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 孤独

作者: 夕米露 | 来源:发表于2021-11-23 11:03 被阅读0次

    文/夕米露


    一、

    真快,又入冬了,北风呼呼地刮着,像魔鬼的爪子在狂舞,时不时地挥向快要凋零的枝叶,抛洒在地上,七零八落的。有些树木“哗哗”直响,无情地从领口灌入,让路上的行人不得不下意识地双手抱拳,蜷缩着身子。那单薄的袄子虽抵御不了刺骨的阴冷,但仿佛低着头缩在一块,心就会暖一些。

    张庄算是方圆百里地出了名的贫困户集散地,生孩子那是一家赶超一家,以谁家男娃更多,而被标榜。可不是嘛,村口的香香能耐着呢,走到哪都雄赳赳气昂昂地,鼻孔朝天开,一连生了五个儿子,走到哪都有人热情地五婶五婶地叫着,连地里的花生也没人敢偷,谁叫她家“人多势重”呢。真是应了那句:十个儿子不嫌少,一个女儿也嫌多!

    大妮在这条路上也“乐此不疲”地奔跑了快二十年,可直到生完这第十三个妹子,也没能指望上这圆滚滚的肚子,太不争气了,大妮有时恨得牙痒痒,可劲地捶向布满西瓜纹又耷拉着的肚皮,可越捶,越松垮垮的。

    大妮的婆婆在村头更是时常唠叨大妮是个石女,让老王家断了香火,老公更是将矛头指向大妮,每次喝完闷酒,借着酒力都把大妮往死里折腾,时不时让大妮鼻青脸肿,好像让大妮要记着这个记号,是她的无能而得来的“赏赐”。在河坝洗衣服时大伙的指桑骂槐,更是让大妮想找个洞钻进去。地里的南瓜藤被人无缘无故地砍了,大妮也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大妮最怕听到有人咒她的禁词——孤老。

    大妮看着这一屋子的娃儿,没一个带把的,以后全是泼出去的水,到自己和大牛出殡那天,也没一个能在棺材头举灵牌的,每每想想这里,大妮都觉得愧对大牛和老王家,大妮的眼泪多得成了洗脸水。

    大妮的例假连着三个月都没来,大妮特地去了一趟乡里的卫生所,检查后,医生告诉大妮:“你已经绝经了!”

    大妮狐疑地看着医生,天旋地转。随着大妮的生理期结束,也剿灭了大妮最后的那点希望。

    大妮走了许久,到了爹娘的坟地,坐了一上午。回程的途中,大妮去了那个“垂涎已久”的馆子,狠心点了碗混沌,还特意要了大份的。一到家,大妮在衣柜里七上八下的扒拉,穿上了压箱底的那件碎花加荷叶边的夹袄,披上红头巾,去了乡里最大的那个水库。大妮坐在葛坝上,将这些年来受到的指指点点一股脑儿播放了一遍后,仰天大笑了一声,纵声一跃,连泡泡也没泛几个,就没了……

    二、

    张庄到处贴着“要想富、先修路”的标语,嘿,口号喊的倒是响亮,尤其是贴在村口小学背面的那一幅,已被呼啸的阴风刮下来一半了,托在泥地上,破败又模糊。

    张庄的雨天,所到之处皆是“狼藉”,到处都是泥巴,一靴子踩下去,有时要没过小腿,稀泥里还时不时地冒出个玻璃渣子,泥水一下子就渗到靴子里了,脚底那破了洞的袜子也护不住冰凉的双脚了。只是有时候,脚凉,没有心凉来得彻底。

    下雨天,没什么特别的事,大家都猫在家里。强子听娘亲讲大姨上周在地里摔伤了,强子买了点营养品,赶着时间去看看大姨。

    这一大早的,强子远远看到一堆妇女在那“嚼舌根”,强子凑过来一听,差点没闭过气去。

    强子顾不上脚上那几斤重的泥巴,连走带跑地到了大姨的院子外,透过土坯砌成的镂空墙,强子看到大姨的尸体被停在草垛边上,周身胀鼓鼓的,一股怪味。可大姨的头发还在迎风飘荡,像活着似的。大女儿莲子坐在草垛边上,“鬼哭狼嚎”。

    强子全身直打寒战,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

    强子听到里屋的老太太在喊:“真是造孽啊,就到死,也是落的个坏名声,难不成想让乡里乡亲的说是我们逼死她的啊,我可不背这个锅,大牛,你说呢!”没听到有人回话,老太太咄咄逼人的架势又来了:“大牛,我说话你听见没?她生不出带把的、还跳河,就是晦气,千万不能把她抬到里屋来,就放在门口,至少要隔十米远,这个扫把星!”边说边朝门槛外又吐了口唾沫,把头伸出来,眼睛瞥向尸体:“我说莲子,你能不能消停会,奶奶的脑壳都要炸裂了,能留我一条老命多活几年吗?”

    “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大妮走了,好歹也是孩子她娘,这么多娃,谁带呢?”大牛蹲在一堆柴火边上,一口接一口地的拼命地拔着烟斗丝。

    小女儿才3岁,还不懂这些,跑到大牛跟前喊饿了,大牛一个没好气地吼道:“饿饿饿,把我煮掉吃了吧!”孩子吓得哇哇直叫。

    三、

    初冬已至,阴冷的寒气扑面而来。雨刚停,地上湿漉漉的,二妮忍不住皱眉,悻悻然道:“天天都盼不来日头,这日头让后羿射没了吗,还是让龙王吞掉了!”

    二妮远远望去,这满地的泥巴,深一脚浅一脚的,也耽误工夫,估计今天又没法上山了。

    二妮为了找一块自己的坟地,对着这一片山头捉摸很多年了,听祖上说,如果死后能将棺材葬到个龙脉,下了地府就会呼风唤雨,有人伺候,自己这辈子苦够了,来生也能享点清福,子孙万代就更不用愁了,好风水必会让下一代发家致富,更会达官显贵。为此,二妮恨不得倾尽几十年来攒下来的家当,也在所不惜。

    在强子的印象中,娘亲从年纪轻轻就开始找坟地,也着实不理解,但随着岁月更替,强子慢慢懂得了,娘亲是为了自己和子孙后代谋“前程”。

    二妮每次找好十来个地方,就请风水先生来一次,如果这风水先生全盘否定,二妮继续努力,继续请先生……二妮对这事是志在必得。

    二妮也是闲不下来的主儿,估摸着上不了山,就将铁锹放回了门后面,戴上斗笠准备去把上次砍好的柴火背回来,突然听到强子慌里慌张的尖叫声,二妮一惊,强子不是大早就去看望大姐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看着强子浑身哆嗦又伴随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姨、大姨、大姨跳水库了,尸体,尸体都臭了……”大妮将信将疑地:“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大妮真想当自己听错了。

    强子双手扶着二妮,又说了一遍,看着强子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二妮双手在脸上来回搓,终于清醒了点,顿感身体发软,打了个踉跄,一屁股瘫倒在地上:“不可能,不可能,你一定是听错了,我前不久还去看了她啊……”

    二妮怀强子那一年,强子爹跟村子里屠夫的老婆勾搭上了,因为屠夫长年在外面卖猪肉,他俩就愈演愈烈,有次正在屋里行苟且之事时,被屠夫逮了个正着,屠夫一气之下,将强子爹砍成重伤,后抢救无效。她实在想不通,那个女人比自己好在哪,要模样没模样,要本事没本事。难道就是喜欢她的搔首弄姿?难道野花就比家花香?二妮无数个夜晚,都在泪水的陪伴下不停地琢磨这个问题,搞得差点流产,幸亏大妮来得及时。

    二妮生下强子后,是大妮过来照顾二妮做的月子。二妮经常跟强子提起:“你大姨就像我亲娘一样,当年如果不是你大姨,我俩都没有活路了。”

    二妮想到过往的种种,决定当大妮的娘家人,如果大牛不帮大妮妥善安排下葬,二妮就带着强子将大妮的尸体用板车拉回来,再请风水先生算个日子,好风光的帮大妮葬到娘亲的坟地去,让大妮死后也有人照顾。

    强子貌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娘亲,将死人运回家来,会晦气吧,况且大姨还是投河的!”

    二妮若有所思道:“这样的话,我这么辛辛苦苦去找风水师,怕是会与运势相冲啊。”

    在几番纠结之后,强子陪着二妮来到了大牛家,远远看到大妮像一条狗似的躺在风口,二妮的心如刀绞。

    莲子远远看到二妮,飞扑过来,抱紧二妮,二妮一只手抱紧莲子,一只手摸摸莲子的后脑勺。

    老太太闻声瞅到了二妮,不冷不热的,也没有要招呼进门,但一番话的意思明显:最好是二妮带回去下葬,或是随便二妮弄到哪去,都没意见,不要在这个家就好。

    老太太和大牛的态度,让二妮的心就像掉了冰窟窿。大妮好歹也为这个家养育了十三个孩子啊。

    谁也没有注意到,莲子恶狠狠地瞪向老太太和大牛,那眼神充满仇恨,像尖刀,更像利剑……这一年莲子19岁了。

    莲子带着二妹三妹,随二妮和强子,用蛇皮袋反复包裹好尸体,再用麻绳进行了捆绑,几个人一起合力将大妮抬上了板车,颠簸一路,到了后山。因为泥巴太多,板车上不了山。强子和二妮是主力,硬生生地抬起来,莲子等人一起协助,终于还是将大妮送到了爹娘的跟前。

    准备入土时,强子问二妮:“要不要去给大妮买副棺材?” 二妮寻思着,大妮是自己最亲的人了,买就买一幅吧,但又忍不住叮嘱强子:“买个差不多的就好,不要太贵的,我自己的坟地还没有找好,可能还要花掉不少!”强子怔怔地瞧着娘亲,再结巴的嘟囔了两句,点了点头。

    头顶又飘起了小雨,莲子带着妹妹们叩别了大妮,转身时,分不清大家的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只是不多久后,莲子出嫁了,自从嫁出后,莲子就没有再回过这个家,但却在每年大妮的忌日,不忘带着孩子去祭拜,也每年会去二妮家探望。二妮和强子从那也没有再踏过大牛家的门槛。

    四、

    二妮始终在寻地的路上,寻着寻着,一晃又是八年。

    这天强子带着孩子路过集市,看到大牛佝偻个身子在卖菜,实在不敢相信,大牛苍老成这个样子,像个快要倒下的老头,更像一根快要折断的烂木头。强子忍不住跟大牛打了个招呼,大牛看见强子,异常尴尬,蹲在地上聊了几句,才知,老太太也过世了,女儿们也有一半成家了,招了一个上门的女婿帮着做点农活,只是女儿们嫁出去后,都不愿意回来。说着,大牛老泪枞横:“都是我造了孽,因为大妮的事,孩子们对我只剩下了恨啊!”强子不知如何安慰,拍了拍大牛的肩膀,就领孩子离开了。

    二妮在这一年查出来得了癌,还是莲子提醒二妮应该去做个检查,莲子讲:“二姨娘,您总是尿血,应该是狠事,得马上找个大医院瞅瞅去啊!”

    莲子得知了二妮的检查结果,带了些营养品过来,也一并在二妮家坐到了晌午,陪着二妮迎着好天气晒晒太阳。

    “莲子,听说你嫁出后就没有回去看过你爹啊,你奶奶去世了,你也应该去拜拜的啊!”

    “我没有这样的奶奶,况且我又不是带把的,给她拜,怕是丢了她的脸啊!”

    “姨娘知道,她们怕是伤了你的心了!听说你爹现在身体也不太好。”

    “其实从小,我就知道娘亲也想有个带把的,我经常都恨自己没有把,我还记得有天晚上我做梦,梦见了自己站着拉尿,好威武,可一觉醒来,只是个梦唉,如果这个梦是真的,我娘亲就不会跳河了!”莲子泪汪汪地哽噎。

    “哎,莲子,这能怪你吗?你这孩子,也命苦!”

    “姨娘,你知道吗,有天夜里我起夜,听到爹房间有动静,我估摸着爹又喝醉酒了,想过去帮帮手,当我朝着门缝看进去,没想到看到爹赤身裸体地骑在娘亲的身上,将蜡烛油倒在娘亲的胸口,用烛火在烫娘亲的肚子,嘴里还在不停地骂着娘亲,娘亲双手抱着头、嘴巴咬着被子一声不吭……,我当时好想拿把菜刀就冲进去,可想着自己还小,没有反抗的能力,搞不好,还连累了娘亲……”说着,嚎啕大哭起来。

    “还有一次,我从地里回来,看到爹一拳头朝娘亲的嘴巴打过去,娘亲的门牙都打掉了一颗,爹仍没有要停手的意思,娘亲想要躲让,爹冲着眼角又是一拳,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我叫你让,你再让,看我不打死你,儿子生不出来,吃还那么能吃……我赶紧丢下篮子,去拦住爹,爹朝我一脚踢过来,娘亲用身体护住我……奶奶就在那看着,恨不得爹将我们都打死算了,姨娘,你说我还要回去看他做什么?”说着,已泣不成声。

    二妮闭上眼睛,极力想象当时的场景,但又不敢回放,二妮忍不住尖叫起来…

    二妮无法想象大妮这些年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她想睁开眼对抗远方的太阳,但终究抵挡不了阳光的照射。应了那句老话:唯有太阳和人心无法直视吧!

    五、

    二妮的病情狠了,可还是没有找到所谓的龙脉,不得已,二妮拿出了所有的家当交给强子,让强子给自己去订一个八边形的棺木。强子知道,这是当地规格最高的棺木了。强子按照二妮的意思办了。当这个八边形的红红彤彤的玩意抬进院子时,二妮忍不住发出了“啧啧”的笑声,病情仿佛好了一半。二妮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在寻思着去后山找地的事,强子也一直为这事每天往后山跑,起早贪黑,好不辛苦。

    这天强子刚出门,村里就逐家逐户过来做宣传,是关于老人在逝世后,一切从简,提倡火化,以后不可以用棺木了。

    这一举措无疑给了二妮无数刀,是比收到大妮去世时消息时更加疼痛,比自己检查出癌症的结果时更加绝望,二妮的心被扎成了蜂巢一般!

    二妮忍不住向宣传的工作人员确认:“什么时间之前才可以用棺木呢?”

    “先让大家有个了解和适应的周期,估计三个月后就要正式执行了。”说罢,宣传人员就去了下一家。

    二妮坐在家里,仿佛被判了死刑,呆呆地坐到了太阳到了头顶。

    二妮一遍又一遍地臆想自己躺炉子里被火烧的场景,二妮感叹:被扔进炉子烧该有多疼啊,怎么会出这样的政策啊,怕这是最可怕的死法了。

    强子回来后,发现午饭还没有烧,看到魂不守舍的二妮,忙问二妮是不是身体很不舒服。二妮也不回答,只是追问:“有没有寻到了合适的地,实在不行,将剩下的钱都给风水先生,让他去帮忙找一块,必须尽快找好,再晚的话,娘亲怕是睡不进这“八格格”了。”强子一问才知道宣传人员来过。

    强子为了娘亲,也为了自己的子孙后辈们着想,强子这两个月算是拼尽了全力,终于将这些钱花出去了,终于帮娘亲、帮这个家找到了风水宝地。当强子跟二妮报喜时,二妮忍不住拄着拐棍一步一挨地挪到了村口,跪到了村里人用来祭拜神的十字路口,双手合一,磕了三个响头。

    第二天强子起了个大早,因为是集日,去二妮房间喊:“娘亲,你想吃点啥,我捎回来!”

    但任凭强子怎么喊,娘亲都没有回应,强子怕吵醒二妮,看二妮睡得这么沉,估摸着是找到了宝地,二妮终于放下了那颗悬着十几年的心了。

    待到强子从集上回来时,二妮仍没有起床,强子忍不住去摇了摇二妮的身体,发现身体冰凉,身子硬了,而床头放了一瓶上次开封过的“敌敌畏”,强子傻眼了……

    将二妮装进“八格格”时,强子仿佛听见了二妮咯咯的笑声。

    强子节衣缩食,再借了一些,终于凑够了大办级别的丧葬费,强子还是想给二妮办场轰轰烈烈的,无论是上对二妮,还是下对子孙后代,强子都觉得自己应该在这件事情上,尽全力。

    随着棺木入土的那一刻,强子不仅没有哭,反而感到久违的幸福和轻松,强子笑了,抬头看看天,仿佛天变得更蓝了,空气也清新了,就连野草都在向自己招手……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心魔 || 孤独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ydhwtr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