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之中，长街上空旷寂寥。
革玉豹独立街头，举手撩开头顶斗笠上的黑纱遥望圆月，今日是中秋佳节。
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中秋佳节，革玉豹与父母在临水小筑赏月听琴。初始，琴师所奏乐曲悠扬恬淡，一家人正听得陶醉，陡然间，曲调变得激扬，杀气四溢。
父亲觉察危机，立即拔刀指向冷笑着的琴师。顷刻之间，十几个手持明晃晃长刀的黑衣蒙面人自小筑外灌木丛后窜出，杀向一家三口。
那是场惨烈的厮杀，刀光剑影中，她跃入水中得以逃生，父母却双双殒命。
从此，人间象征团圆美满的中秋成了她无法脱离的噩梦。
革玉豹握紧了腰间以黑布包裹的佩刀。
刀，是她父亲的刀，圆月仍是当年的圆月。她冷笑，这段仇恨今晚了结再合适不过。
长街尽头，钟翠楼里一片喜气景象，姑娘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欢声笑语不断，一起用鲜桂花与花灯装饰会客大厅。大厅中央一张铺着锦布的圆桌，陈列着月饼、新鲜时令水果、干果和桂花佳酿。
钟翠楼的女主人陈鹿俏立桌旁，向侍女们温和笑道:“布置完毕，姑娘们幸苦了，过来吃月饼。”
侍女们说笑着簇拥到圆桌旁。
陈鹿虽年过四十，却因保养得当，妆容精致，姿色丝毫不逊于周围容颜姣好的妙龄少女们。
正当众女入座完毕，轰然一声巨响，原本紧闭大厅正门被人暴力踹开。
众人惊望门外，只见一位身材修长的黑衣人立在月色之中。
黑衣人头上戴着黑纱斗笠遮住了面容，缓步跨过门槛朝大厅中央走来。
陈鹿面色铁青，迎上前问：“来者何人？钟翠楼今晚恕不接客。”
黑衣人没摘斗笠，却将包裹腰间佩刀的黑布拆下，冷冷道：“我来找人。”
见到那把特别的刀，陈鹿登时清楚了眼前之人身份，瞳孔骤缩，面色也由铁青转为煞白。
这把刀名气很大，很难让人认错，刀鞘漆黑，黄金刀托，乌玉刀柄，刀身形状似雁翎。十年前刀狂战士革威龙执此刀名动江湖，近来革威龙的独女以复仇之名执此刀在江湖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陈鹿强做镇静，道：“你是狂刀传人革玉豹？十年前革大侠受暗杀而死，侠义之士都为其哀痛，可如今你以复仇为名犯下十几桩血案，累及不少无辜之人，实属不该。况且钟翠楼怎么会有你的仇人？你确定得到的情报没问题？”
革玉豹平静道：“把人交出来，否则就死。”
陈鹿身后侍女中的两位一听这不速之客是个女人，顿时轻敌，又听她对楼主无礼，暴怒非常，一人拔出短剑怒道：“悍妇，钟翠楼岂容你撒野！”
另一人抽出软鞭恶狠狠道：“要死你去死！”
说话间两人便一齐朝革玉豹攻去，陈鹿慌忙喊：“住手！”，却已无法阻止。
革玉豹从容将手覆上刀柄，没人看清她拔刀的动作，只见黑色身影瞬移，银光一闪，两位侍女的人头便如蟠桃般落地，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几圈，两人的身体也缓缓倒下。
革玉豹漠然看着陈鹿，滴着鲜血的刀尖指向地面。
一众女子吓得花容失色，她们从未见过如此迅疾狠辣的刀。
陈鹿红了眼眶，咬牙道：“何必滥杀无辜！”
革玉豹冷笑道：“包庇罪犯，谈何无辜？我不杀不会武功的人，不巧，在场各位都会武功。”
侍女们已纷纷拿出自己的武器，做出戒备的姿态。
革玉豹在众人或仇视或恐惧的目光中摘下斗笠，露出一张不施粉黛，眉目清秀且有几分英气的脸。陈鹿猛然向前跃一步，纤手一挥，藏在衣袖中的透骨针朝革玉豹射去，同时对侍女们喊：“你们快走！我能挡住她一时。”
侍女们的武功都相差无几，目睹了两位伙伴被轻而易举砍去头颅，都心生恐惧，得了楼主的话，多数慌忙逃走，却有三人仍手持武器立在原地，彼此望一眼，毅然道：“我们和楼主共同进退！”
出于对重义之士的怜惜，闪身躲过数枚暗器后，革玉豹没再挥刀，垂着握刀的手，单手与同样赤手空拳的陈鹿拆招，三位侍女一拥而上帮助楼主，革玉豹冷笑，灵活躲闪，果断反击，扯过一位侍女手腕，挡住陈鹿一掌，同时踢中另一位侍女腹部，随即瞅准时机以迅雷之势扣住陈鹿咽喉，威胁道：“把人交出来！”
侍女不敢再动。陈鹿咬牙道：“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你杀了我也没用！”
两人正僵持，大厅外传来甜美女声：“哈哈哈，她不说没事，我来帮你找出来。”
革玉豹听到这声音却皱起了眉头，似是一件麻烦事找上门来。
一个婀娜亮眼的身影轻盈步入大厅，陈鹿被扣着咽喉，只能斜眼去看来者。
来者是位身穿绯红色纱裙的年轻女人，纱裙紧身，凸显出她曼妙身材，妆容完美，使她面容妩媚动人。
革玉豹松开眉头，冷冷道：“胡媚，少管闲事。”
陈鹿心里一惊，来者竟是人称“玉面狐狸”的胡媚。这胡媚在武林中声名狼藉，只因她年纪不过二十，却有过十多位情人，且她每次跟男人相好都别有所图，或图财或图武功秘籍，利用完对方便一脚踢开。
陈鹿心下疑惑，为何被称为“孤胆猎豹”的革玉豹会和“玉面狐狸”扯上关系。
胡媚盈盈走到革玉豹、陈鹿两人跟前，甜蜜一笑，道：“我欠了你人情，非还不可。”
革玉豹冷哼一声道：“那事并非我有意为之。”
“不管怎样，你也算帮了我。”胡媚娇声道，“女人占男人便宜天经地义，可你是个女人，我不愿占你便宜。”
话音刚落，大厅后门传来清冷愠怒的女声：“哼！就因为有你这种女人，男人才会看不起女人。”
革玉豹冷冷一笑，朗声道：“你终于肯出来了，青蚺。”
一位身着青衣，略施淡妆的女人自后门步入。女人面容看来年纪已过四十，身材却挺拔苗条，与年轻女子无二，手里持着一柄墨绿色的弩。
胡媚甜甜笑道：“啊呀，我本打算把她找出来算还你人情，可她自己出来了，现在我只好帮你杀了她还这人情啦。”
革玉豹冷冷看胡媚一眼道：“你别插手。”
陈鹿皱眉望着青蚺道：“你不该出来的。”
青蚺微微一笑，道：“我怎能任由你被杀？你也不可能让我藏一辈子，再说，当年我既选择放过她，就想到了会面对她的复仇。”
胡媚困惑道：“当年那场暗杀你是故意放她走的？”
青蚺叹息道：“杀害你父母那一战，我看你尚年幼，却身手不凡，临危不乱，是能成为一代宗师的好苗子，移开弩放你逃走。谁承想你会成为滥杀无辜的女魔头。”
胡媚眯起一双美目道：“老太婆，无论是谁，童年亲眼看到自己父母被杀都会变成个无情的人。”
革玉豹道：“我知道你当时放过了我，夺命连弩准头不可能那么差，所以参与暗杀的人中，我最后杀你。责怪我滥杀无辜？难道我父母就是该杀之人吗？”
青蚺回答：“对，你父母就是该死的人渣！”
革玉豹听闻此言，一向冷若冰霜的脸上霎时燃起了怒火，她一脚踢开陈鹿，刀尖直指青蚺，强忍怒气道：“你胆敢侮辱我父母！”
青蚺冷冷道：“看来你对自己的父母一无所知。”
革玉豹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冷冷道：“无论如何，这段仇恨今晚会在终结。”她话没说完，青蚺猛然举起连弩，瞬间射出三支短剑箭，这三箭并非并排一线，而是各以三个精心计算过的方位向革玉豹袭去。
青蚺的战斗特色，就是在打斗开始瞬间先发制人射出三箭，江湖人称“青蛇连弩，三箭夺命”，青蚺能准确预判敌人如何躲箭，能将她首发三箭都躲过的人，天下不超过五个。
革玉豹不在五人之中，但她有应对方法，说时迟那时快，她以远超常人的应变力将身体侧转，避过一箭，挥刀截断一箭，一箭射中左臂，左臂受伤并无大碍。
若在短箭上淬毒，夺命连弩会更致命，可青蚺其人磊落，视用毒为下三滥手段而不屑使用。
青蚺不擅长近战，她射出首发三箭的同时后退一丈距离，又嗖嗖射出数箭，革玉豹身手敏捷，躲避短箭的同时迅速拉近与对手的距离。
陈鹿死咬着嘴唇，望着两人相斗，上前移一步却被手执软刀的胡媚拦住。
胡媚笑道：“防止闲杂人等干扰她复仇，也算偿了人情。”
陈鹿纤手一挥，几点寒星射向胡媚，胡媚身体和她的软刀一样柔韧，轻松躲过，娇笑道：“钟翠楼主你赖以成名的透骨针不过如此嘛。”三位侍女向胡媚攻去。
青蚺被革玉豹踹倒在地，陈鹿见状不顾一切扑向革玉豹，胡媚软刀缠住她左臂，革玉豹机敏矫健，陡然转变攻势，立稳下盘，双手将刀柄猛戳到陈鹿腹部，这一戳势劲力足，陈鹿猛地向后飞去，左臂也被软刀绞断。
青蚺惊呼：“阿鹿！”陈鹿砸到地上，侍女们哭喊着扑到她身边。陈鹿被扶着坐起，“哇”一声吐出口鲜血。
革玉豹表情冷酷，再次扬刀冲向青蚺，忽然，一条数丈长的白练自门外伸到青革二人之间，革玉豹瞳孔皱缩，收住攻势后退几步。
众人往门外一看，白练末端是位一袭白衣的女人。女人已不再年轻，不施粉黛，脸上有岁月留下的痕迹，可她依旧很美，俏立月光下，宛如一朵白玉兰。
胡媚笑道：“哟，伊凤也来了，鹿蛇凤三人果真姐妹情深。”
伊凤施施然进入大厅，向革玉豹道：“阿青当年是为了我才参与暗杀你一家，你该复仇的对象是我。”
青蚺叹道：“阿凤，你不该来的。”
陈鹿望着伊凤的眼神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恨意。
革玉豹冷冷问：“你是什么人？”
伊凤缓缓道：“我是你父亲的原配妻子。”
革玉豹立刻道：“胡说！我母亲是我父亲唯一的妻子。”
青蚺道：“你三岁时，你父亲与阿凤和离，娶了你母亲。”
胡媚道：“哦，原来是弃妇怨恨前夫惹出的事啊”
青蚺冷哼一声道：“你父亲表面是侠义之士，实是好色之徒，与阿凤成亲后一直拈花惹草，当年你母亲是他的相好之一，阿凤为了女儿忍气吞声，可你父亲屡教不改，随着年纪增大越发变本加厉，除了自愿与他欢好的女人，竟色迷心窍以卑鄙下流的方式指染不肯从他的人妻或闺阁少女。受辱女子重名节，一般不敢声张，直到你三岁那年，一位烈性女子以死明志，将事情曝光。当时你母亲为了让你这个私生女有个父亲，为你父亲做了假证，摆脱了罪名。那些被你父亲糟蹋过的女子们的父兄亲人，无法正常制裁你父亲，怨怒之下才集结起来谋划暗杀。”
革玉豹握刀的手开始颤抖，面上强做镇静，道：“你胡说，你想骗我。”
伊凤看着革玉豹，眼中竟带了些怜悯，道：“她所说属实，你可以向十年来抚养你长大的陆婆婆求证。”
革玉豹惊道：“你怎么知道陆婆婆？”
十年前，革玉豹独自躲避仇家，过了数月朝不保夕的生活，当她快因饥饿寒冷死在冬季街头时，陆婆婆收留了她。陆婆婆自称是她父母的故人，冒险将她父亲的刀和刀谱从仇人手里盗出。陆婆婆告诉她父母是因行侠仗义，得罪权贵才被人以卑鄙手段暗杀，督促她练武，提醒她时刻不忘仇恨。
青蚺道：“阿凤，你已查到那个在我们之前找到革玉豹，并把她培养成复仇工具的人，她在哪儿？”
伊凤望向瘫靠在侍女身上的陈鹿，冷冷道：“她就在这里。”说完，伊凤从袖袋中拿出两样物事抛到陈鹿面前的空地上，道：“解释清楚吧，陆婆婆，陈鹿！”
青蚺难以置信道：“什么？阿凤你搞错了，怎么可能是阿鹿！”
伊凤闭眼道：“我也希望是我弄错了。”
革玉豹怔怔看着地上那两件物事：一根金簪子、一张带黑点的人皮面具。
陆婆婆左边脸有一颗明显的黑痣，而金簪子为其随身之物。
陈鹿脸色铁青，咬着嘴唇。青蚺皱眉道：“那人暗地抚养革玉豹，而阿鹿这些年打理钟翠楼事务，怎么会有时间？”
伊凤道：“她找了外貌相似的人做替身，替身一月前被她灭了口，尸首就埋在钟翠楼后花园。经营钟翠楼用不着武功，这些年她也以事务繁忙为由很少与我们聚会。”
青蚺神色痛苦，问陈鹿：“你真是陆婆婆？”
陈鹿在众人的目光中闭上眼，点了头。
革玉豹脑中炸响了一个焦雷，心中生出的恐惧、绝望，竟比目睹父母被杀，自己险些死在街头这些时刻更甚，从小，父母、陆婆婆都教育她要刚毅磊落，侠义为先。这些信念成了支撑她度过最艰难时刻的精神支柱，得知这些她最亲的人都背弃这些信念，精神支柱开始崩塌，她感到全身气力都被抽离。
“哐当”一声，革玉豹十年不离身的刀砸到了地上。
胡媚惊呼：“革玉豹你冷静些，脸色那么吓人！”
伊凤哀痛向革玉豹道：“当年我女儿病重垂危，你父亲在外面寻欢作乐，让她至死没见到父亲。我痛失女儿抑郁成疾，阿青怒而参与了对你父亲的暗杀。”
革玉豹痛苦嚎叫一声，冲出大厅，奔入夜色中，胡媚喊着她的名字追出去。
青蚺望向门外，举起弩道：“去纠正十年前那个错误？”
伊凤望着地上的刀道：“不必，我了解过那孩子，她既放下屠刀，就不会再拾起，而且她会付出应有的代价。”
青蚺转身问陈鹿：“为什么？”
伊凤叹道：“阿青，她将那孩子养成复仇工具，要杀的不是你，而是我，因此她将你藏起来，还拼命保护你。”
陈鹿怒视伊凤道：“你假惺惺和我做姐妹，其实你这种守着贞洁牌坊的女人根本看不起我们出身勾栏的苦命女子。”
伊凤摇头道：“我若看不起你，就不会和你做姐妹，况且你对我不满，何必毁了那孩子，她原本能成为一代宗师，你却让仇恨主宰了她的心灵。”
青蚺将弩对准陈鹿，怒道：“你不止毁了那孩子，十几桩血案的罪魁正是你！”
侍女忙护住陈鹿，哭道：“青蚺姑姑，莫忘楼主为了保护你，断了一臂，只剩半条命了。”
青蚺热泪盈眶，全身不住颤抖。伊凤把手放上她肩膀，柔声道：“你下不了手的，自有别人治她，我们走吧。”
两人一同走出大厅。
弥漫着桂花香与酒香的钟翠楼恢复了宁静，只有侍女低低啜泣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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