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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梅暗香一
一九三六年初春,江南古镇锦溪。镇上首富高家大院内外,锣鼓震天,唢呐吹奏起一片欢乐喜气。这一天是高家大少爷金宝的大喜之日,高家太太为他物色的新娘是同镇的姑娘梅香。
这一年,梅香十六岁,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秀美可人。金宝才刚满六岁,还是一个整天粘在娘身边闹着要吃奶的孩子。
梅香娘家姓姜,家境贫寒,她爹是高家酒窖的长工,娘本来是高家绣坊的绣娘,在年前生了一场重病,迟迟未能治愈。因家里没钱抓药,这病就一直拖着,眼看快不行了,梅香她爹才跪在镇上药房门口,低声下气地求着药房的郎中上门为妻诊治。那郎中也是良善之人,经不起这样的哀求,心一软,便答应给上门看看,随后便发出话来,这病不是没治……那话外之音就是要花一大笔钱去配药。
当晚,姜老爹对梅香说,香儿啊,高家太太看上你了,老爷已经派人传话过来了,只要你肯过去,他们就给钱,你娘就有救了。梅香看着爹一天天地老了,娘瘫在床上奄奄一息,只感觉这个家就像是飘荡在海上的一艘破船,随时都会有被海浪扑翻下沉的危险。梅香含着泪答应了,嫁给比她小十岁的金宝,她是一万个不情愿的,但她知道,娘的命要比自己的幸福重要,她不能就这么看着自己的亲娘没钱治,病死在床上。
成亲的那天,古镇环城路上的梅林已经是一片梅海凝云的景象了,嫣红的宫粉梅、紫白的玉蝶梅、白色的绿萼梅,疏枝缀玉,缤纷怒放,煞是好看,梅香穿着大红嫁衣,坐在花轿内,掀开帘子,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开在树上的梅花,一滴泪落在她白净的脸上。
百福楼饭庄也是高家的产业,那天,高家在饭庄里大摆喜宴,并从酒窖里取来一批女儿红来招待街坊乡邻。喜宴上,好生热闹。待到月上枝头,前来道喜的宾客们纷纷起身告辞,拱手作揖,祝一对新人早生贵子,祝高家早续香火。
六岁的金宝,毕竟还是个孩子,只知道和同龄的伙伴们玩耍,早就把身上的喜服脱了扔在地上。只剩下梅香,站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平静地看着众人离去,仿佛今晚的新娘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和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就在她抬头的一瞬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眼前晃过,随即便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
就在梅香若有所思时,高太太的严词厉色让梅香从幻觉中惊醒。那高家太太阴沉着脸,看到梅香心不在焉的样儿,心里便不高兴了,瞧你,哭丧着一张脸,给谁看啊,去,把你的丈夫领回屋,好生服侍着。
是,娘。梅香不敢抬头,只是轻声应着。她知道高家的太太甚是泼辣,连老爷也敬畏她几分。少爷,少爷……梅香不敢直呼丈夫的名,怕再挨一顿骂,一阵小跑去屋外寻找金宝。
我不要和你睡,我要我娘,金宝眼泪汪汪的,喘着粗气,叫着,娘,娘……在今天之前,金宝从没有见过梅香,只听他娘说,给他找了一房媳妇,他不懂媳妇是啥,也不懂娶了媳妇能干啥,当高家太太说让他和梅香一起回新房睡时,他只是晓得,从此,他再也不能和他娘睡在一张床上了。
金宝用力甩开了梅香的手,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重重地打在梅香身上,然后扑进娘的怀里,大哭了起来。带少爷回房!高家太太对着梅香说了一句,就把金宝塞给了梅香。夜深了,那金宝似乎也玩累了,闹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夜已三更,红烛依然亮着,梅香坐在梳妆台前,注视着镜中的自己,抬起手慢慢地摘去耳环,珠花,然后放进首饰盒里,抓起梳子开始梳头,她的长发浓密且柔软,梳着梳着,耳边就响起了低低的声音:梅香,你的头发真好看!
黑暗中的洞房安静得让人揪心。梳洗完毕,梅香从床尾轻轻地爬过去,躺在金宝的内侧。这一夜,梅香始终没有睡着,眼睁睁地看着床顶上那些雕刻着的图案,想着自己的一生,将要和这个孩子一起度过。
她想起了她的海生哥,想起海生离开家乡押车去北方前的那个月夜,在镇上的梅林里,她已和海生互许了终身。她用手触摸自己的唇,那上面曾经留下了海生的吻。
她想起了海生对她说的话,梅香,多则半年,少则两三个月,我就回家,然后上你家提亲娶你,你要等我回来!那誓言声声在耳,可如今,海生才刚走了不到一个月,她就已经嫁入高家……想到这里,梅香起身坐在床上,埋头低泣,只感到,一股悲凉从心底满溢出来。
二
梅香嫁入高家半月后,姜老爹拿着高家给的一大笔彩礼钱,准备带着妻子出门求医。原因是梅香她娘吃了镇上郎中配的几服药,也不怎么见效,在郎中的引荐下,才决定去四十里外的一个小镇去找那个名医。姜老爹自觉愧对女儿,也没脸去和梅香道别,就这样,将老妻放在木板车上,收拾了些衣物,就上路了。
却不想,这一走竟是永别。
走了大半天的山路,天黑了,为了省下住店的钱,梅香他爹准备继续上路。半路上,他们遇到了劫匪,姜老爹下意识地护住了挂在身前的包袱,求求你们,放我们夫妻俩一条生路吧,你看,孩子她娘病了,行行好,让我们走吧……
那伙土匪已在山里潜伏了数日了,一直颗粒未收,看到梅香他爹身上的钱物,红了眼圈,又怎会心善放行。去你的,老东西!那个长着一张兔唇的土匪头子不管他的哀求,上前一把夺去了这些钱财,掏出一把刀捅进了梅香他爹的身子里。
躺在木板车上的梅香她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倒在了血泊中,用尽全力要爬到丈夫的身边,还未翻下车来,那恶匪竟一伸脚,将梅香她娘和木板车一起踢下了山崖。
当高家人接报,管家将这个消息告诉梅香时,梅香一声凄厉的叫喊:爹,娘啊……便昏倒在地上。高家老爷心善,念着姜家几代在高家做工的情分上,派人带着火把,连夜去搜山,天亮时,终于寻得了梅香爹娘的尸身,并在姜家设了灵堂,厚葬了亲家,还应允了梅香的要求,回家为爹娘守孝七七四十九天。
四十九天之后,梅香守孝归来,只见她穿着一身白衣,神情呆滞,面容清瘦,弱不禁风,那模样像是随时会倒下。回到了高家大院,跪在高老爷、太太面前连磕了十几个响头,发誓从此好生伺候少爷,尽到媳妇的本分,照顾高家二老。
此后,梅香为了报答高老爷的葬父之恩,在高家更勤快了,除了早晚两次给老爷太太请安奉茶,还用心照顾着丈夫金宝。金宝嘴刁,不喜欢厨子做的菜,梅香就亲自下厨给他做,在梅香的细心照顾和引导下,金宝一天比一天壮实,也一天比一天懂事,完全没有了最初时对梅香的排斥。
日子久了,金宝对梅香越来越依恋,渐渐地不再去找他娘了,整天粘在梅香身边,吃饭,洗澡,睡觉,上学,玩耍都要有梅香陪着,看不到梅香,就会大声叫嚷起来。有时,也有街坊问他,金宝,那梅香是你娘,还是你媳妇啊?金宝便会大声地说道,是我媳妇!梅香是我媳妇。
高家太太看着儿子一天天长高了,自然欢喜,便拿自己的儿子开玩笑,金宝啊,你喜欢娘给你找的媳妇吧。
金宝点点头,哈哈大笑着,说,喜欢,喜欢。
那金宝赶快长高长大,赶紧给爹娘添个小金宝。
三
时间过得很快,这个美丽的江南古镇经过了十年的轮转,到了一九四六年的中秋夜。
那是个月圆之夜。院子里的桂花树上开满了金桂和银桂,香气扑鼻,高家大院中央,搭了一个戏台。这一天,正好是高家老爷六十岁大寿,高家请来了数月前从北方来到小镇的一家戏班子前来助兴。高家太太是个戏迷,早就听闻这个戏班子里有个旦角,扮相俊美,唱功更是了得,便趁着老爷子寿辰,请戏班子来家里连唱三天。
那排场甚是热闹,高家先在百福楼为老爷子祝寿,当晚便请了戏班子进高家唱了起来。那三天,高家门楣大开,邀请了镇上的亲朋好友同来看戏。
高家少爷金宝自是不喜欢看戏,从饭庄生日宴席下来之后直接去找了同学玩,一直到夜深了才回家。刚踏进家门,便听到那戏子还在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便顾不上和正听戏的爹娘说话,径直回房找梅香去了。
那会,梅香刚梳洗完,一头乌黑的发湿湿的,松软地垂在肩上。月牙白的绸缎衫裤裹住了她丰满的身子。她正想要宽衣解带准备歇息,只听得“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金宝叫着她的名字走了进来,看到眼前的梅香清丽脱俗的模样,呆住了。
梅香走上前,接过金宝手中的布包,还未来得及转身,就被金宝拉进了怀里。
这一年,梅香二十六岁;金宝十六岁。
梅香只觉一阵眩晕,手里的布包缓缓地落在地上。
今天,我要成为梅香真正的男人。金宝抱起梅香,自言自语着,向他们共眠了十年的那张雕花大床走去。
金宝将梅香轻轻地放在床上,然后笨手笨脚地褪去梅香身上的衣衫,只剩下一件绣着梅花的红色肚兜,衬着梅香雪白的肌肤在夜色下格外的迷人。金宝看着梅香不断起伏的身子,听着梅香发出的急促的呼吸,俯下身,用吻堵住了梅香的嘴。
这是他们的初夜。有点羞涩,有点笨拙,还充满了渴求。金宝用乞求的目光盯着梅香,像个孩子,喃喃地说着,帮我,帮我,我要成为你的男人。梅香回应着,羞涩地引导金宝进入自己的身体。
疼吗?金宝贴着梅香的耳朵轻声地问。
梅香摇摇头,金宝,今天我要成为你的女人,这一天,我等了十年。
就这样,两具年轻的充满着活力的身体在月色下痴缠着,终于交融在一起。窗外,风屏住了呼吸,枝头上的花闭上了眼睛,月,渐渐地隐去。
这是个有点特别的夜晚,金宝的身体一次次地离开梅香的,又一次次地进入,就好像两个分别了十年的恋人渴望拥有彼此。那被情欲而触动的身体,如朵朵琼花,在夜色下绽放。
金宝在翻身下来后,表现出无限的温情与缠绵,他拥住梅香,一只手臂枕在她的颈下,另一只手张开五指插进她的长发中,一下一下地梳理着,身子紧贴着梅香的,耳语着:梅香,我会对你好的。
四
第二天,天色亮起,金宝从酣睡中醒来,他轻轻掀开盖在梅香身上的被子,让她的身体呈现在隐约的晨光中。他出神地看着,就像在欣赏一幅绝美的画。梅香一动不动地侧身躺着,直到听到金宝那深长的呼吸声,才翻过身来,害羞地笑着,扑进了金宝的怀里。
饿了吧,我去给你做饭。梅香边说边穿衣。
不忙不忙,让我好好看看你。金宝用手梳理着梅香的发,柔声地说着。
别,时间不早了,你先去梳洗,等一下我们去给爹娘请安。梅香说着,推开了金宝,随手掀开被子,看到了落在白色床单上的殷红的血迹,那处女红,多像一朵盛开的梅花啊。梅香把白床单卷起来放进袖口,这是她贞洁的象征,她要把这块床单交到高家太太的手里。
爹,娘……金宝牵着梅香的手来到了正堂。奉完茶,梅香将袖子的白布交到了高家太太的手里。一时,高太太笑得乐开了花,拉着梅香的手说,这是老天爷眷顾咱高家啊,高家终于要有后了!金宝,梅香,晚上记得陪爹娘看戏,大家热闹热闹。
晚饭后,随着一阵阵的敲锣打鼓声,高家大院戏台上的大戏又开演了。金宝和梅香陪着高家老爷太太坐在中央位置,只见台上那戏子,长身玉立,正轻移莲步,轻舞水袖,那模样儿更是美艳,只见他莺口轻起,唱腔婉转,那戏子正唱到一半,不知为何突然就停了唱,怔怔地站在台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台下的人群。
戏台下,人群里开始骚动起来,大家议论纷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那戏子唱得好好的怎么不唱了呢?高家老爷给管家使了个眼,示意他上台问问戏班主,是怎么回事?那戏班主上台,推了一下那戏子,这一推便把戏子给推醒了,他麻利地将斗篷甩在台上,随后飞快地跳下台,冲进人群,一把抓住梅香,向门外跑去。
金宝和高家二老一下子惊呆了。
好好的一场戏,才刚刚唱了十分钟,便匆匆谢幕。
那戏子的速度太快了,高家的伙计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带着梅香跑得无影无踪了。
高家管家奉命退了戏班子演出,并不停地给亲朋好友作揖赔不是。
管家,你叫上几个人,去把少奶奶找回来!
爹,娘,不用找了,梅香过不了多少时辰就会回来的!
高家老爷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点点头又摇摇头,回了自个儿房间。
那戏子带着梅香,一路冲进了镇上的梅林。确定身后没有追赶的人之后,才转身,擦去脸上的粉彩,等到他回过头看着梅香时,梅香发出了一声惊叫“海生哥……”
此季的梅林一片萧败的景象,不见梅花,只有枯枝残叶在秋风中颤动。
怎敢让高家少奶奶这般叫我?海生留着残妆的脸上痛苦得变了形,一句话从他嘴里挤出来,令人感到彻骨的冰凉。
你,这是怨我吗?梅香问。
岂敢!海生突然仰天大笑起来,闪到梅香身后,一下子抱住了她。
放手,你放开我!梅香挣扎着,却怎么也挣脱不了海生的拥抱。
十年了,生死两茫茫啊,梅香,你已不是那个与我山盟海誓的梅香了,我也不是你的海生哥了。海生突然松开手,蹲下身子,跟梅香说起他这十年的遭遇,泣不成声。梅香,我辜负了你,在你娘病重时,我没有帮你;在你爹娘过世时,我也不在你身边。十年之后,你成了高家的大少奶奶,而我只是一个被人瞧不起的戏子。
梅香,我只想问你,你在高家幸福吗?他们对你好吗?
好。梅香点点头,忍住了眼泪,看了一眼海生说,我该回去了,我的丈夫、公婆一定会到处找我的。海生哥,把我忘了吧,然后好好活着。
说完,梅香跑出了梅林,向高家大院跑去。
十年前,她在高家老爷太太面前发了誓,活是高家人,死是高家鬼。
十年后的一个晚上,她已经和金宝有了肌肤之亲。她已经是金宝的女人了。
回到高家大院,静悄悄的就好像那惊险的一幕不曾发生过,管家跟她说,老爷已经撤了戏班子……梅香不再多问,进了房,只见金宝坐在床沿上等她。
梅香……听到梅香推门进来的一刹那,金宝跑过去,一把将梅香拥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好像他一松手,他的梅香就会被那个戏子抢走。
爹和娘呢?梅香不安地问。
金宝,你怎么不问那个戏子是谁?梅香又问。
我不问,爹娘也不会问。金宝说,梅香,你不用怕,我长大了,我会保护你。
梅香,你是我的……在这样的呢喃中,他们又纠缠在了一起,而且比第一次更激荡,更缠绵,更长久。
五
等到一九五六年春节到来的时候,金宝和梅香已经有了六个孩子,四个丫头,两个小子。最大十岁,最小的两岁。
那年春节,高家的百福楼饭庄生意大不如以前,但依然是美名远扬。乡邻的几个小镇,都知道锦溪镇上有个叫百福楼的饭庄,饭庄里有个叫“梅香”的大当家。
那一年,梅香三十六岁;金宝二十六岁。
他们的六个孩子和高家老爷太太一起生活在大院里,那时的高家,除了一个年已古稀的管家,其他家佣都相继离开了,太太身体不好,也不再管事,家里的大小事情都落在了梅香的肩上。
金宝在第二年的春天去了上海求学,夫妻两人不得不分居两地。一直到一九六二年,金宝学成并在上海一家外资银行谋得高职,两人才在上海得以重聚。
整整五年的时间里,金宝时常不在身边,梅香含着泪,相继送走了管家,公婆。高家老爷太太走了,高家的家境一年不如一年,生活一下子没有来源,只有靠变卖酒窖和绣坊的钱财过活。梅香靠着这些钱财,一边供给在上海求学的金宝,一边独自抚养着六个孩子。
好在金宝是一个专一本分的男人,身在花花大城市,也常感孤单寂寞,却也能洁身自好,忠心于远在家乡的妻儿。梅香不识字,金宝每隔半月就会寄来自己亲手描的画,画上一些简单的花草,画几朵云,画展翅的鸟,传达内心对梅香的思念。每次,梅香收到金宝寄回的“家书”,都会视作宝贝贴在心口,那是梅香最快乐的日子。
一九六一年,正是中国国民生活最困苦的一年。大批来自北方一带的饥民涌入江南城镇。梅香所在的锦溪古镇在几天里就涌进了很多饥民。那一年,梅香和孩子们的日子也不好过,但她还是用家里仅有的钱买入面粉,做成馒头,接济这些灾民,还把高家大院的后院腾出来,供这些饥民居住。梅香的这一善举,得到了金宝的支持,乡邻和街坊也纷纷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再后来,百福楼的生意越来越清淡了,到最后已经没有人来吃饭了。梅香便关了饭庄,把钱分派给厨子和伙计们,让他们自寻出路。
原本以为,日子就这么简单地过着,却没想到,在这一年的夏天,家里出了一件大事。十五岁的大儿子成昆因抢救落水的同学而溺水身亡。出事的那天,梅香趴在儿子的身上大声痛哭,老天啊,我一生从没有做过亏心的事,你为什么要夺走我儿子的命啊!他才十五岁啊!
天空下,河道边,一声声全是梅香凄厉的叫声,乡亲们落泪了,被救起的那个女生还有她的父母跪在梅香身前,一样的悲痛欲绝。
梅香埋葬了儿子,硬是封锁了消息,不让在上海求学的金宝知道,怕让他分心耽误了学业。儿子没了,梅香的心仿佛像是被掏空了一般,精神变得恍惚,人也一下子苍老了好多。她时常一个人坐在高家空空的大院里,看着已是斑驳的墙壁,想着自己二十五年前嫁进高家时的情景,想起十五年前与金宝的那个风云之夜,想着远在上海的金宝,想着刚刚死去的儿子,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那一年,梅香四十一岁。金宝不在身边。
六
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冬天来了。这一年的冬天,江南下了一场很大的雪,高家大院里的梅树上开着红色的梅花,落满了白色的雪。孩子们都去上学了,梅香一个人倚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雪景和梅花发呆。
想到来年春天,她就要带着孩子们去上海和金宝团聚,梅香暗暗欢喜。她要卖掉高家的这所老宅,在上海建一个新家,她和金宝还有孩子们的新家。正想着,听到外面有人敲门,梅香打着伞,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满身的臭味,还没说话,便已倒在了雪地里。梅香扔了伞,把他拖进了院子里。等他醒来,撩开他杂乱的头发,那个男人一声轻唤,梅香……她才看清楚他的脸,他是她的海生哥……那一别竟是十五年的光景。
她的海生哥老了,怎么就从戏子成了乞丐?
梅香,你还是没变,和以前一样美。海生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说这句话。
不,海生哥,你不知道,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爹娘走了,高家败落了,我也老了。梅香说着,扶起海生,打来一盆水想为他清洗。
海生推开梅香的手,怎么好劳烦你,我自己来吧。
梅香做了几个菜,为海生烫了一壶酒。海生吃得狼吞虎咽,梅香看得泪流满面。
金宝呢?海生问。
他在上海读书,等到春天来了,我就带着孩子们去上海。梅香答道。
海生哥,你要是不嫌弃,就和我们一起去上海吧,以后的日子里,我们还可以相互照应。
梅香,谢谢你的好意,我已经是个废人了,除了唱戏,我什么都不会啊,去了,我会是你和金宝的累赘。我不去了,就算死,我也要死在家乡,我就是放心不下你,想来看看你就回自己的老屋去。
梅香听海生不断地絮叨着,默默地看着院子里那傲雪的红梅,笑着说,海生哥,听妹子的话,在镇上找一份活,再娶个好女人一起过日子吧。
海生点点头,应了梅香的话。
第二年春天,梅香变卖了高家大院,留了一部分钱给海生。临行之前,帮着海生娶了媳妇,那女子本是高家的女佣,回家后不幸丧父,又回到锦溪找活干,在梅香的撮合下,两人拜了堂,成了夫妻。
梅香知道海生没有手艺,她留下的这些钱最多也只能维持一两年的生计,好在海生的媳妇在高家时下得一手好面,便帮着他们盘下了镇上的一家面馆。从此,海生夫妻俩就靠着经营这家小吃店生活了几十年。
七
一九六二年的春天,梅香带着孩子们来到了上海。金宝接过梅香手中大儿子成昆的骨灰盒,说,孩子,爹爹对不起你;又对着梅香说,梅香,这些年,这个家多亏了你,说着便哽咽了,他张开手臂,将妻儿们搂在了怀里。
为了添补家用,减轻金宝的负担,梅香进入纺织厂做了一名普通的挡车工。随着金宝在银行慢慢站稳了脚跟,随着一次次的升职,梅香一家的家境也有了很大程度的好转。
原以为到了上海之后,日子可以过得安稳些,不料在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初,国家大力号召上海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还做出硬性的规定,每家每户至少要有两个孩子去农村或者北方插队落户。无奈之下,梅香忍受着内心的不舍,送两个女儿分别去了浙江农村和新疆建设兵团。而后又遭遇了劫难,眼睁睁地看着金宝被带走却无能为力,家里珍藏的很多幅名贵字画、古董被搜走。
梅香的心,再一次被掏空,看着空空的家和几个年幼的孩子,泪水夺眶而出。日子再怎么苦,毕竟还是要过,梅香知道,她会守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等待金宝,等待两个女儿的归来。
等金宝带着一身的伤,从看守所出来时,日子已经到了一九七二年的一月。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又下了一场雪,庭院里的梅花又开了,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大女儿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梅香成了外婆;金宝成了外公。
看着这个软玉温香的可人儿,梅香终于笑了。是啊,连她自己也记不得有多久没有笑了,这种笑是发自内心的,梅香看到了幸福又在向她招手了。
这一年,梅香五十二岁;金宝四十二岁。他们在上海,过着清苦但又幸福的日子。
几十年的劳心劳累,梅香的身体越来越差,但她还是把家里操持得清清爽爽,井井有条,孩子们相继成家,相继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个软玉温香的可人儿在梅香的手中一日日地长大,在各自的天地里,施展着各自的才华,拥有着各自的幸福。
日子就这样到了二千年。
这一年梅香八十岁,金宝七十岁。
那是一个秋天的黄昏,梅香和金宝坐在自家院子里休息。金宝握住梅香的手说,你和我在一起,也没过上什么丰衣足食的好日子,老太婆啊,你有没有后悔嫁给我?
梅香笑了,摇摇头说,没有后悔,金宝,我们都老了,我不知道还能陪你多少日子?说不定哪一天,我双脚一蹬就走了,留下你一个人怎么办?
我一定要走在你前面,我不要你丢下我,听梅香这么一说,金宝突然鼻子一酸哭了起来,他把梅香的手握得更紧了。
看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不讲理?我比你大十岁,要走也是我先走啊?梅香说完,金宝哭得更厉害了。
梅香视力不济,耳朵则背得更为厉害。她看金宝时,眼睛几乎要贴在他的脸上,金宝每次叫她的名字,总要大声地叫上好几声,老太婆,老太婆……
这年夏天,梅香因胆囊发作动了一次大手术,金宝在病床前寸步不离,亲手给梅香擦脸,喂饭喂水给梅香吃,晚上不顾儿女的反对,要留在医院里陪着梅香,一直到梅香出院。出院后,梅香便不再下厨房了。她和金宝的一日三餐都是由小儿子成达夫妻俩做好了送过来。
一日晚饭后,金宝搬来一张摇椅看起了电视剧,梅香则坐在金宝后侧的大沙发上,神情安详地摇着扇子,时不时地看着因剧情变化而变了情绪的金宝,有时还会久久地注视着他的脸,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突然,正在看电视的金宝哈哈大笑起来,连眼泪都笑出来了,而梅香也跟着一起笑,其实,梅香根本就看不清电视剧里演的是什么,自然也就不知道金宝为何笑得那么开心。
这时,大女儿端着水果走了进来,在梅香的耳边大声地连问了三遍,妈,你知道爸爸为什么笑?梅香摇摇头。
不知道,那你为什么会笑?女儿又问。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爸高兴了,我也就高兴了。
女儿听了她的话,背过身,抹去了眼泪。
这长长的六十四年的日子,梅香和金宝就是这样,相亲又相爱,一个高兴,另一个也会高兴;一个心里难受,另一个自然也会难受。
八
时间到了二〇〇八年的深秋,金宝突发脑出血,导致中度偏瘫,从此行动不便。为了使金宝尽早地恢复,在医生的许可下,每天一早,梅香便会颤巍巍地扶着金宝,沿着花坛,慢慢地走,他们时常踩着一样的节拍,用不再清澈的眼睛深情地望着彼此。梅香总是不断地鼓励着金宝,不要泄气,还有几步,就可以到家了。有时,金宝实在走不动了,梅香便会让金宝靠在她的肩上,休息一会,就像小时候,她对他的好。累了,梅香就会让金宝坐在带着的小凳子上,一边歇息一边看着花坛里的花草。
金宝,我好想老家院子里的那些梅花啊,要是还能回去看看就好了。梅香说。
金宝点点头,虽然说不出话来,但他可以用心去回应着他的梅香。
那一年,梅香八十八岁;金宝七十八岁。
人生的自然规律任谁也是无法抗拒,金宝的脉搏在这一年的冬天停止了跳动。
医生说,金宝是在睡梦中离开这个世界的,几乎没有感受到一丝疼痛。金宝走的那天,梅香没有哭,她看着熟睡中的金宝,轻轻地用手去触摸他的脸,柔声地说,金宝,好好睡吧。你不乖,你还是和小时候那么不听话……
几个孩子哭得稀里哗啦,只有梅香,静静地坐在一边,不哭也不笑,嘴里喃喃地唤着,金宝,金宝,你慢些走,等我来陪你。金宝去世后,梅香开始拒绝进食,随之而来的是梅香的精神也越来越差,她终日以泪洗面,唤着金宝的名字。有一次,竟然趁着儿女不在身边,悄悄吞服了安定片想一走了之,儿女们哭着求她不要这样,就连她最疼爱的外甥女来也没有用。
孩子们无法理解梅香的举动,想送母亲去住院,梅香坚持不肯去,说,你们的父亲从小就胆子小,我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
小女儿看着她的样子,实在忍不住便号啕大哭起来,妈,你看看我们,我们都是你亲生的孩子啊,难道在你心里只有爸爸,而没有我们吗?
梅香一脸木然的表情,摇摇头,闭上了眼睛。
身体稍好些之后,梅香把金宝的灵位放在卧室里。每天早上,她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吃饭,而是在金宝的遗像前点上三炷清香,泡上一杯金宝爱喝的龙井,摘来几枝梅插在花瓶里,然后看着金宝和他说话,说着他们的过去,说着他们的爱。梅香总有说不完的话,那些沉香的旧事在她的口中娓娓道来,轻柔得如同一缕梅的暗香。在她的心上,只有他,她爱着他的金宝,从嫁给他的第十个年头开始,爱得如痴如醉、无怨无悔。
这样的日子只过了三个月就结束了,如灯花在瞬间坠落。
二〇〇九年一月十六日凌晨三时五十五分,那是一个很冷很冷的冬天,雪花还在飘着,梅花又开了,红的,如彩霞;绿的,如碧玉;暗香缕缕。
一位老人,她叫梅香,静静地闭上了眼睛,走完了八十九年的人生。她的魂魄在一缕梅的暗香中飞去了天堂。那遥远的天国,那前行的路上,有她爱了一生的金宝在等她。
从此,人间再无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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