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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儿死了。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很多人表示不能接受,毕竟他是那么的年轻,才刚刚六十岁。但这帮人里并不包括整天在街口游手好闲的中年:大林。几年前这人做过一家小报的记者,不到两年就被单位扫地出门,问其原因,大林满不在乎地说道:“破单位,求老子去,老子也不去了!真实?真实个屁!真实能报道,对!虚假则能赚得更多!老子有的是门路!”
从那天起他真的开始了颠倒黑白又游手好闲的生活,街坊邻居发生的小事都被他添油加醋、肆意修改后卖给了不知名的媒体和小报还有无良公众号,也正如他所说,日子确实比以前工作时好了很多,只是街坊邻居也逐渐开始了疏远他,毕竟没有人想要一条卑鄙的鬣狗时刻在暗处窥探着自己的生活。
这一天他正坐在老街一家烧烤摊里,喝着啤酒,坐在靠近门口的那张桌子,孤身一人却面向冷清的街面,寒冷的风被玻璃门隔绝在外,飘散的落叶和街面摩擦得吱吱作响,随着太阳落山更是笼罩上了一层深灰色,“呼呼”风声传到室内时被削弱了很多,寒冷,肉眼可见的寒冷。眯眼看着门外的大林面无表情,一口一口把啤酒灌进嘴里,身后几张桌子空空荡荡,老旧的收银台里站着老板娘,她眼睛里却是藏不住地厌恶,老板在后厨忙碌着。
街面上没有多少行人,这天气大家更愿意选择待在温暖的家里,或是空调暖气下,迫不得已才会裹紧羽绒服把自己暴露在数九寒天里。路两侧净是些超过了百年的建筑,营业的商铺远没有关门的多,这就是老街,破败披着古朴的外衣,尽力隐藏着藏不住的死气沉沉,灰色变得愈加深沉,昏暗的路灯却没有发挥多大的作用,只是在深灰里撑起了几柄橙色扇形小伞,和周围木质建筑交相呼应。
大林面前的桌上除了六瓶啤酒多了一些烧烤,他仍眯着眼看着门外。
不多时,一位中年妇人脸上挂着泪痕,从上至下都是肃穆的黑色,手上拎着一个小袋子,脚步虚浮路过大林所在的烧烤摊。
“嫂子,嫂子。”大林喊道。“你咋了这是?”
“你哥走了,你牛哥走了……”中老年妇人转过头看到是大林,愣了两秒,接着眼泪不住涌出,
几天后,一个公众号收录了一篇文章,叫做《牛儿,慢走》。
1、
《牛儿,慢走》
作者:马大林
告别的话该怎么说呢?想必我多年后还会记着这几天。
牛儿走了,他是一位我聊得来的朋友,认识了十多年,也年长我十几岁,几天前他走了。得到消息时,天空正巧飘起了雪,我不记得是怎样走到他生活的小区里,只记得,隔着几栋楼就能听到悲怆的哭声。
“爸呀”
“爷爷”
“老牛”
小区的道路被飘落的雪粒薄薄盖住,洁白的路径仿佛也是为了送别我这位老友,一直延伸到哭声的源头,一楼老牛的家。
道路两侧没有灯光,只能靠着手机的些许亮光才不至于在这老旧的小区里磕碰到,沿着白雪铺好的路径,一直要走到最深处,将要到达时我看到停在路边的一辆三轮电瓶车,上面焊接好了顶棚,顶棚和车身相连的区域被牛皮癣的广告遮盖了起来,老牛生前有一次开心地给我说,“人给咱这塑料布,又能挡风,还给50块钱!你说美不美(好不好)。”仿佛他的笑声还在身边,那六块钱一包的香烟马上又会递到嘴边,说起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他好像就不知道什么是困难,永远骑着自己的小三轮车风风火火、嬉笑怒骂。
“耕田,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爸、爸”……无数声音混在一起,哭声隔着铁门涌了出来,门外站着几人,有几人进进出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我停在了门口,一时间不知该做些什么,茫然看着前面站在门外的几人,听着门内的声音。
“小牛,你看你多幸福,李静给你买了新衣裳给你换上,有衬衣、裤子、毛衣、马甲……啥都有,天冷了,都给你穿上,你什么心都不用操,李静都给你管着呢。”中年妇人的声音传出。
“耕田呀,耕田,我还锅里给你下着面呢……”李静,也就是老牛的夫人,大声哭着。
“你走了,我怎么活呀?你把你孙女扔下,让谁管呀?你咋心这么狠呢。”
“爸呀,我和婷婷才刚结婚,还没让您老享福呢,你咋就扔下我们走了呢,我和婷婷还说要等你病好了一起去看外婆呢,爸呀,爸呀!”老牛的女婿张军啜泣着。
“军儿,我没爸爸了,军儿,我没爸爸了,我才走了两天……,我没爸爸了。”门里传来了老牛女儿牛小婷的声音。
“妈,我才走了两天,两天!我就没爸爸了!”。
“小牛,你看你日子多好的,多幸福的,孩子们都在你左右伺候你穿衣服呢,李静、婷婷、军儿别哭了,身体重要,咱把心都尽到了,小牛知道呢,不哭了。”屋里再次传来中年妇女的声音,“军儿,你出去把外面的床支好。”
接着张军走出门来,脸上挂着泪痕,没有说一句话,支好床就回到了房内。
三个男人,手上攥着白色麻布,带着老牛的尸体,放在了刚刚支好的钢丝床上。
2、
哭声、啜泣声几乎同时响起,有人掩面,有人神色死寂,像是深灰色的夜。老牛躺在钢丝床上,一位中年妇女在一旁忙碌着。
“李静,身下放的钱你看放好了没有,还有嘴里含的……长明灯不能灭,你让哪个娃去买点水果供品去。”说着话,绕着老牛的尸身检查着,全然不在乎四处弥漫的哭声,尸身前放着一床褥子,牛小婷、张军跪在上面,泪水打湿了面前的棉絮,他俩身后站着老牛的外甥、外甥女、亲家、李静、过来帮忙的邻居和十岁的孙女。
“我这一辈子啥也没差,酒喝够了,烟抽美了。每天都能喝点,你嫂子骂我是骂呢,你看哪天不给咱弄点儿下酒菜。”老牛爽朗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你这人咋没皮没脸,大林好不容易来一回,给你留点儿面子,你还吹个不停了,天天喝着烂酒,有啥好处?十几块一瓶,不怕把你喝死。”李静的冷嘲热讽也还留在耳边。而老牛此刻却躺在了不远处的钢丝床上,脸上盖着红布,身上穿着大好几个号的衣服,盖着一层薄薄的黄色被子,安静躺着。
“阿姨,我给牛叔上根香。”说完话路过的邻居恭敬的点燃香三鞠躬。
“牛叔,走好。”跪在褥子上的牛小婷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给邻居行礼,嘴里说着。
“爸呀,你看到了没有,楼上小陈来看你了,爸呀”。
“节哀,节哀,牛叔走了,你和阿姨要保重身体千万不能把身体再整垮了,要是有什么需要的随时说,咱楼上楼下的。”说完小陈就转身走上了楼梯。
老牛的供桌已经摆好,外甥女买了三个橘子、三个苹果、还有一些沙琪玛。
“这女子会买东西,小牛,你想吃点什么你就吃点儿,这边香也给你点好了,还要啥你就托梦给李静说,让李静给你安排,你看你多幸福的,有这么好的媳妇儿。”中年妇女念叨着。
“爷爷,爷爷,我不要你走,我还要你接我放学,我不要你走。”孩子的声音有一些嘶哑,不停哭着。
不停有人驻足上香,牛小婷、女婿、外甥三个人不停轮换着跪在褥子上给前来的亲朋好友回礼,再哭上一场,面前的火盆,燃烧着亲友的思念和对老牛猝然离世的惋惜,没过多久就满是灰烬,李静噙着泪水不停打着电话告知亲友,“二嫂,你都好吧?”
“我好着呢,你兄弟走了,耕田......走了。”说完便是泣不成声。
“婆。”牛小婷哭泣着说着。
“我娃咋了?婆在呢。”电话那头回应道
“你给婆说,不要哭,娃。”
“婆。”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娃呀,你有啥说么,婆都八十多岁了,你不能让婆着急了。”。
“婆,我爸没了。”哭声再也抑制不住。
“啥?你说啥?”电话那头不可置信地问道。
“婆,我爸......没了......”
“耕田?没了?娃呀!你不着急,耕田这么年轻!什么时间的事情?”老太太焦急地问着。牛小婷吸着鼻涕,噙着泪水,含糊不清的给老太太讲着,老太太则急切地想要赶到现场,众人劝了好久才劝住,免得老人要奔波近千里来送别自己的女婿。
时间到了八点前后,帮忙的亲戚朋友们逐渐离开。
“李静,我就先走了,有啥你直接说。”一直忙前忙后的中年妇女说。
“嫂子,谢谢你了,我和婷婷、军儿不懂这事儿,全靠你帮忙呢。”李静仍然带着哭腔。
“咱楼上楼下的,小牛和你,咱做了多少年邻居了,有事你开口。”说着话,中年妇女回到了家。没一会儿门前只剩下了李静、牛小婷和我。
“耕田呀,耕田。”随着哭声,尸身旁的火盆不停燃烧着纸币。
3、
阴冷的风卷起些许雪花,盘旋在小区内,划过枝丫发出尖锐的响声,不时还能将树梢的雪花积雪带下。“耕田!耕田”
“爸呀,爸!”声音伴着风声回荡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从痛苦呼唤变成了,慢慢就成了小声哽咽伴着讲述。
“婷婷,早上你爸还说要吃包子呢。”李静一手抹着眼泪,一手扶着身下的棉絮,斜坐在跪着烧纸的牛小婷身边。
“我说家里有菜盒呢,我给你馏热,我今天浑身疼,你爸非说不行,我就去给他买了包子,买回来他吃了一个,说他吃不下去了,身上疼,想睡一会儿。”说着话,李静双眼无神地斜向上看着漆黑的天。
“爸呀,爸呀,你不要我了。”牛小婷止不住的哭,后背跟着哭声在颤抖。
“你爸就睡了,睡着了呼吸声大得很,‘呼呼’的,我想着说等他醒来,就和他商量,咱不行就继续去医院去。”说着话,李静往火盆里又添了几张纸钱。
“咱不敢去医院么,医生之前就说了,最近都是那传染病,好人都不敢进去。”说完,悲痛的哭声从李静嘴里发出,“早知道早点就把你爸送医院了,早知道早点就去了。”
“我爸,我……爸,还,还想吃什么来着?临走前还想吃什么来着。”啜泣着,牛小婷问完了想问的话。
“等你爸中午醒了,我说给他弄点米饭吃,他说吃不下,嘴里苦得很,就想吃点黄桃罐头。这两天快过年了,哪里好买么?”李静不再哭泣,耷拉着眼睛,看着不远处的水泥地面,双手有一搭没一搭往火盆里投纸钱。
“你就给他买么!他就想吃点罐头么,你就买么!省那钱干什么呢!”牛小婷几乎咆哮出来,后背剧烈颤抖着,李静仍然半低着头往火盆里扔着纸钱。
“我给他买了,能不买么?婷婷你说,能不买么?我身上还难受着呢,超市前天去看的时候就没了,我今天打了十来个电话!最后才托小刘家的小舅子买回来了,到了都快两点了。唉,你爸又开始犯疼了,一口也没吃上,说等他下午好了就吃。等罐头来这会儿,我给他热了昨天要吃的锅盔牙子,好歹吃了点,好歹,吃了。”说完,两行泪水顺着李静的泪腺涌了出来。
“婷婷!你别气你妈!你妈这么大年纪了。”说完就挤眉弄眼看向婷婷,手上打出各种姿势,还不时要偷看生气背向两人的李静,这是在老牛家常常能看到的画面。
时间不停流动着,寒冷似乎在累加着,到了晚上十点摆上电暖风也很难抵御夜里的寒冷,母女二人都执着的觉得自己才是守夜的最佳人选,直到老牛的外甥再次返回。
十点十五分,“姨妈、姐,我心里憋得慌,难受。我想和我姨夫喝两杯,我把酒带来了。”说着话,外甥从黑暗里走了过来。
“耕田”
“爸”,痛苦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浩浩来陪你喝酒了,耕田。”外甥走到了贡品桌前,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接着打开两瓶小瓶白酒,每瓶大概二两。
“姨夫,这次咱两都少喝点,一人就喝二两,喝完就结束。”说完话,外甥就把自己面前的小瓶子放进嘴里,深深喝了一口,放下瓶还没有咽下嘴里的酒液,就拿起另外的那个小瓶,倒出一些进入火盆中。
“姨夫,你慢点喝,以前都是你把你藏得好酒给我,这次我给我买了便宜的,好的给你喝。”没一会儿,供桌上摆上了三根点燃的香烟。
“爸,浩浩来看你了,娃还给你点烟了,你慢点抽,抽完再给你点。”啜泣声跟着院里的风在院里回荡。
“老牛,你也抽点,浩浩把烟早都戒了,今天娃给你点烟,你抽点,你抽点。”李静一手摸着外甥的肩膀,一手扶着身下的棉絮。
“娃,你少喝点酒,不敢喝酒,不敢抽烟!给你姨夫说的时候就不听,你可要听话呢!”说完话,李静脸上又多了两行泪花。
“林子,别听你嫂子胡说,我差不多开春就能好。”
“婷婷,你看咱娃还不爱打车,就爱坐我的破三轮,哈哈哈,爷爷啥也不做了,每天专门接送我娃上下学。”
“李静,李静,你把药拿给我,我身上疼得很。”
“三哥,实在没办法了么,婷婷要上大学了,你多少给我借点儿,我卖血骨头熬油都还给你,娃不容易呀。”
“浩浩现在还没个对象,李静你也留意着,给娃介绍个女娃。”
“爷爷每天看着我娃就不累了。”
“不学了,不学了!你一打娃,我心里就像让刀捅一样,唉,娃,你不哭了,走,爷爷带着你逛去!”
“哈哈哈,三哥,婷婷工作了!这几年全靠咱几个兄弟帮衬,来我敬哥几个一杯。”
“我这不是高兴么,李静,咱家大事解决了,我才喝点儿的。”
“小军,和爸碰一个。”
“李静,别生气了。”……
夜深了,昏暗的小区里只有那家那户灯还亮着,两个女人在寒风里跪着坐着,哭声回荡着,一个人闭眼躺着,火盆里思念不停燃烧着,月光注视着这里。
第二天一早一些亲戚来到了老牛家,当我到的时候,家门前放着三个花圈,两张八仙桌,以及围坐着的亲属们,李静特意买了一些绿茶供亲友饮用。烟雾缭绕,除了燃烧纸币的火盆外,男性亲友纷纷点起香烟,女性亲友则围在厨房中心方圆三米的地界内,接着东家长西家短地畅谈了起来,起初还和老牛有关,后来则像是拜年时长辈和晚辈之间的问话。
“李静,婷婷和军军去办死亡证明了?”
“火葬场联系了没有?”
“啥!咋能现在还不联系呢,你赶紧问,让他们派车来接!”
“浩浩,火葬场咋说?”
“要下午才能来?”
“我孙子呀,才谈了个新疆女娃,人家说要倒插门,我孙子不愿意了,唉,我劝了也不听。”
“我还没对象呢,舅”
“还是你们村张锋有本事。”
“耕田走前,要吃包子,我去买了时辰包子。耕田吃了一个。”说着李静就流下了泪水。
“中午要吃黄桃罐头,我托人给买了,耕田一口没吃,身上疼得咽不下去!我给他馏了锅盔牙子,好歹吃了一口。”亲友在端详红布下牛耕田的面孔,仔细看着这个很多年没有认真看过的男人。
“下午,就在下午。他说饿了,我赶紧就去下面给他吃,还没吃到嘴里,他就……我面都没下完...小高来了,小高,我赶紧打了医院的电话!”面容抽搐着,几句话说着眼泪就没停过,李静摇摇欲坠。
“十五分钟!医院的人才来,那会儿人就不行了……”接着就是一段伴随着啜泣并且重复的话语,这段话李静将近讲了十次,先后来了差不多十波亲朋。
时间到了午时,亲友们围着八仙桌吃了简单的午饭,牛小婷和张军这时才回到家里。小婷捧着老牛的遗像,张军越是靠近家门越是神情悲痛。
第三天正午,一家人回到了小区里,招呼着这几天予以帮助的亲朋去不远处的餐馆小聚,最终十几个人挤在一张小桌上吃了午餐,没有喝酒,很是沉默吃完了这一餐,最后各奔东西。
我没有参加聚会,却在六楼的窗户里看得真切。牛儿走了,牛儿走了,这对我的生活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是我知道,再路过这个路口、这个小区,我会想举起一杯酒,去祭奠!不,去追忆,这一个总是乐观的蹬三轮的大哥,几年前他蹬着三轮,几年后三轮通上了电,但是他依然是风里来雨里去,几乎不曾倦怠。他贫穷却开心,悲痛却乐观,普通到了凡尘,可是从不丢弃笑容。生长在近乎地狱的生活的边疆,开出了天堂。老牛呀,老牛,我们碰杯酒吧!就把我灌醉吧,你为什么这么突然离开啊?你甚至还欠我一顿酒呀!
再见吧,再见吧,牛儿,慢走啊!
几天后再次来到老牛家门口,依稀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哭声。
终
大林像是跗骨蛆虫,饭钱都没来得及结,便缠着李静去了老牛家。
站在尸首旁,他恭敬鞠了三躬,嘴上说“牛哥,慢走。”点了香,烧了纸钱,接着就被李静礼貌送别,除了去火葬场那一天他站在旁边楼上看着楼下,除了端着酒杯嘀咕了一句“牛儿慢走。”,再也没有出现在这个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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