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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我记事起,奶奶就是一袭长发。每日晨起,她便会坐到自己的梳妆台前,像一位待字闺中的姑娘一样仔细地将头发绾成一个圆髻。到了夜里临睡前,她又小心地卸下一根一根的一字夹,再梳上几下,收拢起掉落的头发塞进一个荷包里。儿时的我是跟着奶奶睡的,看着奶奶这一早一晚的两次梳头,虔诚地像是做一场仪式。后来我才知道,这“仪式”是在奶奶还是少女时就已存在着的。
奶奶的少女时代,奶奶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太爷爷在世时,家里还算殷实,不过太奶奶早逝,奶奶的上面还有一个阿哥一个阿姊,都对奶奶这个小妹宠爱有加,在十四岁上,家里就把奶奶送进专门的女子学堂,那时的她就已留起了一头长发,奶奶告诉我,她那时最常的发型的双辫麻花,那是她的母亲给定的扮相。每到假期奶奶从学堂里归来,走在路上,总让乡里人艳羡,“柏青家的小幺生得好,那头长发,少有,像她阿妈!”奶奶爱听这话,她这头秀发算是她和母亲的一缕羁绊。
本应无忧无虑的一家人,却因太爷爷的不幸过世,而家道中落。阿哥和阿姊为了撑起家门,先后从学堂里辍了学,但他们却坚持要奶奶继续上学,还总说小妹聪慧,最像阿妈,不能让天上阿爹阿妈难过。奶奶虽然年少,但也懂得家里的光景,一日,偷偷剪了自己一头乌黑的长发交给阿哥以贴补家用,不想阿哥却发了大火,一掌掴在奶奶脸上,若不是阿姊拦住,必是一顿好打。等三兄妹都冷静下来,阿哥才说出他发火的原因:奶奶最像阿妈,尤其是这头长发,简直就是阿妈当年的模样,剪了头发也就丢了阿妈。
奶奶自此,再没剪过头发,也愈发爱惜自己的头发,或清洁,或梳理,从不敢怠慢。
待奶奶到了出阁的年纪,家里已经破败,在阿姊的介绍下,配了我爷爷——一个商贩出生的俊生,保了奶奶衣食无忧。爷爷爱奶奶,爱屋及乌,他不忍寻常皂角摧残奶奶的头发,因此凭借他的经商人脉,常给奶奶寻摸来时兴的洗发水,换得奶奶的秀发如初,因此左右邻居也纷纷羡慕起爷爷娶了个妻,仙得很。等到我父亲长到五六岁模样,国内外形势不佳,又碰上自然灾害,日子就不大好过了,各类物资严重缺乏,但家中子女又多,孩子尚且吃不饱,奶奶则更是,没了营养,头发也就黯淡无光。同时奶奶又用起了廉价的皂角,头发也就没了香气,时常还瘙痒难耐,令奶奶感伤。为保护头发,奶奶头上常以头巾裹盖,这一习惯一直保留到了父亲成年,直到家境好转后才又让她的头发见了天日,但不管怎样,奶奶从未动过剪掉长发的念头。听我父亲说,我刚两岁时,爷爷不知生了什么病,住进医院也没有救过来,奶奶从此寡居起来,膝下四子一女,她跟着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生活。
尤记得我还小,奶奶还算年轻,隔两三天,最多三四天,奶奶就会自己打上一盆温水,唤我搬上凳子,摆在院子里向阳的地方,她好弯下腰洗头。现在想来当时乡间的老太太不怎么洗头,而奶奶却洗得勤,大概是想给她的头发补年轻时落下的亏空。
我总吵着要帮奶奶洗,看着白色的泡沫飞扬,彩色的泡泡飘起来,像我梦里的仙境。奶奶则会给我捧起一把泡沫,让我自去玩,她料定我那时狗都嫌的年纪干不出什么好事,怕平白多薅她几根头发下来,不值当。
为了安抚我,奶奶又会从灶间里捡一根稻草,截取一段中空的稻杆,教我在泡沫水里吹泡泡,一个,两个,三个,许许多多个,装着各色的梦,填满我的童年。
擦拭完头发,奶奶会坐在院子里的桔子树下,一面捋着自己的长发,一面讲故事给我听。有时讲她小时候在她家的中庭里,也有一棵桔子树,比现在这棵还要大上一圈,太奶奶常在树下给她洗头,梳头发,扎两根大麻花辫,再系上红头绳。有时讲阿嬢小时候时,奶奶本也想要好好收拾自己女儿的头发,但因家境困难,子女又多,也顾大不上,不要说扎什么花辫子,光是孩子们头上的虱子都抓不完,甚至几个阿叔连同阿嬢一度都剃过光头。每每阿嬢听到这个,总是装作生气似的“责怪”奶奶把她生得不好,完全没有遗传到奶奶的好处,特别是头发。阿嬢的头发质硬且浓,像爷爷,因此在阿嬢还是做姑娘时就只能剪那种时代的短发。奶奶笑她女肖父,是理所当然的,但奶奶是特殊的,她的样貌和头发都遗传了她的母亲。倒是我,奶奶说,她的头发隔代传给了我,只可惜我是个男孩,留不得长发。
等奶奶的头发干了,不等奶奶喊,我就会去柜子上寻来篦子交到奶奶手里,这种小活因看得多,也做得多,因此渐成了我的喜欢。奶奶也颇感欣慰,一根根的梳起她的长发,直到没有结,再重新绾起来。三五趟里总有一趟奶奶会给我个五毛一块的作为奖赏,因此我更希望奶奶能天天洗她的长发。
等我略大些,身高赶上奶奶时,我便又想要帮奶奶洗头。听说我要表孝心,奶奶的眼睛笑成一线,除了太奶奶,她还从没让别人帮她洗过头。不过她还是有些担心,虽然我长了个,但一来因为我从小毛手毛脚惯了,二来我也没什么帮人洗头的经验,于是只得再三教我洗头的方法,以免我用力不巧,伤了她的头发,而我却想洗头这事总难不过一道数学题。我在院里摆好阵势,奶奶才开始卸下发髻,弯下腰,垂下头发,还没浸到水,便有一股香散开来,冲上水,奶奶的头发就如我的糖纸般闪亮,再抹上洗发水,顷刻就起了泡沫,唤起了我儿时的记忆,我使劲搓着奶奶的头发,好造出越来越多白色的沫,一时忘了我的工作,奶奶的骂声很快就传来:“小棺材,手下没轻重”,同时再轻轻地打我两下。等洗完了,奶奶看着她落下的头发,心疼得紧时还要在我屁股上重重地补上两下,仿佛头发比她孙子还重要。我也常在学校里拔我前面女生的头发玩,藏起三两根拿回家跟奶奶荷包里的做比对,除了黑的深浅有别,其他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一样的香。也正是因为小男孩的这种“蠢”,我总隔三差五地被告到老师那,挨老师的训斥,所以我认定,女生的头发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半年一年的,奶奶才会让阿嬢帮她稍作修理,上手之前又再强调只是修,并不是剪短。阿嬢则笑呵呵地应承,手下却没留情面,她总想帮奶奶剪得短些,以图大家方便,因此每次总偷偷多剪上几许。但奶奶还是从地上的碎发中发觉,又在镜子里确认——女儿忤逆了她的意思。于是狠狠地骂阿嬢“死姑娘”,说白生了阿嬢一双手,从小手软拿不住东西,偏剪起人家头发来手倒是硬,还把阿嬢儿时的“丑事”全数落了一遍,但阿嬢却丝毫不生气,只是佯装委屈地和奶奶对上一二句,反说是奶奶生得不好,让我和父亲都哭笑不得。但奶奶是真生了气,一天里都没给阿嬢好脸色看,因此我更认定,奶奶的头发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我的课业越来越忙碌,玩意也越来越多,渐渐我就不再帮奶奶洗头了,我也是偶然间低头才看到奶奶的头发开始整片整片的白,而且长得很慢,也变得更稀薄,我这才发现原来奶奶变老了。她的背不知何时佝偻起来,身材更见矮小,动作也变迟缓,但话却变得多且重复,唯一不变的就是每天早上梳一头毕整的头势,才出来见人。因身体的拖累,奶奶洗头变成了一周一次,洗完也不再用篦子,而是用更粗的梳子来梳,这让奶奶变得哀伤,常独自在桔子树下一坐就是半日。父亲为讨奶奶欢喜,曾特地买回来一把牛角梳,对奶奶说,牛角通灵性,用来梳头最好。这把梳子一直陪到奶奶最后。
我更大一些,就外出求学去了,因是住校,我一周或半月才回来一次。奶奶则又上了年岁,弯腰已经变得困难。只是洗头一事困扰着奶奶,于是便只得全由阿嬢来做,但阿嬢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时常忘记,好在奶奶自己记着日子,到了时候若见阿嬢没来,便会让父亲去喊,嘴里还嘟囔着“这死姑娘,又忘记了”,父亲也因此常取笑奶奶,是个不知恩的“憨老太太”。阿嬢来时也会顺便带上吹风机来,但奶奶用过一次后就不让再用,她说在阿嬢给她吹头发时闻到了焦味,觉得这劳什子会烧了头发,因此她宁愿慢慢让太阳把头发晒干,让风把长发吹干。
阿嬢有时有意无意地会跟奶奶说要剪了奶奶的长发,打理起来也好方便些,但奶奶总是中气十足的坚决反对,说她这一头的长发要留进棺材的,同时也警告她的儿女,不能打她长发的主意。但年纪愈大,心力愈差,对于阿嬢要给奶奶剪短发的这一想法,奶奶开头还会争辩几句,渐渐争不动了,就笑笑了事,也不再回应。阿嬢嗔怪说,看周围哪个老太太还像她一样留着长发的。父亲则是没心肠地让她的妹子,我的阿嬢不用问奶奶的意见,直接剪掉就是了。阿嬢到底还是不敢,她应该是知道这头长发的故事。
长辈们的谈话,我是插不上嘴的,而且这事在我看来也不是个大事,但当我瞥见奶奶的神色里有不安和焦虑时,我突然觉得有些难过,“奶奶说不剪就不剪,蛮好看的头发,干嘛非要剪。”我替奶奶分辩着,“其他老太太不好跟奶奶比的。”
听了我这话,奶奶格外地高兴,抓着我的手,笑着说:“好孙子,奶奶没白宝贝一场,你比你阿爸有良心。”说着又狠狠挖了父亲一眼,惹得父亲直求饶。
年纪大的人,忘性也大,那些用来固定发髻的一字夹,奶奶总不记得放在哪里,急得要哭。奶奶时常披着头发就跑出房间,喊我父亲,喊我,帮她一起找找那些夹子,父亲则一面说着要奶奶剪掉长发,一面又去找来阿嬢,让阿嬢多备些夹子,各处都摆上几根。阿嬢也再提要剪掉奶奶的长发的事,倒不是图她自己方便,主要还是为干净卫生,半开玩笑地说,将来奶奶要是不能动了,也好打理。
那日,趁着几个阿叔们都来看望奶奶的时候,阿嬢一边给奶奶擦拭着头发,一边又说:“阿妈,我们剪个短头发吧,你看,我不也剪了几十年的短头发了吗?多少干净清爽啦!”
奶奶端坐在桔子树下,笑脸盈盈地看着她的孩子们,许久才说:“那你剪吧!”
就在奶奶剪成短发的第二年,她变得神志不清了,不久就撒手人寰了。
大约是因为奶奶丢了长发,也就丢了自己吧。
麻花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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