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荒漠

作者: 普天立 | 来源:发表于2022-07-18 13:40 被阅读0次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何高已拾不到足够的柴火,不清楚有多少次,他不想死了。四周寂静时他时常想起,那个女人披着头发半裸着身体,坐在床上劝他回家。有时何高看见那个女人会想起他自杀的母亲。他闭上眼睛屏住呼吸,用手指和脸颊熟悉女人身上的伤疤,像多年没碰琴的老艺术家触摸自己闲置已久的钢琴。那些割伤何高心灵和记忆的疤,也让他渴望走出荒漠。

    沙石和风一样冷,眼前的火堆没有了勇气,像一只挨过打的猫。何高凝视着它,看见了一张脸,记不得是走进荒漠的第几天,那张脸开始浮现在火里。不可逃避的他的脸越来越像那张脸。他回避过很多次,但他对那张脸的感情却逐渐复杂起来。疲倦使何高移动了眼睛,他不再直视或眺望眼前的荒漠,眼前只是一片荒凉苍茫。他习惯了停下时回头看。何高想也许在尽头他出发的地方,那个女人此时正坐在门前看着荒漠,瞳仁最为黑色的部分中的期待,一个高大的人影走进。在走进荒漠时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回忆起过去的诸多事情。何高知道自己自杀的决心在削减。

    摸上衣口袋的烟时,何高站了起来。一些细碎的烟丝抖落,烟盒被他揉作极小的一团。他把烟盒扔进火里,也许吸点烟火就精神了。背带里没烟了,他前天就绝望过,现在只能靠鼓起的两只裤包。何高把烟夹在手指之间放进嘴里时,被沙石摩糙的手,再次感到了腮边的胡子。何高需要一面镜子,有一台相机更好,简易的也行,最好不是用胶卷。他想清晰地看看自己这张脸,顺便做个遗照。他拥有了张粗犷的脸,与他宽大的肩膀得到匹配。但他无济于事,他被这块荒漠窥视压缩成一粒沙。

    夜下虽有微光,但何高依旧折腾了好久,才翻到一个变硬的面包。两半面包都掺进了一些沙子,面包屑落了些许在他的T恤上。何高脱下了它,钻进了帐篷。他俯下身子时,胡子碰到了胸脯。于是他半坐在帐篷里,用胡子再次缓慢又亲地抚摸胸脯。何高怀念却又有些躲避这种感觉,年少时他经常蜷缩在父亲身旁,小脑袋贴在父亲裸露的胸脯上。何高不想回忆父亲,他躺了下来开始融入荒漠,像荒漠一样呼吸。

    何高走进荒漠时,是以死人的心理面对将要到来的困境。他不畏惧甚至蔑视这片极少有人走出的荒漠。直到背带里的食物和水毫无规律地消失,荒漠又始终保持初始的姿态时,他有些害怕了。但何高强打着精神,慰藉自己这样就可以更快地死去。他失算了,荒漠给了他大量内心的独白。而伴随父亲,母亲和那个女人又不约而同地出现,他的心理被潜移默化地改变了。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在停尸房浸泡了许久的冷空气。看着那张端庄的脸,我木讷了,但没有失声痛哭。我想到了母亲的另一张脸。那张脸的眼睛说了最简单的话。对不起,再见。母亲的眼角泪溢出,我的错觉让我觉得那只是两滴眼泪,它们毫无违和感地从母亲的下巴滑落。我不记得看见母亲毫无遮掩是儿时几岁。但我永远记得那时我19岁,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母亲的胴体。我看着母亲身上的瘀伤和伤疤,就像朝清澈的小溪看鱼一样。那张床上躺着另一个留着络腮胡的男人,他睡得比任何一种牲畜还沉。我没让空气死气沉沉多久,也没有做什么。我怜悯眼前这个女人,也为这个女人感到羞辱。

    当时我坚定母亲那么做只是因为父亲失去了性功能,而且瘫在了床上。

    作为一个男性,我始终抹不去那些记忆和感觉。那时父亲用一只手就将我擎起,让我骑在他的背上,这是每个男孩都应享受至少一次。父亲的脖子像极了一棵饱受过折磨的树根。每次夏日纳凉时,我们只穿着一条半截裤躺在客厅。父亲总是用他的络腮胡抚摸我的胸脯。我最喜欢用耳朵贴在他的胸口,我感受到一股力量在他的心脏里涌动。我多么渴望成为他。父亲偶尔会指向一个我没去过的很远的地方,那是一片荒漠。父亲严肃了脸,像对自己又像对我承诺,他一定会征服那片荒漠。

    父亲没能如愿,在我 16岁时,一场斗殴后父亲算是倒了。他刮下了络腮胡,并把它们连同他的执着埋进废墟。他第一次打了母亲,却像一个懦夫。他经常暴怒却只能说些无力的话。母亲去世后,我路过他们的卧室偶尔朝里看时,父亲就像无助的只能缩在巷角的猫。我开始有些蔑视这个父亲。

    不到 20 岁我就失去了双亲,母亲死后没过多久父亲就病逝了。而只有我不知道从那场斗殴后,父亲其实本就活不长了。我时常有些沮丧,虽然我体内很小就注入了倔强和勇气,但我终究无法拨开父亲为何变得懦弱,母亲为何背叛了父亲,且在唯一次后就自杀了的雾。

    又过去无法记得清的天数。何高在天微亮时,站在有些破损的帐篷前吸烟,烟快没了。他知道快没的那种感觉,不只是烟。他看着眼前逐渐散去的雾心里没有一点豁然,荒漠铁青的脸他厌烦了。他利落地收好了东西,包里的东西和他的腹一样,马上就要贴在一起。他可以躺在荒漠,然后陷阱去里面。荒漠是丝毫不仁慈的,他知道那叫做被吞没,而不是融合,虽然结果都一样。但何高没有倒下去。他根据旅社老板醉酒后的话语,试着猜想。如果父亲搁在床头的地图,确实是这片荒漠的地图,他走的路完全吻合路线,那么他只要再坚持,也许就能走出荒漠。走出荒漠,何高的体内涌起一些暖流。但他又有一丝犹豫,他走进荒漠的缘由是寻死啊。何高终究是有所转变,他似乎没太被这一丝犹豫所羁绊,他没有迟疑多久就耸了耸肩,朝前去了。

    这种心理转变的契机是在过去的某天,何高累倒在了荒漠。他绝望了,但又不想气馁。他的脸一部分嵌进沙里,气从里面软软地流出。他昏厥了过去,迷糊中他的脑子里起初是父亲的轮廓,紧接着是父亲的拳头。父亲的拳头从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那双拳头是一种男人的哲学。直到那双拳头砸在了一个女人的身上。但何高没有像从前一样,立马憎恶起父亲。在这场与荒漠的决斗中,何高感受到无奈。纵使自己已经相当魁梧,并具有毅力,但他依旧被折磨,几经绝望。他记起父亲死之前,开始试图下床,行走。何高很少理他,但有次父亲摔得实在太惨。他搀扶起父亲时,感受到了父亲在微微挣脱。他惊愕地发现父亲似乎恢复了一些执着,那双衰弱的眼睛泛起光。但父亲最后还是遗憾而终,但在临终时他抬起一只手颤抖地指向一个赋予宿命的远方。何高向被什么命中一样,感受到此刻他同父亲一样,在用执着抵抗无奈,他似乎释然了父亲。

    那一次是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何高被流经脖子的雨水弄醒,他缓慢费劲地撑起身子,坐了起来他抹去了脸上的沙,又反复捋自己的胡须。

    在荒漠中行走的时间里,虽然时间的概念对于何高来说是模糊的。何高除想起自己的父亲或母亲,他还想到了那个女人。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是爱上了那个女人,但在和那个女人相处的短暂时间里,他们互相都觉得已经认识了一辈子。他们每晚做完爱后都会聊到很多,何高说他马上就会死,那个女人没有多少吃惊,她温和地讲述自己的遭遇,她说她要让何高带她走,她相信何高不会死。女人说这辈子只认定何高,她会一直等他。何高每想到那个女人都会异常地感动起来,这次也许能带她走,何高又一次有了力量。何高说他会从女人后面扛起她,让她吓一跳。何高似乎感受到女人的呼吸,从他的胸脯里那个呼吸像灵魂般升华而出。在那间潮湿且充斥着霉味的房间里,他们的双腿缠在了一起,女人的脸栖居在何高的胸脯。何高的手停落在女人的背上。

    我辞掉了工作,我不想诉说我的过多遭遇,总之我不想活了。我收了一些可能会用到东西,然后是我所有的积蓄。我是在傍晚走到那家旅店,旅店冷清,但门外却坐着一个娇小的女人。她看见了我巨大的脚,抬起了头,打量着我。

    住店吗,住多久,我先进去替你问问。她说着,就懒洋洋地站了起来。

    住店,具体几天我不知道。我是迟疑了一会才回答她的。

    最后依旧是她带我去的房间,我和她的房间就隔着一条发霉的走廊。旅店里的人确实不多,老板很随和,但只爱喝酒。我找到了那个女人,她告诉了我我想知道一部分事情。

    我叫乐儿,这是我的房间,很简陋,但你们的比我好不了多少。她说完之后就咯咯咯地乐了起来。

    我们是在我来的第三天下午做了爱,我是第六天早上天蒙蒙亮时出发的。不要觉得很奇怪,有些时候两个人就是这样,冥冥中就结合了。第四天晚上我才注意到她的身上的疤。她看着我的眼睛说到,她以前为此经常一个人哭到抽搐,现在看着它们就像紫色的蝴蝶,你往远处看,是不是就觉得很美了。她又咯咯咯地笑了。

    我就觉得那个丑陋的老板怎么都不像乐儿的父亲,更不用说是丈夫。

    不过看见那些疤时,我的心酸了一阵,我的母亲曾经也有着这种疤。但当这些疤诞生的时候,母亲没有一句怨言,甚至强忍着眼泪。一个女人心爱的男人倒下去了,她的痛苦不亚于男人,而且她的这个男人已经没有几天的时间了。我觉得你母亲很爱你的父亲,至少她只和唯一一个其他男人做过一次,而且为了维系他们之间的爱,选择了自杀,要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乐儿听完我讲述我母亲的那件事后说到。

    乐儿见我愣了半天,她就吻上了我。我觉得她的嘴唇才是紫色的蝴蝶,带着淡淡的香味翻飞进我的心里。

    那晚我想起了,母亲死后父亲从未指责过母亲的那个行为,甚至我感到父亲在羞愧。以至于我和那个家伙两败俱伤后,父亲只是沉默,脸上还有些难堪。但遗憾的是,我是在很久以后才真正理解。

    我出发那天乐儿没有哭,从她的眼神里我仿佛看见她坚信我会活下去,并且会回来带她走。

    我告诉乐儿,如果我没活下去,或几个月都杳无音讯,就去我所在的城市看看。何高在那有个家。我就是何高。

    我的父亲生前渴望征服那片荒漠,却遗憾病逝,我的母亲自杀而死。十几年后,我也活不下去。那就自杀吧,就走进那片荒漠,死了一了百了,活下来了,我就是那个执着的留有络腮胡男人的儿子。

    何高,也就是我,扔下了所剩无几,同时毫无用处的累赘。我开始产生无法抑制的幻觉,但又真切地感到荒漠的尽头近在咫尺。我再次摔进了沙里,耳朵贴在地面时我隐约听见了水声。我站不起来,于是沿着亦真亦假的水声,我向前爬去。

    当我再次醒来时,伸了一小段的手指,手指触碰到了水面。水的清澈透凉蔓延上来,我挣扎着再往前爬去。我看见水中倒影着的脸,一刹那,那张脸不是我的脸。是一张在荒漠中我渴望看见的脸,是儿时我最崇敬最爱的脸。他笑了,眼神中的执着依旧锋利,能劈开荒漠。

    我合上了右手的拳头,我没力气把它攥紧。我想我成为了父亲。也找到和母亲一样的女人,她叫乐儿,她一直等着我。

    我仿佛感到一只紫色的蝴蝶,停落在我左手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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