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悔了行吗？”小人鱼痛苦地想着，她站在波涛汹涌的甲板上，看着暗沉沉的天边已经被晨光撕开了一道口子。她知道，等到太阳升起时，按照海巫女的说法，自己将会化作海上的泡沫飞走。真是恋爱脑害死人鱼，她不禁想到，变成泡沫飞走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啊？那种感觉八成是好不到哪去。
“不要啊……” 她想到自己在空中漂浮的场景，顿时打了冷颤。此刻，她怀念自己在海底的那座小花园，那些矢车菊啊珍珠啊玛瑙什么的，曾经习以为常的小玩意现在却因为过分想念的缘故，在她心里面变成了爱得不得了的过往。她也好想念那些跟在自己屁股后面游啊游的小鱼小虾，像跟屁虫似的。整个海洋里的一切生物都爱她，可是为什么她要跑来爱一个陆地上的王子？
“爱人总是好的，可是要爱该爱的人。”她一边掐着手心一边胡思乱想，越想越崩溃，她心里埋怨王子是个有眼无珠的混蛋，连自己的救命恩人都认不出，她又开始觉得王子是个空有皮囊的绣花枕头，除了用俊朗的外表欺骗无知少女之外没有一丁点好处……
鱼尾化作的脚尖时时刻刻有种灼伤般的疼痛，她害怕地想要尖叫却早已被夺走了声音。她觉得自己孤立无援，再也无法平静，于是她在心里哀求，“亲爱的上帝！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再也不会爱上渣男——求你了！”
白京泽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他倚在天台的围栏上，回头看了一眼任喻，一头卷毛乱蓬蓬的如同鸟窝。他看上去就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少年一样白净纤细，脸上还有一点洗不干净的青春痘，呆里呆气地戴着黑框眼睛，目光却带着一丝狡黠。
“讲故事总是好的”，任喻评论道，“但是毁经典我可要揍你了！” 她躺在屋顶花园的草坪里，眯着眼看着湛蓝的天空，慵懒地说道。
“经典就是用来给人毁的，何况我说的又错在哪儿啦？” 白京泽反驳，“如果你是小美人鱼，临到最后快要变成泡沫了，难道心里就一点都不害怕吗？她又不知道自己后来会得到灵魂进入天堂！稍微共情一下好吗？”
任喻摇头，“假如你能共情到小美人鱼，就知道是什么让她无所畏惧了，她才不会后悔。”
“童话脑……非常典型的童话脑，属于无可救药的那一类了。”白京泽靠着栏杆，百无聊赖地继续胡说八道，“首先恐惧是人类面临危险时的本能反应，这玩意儿谁能控制得了？再说那个王子也确实没什么魅力，原著里他除了开了个party然后落水被救之外还做什么好事啦？没有吧？”
任喻语塞，干脆不做反驳，她轻描淡写地哼了一声，继续舒服地眯上眼睛，任由阳光炙烤着她小麦色的皮肤。杀时间会让人从内而外地感受到一种自由，你什么也不做，只是让时间和阳光在你的皮肤上一起流淌过去，两者组合起来就好像香草开心果混合口味的冰淇淋，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这更甜美的东西了，尤其是对于高中生来说。
任喻可以享受这种自由，是因为她成绩优异品德良好，作为这所高中最聪明的小孩，她有大把时间可以用来理直气壮地杀。白京泽嘛，反正他没什么存在感又擅长糊弄，只要把高考和前程抛诸脑后，人世间还有什么能够掣肘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任喻和白京泽在学校里鲜有交集，实验中学一共二十个班级，他们一个在一班，一个在二十班，长长的一条过道极大地降低了发展友谊的概率。相遇是一个偶然，地点是学校的屋顶花园。这座屋顶花园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修建的，入口大门紧挨着校长办公室却常年上锁，但是如果从地下停车场的楼梯直接攀爬至六层，便可直达花园正中心的小门。也不知道是管理人员疏忽还是这所高中人人都缺乏闲情逸致，居然从没有人发现这件事。花园缺乏打理，所以一切植物都自顾自地野蛮疯长，一丛一丛的三角梅张牙舞爪地开的烂漫，蔷薇的枝枝蔓蔓几乎要盖过屋顶的青瓦石，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小草也独自盛放着，就像一个微观的小星球。
两人第一次来这里时，均发出感慨，“好一个秘密基地！”
直到有一天两人遇上彼此，才发现这秘密基地原来并不是自己独享。白京泽还记得自己对任喻说得第一句话，“好无聊啊，你想听个故事吗？”
他那会儿也是一时紧张，虽然平时滑头惯了，但他其实并不经常和女孩说话，所以他信马由缰地胡说八道，东拼西凑地讲了一个关于红拂夜奔的故事，其中几处情节记错，也被他一通糊弄圆了过去。任喻也被逗笑了，不知道是笑故事还是笑他，嘴角的小梨涡瞬间旋开，简直就像一瓶大白梨汽水，甜到了他心坎里去。
他不禁在想，红拂女在世，八成也是会这样又乖又甜的装相。
“你可真喜欢胡扯。”她如是评论说。
从那之后，白京泽开始穷尽所有的智慧来编造各种各样的故事。编的多了，他甚至开始思考，干脆以后当个作家算了。但是这件事想想也就算了，毕竟他又很懒，也不想过一般作家那种穷困潦倒、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
“然后呢？你这回打算怎么把故事圆过去？”任喻问道，“就算小美人鱼后悔了，害怕了，那又怎么样呢？故事发展到这里，木已成舟。再说最后故事的结局不也是好的吗？”
“后面的情节是要怎么发展呢……” 白京泽也想不出来了，学校铃声响起，自习课结束了，紧接着整个校园就像被谁突然转大了音量键一般喧闹了起来。夕阳的余晖落在天边，他连忙转移话题，“你看这晚霞多美。”
任喻也眯起眼睛看向远方，夕阳之下，远处的大海波光粼粼，就好像小人鱼的尾巴一样。手机震动了一下，她看了一眼，嘴角紧接着便上扬了起来，她带着笑意从草地上爬起来，“走了，约会去了噢。”
白京泽站在天台上，看着任喻的背影和下课的人流汇到了一起，她的高马尾一跳一跳的，步伐轻盈地走出了校门。他小声地感慨，“无语，恋爱脑中的恋爱脑。”接着，揉了揉乱蓬蓬的头发，躺在了任喻离开前躺着的位置，任由斑驳的树影覆盖住自己，等待夕阳最后一丝余晖落尽。
“妈的，烦死了！”佯装平静地躺了不到一分钟，他想到任喻又要去和那个不具名的所谓男朋友约会，骂骂咧咧地翻了个身。
任喻的口中所说的男朋友在海洋研究所工作，海归，年轻有为。种种属性意味着他的确是个正经的成年人，但一个成年人要跑来占未成年的便宜，这一点让白京泽觉得很荒谬。
“不要拿社会阅历欺骗小女孩啊大叔”，这是在他心里不停循环的一句话。
可是说到底对方也不过是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年轻人，只是徒长了他们几岁。照片里的样子看上去也没有很聪明，但是又英俊又温和，好像一条忠厚的拉布拉多犬。
据任喻的描述，拉布拉多只是兼职做了海洋世界的周末讲解，迷人之处在于，他总是用温柔的表情给每一个参观的小孩讲述一些海洋的故事，比如加勒比的海水是像猫眼石一样的绿色，鲸歌的旋律有多么动听，巴哈马的小岛上至今仍有海盗的藏宝地未被发掘…然后闲逛着杀时间的任喻就彻底被迷住了，她一个月内至少去了五次海洋世界，回回都在那条可怜的老白鲸前逡巡，然后终于如愿以偿地吸引了拉布拉多的注意…
所以说，她的甜和乖全部都是装相，背地里其实是条下手稳准狠的小野狼，他老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他不高兴的地方在于，海盗故事他也很会讲，怎么也没见任喻那么喜欢听。
天黑了下去，铃声大作，晚自习又开始了。白京泽随着铃声磨蹭着往教室的方向走去，任喻可以逃课去约会然后老师还以为她只是躲去了哪个清净地方读书，但他的成绩还不配胡作非为。
人鱼公主真的后悔了吗，然后呢？谁能救她呢？他心里还在琢磨着这件事情，讲故事要有始有终，对于这点他始终怀有极高的道德感。从后门悄悄回到了座位，才一会儿不在，桌面上的空白试卷就摞成了一座小山。虽然他消失了一段时间，但也没人发现，他从来都是靠尽可能地降低存在感来隐身。
“如果天永远都不会亮不就好了？去他妈的世界，去他妈的光明。”白鲸王子怒目直视着海巫女，他说，“你想要什么代价都拿去吧，我只希望她不要变成泡沫。”
海巫女发出一阵怪笑，“你有什么可以给我拿啊？人鱼公主有曼妙的舞姿和动人的歌声，你呢？凭你这个傻大个子？你也配来谈条件？我呸。”
“你…”白鲸王子语塞，“那你想要我怎么样啊？”
“我什么也不要，我也不要帮你！”海巫女一边冷笑一边搅拌着一缸子魔药，“呸，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也不照照镜子，笑死人了哦…”
白鲸王子气急，扑上去就要和海巫女拼命，可是海巫女左劈右挡，衰老残破的身躯却异常敏捷，白鲸王子败下阵来，脑袋还被海巫女拿汤勺敲得生痛。“别敲了…呜呜呜我认输了。”一阵剧痛，让他忍不住叫了起来。
“啊”，他被疼痛惊醒，班主任并不慈祥的一张圆脸映入眼帘，除此之外他看到桌子上还七零八落地躺着几根粉笔的尸体，这很可能就是白鲸王子和海巫女谈判破裂的原因。
“出来！”
白京泽心道不好，只好跟着班主任走出了教室，“对不起老师，我不该上课睡觉。”
他决定先下手为强，乖乖道歉，“昨晚的物理卷子太难了，一直做到半夜，今天实在太困了…”
他一直以来努力维持的人设大体是“老实温吞但脑筋不是很灵光”，所以老师们对他的期望不大，要求也不高，必要时还很容易得到老师们的同情。但此刻班主任脸上却没有一丝动容。他只好尴尬地挠了挠一头乱发来掩饰慌乱，明明班主任最容易心软的，这是什么情况？
“你和一班的任喻熟悉吗？”班主任冷着脸问道，“有人看到你和她在一起，你们都做什么了？”
“哈？”他小心地措辞，“我认识她，请教过她一些问题。”
班主任不置可否，他也绷着脸老实巴交地站着，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半晌，班主任松了一口气，接着脸色便松弛了起来，她若有所思道，“回去吧，我就说不会嘛。”
他小心地问，“请问老师，是什么情况？我做错什么了吗？”
“你问那么多干嘛？”班主任皱眉，想了想，“算了，也没什么，任喻的家长发现她存在一点早恋的情况，找到学校来，想要找出她早恋的对象是谁。一班班主任听说你们经常在一起聊天，所以我就来了解一下情况。但坦白说，老师并没有怀疑你有这个倾向，所以你也不要多想，回去好好学习去吧…”
“原来如此，”白京泽心道不妙，他继续装傻卖乖，“不过任喻同学不是年级第一吗？怎么可能会早恋呢？是不是家长误会了啊…”
“反正和咱们班也没关系，走吧。”班主任摆了摆手，雷厉风行地抱着一摞卷子准备离开。
他磨蹭着，还在想着任喻家长到底是怎么发现的，以他对她的了解来说，此人装傻卖乖的功底远在自己之上，称得上是心思缜密，狡兔三窟。就在刚才，在被班主任拎出去前十分钟，他还收到了她一条短信，上书八个大字，“撇清关系，抵死不认。”他原本觉得莫名其妙，此时想来，原来是她早就预判到了老师们的预判。
“对不起老师，我撒谎了。”白京泽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回头，没头没脑地对班主任说了一句。
“什么？”班主任止住了脚步。
时空好像变慢了起来，“你还有机会后悔”，脑子里有这样的声音在对他说。
他闻到空气里有种潮湿的味道，此刻的他觉得自己就好像变成了那条站在甲板上的小人鱼，紧张是有的，害怕也是有的，但是后悔吗？白京泽心里盘算着，“第一步可能是拷问，然后是请家长、禁足，最后是本人精心树立的人设崩塌，但是，哎……”
后悔个屁。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老师我撒谎了，我恋爱了，是和任喻。”
小美人鱼还在甲板上默默祈祷，天色越来越亮，她感到自己变得轻盈了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海面潮湿的气息，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心想。她看着远方的天空，那里有几只海鸥在快乐地盘旋着，“其实做一颗泡沫未必不好，我又没有做过泡沫，也许我也能飞到很高的地方，也许从那里看向大海，大海会更美丽也说不准…”
她还在构思着诸多也许的时候，一阵巨浪掀起，庞然大物在海面下张开了巨口，把她和整艘船吞进了腹中。她听到人们的尖叫声在耳边炸开，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便滑落到了一个温暖湿润的地方。这里的气味实在不好闻，但是黑暗和温暖让她感到了一丝安全。
“这是哪位啊？”她心想，“为什么要吃我？”
“不要怕，我没有要吃你，”对方好像猜中了她的心声，温文尔雅地回答，“我只是想保护你。”
“为什么吃了我反而是在我保护我呀？”小人鱼不解，“这又是什么道理？”
“你呆在我的肚皮里，就再也见不到太阳啦。女巫说太阳升起的那一刻你就会变成泡沫消失，虽然她揍了我一顿，但还是被我抓住了这个漏洞…”小美人鱼听到对方用得意地语气说，“如你所见，我的肚皮里可没有太阳，你再也不会变成泡沫啦！”
“所以你这是什么鬼逻辑？”任喻被气笑了，她双手交叉，咄咄逼人地发问，“我不是告诉你撇清关系吗？”
白京泽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些天他确实也不好过，因为他像个狼人一样自爆了，结果也没有救到队友，这种愚蠢的行径让他想起来就羞愤地捶胸顿足。
的确如他所料，那一天老师们当场组成了一个审讯班子，一点一点地试图套出两人交往甚密的细节。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发生了这种事情，对两个班主任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打击。家长们也不依不饶，尤其是任喻的爸爸，那个护犊子的中年男人，在办公室里摩拳擦掌地绕来绕去，搞出了一种武力威慑的氛围。他大气也不敢喘地靠着墙角站着，好像一个误入歧途的少年劳改犯。而这边他自己的父母却一脸不可置信，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任喻，紧接着就坐在沙发上陷入了深深地沉思…
在场唯一表现出了冷静的一面的人是任喻，她双手环胸，几次想要插嘴反驳，但是却没有人相信她的话。由于绯闻双方中的一方已经承认了，另一方的否认就变得好像是徒劳的抵赖。最后连班主任也好言相劝，“其实恋爱也没什么，现在学校也没有说要处分你们，老师们也只是想了解一下情况。”
她爸爸霍然站起，“没什么？！谈恋爱没什么？！高中生！谈恋爱！”
“爸，你坐下！”
没想到那个看上去很凶的中年男人闻言真的听话地乖乖坐好，像个大娃娃一样一边搓着手，一边愤愤地上下打量着白京泽。
没人喜欢自己的女儿和自己这样的人早恋，白京泽如是想，接着羞愧地低下了头。头低到一半他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其实也不真的是任喻的恋爱对象，忍不住尴尬地笑出了声。
正当所有人的目光将要因为这个不合时宜的笑声集中到他身上时，任喻突然冷静地开口，“王老师，李老师，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对，我确实违反了校规校纪……”老师刚想开口，她继续说道，“可是我不认为我错在早恋，我错在不应该撒谎，也不应该辜负老师们的信任。”
两个老师被她搞得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连连摆手，左右相觑，真诚地希望对方能替自己说点什么。
她又转向了自己的爸爸，“爸爸，上次你问我，我该告诉你的，如果我和你说实话，你也不会这样着急了。”男人露出有些羞惭的表情，“爸爸可能也是反应过激了，你从小也没有让我操过心…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她打断了爸爸的话，“我知道的爸爸，你放心。”
最后她看向了白京泽的父母，刚想要开口，白京泽看到自己妈妈的表情有些慌乱，“真是不好意思，京泽这个孩子没什么出息，给你添麻烦了……”
白京泽：？？？
最后，任喻面向大家，“虽然我们年纪还小，但是我和他也是真心喜欢对方的，我们拿彼此当作最好的朋友…我可以保证不会耽误学习，也不会做出逾矩的事情，希望老师们能再给我们一次机会…我们再也不会欺骗大家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拉过白京泽，白京泽毫无防备地被按着头也跟着给大伙鞠了一躬。
真是齐活了，拜天地，拜高堂，拜师长…这算是哪门子的事儿啊？他一边鞠躬一边还在胡思乱想着。
老师们慌乱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由王老师站出来总结了一番，大意就是早恋这种行为，学校当然是不鼓励不支持，但是也没有什么立场来强行阻挠，总而言之，学习才是重中之重。接着李老师又补充了两点，尤其是表达了一番对白京泽学习的敦促，并且隐晦地暗示如果任喻能大发慈悲地帮帮白京泽的学习那可就再好也没有了。
白京泽也被父母领回了家，说是要好好教育一下他，但其实大家都被任喻那一番话说得觉得自己好没意思。谁想当那种迂腐又不近人情的家长？
“那个小孩真的很漂亮。”回家的路上，白京泽妈妈开口评论道，“学习又好。”接着上下打量了一番白京泽，叹了一口气以示不解。白京泽一边假装愣神，一边聚精会神地听着父母的议论——“听李老师说她妈妈很早就过世了，那会儿她才十岁不到，一个人照顾自己和爸爸。”
“难怪她爸爸今天看起来那么生气啊。”
“能有这样的女儿，不知道是从要哪一辈开始积德才行……”
两个人又回头偷看了一眼一脸痴呆状的白京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哎”的一声。
白京泽既没有遭遇毒打，也没有遭遇禁足，他把这个结果归因于自己老实憨厚的人设立得太稳当。但第二天任喻堂堂正正地把他从教室里叫了出去，这个过程中他也没有遭遇任何阻拦，只遭遇了一些前后左右羡慕的眼光，让向来没存在感的他有些无可适从，并且感到难以归因。
“我其实只是想，和校外人士恋爱，如果被老师们知道了，他们不得气疯了？所以…所以…”白京泽被任喻的眼神盯得有些难受，有些仓皇地解释。
任喻上下打量着他，好像在说，那和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我再怎么样也毕竟好些，大家都是同学，老师们顶多勒令我们分手嘛……咱们到时候顺水推舟，假装分手不就好了嘛？不然你那个拉布拉多被查出来了怎么办？你也知道，这是两个性质的事情。”
“那现在呢？”
“好吧…我承认是我犯蠢了，好在你力挽狂澜，说真的，早知道你那一通演讲能把大家唬得一愣一愣的，我也不至于自毁清白嘛。”白京泽揉了揉头发，发出了尴尬的笑声，“君子当舍己为人，我也不过是想学习一下先祖遗风…”
“你和你故事里的那条白鲸一样蠢。”任喻毫不留情地评论道。
“好啦好啦，”白京泽打着哈哈，“我如果有你一半聪明不就好了嘛？嗨，老师们总要问出点什么才罢休，你那招干脆承认真是不赖，搞得大家都措手不及。你看，这下没事了。”
两人突然沉默了起来，白京泽恨不得给自己掌嘴二十，自己到底是在说什么蠢话呢？
“然后呢？”任喻突然问道。
“什么？”
“小美人鱼的故事，然后呢？”
白京泽看着任喻被夕阳勾勒出的侧脸，心跳突然加速，他不敢再看，慌乱地错开视线，“还没编完。”
“那记得下次再讲给我听。”任喻留下这一句话，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屋顶花园。
白京泽一个人笼罩在夕阳里，我好蠢啊，他在心里痛骂自己。但具体蠢在哪里，他也没想明白。这让他绝望地感到愚蠢可能不仅仅是他的人设，而是他真实的自我。
小美人鱼静静地躺在鲸鱼的肚皮里，在她的要求下，其余闲杂人等连同王子一起被白鲸吐了出去。这一回，落水的王子就谁爱救谁来救好了。
小美人鱼发明了一套摩斯密码用来和白鲸沟通，可惜白鲸脑筋并不聪明，学了很久也只学了个皮毛。
“外面现在天气如何？”她敲击着白鲸的肚子，发出询问。
“远处有一群小鱼，太小了，不够肥美。”白鲸答非所问。
她从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认识过这样一只白鲸，他好大好傻，还要自称王子，摆出一个救世主的模样，然而却只能把自己丢到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过日子。
“这到底为什么？我们认识吗？我们很熟悉吗？”小美人鱼每天都要问一遍白鲸。白鲸也总是答非所问，有时候他会告诉小美人鱼他们正在经过传说中那遗失的亚特兰蒂斯，海底的建筑有多么的恢弘，那些大理石雕像沉睡在水底，就好像有不灭的灵魂一般。有时候他会给小美人鱼讲海面上的风景，阳光、渔船和礁石，还有自己吐气的时候喷出的彩虹。
“我好想出去啊。”终于有一天，小美人鱼实在不能够再忍受鲸鱼肚子里的生活，“如果见不到雨露和阳光，不能自由自在的在海里畅游，我还不如变成一只泡沫飞走呢！”
“不要抱怨啦，小人鱼。”白鲸王子温柔地说，“请少少地忍耐一下吧。”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小美人鱼开始日夜不停地重复着这一句话。“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好吧。”白鲸犹豫了很久，终于妥协。
一个月夜，小美人鱼终于重见天日，她坐在白鲸的后背，任由他带着自己漂浮在海面。
“我们要倒计时了吧，这是最后一夜了，天亮了我就要飞走了。”
白鲸闷闷地“嗯”了一声，他觉得自己很难过。天上只有零星几颗星星，海面上再也没有了王子气派的游轮和烟花的喧嚣，大海空无一物，好像连接着另一个世界。
“坦白来说，经历了上一次，我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小美人鱼絮絮叨叨地倾诉了一番，接着又是漫长的沉默。
“你还是不要告诉我吗？”小美人鱼问白鲸，“你到底是哪位呀？为什么你要跑来救我。”
白鲸沉默了好久，他说，“因为你是整个大洋里最可爱最迷人的小美人鱼，海里的一切生物都爱你。”
“没错，”小美人鱼点头，“大家也都这么说。”接着她继续怡然自得地观赏星星，“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看星星啦，”她一边看着，一边愉快地和白鲸分享着，“从海里看星星，你只能看到一点星星反射的光，但是只要浮到水面上，我就能认出哪里是射手座和北极星。这真美，可惜今晚之后我就不能再和你一起看星星了，亲爱的小白鲸。”
错过了机会的白鲸，只好把另一句话收回了心底，“所以，我也爱你啊…”白鲸默默地想。
白京泽不敢再去找任喻，他怕任喻还要再逼问他。坦白来说，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继续对待这段友谊。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寄居蟹，每次才刚刚伸出头来试探一下，接着就被假想中的危险吓得缩回壳里。
而且那个故事他编不下去了，什么白鲸王子，他到底从哪儿找来的这路蹩脚角色？于是他计划等任喻开始淡忘这个故事的时候再另起炉灶，讲个别的什么，什么都好。
到底什么时候任喻才能忘记这个故事？这一天他看着任喻走出了校门才松了一口气。他一个人像从前一样，先是钻进地下停车场，然后慢慢地往楼上走，一边走一边想着任喻不知道去做什么了。正想得入神，背后有人拍了他一下，他吃了一惊，回头发现是任喻。
“你躲我干嘛？”任喻问道，“看着我从校门口出去才跑上来，是吧？”
“说什么呢？没有的事儿，我想找你都来不及，干嘛要躲你？”白京泽拼死抵赖。
“油嘴滑舌，”任喻丢来一袋面包，“我去买这个了，你晚上又不吃东西，是要修仙吗？”
白京泽不客气地拆开，一边胡言乱语道，“没错，已经修到金丹期了，过几天就计划飞升。”
楼顶的花园还是老样子，草木在黑暗的掩护下尽情舒展，散发出迷人的气息，“植物在晚上的味道和白天总是不一样，”任喻伸了一个懒腰说，“还是晚上的植物更美丽一些，我们有多久没有一起在这里聊天了？”
“是啊，”白京泽若无其事地问，“不过，你今天怎么没去找你的拉布拉多？”
任喻转头看了他一眼，“早就分手了。”
白京泽心跳如鼓，“什么时候的事情啊？我怎么不知道？”
“早就。”
白京泽小心地试探，“你有没有被伤害到？”
“倒也还好。”
“那是因为什么啊？总得有原因吧？”
“你想听吗？”任喻反问。
“当然，只要不是那种很俗套的，比如说他跑出去相亲被你抓了个正着这一类。”白京泽开始有点得意忘形。
任喻面无表情地看着白京泽，她双手交叉，一副夜叉模样。
白京泽被她盯得有些慌了，“别生气嘛，你还记得小美人鱼的故事吗？要不，我再给你讲讲？”
“你不说小美人鱼，我还真忘了。”任喻淡定地说。
白京泽愣在原地，恨不得把舌头咬下来再踩上两脚，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每次慌乱中都要说这种烂话做这种蠢事。
任喻步步紧逼，而他则步步后退，“所以后来呢？你好像还没有讲到白鲸王子为什么要跑去哀求海巫女，他为什么要救小美人鱼呢？也许他只是一条乐于助人的鲸鱼？”
白京泽被她逼到了墙角，他逃无可逃，只能看着她的眼睛，一双好漂亮的眼睛，就像真正的星星一样。他不敢看，也不敢不看，这种无所适从的感觉让他很紧张，也许这才是他真正应该害怕的逼供。
“我承认，我当时想要趁人之危。”他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话，没头没尾的。
“嗯？”
“我想，那个时候，老师逼问我们是不是在一起，我想说是，我这是在趁人之危吧？我明知道你非常喜欢那个拉布拉多，但是无论是你来利用我摆脱老师的怀疑也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归我不想要像你说的那样撇清关系抵死不认。因为，因为……”
任喻不动声色地听着，他走近了一步，似乎是用力地鼓起了勇气，“你走进这个花园的那一天，我就在想，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女孩，又甜又乖。”
任喻没有说话，他继续说了下去，“白鲸就算很蠢，它可能也救不了小人鱼，小人鱼也许根本不需要它来救，但是它总是想要做点什么的，不然整个海洋都爱着的小人鱼就要离开海洋了。”
“离开海洋之前，也没有人知道有条白鲸好爱她。”
暮色四合，屋顶花园在夜色中好像漂浮了起来，太安静了，连周围的植物的呼吸声都显得有点嘈杂，更不要提他自己的心跳声有多喧嚣。
“现在她知道啦。”任喻轻轻地说，她伸手拥抱环住了白京泽，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声音闷闷地。他的下巴抵住了她的额头，植物的气息让他有些眩晕，“其实我都知道的，科大少年班给了你录取。”
“嗯，”任喻闷闷地说，“什么时候知道的？
“出结果的那一天，我也很为你开心的。”白京泽说，他试图开玩笑来活跃气氛，“之前我还总是害怕，万一你恋爱脑上头为了那个拉布拉多不肯去怎么办？这算是个很好的机会吧，其实我搞不好比你爸爸还要担心…”
“这个夏天之后，我就要走了。”任喻打断了他的话。
“嗯，别害怕。”白京泽安慰她。
“你也要加油哦。”任喻说，这是她走之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再见了小美人鱼。”白鲸王子默默地想，温煦的阳光轻柔的抚摸着他的头，他漂浮在水面，他吞吐着彩虹，可惜小美人鱼也看不到了。他的后背上已经没有了她的重量，他想，她现在应该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吧？她是天空的女儿了，虽然没有了布满矢车菊花瓣的小花园，但她可以翱翔在最高的天空，那里会透明的好像琉璃一样，那里会澄澈的好像湖水一样，在那里她还会看到自己吗？
“如果可以，我也想要到天空中去”，白鲸幻想着，“但是首先要度过一些漫长的岁月才行。”
它还记得和海巫女的谈话，最后，那个皱巴巴的老太婆在它的死缠烂打下终于认输了，“你看我虽然是长成了这个样子，但我的心肠也不算坏，小人鱼不会有事的啦。”然后它才知道，小人鱼是会接受考验，善良的她会变成天空的女儿。
小人鱼不会留下，但是他还是想要做点什么，于是他默默地策划了一起人鱼绑架案，然后陪她度过了最后一段时光。
夏天匆匆而过，任喻北上告别了这座城市，收到了任喻的离别信息，白京泽安慰自己说，通讯发达，大可不必搞得好像生离死别。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有些伤感，于是打算去看一眼任喻经常去看的那条白鲸。
虽然是周末，但海洋馆里没什么人，只有零星几个工作人员，也是他眼尖，他很快就在人群中看到了拉布拉多。他总是好奇拉布拉多的样子，第一次见到真人，他觉得拉布拉多好像也没有自己高，人看上去比起照片里要饱满的多，所以也没有那么英俊，他自顾自的比较了好半天，看上去就像是驻足在鲸鱼前思考着什么重大命题一样。
“要不要搭话？”他不停地犹豫着。
很快，拉布拉多发现了他，温文有礼地走了过来，“同学，是过来参观吗？”
白京泽连忙点头，拉布拉多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我叫任连，是这里的工作人员。你有什么关于白鲸的问题我都可以解答。”
白京泽很惊讶，他从没听任喻讲起过拉布拉多的姓名，“我叫白京泽，是任喻的同学。”他自我介绍道，“其实我看过你的照片，所以也算认识你。”
“是小喻的朋友啊。”拉布拉多笑着说，“那我们要好好聊聊。”他拍了拍白京泽的后背，“小朋友，我来请你喝汽水。”
白京泽不动声色地推开他的手，“不要那么亲热吧，也不要叫我小朋友，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你。”
任连很惊讶，他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若有所思，“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既然遇到了，我还是想要确认，你没有做伤害任喻的事情吧？”白京泽觉得自己这样很不酷也很中二病，但是他就是忍不住想要问。
“你是不是误会了些什么？我是任喻的表哥。”任连奇怪地摸了摸头，认真地说道，“虽然不知道小喻是怎么说的，但总感觉你好像误会成了别的什么关系。”
白京泽石化当场，一连串的猜测在他的脑海中炸开，他反应了半天，最后决定还是先一步道歉，“对不起表哥，我想这当中的确是有什么误会，不如我来请你喝汽水吧。”
……
白京泽听到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那个版本里，任喻的确是日日在老白鲸前逡巡。“她只是喜欢看那条白鲸，觉得它很可爱。”任连如是说，“她说那条白鲸和她喜欢的人一样可爱，我还以为她说的人是你。
“只不过后来我在她爸爸面前不小心说漏了嘴，给你们添了不少波折，这倒是我对不起你了。”
一瞬间，白京泽感到一切都变得逻辑清晰了起来。
一个虚构的王子，一场策划的风波，一切的目标似乎都指向了那只浑浑噩噩的傻白鲸。
他因为这个猜测感到欣喜又紧张，忍不住捏起了拳头，“谢谢哥哥，我得回去了。
“嗯？不要再转转了吗？”
“我没有时间了。”
他计算着时间，还有一整年，他还有机会。他手指飞快地给任喻发消息，“等我啊，我明年也会去那个学校，到时候我再给你讲小美人鱼故事的大结局。”
过了一会儿，她回了一个了然于心的表情，加上一句“好的。”
没错，她的甜和乖全部都是装相，背地里其实是条下手稳准狠的小野狼，他老早就看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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