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仙人掌

作者: 冬天开的猫 | 来源:发表于2023-08-26 15:06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伯乐联合主题【品】之出走。

“连日来我都从同一个梦中惊醒,那团纷艳四溢的花园我似乎永远也走不进去,无论怎么试它都在那里:没有一丝荆棘地座落在大海正中央,面向南方的土地伸出性感婀娜的枝芽示意我靠近;每当我就要一触可及,那些花儿直至一整座绚烂缤纷的岛屿就往大海里沉了下去。”
——《仙人掌》

通过佐藤昭俊到现场还原出的犯罪过程,我们已经知道了他是如何仅凭一己之力凿开大阪野纪家中的墙壁,并且将令人尊敬的大阪野纪先生埋在里面三年之久,但是他的犯案动机却一直没能向大众说明;这是我今天特别来采访您的原因,难道在佐藤昭俊犯下大案的这三年里,都没有让您觉得可疑的地方吗?

小犬一直以来都用很安静的方式在对待世界,我犹记他出生那天的雷声都比他哭声还要大,甚至到现在我都回忆不起来,当我将他从下体拉出来时他究竟是哭了还是没哭呢。那个日子即便到了许多年后的现在人们都还印象深刻,因为大阪终于下起三个月来第一场雨;大雨来得又凶又急,几乎是将快要干涸的绽川在几分钟之内填满并且溢出;那天也是小犬的父亲离开这里的第六个月,不多不少正好是182天;这六个月我几乎去了南洋的每一个国家,最后一个月才到他的家乡中国,但是都没有寻得他的下落。回到日本没多久小犬就出世了,如胜武所言,他确实是一朵含苞在我身体里的花朵,是胜武与我临别时故意种下的豆;那时他没有说是永别,后来他也确实回来过的,只是在那一个雷声轰鸣的午后,嗯,在那个雷声轰鸣的午后我是一个人把他提出身外,又将他拉扯到你们现在所看到的那么高的。他被我捧在双手的时候整个身子红红艳艳,小手掌都还没有展开,一条肉连着我的一块肉。当时雷声大得我求救也没有人能听见,我想着他总该要回来了吧,可是门还是没有被打开,我拉出来的小人好像也在安慰我。窗外的闪电刺得他想撑开眼皮又撑不开的样子,和胜武曾经失眠两晚的表情很像,那便是他种的豆没错了。总之他始终安安静静的,也许就和你看到他时一样安静,至于有没有哭,我现在还是想不起来呢,你看到他哭了吗?我想没有吧。

好像是的,佐藤昭俊在面对警方询问时似乎都保持同一副表情,如您所说的非常冷静,难道这与他自小缺乏父亲陪伴有关系吗?您说他的父亲有回到过日本,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有没有可能,当然我只是做出没有根据的揣测,有没有可能缺乏的父爱正是造成佐藤昭俊人格毁灭的主要原因呢?

在你的认知中毁灭是什么呢?但凡是还有一丝理性的人,它都不是一个能够被轻易说出口的词才是;即便小犬是花的幼苗长成的仙人掌,可是仙人掌的刺从来不是主动对外的,至少在我看来他并没有对整个社会造成你说的毁灭性的攻击,又何来的人格毁灭呢?胜武是在小犬满4岁的那年冬天才回到日本,这一次的他和之前很不一样,我没有问他去了哪里,更没有说我去找过他,似乎他只是离开家去上了一个很长的班,4年之后再下班回来;他带回来许多中国书籍,每一沓堆得都比半个成年人高,和那时候我认识到的他一样:总是一本两本三本夹在腋下,不论走到哪里他始终都带着它们。这些书就像从来没有和他一起离开过日本,只是语言被翻成我看不懂的字了,否则你说他是如何把那么多的书从中国运过来的呢?对于播在我身体里的这颗种已经长成幼子他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更没有如其他的父亲一样教他学习,打棒球;在我看来,胜武回来后最明显的转变是他变得只在意自己:你知道吗,他总是在自言自语,不分时段地自言自语,他会对着花圃说话,说他即将要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这并不是让我感到最奇怪的地方,更奇怪的是他会对着小犬的手臂说他那里又长出了一枝芽,并且执意不让我伸手触摸,他说当芽变得更粗硬,就会在顶点开出一朵花,那时候的小犬定会和他一样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对我而言,当时只要胜武不再离开,我几乎是任由着他,但是仍然没有阻止他再一次的出走,这一次他的停留也就6个月左右。

那么对佐藤昭俊来说,他是否对父亲的举止感到奇怪呢?一个4岁的孩子会如何看待这位生命中突然出现又戛然离开的父亲,而胜武先生是否对于孩子的性情发展间接或是直接造成了某些程度的影响,我想透过他怪异的行为来看几乎是可以肯定的;还是说其实不然,佐藤昭俊真正的转变是在胜武先生再次离开之后的这些时间?您有具体观察过他在父亲出现前后的变化吗?

那时候天都还没亮呢,和第一次一样,他都没有告诉我一声,甚至没有带走任何属于他个人的物品,但我就是知道他已经走了;或许是因为那天早上连一声雀叫都听不见,又或许是因为小犬那天没有尿床?从那天开始他就再没有尿过床了,胜武的离开对小犬的改变像是真正的破土,我不用再灌溉他就能主动拔高并且自己长大,很神奇吧?当我清晨醒来的时候小犬就坐在面对门口的地板上,身边放着几页胜武写下来的文字,我能看懂的只有几个汉字,我知道那并不是他为了我和小犬写的,而是他平日自言自语时写的;虽然我看不懂内容,但上面的字迹非常工整,看起来没有任何涂改或是敷衍的地方,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尺丈量过长、宽、高,一笔一划刻上去的,要说那是打印出来的文字我想都会有人相信。那些纸张就散落在小犬坐着的地方,也包括在他手里,那是胜武留给小犬最后的东西,他是不是也为我留下了什么物品呢?我几乎用一整天把屋子都翻了一遍,将他平日上锁的柜子都撬开来看,里面除了书还有他写下来的文字以外,就再也没有其它东西了。后来我又想起小犬,就去医院做了检查,这一次他在我的身体里什么都没有留下,什么都没有。这也是当然的了,6个月来我们唯一一次的床笫之欢是在一个暴风雪的夜晚,那天他灌注了4次不同程度的肥料,他说去过的所有地方只有我的身体是他要寻找的那片沃土,因为我没有受到污染,没有受到污染的土壤才最适合让他的种子发芽成长,就像小犬;他说到小犬的时候是第3次的注射,后来又接着第4次,然而结束之后他显得非常沮丧,他说他失败了,再也种不出一颗像小犬一样会发芽的种子,但这不妨碍他和小犬都将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那天晚上他哭了,小犬也哭了,父子像是有了心电感应似的隔空将手伸向对方,就像农夫和他的花朵那样,再后来胜武就走了。直到现在和你说这些事情,我才想起他兴许是带着绝望走的;我只是他在寻找的温室,温室和我所认知的爱情不同,我爱他,也爱小犬,可悲的是他们也许并不爱我,你觉得呢?但是不论事实是什么,后来的时光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山洞是从最靠海的地方开始延伸到岛上,我先踏上的是洞口被雨季蹂躏了上亿年的泥泞,这里自然开不出花,但直觉告诉我只要进入山洞,就能挣脱每每必须惊醒的清晨,到达彼岸干燥温暖的土壤;将我梦中的无数个新鲜的、美好的世纪于此绽放。现在我怀着虔诚的信念进入正被暴雨捶打的山洞,那里会有什么?希望不是另一座山洞。”
——《仙人掌》

我的想法还是同刚才一样,佐藤昭俊在4岁到5岁的时候正式失去了他的父亲,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个年纪正是需要双亲关怀的时候,加上他又曾与亲生父亲有过接触,我想突变的关键应该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至于您说的他们爱不爱你,很抱歉我无法给您明确的回答,可是我能够感觉佐藤昭俊的父亲两次来到这里又离开,似乎是因为他有一些确实必要的使命,这个使命阻碍了他重返家庭,也阻碍了他向您表达爱慕的时机。后来的事情,关于佐藤昭俊失去父亲之后的情况,不介意的话请您接着说下去吧。

胜武离开之后的第一年我就发现,小犬对于文字上的天分几乎不需要人提点,他时常看着胜武留下来的那些文字,看着看着便会读出声音,当我问他这些纸上的内容写的是什么,他会说那是他和爸爸的秘密;对于我所教给他的日文他却是很少有耐心去真正学习,似乎觉得中文字才是他的母语,一直到上了小学他才开始认真地学习日本语,并且学习的进度飞快。虽然字迹没有他父亲的那么工整,甚至还有一些歪斜和扭曲;相较同龄人来说他切实已经掌握了用字上的技巧,念课文的时候还能够有高低起伏的音调,听起来都可以说是一种旋律;只是在语文上的突出并不能让他在学习之中获得快乐,过于钻研文字与书本导致他几乎没有朋友,当他拿着大学士的研讨报告想要与课堂上的老师进行讨论时,老师却认为他只是在恶作剧,以此为由将他赶出教室,那一次之后他再也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从此他在别的同学眼里也从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变成了没有父亲的傻子。我想我记得应该没有错,他身上的第一根刺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因为喜欢翻书写字,小犬的指腹总是沾染一些灰黑色的油墨,从指头到手掌侧,再到手臂延伸至手肘,每一次刷洗我都特别用力,可是到了隔天那些墨渍还会是印在上面。有回我看得特别仔细,那些墨水其实不是完全的黑色,能够被水冲涮掉的颗粒像是咖啡色的土壤似的,在刷洗之后的肌肤就成了墨绿色。那根刺在我替他擦拭身体时划到指腹,像被书页不经意地割了一下而已;当时我并没有在意,将他身体擦干之后才留意到那块突出来的、像疣一样的东西。大概就在这个位置,食指的最根部指节靠近手背的地方,你摸到了吗?那里应该是长条状的骨头,但是他的像疣般突起的刺,已经连着周围的皮肤冒出了头,那根刺不偏不倚就划在了我的指腹上。当然啊,现在已经看不见痕迹了。

在佐藤昭俊唯一公开亮相的那次我并没有看见他手上有你说的疣或是刺,这可能是因为他冷静又桀骜不驯的外表已经把我的注意力都吸引走了,尤其是他手拿工具进行犯罪模拟的样子,那张面对镜头时的微笑显示出自己对杀害大阪先生的过程是如此乐此不疲。身为他的母亲,您感到遗憾吗?毕竟您儿子潜在的暴力倾向在其成长过程中不可能没有显现出来,为何您没有及时预防悲剧的发生呢。

如果你有仔细听我刚才的叙述,就应该能听出来我只是胜武选择培育种子的温室,然而不论他的离开是源自对小犬或是对我的失望,又或许他是为了要去寻找另一个温室,小犬的成长自他开始发芽那天就已经注定好了,遗憾的是胜武以为他种下的是一颗独一无二的、稀有的品种,是的,小犬自然是独一无二的,只是他身上不断长出来的尖刺最后证实了他不会是一株好看的玫瑰或是蔷薇,而是只有在炙热土地上才能够开花的仙人掌。那些极度尖锐的刺随着他每一次情绪加温,一根一根从他皮肤里凸出,每当面对同学或是老师嘲笑时,他就会长出一根到两根的刺,那些刺会在碰到水时慢慢冒头,几秒钟内便扎破皮肤,鲜红色的血液沿着根部的毛细孔向外溢出,如果是在比较敏感的部位,流淌整天整夜都不会停;他像是已经麻木了般看起来没有一点疼痛,那些血液随着他的双手渗透在胜武留下来的书本还有写满中国字的纸上,随后更将我也刺得不轻;我不得不让他休学,凭他的天赋在家自读,用看护士的微薄薪资供应他所有想要接触的书籍;渐渐地他的皮肤没有再长出新刺,唯有对于胜武留下来的文字依旧爱不释手。一次洗完澡后我发现他的头皮乃至身上的皮肤已然接近干裂,我开始害怕他是否会死在没有一丝养分的凛冬,内心忍受对父爱的饥寒和世界予他的干涸凋谢在我这片已无任何滋润的温室之中。幸运的是之后有了转机,在小犬12岁时他遇见一个比他父亲更有爱也更有身份的人,他将所有对父亲的渴求转嫁到那名叫做大阪野纪的写作者身上,小犬说他在书里寻找到了自己存在的迹象,无时不幻想着在大阪先生的书中延续他命中注定孤独的时光。

您是说,开始时大阪野纪先生对于佐藤昭俊而言是延续自身寿命的良药,这听起来似乎更像是一种依赖和崇拜。我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在他遇见了大阪先生之后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酿成这起令整个文坛都震惊不已的残忍案件呢。

这些年来并不是所有事情我都能记得清清楚楚,依稀能够记得的是自从小犬身体干裂的肌肤开始褪皮,连同他原本凸出皮肤的芒刺也随之脱落;一根或两根就穿刺在同片皱褶明显的旧皮上头,随着他在家中移动的脚步散落得处处皆是。那些芒刺在我拾起的不经意间深扎入手掌或是指腹的薄肉;它们并不会重新从我的肌肤表层凸出,而是就这样蜇伏在我身体之中。起初它们冒出一颗颗凸起的、墨绿色的头,当我稍微用力都会感到疼痛,直到芒刺越陷越深,那些小犬承受过又解脱的裂痕和我彻底相融,如同小犬曾相连予我的脐带一般放肆吸吮着我的血肉。我能感受到密密麻麻从小犬身体长出来的刺,每分每秒都在我的体内焕然新生。我所有的脏器像是被取了出来,每一件都泡在一个巨大的蚂蚁窝里头,那些被小犬抛弃的尖刺沿着我的指腹血管漫延到手臂、上升到锁骨,最后长出数丛苗根紧紧抓住我的心脏;但它日益微弱的跳动却已无力挣脱这种窘迫。当小犬全身的刺都褪去干净那天,肌肤也回到刚出生似的红艳,连头发都脱落得一根不剩;那时我想着他是否将如胜武所预言,在脱胎换骨之后成为一个真正厉害的人,而不只是一株毫不起眼的带刺植物,令周围的人生厌;即使所有剥落下来的刺都由我来吸收,我依然把对胜武的仰仗和依赖转嫁到他身上,并且在每一次的暴雪黑夜中向天祈求,小犬将是胜武在世界上播下的唯一一颗完美种子,这种完美将会超越他父亲,令胜武嫉妒不已;最终归国享受温室里的荣耀并且永远不再出走。这一切都是在小犬生日那天的下午开始:当时这本书就躺在旧书店门口的货架上,一株墨绿色的仙人掌非常醒目地伫立书皮中央,背景是黑色和银色交错的星空还有夜幕下的金色沙漠,那是小犬难得的一次向我索取,他说妈妈,我要买这本《仙人掌》。

“在来到岛上的第一千零一个晚上,我终于将含在体内的第一颗种子种下;这里的气候很适合培养出各种不同季节的花,或是说这里是没有季节的,洞外的阳光会在暴风雪中晒得更强,强到落了一半的雪就会在半空里融化。我铲下洞外的一块土壤撒在我播下的地方,将最顶层的土反复拍打到它足够坚硬,如此一来种子破土时的力量便能发挥到最大,这种力量值得我耗罄两万年的余生,直至在此亲眼见证。”
——《仙人掌》

《仙人掌》这本书是大阪先生唯一发表过的长篇作品,虽然他曾经也出过几部散文集,但那些散文集几乎乏人问津。这部作品总共分成12次发行,内容围绕着他在一座岛屿上的经历,甚至在他死亡后的这三年,出版社仍然收到他的电子稿件,一直到全书完结;可以说《仙人掌》的问世完全是跨越了大阪先生的生与死,甚至还有人说书中写的全是他个人真实的经历,在您看来,将佐藤昭俊彻底改变的原因和书中的内容有没有关系呢?

我对书籍并不像他们一样有着狂热的兴趣,甚至在此之前都不知道大阪野纪先生对国家而言曾是那么重要的人物,我知道的只是那本书在日后成为小犬非常重要的信念,也就是说你问的这个问题,在我看来是肯定的。和他平日的习惯不同,小犬阅读《仙人掌》的速度非常缓慢,虽然他几乎每分每秒都捧着那本书在看,然而几天过去了书签都还是放在前几页。他躬着身坐在榻榻米看书的背影,几乎和胜武当年一笔一划将字刻在纸上的样子如出一辙,相同的包括窗外阳光照在身侧的弧度,甚至是影子傍晚被拉长到立灯边缘的距离都像是被精准地计算。当时我相信他是被早已离开的、生死不明的胜武所附了魂,在褪去身上所有的刺之后,他切切实实即将要变成和他父亲一样的人。也不记得是多久,也许过了七个月,九个月或者一年,他终于看完第一本《仙人掌》,后来他又买回来第二本,第三本,在这期间他身上的刺都没有再长出来,但是当鲜红的肤色逐渐恢复正常之后他的个性却比从前更加木讷了:平常会对我说的话只有水跟饿,不论是我正要出门上班或是深夜回家几乎没再看过他合眼,我甚至能从他盯着我讨要一杯水时呆滞的瞳孔里,看到那些文字就刻在他黑色的眼球上面,那些粗黑细小的文字和我身体中还在不断生长的芒刺一样密密麻麻、盘根错节。直到有一次我发现,原来小犬并不是阅读得慢,而是他在阅读的过程中已然入睡;奇怪的是他是睁着眼睡的,并且同样将眼球顺著书中文字的方向在流转,观察久了还能看出他是在几句话之间反复地看;若不是那天他身体突然发出的振动和脸上极度惊恐的表情,到现在我可能都认为小犬几乎是不需要睡眠的。那一次他的反应将我吓得不清,拿过他抓在手里的书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先是愣了几秒钟,接着只是小声回答我一句,妈妈,我只是在做梦而已。

您的意思是说,佐藤昭俊他是一边做梦,一边看《仙人掌》吗?在人类的睡眠当中瞳孔的转动是正常的,而睁着眼睛睡觉的人自然也有,您是如何确认佐藤昭俊究竟是在阅读还是在睡觉呢?我是说,除了他说的做梦之外,当我们沉浸在书本里的内容时确实会对现实产生抽离感,甚至对周围发生的事失去了感知,我想您指的大概正是这样的状态。

小犬确实是逐条逐句地看着书中的内容,但同时他也确实是在沉睡,甚至当他的年纪再更长一些,到了十五、十六岁左右,我已记不得这是他买下的第几部《仙人掌》了,那是他第一次梦游,或者说是我所注意到的第一次:他在雪中走出家门,当我找到他时已经在厚积的雪地中挖出了一个小洞,并且将半个身子窝进洞里,靠近时能听到他微弱的鼾声;自此之后他每周都会梦游一到两次,有时候出门,有时候只是待在家里。若是在家中就是去厕所洗个手,或是做出一种向上要扛起重物又扛不起来的动作;也有过突然跑到书桌下双手抱头,明显在躲藏一些我看不见的东西的时候,当我唤醒他时又走回原来的位子继续翻看手中的书,对他而言刚才的事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还是已经发生完了呢?即便我的身体里有着从他皮肤中掉下来的刺,也依旧不能理解他的种种,犹如在他父亲离开这里十年有余之后,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出走。小犬像是从两个世界相互来回,而那些行为举止也同时穿梭于他身处在的两个时空当中。我知道此时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可能怀疑我正在替他犯下的杀人罪名寻找开脱,等我说到后面你便会明白,这一段梦游的经历大约只持续了两年左右,一直到他开始全新的一部《仙人掌》时,也就是他开始和大阪先生取得实际上的联络之后,他的性情变得不再阴沉,甚至要说变得开朗也不为过,就像他从来都是正常的孩子那样;以至于那天他突然合上书本对我说妈妈,我想要成为大阪先生埋在山洞里的花朵时,我也并没有反对。你说如果那个时候,哪怕我多说一句、只要多说一句能够挽留住他,留下他在这个世界与我厮守的话该有多好,也许你们那位受人尊敬的大阪野纪先生,还能够继续着他的生活。

“我凭借四根手指之力爬到山洞最上层,于那唯一的种子上方凿出一个在破土时就能晒到阳光的小洞,至于岛上其它香艳的花朵,我并无意去碰,它们的成长与我无关,即便它们夜夜高声吟唱,对我百般诱惑,或是在狂风中仍然轻摆身姿的体态再婀娜,都不曾在一万六千年间使我动摇半点。我不愿意说希望它不会让我等太久,但我还是会这么说,至少在我醒来之前,我希望它不会让我等得太久。”
——《仙人掌》

佐藤昭俊说他想要成为大阪先生埋在山洞里的花朵,能明白这全然是出自于一个忠实读者对于书中内容的沉溺与厚爱,那么后来事情的发展又是如何?大阪先生深居简出,就连与他签约的编集者都只和他见过一次面,只能说佐藤昭俊非常幸运,期间他是否向您提及过他们联系的细节,包括可能引起他行凶的动机?哪怕是一点点蛛丝马迹,还有些什么是令您印象深刻的呢?

我唯一见过他们在邮件上的交流,是因为那天和以往不同,他在写信时看起来非常生气,气到他忘了把电脑屏幕关上就出门了;看起来两个人当时正在讨论书本里的内容,因为小犬在未寄出的信中反复提到几次‘仙人掌怎么‘不许你这么做,’‘原来你早就想好了,’等句子,当时那张书签被他夹在第九本《仙人掌》最后一页中,我想应该是小犬对结尾不甚满意下的反应。当时我关上电脑在他脚跟后一起出了门。深夜下班时小犬如往常一样坐在电脑前,神情专注仿佛什么事情没有发生。隔天开始他主动和我聊到童年时对于刺的记忆,我说那些刺现在许多都积累在我的身体里,原本细尖的刺已经长成一条一条粗根,将我每一块脏器都咬得紧紧,下至脚底,上至头皮,似乎还能和他的情绪做感应:在他每一次回应我时放松咬劲,又在每一次他孤僻自闭时再度收紧。我将胜武的那句话告诉他,不论有没有父亲的陪伴,他都会成为很厉害的人,你知道吗?直到现在我对这件事的答案都是肯定的。当时小犬问我,即使他浑身长满了刺,我是不是仍会在山洞里陪伴他到最后一刻?这是当然的了。他说大阪先生并不是那么想的,他甚至想要离开山洞到岛屿上寻找比他更惊艳的花朵;我抱紧他,我不了解山洞,但这并不妨碍小犬会成为、或是早已成为那朵全世界最惊艳的花朵。不瞒你说,当我看见他后腿再度长出来的刺时,我的心又被咬紧了一下。虽然《仙人掌》曾经将他身上的芒刺剥落,但现在大阪先生又将刺重新种回了他的身上;不论那些刺的成因是什么,都不能阻止小犬有获得快乐的自由。这次小犬身上的刺生长得比童年时更甚,他的眼皮几乎被扎满,连键盘也被敲得坑坑洞洞。

佐藤小姐,听到这里我想我们已经接近了事情的真相:据我所知,在第9部《仙人掌》结尾的时候,大阪先生透露出在山洞里他种下的种子开出来的并不是独一无二的花朵,只是一株仙人掌;他打算离开那个山洞在岛屿上用几万年的生命继续寻找他下一颗种子。很明显这是佐藤昭俊所不能接受的,于是那天他去找了他,而在第10部《仙人掌》的中间章节,大阪先生明显改变了他在第9部要离开山洞的计划,难道这也是受了佐藤昭俊的影响?

后来小犬比以往更沉浸于电脑中,埋首时他仿佛又进入了另一个时空,和当年相比,那个他游离出的地方似乎也离我更近,就连在睡梦中我还能感受到身体中同时在发酵的养分;那些养分同时赋予我将小犬变得更完美的能力,也说明有些事我必须要和他一起完成。和胜武第二次离开的转变一样,在敲打键盘的过程中我能感受到他正在逼迫自己长大,这一次的长大不是发芽或破土,而是真正的结果,真正地将他童年的梦境发扬光大。他说仙人掌会在它最顶尖的地方开出一朵深紫色的花,颜色比岛上任何一朵都还要娇艳芳香。而这片山洞会在岛屿之中再形成一座岛屿,上面只会有仙人掌以及它们开出的花。这些仙人掌将再用下一个万年的时间蔓延至原本岛屿的地方,占据仅有原本的花儿能享受到的雪雨和阳光。当他皮肤长出第一小颗花苞时他兴奋了好久;这颗小花苞就嵌在他的耳尖,下身牢牢吸附在弯曲的耳骨上,一开始只是像颗青春痘一样红紫红紫的,他不痛也不痒,后来有越来越多的花苞形成,有的在他的指甲尖,有的在他的锁骨处,有的从手肘边冒出来。他行事越来越小心翼翼,生怕一举一动间影响到这些花苞的生长。在《仙人掌》第12部大结局问世的那天,第一朵花苞开始绽放,他终于是成为了很厉害的人,这种厉害如我所想,超越了他的父亲胜武所能为世界带来的震憾;这时我身体里早已盘根错节的根茎与芒刺也开始消融,我能感受到它们渐渐恢复成一开始扎入体内的大小,接着一根、一根从毛孔里渗出来,在渗出毛孔的同时变得软嫩且不再扎人,掉到地上之后便立刻消失不见。我知道这间房子不再是那个被胜武嫌弃的山洞,更不是被丢掉不要的、破败不堪的无用温室;这里将有小犬这颗种子所开出的各种仙人掌花朵,如同《仙人掌》的最后、如同小犬所说,是的,你不用感到疑惑,《仙人掌》便是以小犬为主轴,并且在第10部之后全是由小犬来创作。结尾的男主人翁不仅在山洞里停留了上万年之久,仙人掌的果实和汁液也为他体内带来更强的能量,他和他的第一株仙人掌占据了整座岛屿,是一座再也不会沉没于海洋的岛屿,这里比他第一次梦见时更鲜艳欲滴,也比他第一次上岛时的气候丰富,所有的仙人掌都能在雪冬中绽放它们身上的花朵,在暖阳下的厚土孕育它们下一代的种子。

“在耗时八十天的路程我又来到山洞口,意料之外这里空气并不如深洞里纯真干净,即使在梦里看来整座岛屿是那么完美地伫在海上,可是近乎刺眼的、焦灼的土地却让踏出时的步子烫得不轻,我需要返回,将我今生万年唯一育化破土的那颗种子取代这岛上所有虚伪的华丽假面才行。”
——《仙人掌》

您是指在《仙人掌》第10部之后,全是由佐藤来代笔吗?难道佐藤昭俊出门的那天正是大阪野纪的死期?您刚才说那天是跟在他身后出门的吗?在大阪野纪的居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请您全都向我说出来吧。

其实我都不需要刻意隐藏自己,小犬从来不曾留意周围的事情。那天他去到的小屋甚至没有院落,还几乎被四周的大树包裹,非常偏僻。在他用力敲打已经锈了的铁门板时,有个男人的声音、很熟悉的男人声音在半分钟之后把门打开。房子很狭长,阳光被外面的大树挡着,阴暗得很。我跟着半掩的门进入时首先看到小犬正面向门口怒骂着,他举起屋里唯一的一台旧电脑砸到地上,而那个男人回骂他的字眼粗鄙到我在这个世上甚至没有听过。他转……他转过身要把外面的门关上的时候,我才又一次见到抛下我们二十多年的那个人:除了头发白了点,少了点,嘴角下垂了点,其它的地方几乎没有变过。他看到我时喊了我,喊的是什么我也不记得了,或是说我很早前就不记得了,他究竟以前都是怎么唤我的呢?一道血注在他开口的同时从侧颈涌出来,咕噜咕噜的,他发出了不可名状的声音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那些血很快覆盖住他的肩膀、胸膛,还有他当初用来写字的右手。我没有回应他,已经太多年我没有喊过他的名字,你说,我该怎么叫他呢?他流了很多血,但是他还活着,我的耳朵除了听到他的咕噜咕噜,还听到小犬问他凭什么不要仙人掌,问他凭什么用了上千年的时间等到他破土了,他还是要走。小犬的话惊醒了我,是呀,他为什么要走?他凭什么要走呢?再后来的事,大概就这样了吧,回过神时他的身上又多了好几个孔,那些红色的液体哗哗哗都从洞里流出来,和小犬毛孔间那些芒刺穿出来的血一样的深红。我握着原本在小犬手中的刀,从我们的虎口滴落到地上的血和他的相融在一起,原来他并不像他所说的那么特别,甚至他流出来的血和我们的也没有不同。你能不能告诉我,难道真的如小犬所说,因为我是他不要的山洞,因为小犬是他种坏了的仙人掌吗?现在说什么又有什么用呢?小犬身上的花绽放出第一朵时,我对他的责任就已经圆满了,他终于成为了很厉害的人,也许在第一次看见《仙人掌》时他就已经知道了;当年小犬选择尊重他的‘主人’,如同我尊重将这颗种子种进我身体里的‘农夫’一样,只是我们的包容和等待,并不能让他再一次回心转意到我们身边,就连他来到日本成为大阪野纪之后都没有想过要再来看我们一眼,对他来说,我们只是他灌溉出来的失败品而已;但我们同时也是他曾经想要耗罄余生来珍视,来守护的东西不是吗?你想做什么你就做吧,我就在这里哪里都不会走,因为我的小犬已经写出对他而言最完美的结局,那么何必在乎之前9部的《仙人掌》写的内容是什么。抽屉里都是胜武......都是你们尊敬的、伟大的大阪野纪先生留下来的东西,加上小犬当天带回来的一沓日文手稿,现在它们都归你了,至少《仙人掌》的结局,是永远都不会被改变的,不论人们再花多少个千年、万年、甚至是亿年,原有那片在海面上载浮载沉的岛屿,都已经被更高贵、更蓬勃细致、且光芒万丈的仙人掌花团所重启。

“连日来我都从同一个梦中惊醒,那团纷艳四溢的花园我似乎永远也走不进去,无论怎么试它都在那里:没有一丝荆棘地座落在大海正中央,面向南方的土地伸出性感婀娜的枝芽示意我靠近;每当我就要一触可及,那些花儿直至一整座绚烂缤纷的岛屿就往大海里沉了下去。”

手写于1990.6月,大阪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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