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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早晨,李如姗姗来迟。拐入故园正门时,见许菁和薛雪正等在园内的假山旁。每年四月,三人必会游园,为的是那些沿湖盛放的海棠花。花路不长,芳香弥漫。乍一扫视,游览的队伍已排出去老远。
是薛雪先瞅见李如的,李如身穿长袖黑裙,脚蹬高跟皮鞋。她自知来迟,且友人都已到齐,可是脚下的鞋就像高速上的限速提示牌,控制着她的速度。她连声致歉,不住地鞠躬。
薛雪和许菁一个穿红,一个着绿,红色短袖上印着芭蕉,绿色的印着几颗樱桃。两件短袖是去年李如买的,因她不喜明丽的色彩,索性给自己买下这条黑裙。
薛雪昨晚吃了宵夜才睡,这会儿正摸着浑圆的肚子。
“怀三胎了?”许菁打趣说。
薛雪窃笑,突然猛一发力,用肚子把许菁顶了个趔趄。像不倒翁那样摇晃的许菁站稳后,先低头瞟看的是鞋面。
此时李如发现,这双小白鞋上画有三个女孩。她记得前几日许菁在微信群里发过样稿,不成想这么快就画好了。短发浓眉的是李如,中间卷发细长眼的是许菁,圆眼睛没头发的是薛雪。
实际上薛雪不仅有头发,而且有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然而正所谓“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被旁人羡慕不已的发量,却常使薛雪叹气。她觉得这些头发就像顶厚厚的帽子,一年四季盖在头上,特别是进入炎夏,活像是头顶一间桑拿房,发根潮湿,发丝黏腻,整颗头毫不清爽。
薛雪凑过来细看,认出那个光头是自己后,拍手称快还不够,本想顺便拍拍许菁肩膀,结果手劲没把控住,甩出了猛烈的一掌。就见许菁的身体先是向后一仰,接着又像根弹簧似的反弹向前。李如瞧着入园的游客渐渐多起来,便一把扶稳许菁,然后三人朝湖边走去。
故园是座老园林。对那些常客而言,入园后先要对着桥下锦鲤抒发一通赞美,之后伫立在千年槐树下虔诚祈福,最后绕湖转一圈,赏赏湖中鸳鸯和湖边海棠。如果手头松快,再尝一根园内自制的特色冰激凌,此呈便宣告圆满。
薛雪走在前面,许菁和李如并排跟在后面。日光有些刺目,湖畔排着长队的人群中,有游客打起了遮阳伞。
薛雪小跑着排到队尾,从包里拿出一袋山楂,小口小口咀嚼,只要嘴巴动着,她就不会在漫长的等待中体味到苦涩的滋味。许菁翻看先前拍的照片,李如无时无刻不在利用空闲时间追剧。三人皆有排解情绪的方法,因此长久的等待过后,人们只从这三个女孩的脸上看到冥想后才出现的平静。
如果不是沈桦从背包里拿出相框,薛雪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眼前这幕。尽管赏花的游人中常有独来独往者,但沈桦不同,她虽是独自前来,却手捧一个白色的相框。薛雪见状,忙用胳膊肘捅捅许菁,许菁用手扽扽李如的衣袖,之后三人的视线再未从这个瘦削的女人身上移开。
她们见她举起照片,手臂忽高忽低,猜测着许是为了便于相片上的那双眼睛看得更清楚。沈桦站在花簇最茂盛的海棠树下,将相框装回包里,而后双手合十,嘴里喃喃叨念些什么,擦着眼泪向前走去。
三人的眼神仍追随沈桦,此刻她们无心赏花,眼见其愈走愈远,李如赶在薛雪之前追过去。李如痴迷于摄影,方才她拍下那段画面特殊的视频时,鼻头一酸,念起去世多年的姥爷。老人离世前的几个小时,李如守在身边。她无法忘记自己紧紧攥住姥爷伸出来的手,那双手摸起来异常坚硬,仿佛只剩下骨头在支撑。姥爷的身体和沈桦一样单薄,那是久经痛楚的人常见的身形。李如心里生出不详的预感,莫非这女人要寻短见?她越想越不安,便抢在薛雪前面跟过去。
“你慢点儿,别被发现。”许菁小声提醒。
“你这样不是跟踪,是生怕她不知道我们跟踪。”
李如这才放慢脚步,与沈桦的距离渐渐拉开。提速的时候注意力集中在别处,此刻稍稍减速,她感到腿脚阵阵胀痛,尤其是脚趾,互相擦蹭,皮肉蹭得生疼。不禁想起自己穿的是高跟皮鞋,于是暗自叹道:穿这种鞋快步走,无异于当代酷刑。
距湖畔的海棠愈来愈远,沈桦的步履由慢速变得更慢。看她徐徐前行的背影,李如警惕地说:“别看她现在淡定,下一秒就可能奔跳进湖里。”
“你少看无逻辑的烧脑剧吧,脑袋都烧出大窟窿了,不停地往里灌风,灌得你说疯话。”
后来的事确如同伴所言,事情的发展和李如的预感呈相反状态。沈桦并未靠近湖水,而是穿过长廊,走去人群密集的广场。
四方形的广场上,十来人正随音乐舞动腰身,男男女女尽情舒展肢体,脸颊的赘肉微微抖动,李如赶紧抓拍这充满生命力的场景。沈桦站在队尾,很快跟上音乐的节奏,身后的背包仿佛是只上蹿下跳的动物。薛雪拽着许菁站在末排,许菁手忙脚乱的模样活像触了电。薛雪的动作更加粗糙,就像一件缩水的衣服。这些都被李如的镜头捕捉到。
音乐结束的瞬间,薛雪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腿蹬直,呼哧带喘地喊着累。她垂着头,擦去前额和脸颊渗出的汗,正在挣扎着起身之际,听见有个声音说:“刚运动完别坐地上。”与声音同时出现的,是一只和许菁一并使劲的手。两人合力将薛雪拉起来,沈桦抽出背包侧兜里的矿泉水,叮嘱她小口喝。这突然到来的关心,催红了薛雪的脸庞。站在旁边的李如打量起沈桦的容貌,戴眼镜,扇风耳,下巴有颗痣。
“那边的海棠花漂亮极了,你们看了吗?”
“看了,我们就在您后面。”薛雪说。
“你们都看见了,是绫子陪我来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许菁看出沈桦并不想结束这个话题,便提议附近的知己亭上游客较少,不如前去坐坐,她们也想听绫子的故事。
几人经过知己亭时,恰巧有一些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女起身离亭,空出来的一排长椅刚好能容纳四人。知己亭周围植满柳树,常有游客吟唱《送别》。沈桦的背包放在腿上,双手就如怀抱婴儿般将其紧紧搂住。一缕风吹过,绫子的故事随之开始。
绫子如果还在,和我一样是三十岁。上月的今天是她生日,可惜她年前走了。我俩是发小,她总是爱说爱笑的,胆子也大。
绫子打小就肉嘟嘟的,头发又黑又多,还有光泽,我特别羡慕,一见面就忍不住捋她的头发。而她总是吵嚷着要剃秃头,还开玩笑说把生冷的馒头放她脑袋上,过会儿就熟。于是我从家里拿出剪刀吓唬她,追着要给她剃头。她越跑越慢,两腿打弯了也不停下。我喊她别跑了,我是开玩笑的,她这才像个泄气的皮球,眨眼间就瘫倒在地。那时候我们还没上学,有大把大把相处的时光。
后来我搬家了,我们虽在不同学校,彼此却没断联系,只是不像以前那么频繁。有一天绫子哭着说她爸妈离婚了,她被判给了妈妈。我从没见她哭得那么伤心,两个圆眼睛像是被拧开的水龙头,眼泪止不住地流。我当时伸手要帮她接眼泪,她勉强挤出微笑,几滴泪掉在我的手掌心。
又过去不长时间,她打电话说妈妈再婚了,男方带来一个小男孩,她不喜欢这两个陌生人,所以没多久就拎着行李搬进出租房。她迟迟没告诉我,等我得知她从家里搬出来的时候,她又换了新住处,和当时的男友住在一起。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分手的,她用平静的口吻提到那个男人,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再后来我们考入不同的大学,好几年没怎么联系。我联系过她,却无回复,我以为她交到新朋友,那阵子别提有多难受。直到有一天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是绫子,她换了手机号,约我见面。
我们也是来到故园,那天的海棠花和今天一样茂盛,但是没有这么多棵树,只有相互依偎的两棵。苏东坡有首写海棠的诗,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写得多美。绫子和我都喜欢海棠花,它的花期虽短,却有种瞬间即永恒的深刻意味。
就是在那片花下,我们聊起渐渐疏远的这些年,我才知道她又瞒了我一件事,她患上了抑郁症。至于是何时开始的,绫子并不清楚。压抑的情绪一点点堆积,最终缠绕成巨大的线团,而她却找不到这团线的线头。每次病发时,吞咽、呼吸和行走都很困难。她笑着说,你看我现在像不像一个球。我知道这是药物原因。
虽然是病人,但是不发病的时候,谁也看不出她的病症。所以绫子能够顺利通过面试,进了一家新媒体公司,每天写稿,她喜欢与文字打交道。
有段时间她觉得身体状况良好,才敢与我联系。保持联络以后,我们仿佛又回到童年,常常在傍晚或周末见面。我们在春天赏海棠花,夏天抄录关于海棠花的诗词,我们在秋天的月亮下朗诵这些诗,等到冬天就憧憬来年海棠盛放时我们要将花瓣收集起来,放入造型精美的罐子里慢慢欣赏。我以为命运不会再猛击绫子,但它还是出了手。
绫子的同事说那天下午她突然冲出办公室,谁也喊不住。当晚我接到她妈妈打来的电话,绫子没了。她同事说在垃圾桶里捡到被撕碎的照片,是婴儿时期的绫子和爸妈的合照。
我质问绫子妈妈,绫子到底算什么,她却冷漠地说让我不要再提这个名字。当初绫子从家里搬出来,她跟自己打了个赌,赌的是妈妈会劝她回家。其实只要一条简单的信息就好,而她却赌输了。
每次思念绫子,我便试图安慰自己,绫子得到解脱,我该高兴啊。万物有权选择自己的归宿,这是绫子的决定。想念她时,我便向这些花倾诉。她曾说如果哪天离开这个世界,她想化作海棠花。花也有灵魂,不是每个人都能感知到。
前几天夜里我又梦到绫子,她说小桦,我们老地方见。绫子说的老地方就是故园,所以我带着她的照片来赴约。这是我在海棠花下给她拍的,我拍过许多张,她最喜欢这个。我和绫子的故事大体就是这样,谢谢你们仨愿意听这么久。特别是你,刚刚我一扭头,见你坐在地上喊累的样子,恍惚看到了绫子。还没问你叫什么?
薛雪今年二十六岁,是两个孩子的妈。尽管怀上二宝是意外,但既然有了,好好养大就是。然而老公郭楠的脸却皱成了纸,一连几天阴着。问他原因,便道:“就我这点儿工资,养一个都费劲,两个怎么弄?”
“那你说怎么办?”薛雪按住心头冒上来的怒火问。
“我卖血,不够我卖器官。”郭楠赌气地说。
薛雪了解老公,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只要她服个软,说上几句耐听的话,郭楠向下耷拉的嘴角就能即刻掉转方向。于是她柔声细语地说:“我怎么舍得呢,要卖也是卖我的。”说罢她双手缠住男人的脖子,瞄准那张流露出苦闷的嘴,献上一个潮湿的深吻。郭楠投降了,一阵短暂的热吻过后,他软绵绵的声音传入薛雪耳畔:“两个孩子也好,互相作个伴。”
如果工资能高些,郭楠并不介意有两个孩子。事实上他喜欢小孩,也享受陪伴孩子成长的过程。然而在学历和资历双双不占优势的情况下,换的几个工作都不理想。当初从南方小城出来闯荡,一晃几年过去,曾经心比天高的年轻人,已被大城市鞭打得遍体鳞伤,成了精神老者。之所以没有卷铺盖走人,仍旧苦苦支撑着的动因,是爱在起作用。
那是个艳阳天,郭楠独自在故园闲逛。当他对照写好的笔记细赏海棠花时,有个清脆的声音传来:“打扰了,能帮我们拍个照吗?”说话的女孩秀发蓬松,衣着素雅。镜头对准三人,素雅女孩站中间,另两人各伸出一只手臂,合成心的形状,中间的女孩则是两只手的指尖相碰,同样摆成心形。郭楠感到身体发热,女孩的秀发仿佛将他缚住,无法克制的紧张使他在归还相机那刻说不出话。
直到成为两个孩子的爸爸,郭楠回想往事,仍感叹缘分的奇妙。在那艳阳天里,再次与她相遇时已是傍晚。她同朋友告别后独自走在路上,郭楠迟疑了几秒,还是上前打了招呼。“好巧啊。”女孩笑盈盈地说。两人边走边聊,顺便互加微信好友,郭楠标注下她的名字,薛雪。至于另外两人的名字,许菁和李如,他是在和薛雪交往后才记起对方好像曾经提过。
薛雪和郭楠一样是从小城走出来见世面的,聊起这些年被大城市鞭打的感受,两人的答案一致:痛并快乐着。他们相聊甚欢,在度过若干个舍不得互道晚安的静夜之后,成了如胶似漆的新婚夫妻。薛雪爸妈对待郭楠就像对自家儿子,人前人后对他赞不绝口。尤其是性格爽朗的薛妈,三言两语便能疏散女婿心头的阴霾。
她扯着那副破锣嗓子说:“家里有你俩的屋,想回来随时回。都说家不是旅馆,你俩可以把咱家当旅馆,短期住还是长期住都行。”郭楠心怀感激,发誓要努力工作,报答丈母娘的疼爱。
然而如果自身优势不足,运气又没光顾,任谁都无法达成期盼的结果。头胎出生那年,郭楠的工作仍未见起色。
“楠楠,你不是秤,所以不用给自己加砣。我的闲钱不多,但救急是够的。先借你们,记得还我。别发愁,船到桥头自然直,把眼光往远看,都会过去的。”丈夫娘的话让他掉了几滴不轻弹的男儿泪,家人温暖的支持犹如寒夜里的烛火,虽不见得能御寒,但是足够照亮暗淡的心房。
郭楠在低谷期挣扎了一段时间,经朋友引荐换了份工作。新工作的收入比原先多,手头儿渐渐宽裕了些。有一晚和同事小纯在烧烤店喝酒,小纯结婚已有两年,近日突然冒出想要孩子的念头。郭楠匆忙咽下嘴里的酒,眯起醉眼说:“有孩子好啊,别管白天多累,晚上回家一看见孩子,什么累啊烦啊都没了。”想着孩子肉嘟嘟的手和脸,他咂摸咂摸嘴,辣辣的口腔渗出来点儿甜味。
眼瞅日子刚松快些,还没来得及规划未来的郭楠,被告知二胎又来了。他感到全身如触电般僵硬,嘴里嘟囔着:“明明有采取措施,这孩子真没眼力价儿。”当晚他约了小纯,仍是同一家酒馆的同一桌。
两瓶酒灌进肚里,郭楠手托着腮问:“孩子有了吗?”
“她嫌我养不起,不想要。”
郭楠猛地一拍桌子,几根被啃干净的鸡骨头蹦起又落下。他竖起大拇指说:“她没错,我错了,你听她的。”
小纯被郭楠突然的反差搞得不知所措,继续追问:“你不是说有孩子很幸福吗?别管白天有多累,晚上看见孩子就高兴。”对方连摆手带晃头,重复前面那句“她没错,我错了”,吐沫星子喷得老远。后来的事郭楠记不清了,次日清早醒来时,他已经躺在自家的床上,窜入鼻腔的是从客厅飘来的饭香。
他和往常一样洗漱,吃饭,然后说声我上班了就走出家门。薛雪感到气氛不妙,于是赶在老公叮嘱不许告诉妈之前,先对家里招了。妈妈打字的速度快了许多,添字丢字的情况也多起来,稍微长点儿的句子读起来就不流畅。“钱不够跟妈说。”妈妈在一段话的结尾回道。
薛雪依稀记起妈妈前阵子托邻居罗姨找了份工作,便问及此事。回道:“不累,给你罗姨亲戚开的公司打扫打扫卫生,正好活动活动筋骨。公司管饭,好几个肉菜,我都吃胖了。”薛雪心里一酸,强烈的愧疚感犹如一股风暴,迎面袭来。继续往下读,“闺女啊,你别多想,妈不是为你俩,我确实也想找个活儿干。妈妈不是龟命,歇不住。我是蜜蜂命,忙忙活活的日子过着才热闹。你爸也支持我,他说自己是猪命,喜欢吃和睡,我俩互不妨碍。你和楠楠也是,不同人,不同命,互相迁就和支持”。
妈妈的话语就像针线,缝补起薛雪破碎的心。因为有妈妈,薛雪时常感到自己是在蜜罐里泡大的。直到初为人母,她才算真正体味到若想长期保存这蜜罐,需要不断注入无法计算的耐心。
薛妈钟爱海棠花,薛雪的名字便是因这花而来。尽管诗中写到梨花似雪,但薛妈却认定飘落的海棠花同样如雪。从前她伸着小手想摸到花瓣,妈妈就将她抱起,嘴里叨念着:“我的小雪快快长大吧。”现在她到了要抱着孩子看花的年龄,妈妈湿眼忆当年,又改口说:“那时我抱着小小的你,现在抱不动了,你长得慢些多好啊。”薛雪心想,再过些年妈妈将更加衰老,或许会坐上轮椅,由她推着赏花。每次想起这些必然会发生的事,心里便是五味杂陈。再看到自己的宝宝,她希望这个小家伙能如妈妈所说,长得慢一些。
听完薛雪的介绍,沈桦由衷地说:“你真幸运,有这么好的妈妈,相信你也会是好妈妈。如果绫子有孩子,她必将付出全部的爱,她也会是好妈妈。”
沈桦从包里拿出绫子的照片,细看之下,眼睛和头发像薛雪,浓浓的眉毛像李如,鹅蛋型的脸和许菁一模一样。三人各自挑出与绫子的相像处,争着问沈桦像不像。
许菁忽然打了个响指,神秘兮兮地说:“绫子姐这么喜欢海棠花,我们送她一个礼物吧。”她将临时命名的“海棠计划”娓娓道来,几人欣然同意,而后又叙叙闲话,便散了。
多日后按照约定时间,沈桦提早等在故园门口。远远就见三人身穿接近海棠花色的粉白色汉服,妆发皆是精心搭配过的。薛雪怀抱古琴,许菁身背画夹,李如手拿相机,打量她们的行人从未间断。沈桦定睛细看,发觉这番打扮过后,薛雪和绫子仿佛并不相像。再次见面,沈桦的脸色不似上次憔悴,脸颊比从前饱满,亲眼看见她有所好转,三人悬置半空的心,都稍稍落了地。此时一阵风起,催促她们入园。
海棠花已经开始凋落,湖面上点缀着坠落的花瓣,海棠的花期不长,每到花瓣飘落,观赏者同样是络绎不绝。若是远望,它在风中起舞的模样颇似樱花,而近看花瓣便知,樱花的花瓣上有细小的缺口,海棠的花瓣平整些。
按照先前的计划,薛雪席地而坐,将古琴放于腿上弹奏。这把古琴经姥姥的手传给薛雪,姥姥喜欢弹琴和喝茶,说话总是慢悠悠的。她虽能学会弹古琴,却学不会姥姥活在时间之外的豁然。
许菁摆好画板和颜料,所要画的人与物已在心里描绘过数次。她常幻想海棠和枯荷同时出现,事实上两者早已并存在她的画里,它们互换颜色,感受着另一种新奇的状态。有时许菁羡慕薛雪,她渴望柴米油盐的婚姻生活,而对稍纵即逝,短暂如海棠花期的爱情无感。
李如在人群中来回踱步,将镜头逐个对准即将定格的画面。她不只想拍摄绫子与沈桦共有的回忆,也想替表姐看遍世间的海棠。
李如的表姐名叫李山棠,取山上海棠之意。表姐幼年便喜好打扮,常把海棠花夹在耳边。长大后自制染料,用海棠做成泥膏染指甲。粉红色的映衬下,显得十根手指纤细又白皙。可惜山棠遇人不淑,嫁给酒鬼没几年,就在腊月天里跳了河。李如听见村里的女人们絮叨闲话:“好端端个人,怎么突然就跳河了。”她想冲过去,厉声将前因后果讲清楚,却被妈妈拦住。
“我要告诉她们事实。”她愤愤地说。
“村里人不认事实。”
李如心头一怔,正是从这刻起,她决定离开狭隘的小村,去找寻承认事实的地方。绫子让她想起表姐,她们都如此美好。像这样耀眼的海棠花,表姐从未见过。
风过故园,落花如雨。人们随性而行,感受风的轻柔与花瓣雨的浪漫。排队赏海棠的游客只增不减,轮到沈桦时,她手捧挚友的照片,轻声呼唤绫子。照片上的面孔改换成了合照。彼时的两人还很幼小,手牵手来故园赏花,绫子拾起地上的花瓣,重重贴在同伴的额头,沈桦险些跌倒。她随即抓起一捧花瓣,飘舞的碎花落在绫子头顶,绫子摇摇头,有几片花瓣被甩出好远。玩累的两人便头倚着头,依偎在树下,缓缓地进入梦境。梦中的她们当然不会料到,这如此亲昵的一幕,已被沈桦妈妈用相机记录下来,作为永恒地珍藏。
此刻沈桦记不清两人倚的是哪棵树,甚至不确定那棵树是否仍在。树和人一样,虽只是一瞬间,它们却用自己的方式向世间做出不起眼的告别。
薛雪拨弄起琴弦,琴音婉转,不逊于古人奏出的能让蜂蝶和游鱼倾倒的乐曲。人们驻足聆听,面容平静。尽管曲中流露出难以排遣的相思,但是相思里蕴含着大量的祝愿,唯愿天上人间充满宁静与祥和。流淌出的旋律进入许菁耳中,许菁正为海棠花染色。环绕她的游人赞叹不已,只觉得这些飞扬的花瓣是被谁散落在纸上,真实的让人想伸手触摸。渐渐地,乐音已不再飘入她耳里,她仿佛自动隔绝掉一切声响,置身于玻璃罩,罩子里的时空仅属于她一人,画笔自在游走,许菁画下灿烂的海棠树和两个相依的身影。李如移步于人群之外,快速按动快门,抓拍到许多不可复制的表情。她喜欢将镜头对准外界,为人世间的每种可能性留影。
沈桦站在一旁,海棠花正一点点与叶分离,春日里的海棠雨好似生命的凋零,即使明年重生,花和叶是否还能认出彼此。沈桦泪流不止,对绫子的思念在此刻抵达情绪的巅峰。
记忆翻卷,她们曾在春日收拾起被清洁工扫成堆的落花,拿回家一片片洗净,晾在纸上,晒干后存入各式各样的玻璃罐。病情最严重的夜晚,耳边有个尖厉的声音嘶吼着“毁灭吧”。绫子拉开窗帘,见一轮明月悬在高空,月下的海棠覆满银灰,花瓣宛若只只银色蝴蝶,立在树枝的不同部位扇动羽翼。眼前这银白色的景象仿佛独立于世界之外,谁也不能沾染这使人沉沦的美。绫子的心底聚起一股求生之气,她坐回桌前,从玻璃罐里拿出一片海棠花瓣,缓缓地咀嚼并吞下。舌头轻柔地触摸花瓣,牙齿又将其碾碎,绫子不间断地吞食花瓣,直到天空破晓。
和沈桦说起这些往事,绫子虽是在揭开伤疤,语气却异常平和,仿佛不是在谈论自己。薛雪的琴音好似一根鱼线,沈桦的思念如游鱼般一点点靠近,终于还是咬住了鱼线。她泪眼婆娑,恍惚间好像看见绫子站在树下。
沈桦屏住呼吸用力看去,是绫子。然而仅在眨眼之间,绫子越缩越小,缩成一个小女孩,而后继续缩小,最后化作一朵海棠花,被风吹起,混在无数起舞的花瓣中。人海茫茫,重逢的终将再重逢。她看见绫子的脸褪成稚嫩的孩童面孔,忧愁逐渐被欢愉取代。她听见绫子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似欢笑,也似哭泣。沈桦集中注意力,终于听清这声音在说:“海棠花有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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