其实他也知道阿木不是那么表里如一的，作为一个手腕强硬的精英型人物，怎么可能像看上去那样童叟无欺?

阿木这个人呀，谁也读不懂。

“阿木，能不能......借我点钱?”楚鑫终于说出这句难以启齿的话，虽然与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相比，这句话并不算难以启齿。

“行。”

楚鑫错愕地抬起头，他没想到对方居然回答得这样爽快。

“你都不问我为什么吗?”

“你愿意讲的话，就讲吧，我们好久没有机会好好聊天了。”

阿木的语气还是那样令人安心，楚鑫不由得想到“知心姐姐”这个词，随即有点想笑，刚才的焦灼与忧郁都平复了不少。

“哈哈阿木，我们大概七岁就认识了吧。”

“六岁就认识了。”

“啊哈哈哈，你那时长得就像个小姑娘一样，不知不觉这么多年就过去了，你过得像个人生赢家一样，我却成了个窝囊废。”楚鑫不遗余力地自嘲道。

“怎么会呢?人生各有各的路，是不是赢家，不是用业绩，钱财就能衡量的，有美满幸福的家庭，这同样是一种人生赢家。”

“所有说我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阿木，我离婚了。”

阿木猛然抬头，表情终于起了一丝变化：“什么时候的事?”

“有一年了吧，而且......哎，阿木，我从小就什么都跟你讲......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就算接受不了，也请听我说完好吗?”

“嗯，你说吧。”

“我出柜了。”

“......哦。”阿木收起了“知心姐姐”般的表情，不再言语。尴尬与窘迫在二人之间的空气里流淌着。

果然还是接受不了吧，曾经朝夕相处的哥们儿居然是同性恋，就算是同性平权运动的狂热支持者，怕是也要缓一阵子才能适应。

女侍应端上新的菜品，凯撒沙拉和奶油蘑菇汤徒然炫耀着鲜亮的色泽，散发着诱人的气息，反而让人无从下口了。

楚鑫下定决心继续讲下去，他一定要找个人倾诉，哪怕是相识二十余年的发小要和自己绝交，也请等他把话说完，心中的苦楚，抑郁，纠结，羞愧，如果再这样积聚下去，他迟早会崩溃。

“阿木，你有没有努力过让自己不要那么喜欢一个人?”楚鑫问。

阿木依旧保持沉默，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聚焦在奶油蘑菇汤上漂浮的玉米粒上。奶油蘑菇汤里怎么会有玉米粒呢?有玉米粒的应该是奶油玉米浓汤，这粒玉米粒一定是从其他桌的奶油玉米浓汤里不慎掉出来的。阿木从它身上看出了什么吗?阿木究竟在想什么呢?楚鑫从阿木的表情里找不出任何线索。

哎，算了，像阿木这样的独身主义者，对于他现在的处境，怕是不能感同身受的。

“我做了一切努力，我真的做了一切努力，我害怕和他见面，我不敢看到他，我一下班就马上回家，我天天将前妻的照片揣在口袋里。想起他我就拿出工作簿，一条条列出他的缺点，可是写着写着就发现，连他的缺点我他妈也喜欢。后来我干脆把工作给辞了，就是为了不见到他，我以为这样生活就可以重新走向正轨了。结果有一天在大街上一不小心撞上他，我就......跟着他跑了。”

“那你前妻呢?”阿木问。

“我失踪了，一个月没回家。其实我前妻早就看出了端倪，她怀疑我有外遇了，只是她没想到那外遇是个男的......”

“然后呢?”

“她实在接受不了，就提出了离婚，还把我的事情说了出去，这下她父母我父母全都知道了，现在关系搞得一团糟。我心中过意不去，房子车子都留给了前妻，啊，幸亏我们还没有孩子......”

“咳咳。”阿木轻咳两声，没有任何表态。

楚鑫不再打算等阿木有什么反应，他完全自说自话起来：“阿木，你说人究竟是凭着什么器官爱着另一个人，是生殖器官?是大脑?还是心脏呢?我觉得都不是，或许还存在着另一个器官，看不见摸不着，悬浮于你四周的空气中，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会启动他，生殖器官，大脑，心脏，有这些就够用了。可是一旦遇到那个激活它的人，一切就开始失控了。它是完全独立的，不会被原始欲望所主宰，不会被理智所控制，心脏停止跳动也不会使它消亡。从此以后你就像一个提线木偶，行动完全听它指挥了。你也觉得自己像个混账王八蛋，你也觉得自己没责任心没理智了，你也想把那个看不见的鬼东西捏碎了摔在地上，可是......可是......”

楚鑫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无数字句滑到嘴边变成破碎的拼图洒得满地都是，他用双手拄着太阳穴，浑身颤抖起来。

“或许是有这样一种器官，我隐隐约约感觉得到，”头脑混乱中感知到阿木条理清晰的声波，“抛开你的抛却家庭的社会道德问题，单是这种爱慕的感觉，我想我是可以理解的。”

听到阿木的肯定，楚鑫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毕竟是二十五年的老友，不会随随便便的弃自己于不顾。

“阿木......阿木，谢谢你。我现在真的是众叛亲离了，工作辞了，新的还没找到，大多数资产因为内疚留给了前妻，我差不多是净身出户。我的父母对我失望透顶，早就断了补给。我的恋人他收入也不高。现在连每个月交房租都困难，终日省吃俭用，最近感到他开始抱怨了，开始厌倦了，我好怕哪一天他也离开我了......”

“别怕，你要多少钱，只要在我能承受的范围内，我都借你。”

“阿木......”楚鑫感动地就要哭出来，虽然联系的不算频繁，虽然俨然是两个不同的社会阶层，果然只有阿木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朋友。平日里那些狐朋狗友看到他落到如此地步，无不是乱传谣言，雪上加霜，愿意理解自己，帮助自己的就只有阿木了。

眼看着眼前的问题已经解决，心中的愁绪也倾诉了出去，楚鑫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不知不觉主菜已经上桌，菲力牛排和鳕鱼饰以颜色明丽的圣女果和香芹，总算是激起了楚鑫的食欲。

楚鑫埋头切了一会儿牛排，却发现阿木依然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

“怎么不吃?”楚鑫问。随即想起自己忘了问他牛排几分熟就擅自点了，或许他并不喜欢这种七分熟的牛排吧，或许他只吃五分熟。他忽然觉得奇怪，他甚至连阿木喜欢吃几分熟牛排都不知道。一般来讲，这种琐碎的小事不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对方是阿木啊，认识二十五年的阿木。

或许自己对阿木一无所知。

这个念头一旦成型，就迅速在楚鑫脑中扩散开，面对眼前坐着的阿木，每一个脑细胞都开始叫嚣着：“这是一个陌生人，我不认识他！”

“你还记不记得村上春树有一部短篇小说，讲了一个完美的独身主义者。”阿木终于开口了，他熟悉的声音从桌子对面飘来，却像是穿过了无数由不明物体组成的介质，从空气的缝隙中喷涌而出。

“完美的独身主义者，那不就是你吗?”楚鑫不知道阿木怎么忽然想到了村上春树的小说，但阿木说话了总是好的。

“我记得村上春树所有的小说你都读过。”

“没错，我都读过，亏你还记得，不过忽然提起来，我还真是想不起来，详细说说情节，我兴许会有印象。”

“有一个完美的独身主义者，事业有成，生活井井有条，有几个固定的情人，但是从不过分动心，简直无懈可击。直到有一天，他深切地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最后那个有夫之妇却抛弃了他，于是他失去了好好活下去的能力，茶饭不思，生活变得一团糟，最终郁郁而死。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呀。好像记得，又好像不记得。”

“故事的主角之所以崩溃，不是因为那位有夫之妇离开了他，如果那位有夫之妇铁心要回到丈夫身边，他自然毫无怨言，可是有夫之妇却是骗取了他和自己丈夫两人的钱财，与另一个情人私奔了。他接受不了的是这个，他接受不了那个有夫之妇就算下定决心离开丈夫，选择的也不是他。”

楚鑫已经很久没有听过阿木说这么长一段话了，阿木的话语一向言简意赅，宁缺毋滥。

楚鑫忽然怀疑他对面坐了个假阿木，脸上戴着面具，嘴里装了复读机，大脑里长满细细密密的齿轮，一条条整齐划一的代码控制了所有行动。除此之外那些属于阿木的最原本最真切的部分呢?全部被封装在漆黑的小盒子里，楚鑫从来没机会看到，或许永远没机会看到了。

二十五年过去，楚鑫依旧不认识阿木。

“楚鑫，我......”

阿木在尝试反抗那个完美又虚假的自己。

“算了......”

可是失败了。

“楚鑫，我可以帮助你，理解你，但这不代表我会祝福你。还记得你和阿绫的婚礼，我作了证婚人吗?我已经祝福过你一次了，我没能力再祝福你第二次。”

于是改为更流畅更体面也更隐晦的表达。

“刚才接到短信有急事，我先走了。”

每每露出端倪，就迅速离开。

“阿木！”楚鑫忽然不由自主的对着他的背影大喊起来。

阿木头也不回，只是高高抬起一只手臂，谁知道他是在向楚鑫挥手告别，还是仅仅为了推开眼前那扇门?

楚鑫看着阿木的背影一会儿熟悉，一会儿陌生，最后模模糊糊了。

楚鑫得知阿木离开人世的消息，是一年后的事情。

楚鑫的同性恋人终究离开了他，只不过那时楚鑫对他的感情也早已没有当初那么强烈。楚鑫的前妻再婚了，新郎是小了她三岁的小鲜肉。楚鑫的父母与楚鑫恢复了联络，算是勉为其难地接受他了吧。楚鑫找到了稳定的工作，从阿木那里借的钱也差不多可以归还了。

楚鑫感到疲惫和寂寞的时候，最想和阿木说话，可惜始终无人应答。

那天阿木模糊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门外的人海里，像是一缕烟雾，瞬间化作虚无。这是阿木留给楚鑫的最后印象。

有一天楚鑫接到电话，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语气仿佛中国移动的人工服务，就算说到“去世”两个字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最后她说：“我们见上一面吧。”

约定的地点还是那家算不上高档的西餐厅。楚鑫看见女孩的第一反应是：这不就是阿木吗?

女孩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长相与其说漂亮，不如说相当精致得体，神情温和又镇定自若，态度谦和又不卑不亢。单从五官看，她哪也不像阿木，但楚鑫就是感觉她像，是那种发自灵魂的像。

女孩说：“你好，我叫淼淼。”

女孩说：“我和阿木共事多年了，啊，当然，没法跟您比。”

女孩说，阿木每天定时睡觉，阿木一日三餐都是营养搭配，阿木一周去三次健身房，阿木待任何人都温柔。阿木会隐藏所有的痛苦，把最好的一面呈现给大家。阿木原本是无懈可击的。

“最后的那段时间，他饭吃得极少，经常连续几个夜晚无法入眠，几乎足不出户，工作也荒废了，断绝了一切社交，脸颊深陷得可以看见突出的颧骨。”

“他曾跟我说过，他可以感觉到有一个器官悬挂在他的正上方，没有颜色，也没有形状。和体内那些器官不同，这种器官不受人体生物法则的控制，它是完全独立的。最近它愈发的肆意妄为，并以无法逆转的趋势开始衰竭，它一旦衰竭了，从肉体到灵魂都跟着衰竭了。”

最后，女孩说：“从我认识阿木那天起，我就在学习阿木了，不是刻意去效仿，是潜移默化的被影响。我学习他的作息，学习他的处事态度，甚至学习他的独身主义。我想，既然阿木喜欢独身，我就陪阿木独身吧，既然阿木无懈可击，那我就做到和他一样无懈可击。我不奢求阿木多关注我，我就只想陪着阿木。可是......可是......”

女孩终于抑制不住了，她双手掩面啜泣起来。

她终究不是阿木，楚鑫想，这样才好。

楚鑫不忍心再看女孩，他将目光投注在周围空无一物的稀薄空气里，试图寻找那个无色无形的独立器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