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梦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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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两天两夜了，雨还在下着，它不急不猛，却也没完没了似的，像极了方知受此刻的心情-忧苦无边。

方之正平时很少亲自打电话给儿女们，打也是老伴打。这次，他觉得有必要跟最小的儿子认真谈谈那件悬而未决的大事了。

“儿子，吃晚饭了吗？”

“吃了。您跟妈妈吃了没？”方知受看到是爸爸的来电时，心里隐隐有点担忧，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但是听爸爸的声气很正常。糟了，可能跟自己有关。

“都吃过了。最近工作忙吗？”

“还行，有忙有闲的。”

“女朋友的事怎么样了？”

果然！

“还是老样子。”

“今年你都35了……”这个数字刚从手机传进方知受的耳朵时，他着实吓了一跳。不过他随即反应过来，在爸爸妈妈那里，年龄是按虚岁算的。实际上，他34周岁的生日怎么过还没想好呢，女朋友都没有，还过什么生日！“这个事你要抓紧，别挑了。现在我和你妈，每次想到这个事，都整晚整晚地睡不着……”方知受的心一沉，他知道爸妈操心他的终身大事，但万万没想到，会这般严重，二老竟为这事睡不着！爸妈都快七十了，睡眠本来就不好。作为儿子，没能帮爸妈排忧解难也就算了，还添堵……他从小就孝顺，但眼下这情势明明就很不肖啊！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他无意不结婚，但也得有合适的才能结啊！难不成大街上随便抓一女的回家拜堂成亲？

一端是孝道，一端是自己后半辈子的幸福，方知受陷入了两难，彻夜未眠。

真如方之正所说，是方知受挑吗？

2

方知受上学的时候，对男女感情没什么兴趣，班上有成对的，他看到他们的亲昵行为还会感到不好意思。但是爱情在他眼中，一直是神圣的，是一个美好的梦。每次去参加别人的婚礼，看到穿着婚纱、满脸幸福的新娘，他都暗暗在心里下决心：以后，一定要让我的新娘最漂亮、最幸福，给她一个最特别、值得回味一生的婚礼。然后就琢磨，怎么策划婚礼：导演必须自己来；司仪不用请了，自己就能主持；得唱一首，场面必须要比王菲的演唱会更震撼……只有空前绝后才配得上自己的新娘。

大学刚毕业时，方之正还不关心他的成家问题。方知受自己主动出过手。

第一次，还是在他参加工作的第一家公司时，那是一家大公司，一幢十八层大厦全是公司的，里面几千号员工。公司有单独的食堂。有一次在食堂吃饭时他瞥见一位长相很符合他想象的女孩，经过多方打听，了解到女孩岗位、部门，就直接杀了过去，结果人家说有男朋友了。第一次行动，还没开始就收场了。

第二次，是毕业两年后。一天清早，在去上班的公交车上，人很多，他上车时已无座位，被挤到了车后厢。他顾盼时发现站在一旁的女孩身材修长，面容姣好，娴静秀雅，一下子把他吸引了。车厢人多嘈杂，不适合用常规手段，他很快想了个办法，掏出手机，打了一行字：你好，可以认识一下吗？然后把手机递到女孩面前一眼就能看得到字的位置。几秒后，女孩没出声，也没转头看他，继续望着窗外径直摇了摇头。多年后，他想起这个举动，一声浩叹，真是年轻无畏啊。

他也曾见过一些人兜售所谓的“把妹伎俩”、“泡妞秘籍”、“教你一招拿下心上人”，他有点嗤之以鼻。这充满套路的交往还是爱情吗？那侮辱性的叫法再诱人也不过是跳梁小丑可怜的自以为是。爱情是神圣的，是诚挚的！

一次上网，他看到一句话：把码头建好了，船自然就来了。有道理！犹如黑夜中的一束光，他仿佛瞬间看清了前方的路。于是，买发胶，喷起来，修饰起了线条，一改往日青涩、邋遢的形象，看上去人五人六了。更重要的，工作之余，开始健身、学英语（扩大接受面）……坚持两年多，成果不小，身体上那些外行人叫得出的部分基本都有模有样了，英语也能噼里啪啦说上一通了。然而，依然没有船来靠岸，别说船了，连一块木头都没看到。另外，他注意到，那些大腹便便的男士们身边也有女朋友，而且看起来还不错的样子。他遽然意识到，什么建码头，完全是扯淡，是骗人的鬼话、是无能者的自我安慰、是懦夫的一厢情愿。算了，没必要刻意追求了。

后来，工作不称心，辞职了。找工作又不顺，待业了几个月，生活拮据，就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了，他觉得自己养活自己都难，何苦连累人家姑娘。

找到新工作后，新环境新领导，一心扑在工作上，方知受渐渐忘了爱情。其实，他本来就没有多强的欲望，只是前面刚好空闲，又恰巧碰到心仪的，就追求了。爱情不是食物，可以没有，有的话就必须是神圣的。不一定非得一见钟情、轰轰烈烈，但起码彼此顺眼、知书达礼、三观相近、喜好相仿、懂得彼此不露外人所知的心思，还要有趣。

3

树欲静而风不止，方知受沉寂了，但是方之正跟老伴待不住了，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在方知受身上享受过“公婆见媳妇”的喜悦。一天，方之正对儿子说，你也毕业五六年了，过去我们没说，是不想掺和你的事，给你充分自由。但你一直也没什么动静。我们没要求你什么时候结婚，但至少得给我们些盼头吧。你自己如果没心劲儿，我们就找人介绍，你看怎么样？方知受面无表情地同意了，他的确没什么想法，不会主动去开发了，如果有介绍的就了解了解呗。

于是，一场浩大的运动开始了。从方之正，到方知受的叔叔婶婶、哥哥姐姐，甚至表妹们也来给方知受当月老，对，月老比当事人年纪还小，娃都有两个的表妹给表哥张罗相亲。

有一次，闲来无事，方知受整理了下微信，发现月老们业务能力参差不齐，有的昙花一现做了一单就没了，有的接二连三，最突出的是二叔，已经介绍了四位了。最后统计出这些年通过月老加的微信数目已经超过二十。方知受吓了一跳。这个数字，已经符合渣男的标准了，不，这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渣男了，渣男中的渣男。

事实上，这里面的绝大多数方知受连面都没见过，高矮胖瘦一概不知。起初，方知受还满腔热情，认真地思考怎么全面地向对方展示真实的自己，如何逐步加深双方的了解……经过几次无疾而终后，逐渐冷淡了。接着，不了了之成为常态。不是对方没兴趣，就是方知受没感觉，甚至双方彼此都无感。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浪费时间、精力了。所以，大多数就这样聊着聊着就没了。也有见过面的，一位见了一次，双方心照不宣，不告而别；一位见了一次后，方知受觉得可以进一步了解，再邀约，结果人家婉拒了。

方知受还无意间在朋友圈窥见，多年前加的微信，其主人已经结婚有娃了，甜蜜幸福，想想有点梦幻。不过他还是在心里默默为人家找到自己的幸福而祝福。

那几年，如果说失败也算收获的话，那方知受在情场可谓硕果累累。成功的经验一点没有，失败的教训-却也了无，他连怎么失败的都不知道呢。

无休无止的失败，也沧桑了方知受的心，他仍旧相信爱情，只是不确定爱情还会不会降临他的身上了。好在还有选择孤身的自由，大不了伶俜终生。

其实，受伤的何止方知受，数十单业务的泡汤，月老们也心灰意冷了。

4

许是爸爸眼见这么多次介绍，没有一次有结果，心里着急了，所以才特地打来电话，方知受猜测。但那句“整晚整晚睡不着”从此压在他心头了。得亏繁忙的工作稍微冲淡了些。

方之正所说并无夸张，作为一名地地道道的农民，在他们眼中，儿女成家是他们与生俱来的责任，他做梦都在想着怎么完成这个任务，这太重要了，是第一要务！至于婚姻是否幸福、美满，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凑合着过呗。他以为儿子的心思在于立业，没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就没有成家的打算。而方知受想的是，婚姻不是必需品，如果没有合适的伴侣，宁可没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生活已经够苦了，何必再自讨苦吃。

转眼到了年底，方之正尽管不愿意，他深知会面对什么，但还是回家过年了。或许平时说得太多了，这个年，方之正跟老伴居然全然没提方知受的事。只是，方知受留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爸爸都有眼袋了，精气神似乎也黯淡了些；妈妈脸上的老年斑越来越多了，眼睛愈发小了……看得他阵阵心疼，也许，自己该放下所谓的自由，找个女人-孝顺老人就行，其他的不强求了-成家让二老安心。

爸妈没提，但亲人没放过方知受。串亲戚的时候，姑姑姨姨们：“知受，每年都是一个人来，什么时候也带个伴一起来啊！”、“知受，你爸妈年纪也大了，快点结婚生娃呀。”、“今年内，得把事办了，等着喝你的喜酒呢。”、“对啊，还要拖到啥时候。”方知受心想，说得跟买菜一样，看上哪样付钱就带回家。岁岁如此，他早烦透了，但也无可奈何。家族的哥哥姐姐、堂哥堂姐们都成家有娃了，连堂弟堂妹们都结完了，就剩他一个未婚的了，那么多的关注无处可撒，不得都落在他身上。等等，都结了，怎么有一种钉子户的感觉？方知受苦笑。

春节期间，方知受去了初中的同学聚会。他发觉，参加聚会的人越来越少了，不是说跟夫人回娘家就是说要在家带娃。嗯，都是有家的人了。来的人，谈的话题大多都是奶粉、育儿嫂、幼儿园……

“你们家孩子晚上睡觉哭闹吗？”

“我的不闹，但是喝奶会呛奶。”

“宝贝五个月了，体重不达标，好愁。”

“我的娃打完五联了，挺顺的。”

……

一场聚会，跟上课一样，全是陌生的词，“二月闹”、“飞机抱”、“脊灰”、“腿纹”，让他有一种与社会脱节之感。

结婚最早、孩子已上小学的阿亮说，你们知道吗，班上最木讷的陈志三个月前结婚了，听说还挺幸福。同学们慨叹不已，陈志当年可是看见女孩就脸红的主，别说追女孩了，就是有女同学追他，他也不会让人家得逞，跑得比学校短跑冠军还快。当年的调皮王黄大光问，他结婚，怎么都没跟我们说声？班长蔡广华说，他一直以来跟大家都没什么走动，可能觉得为了婚礼突然联系大家，不大好意思。方知受说，也不用心生芥蒂啥的，同学一场，找到幸福了，我们为他祝福。黄大光又问，知受，咱们班的结婚工作也完成得也八九不离十了，就你单身了，你急不急啊？方知受答，有啥好急，一个人也挺好的，再说，这事也急不来。他有点口是心非了，这次回家之前他确实一点不急，但看到爸妈的变化后也有点急了。不过就算是全班婚姻生活的幸福也没让他产生羡慕之心，他有他的梦。祝福倒是真诚的。

5

返工前，二婶又给方知受介绍了个女孩。加了那么多微信，无一不以失败告终，他的心其实早已经累了，但又不好拒绝，毕竟那是二婶一番心意，都是为了他，人家一点好处没得。所以方知受还是表示出了被关心者的欣喜。推了号码后，二婶说，你要大胆点，吹吹牛也没事，想办法尽快抓住她的心，让她喜欢上你。这还没接触，不了解对方、不展示自己，上来就猛攻，这是在找人生伴侣吗？怎么更像是清仓卖货？卖货卖完就没事了，就算有问题那也是售后的范畴了，但找女朋友可是一辈子的事，是要共度余生的。方知受心里不敢苟同。每逢听到过来人所谓的经验、技巧、谆谆教导，他都笑笑不语，他坚信用自己的方式找到的才是合适自己的。

返工后没多久，方知受接到妈妈来电，妈妈嘘寒问暖，关心工作忙不忙……做足了准备后：

“跟你二婶介绍的女孩还在接触吗？”

“在聊着。”

“聊得怎么样了。”

“妈妈，可能还得再了解了解。”

电话挂后，方知受松了一口气，生怕妈妈再问什么，他可招架不住了。这几年下来，其实微信聊上几回，他大概就能判断是不是自己的期待了。显然，也不是，但他又不想这么快就透露出来，免得被批评态度不端正，辜负二婶一番好意。

但他猛然惊悟，自己好像很少打电话给爸妈了，都是妈妈打来。以前差不多一个月一到两次打回家，现在可能一年也打不了两次。何以如此？还是他的婚事。

起初，方之正跟老伴只是偶尔提一下，慢慢地，越来越频繁。这两年，每次见面、打电话，必提不落。如果有正在处的，一定会像领导追问工作进度一样审问方知受聊得怎么样了？但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厌了，怕了。不知不觉中，主动给家里打电话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就算接听来电，也常常有意地避开一些话题，真真不愿跟汇报工作一样地聊天，平时工作中的日报、周报、月报、总结已经够烦了！

一周后，二婶来电了。从加了微信那刻起，方知受就知道，这个电话跑不掉，迟早要来，多年的经验了，这是他的命。

“处得怎么样了？”又是这种问题。老天爷，这怎么回答？说完成总进度的34.7%了？

6

一天清晨，方知受刚起床，打开手机，看到在老家的姐姐凌晨1点多发来的信息：爸爸前天身体不适，发烧，咳嗽，腰疼，昨天住院了，经过治疗，差不多都正常了，但医生说心脏可能有点问题，还在检查。昨天和妈妈一直忙到深夜。

心脏……有问题……方知受两眼一黑……

爸爸的腰老问题了，还有咳嗽，不过这两年愈发频繁了。怎么还有心脏问题？方知受赶忙给妈妈打电话。

“儿子，你爸没啥大事，安心工作。”

“妈妈……”方知受哽咽难言，极力控制着，不想让妈妈更伤神。

“对了，你姑丈说有个姑娘要介绍给你，晚点发你号码，你跟人家……”

没等说完，方知受连忙说：“妈妈你发来，我尽快联系人家，放心好了。”他决定了，只要是个女的、活的……不太粗俗，就这样吧。

加微信，约见面。

尽管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把标准降到了最低，方知受还是失望难耐，对方还真的只是女的、活的。一想到那不堪的粗俗，就无奈痛郁，自己忍受也就算了，将来有了孩子，也得跟着忍耐，心里更加悲怆……

想到从小到大，以和为贵，从未跟人争执、不曾忤逆过长辈之意，就这么一件事有点自己的想法、坚持，却都做不到。

别人结婚都是欢天喜地，自己呢，更像是一场交易、牺牲，还有那想了无数遍的婚礼……

但一想到爸妈的日渐老迈、脸上愈深的皱纹、日益频繁的病痛……还能怎么办呢，总不能鱼死网破，弄得家破人亡吧，不，那是万万不能的。算了吧，那个美丽的梦……

三天后，方知受打电话回家。

“爸爸，跟人家见面了，谈了，挺好的，你们择个日子吧。”

噼啪的一声，从方知受的心口传出。

方之正和老伴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们为人父母的最后一个任务也完成了，所有子女都已成家，尽管完成的时间有点晚，但总算在有生之年达成了，心头压了多年的重负终于消失了，这个笑容灿烂无比。

只是，通话结束后，万里无云的苍穹刹时乌云密布，天昏地暗，电闪雷鸣，山河呜咽，接着就是倾盆大雨，没日没夜地下着。上了年纪的老人，纷纷感叹，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呢！

乌云沉沉雨不止，半生梦碎泪流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