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手表的故事

作者: 勇夫归愚 | 来源:发表于2024-12-08 10:52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 : 原创非首发,首发《优秀作家》,ID: 勇夫归愚,文责自负。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手表在国内算奢侈品。莫说外国品牌,国产表也紧俏,产量上不去,人多粥少,市面上难以买到。

1976年我参军入伍,在通信团教导队学完无线接力技术,分到一营接力连当兵。

接我们下连的副连长姓王,中等个子,恰好刚买一只上海“春蕾”表。下连后不止一名老兵告诉我们,他提站长(排职)就巴望买只这种表,两年后提连队副职,又盼一年多,托关系“开后门”才心想事成。

当时,连排干部月薪加一块五粮差,都拿五十三块五。“春蕾”表市场价百二十多,很受大众喜欢,买到真还不容易。

我们营区离训练队20多公里,分去接力连的学员含我十五人,副连长带一台敞篷解放卡车。我们左肩右斜,一边挎包、一边挎水壶,扎腰带、背被包,提着脸盆……当时当兵的全部家当,先在车边集合。

副连长站队列前提完要求,下达“立正,向右转——”口令,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没立即喊“登车”,而是左手突然上举,袖口滑下裸露半截小臂,右手箍住腕上白晃晃的表盘,不紧不慢看时间。我们全侧过脸注视着他,他侧头扫视我们,大声说:

“现在——十点过三分,从左至右,大家依次上车……”随即下达口令,“登车——”

按理,他该坐副驾驶位押车,副驾驶位还可多坐一人。无独有偶,昨晚训练队春节会餐样欢送我们,我们死吃烂胀,内中有几人撑坏肚子,半夜不断跑厕所。副连长体贴关心拉得近乎虚脱的其中两位,坐进驾驶室,自己上车厢和我们一起。

一路上他几乎没说话。多次左手上举,重复队列前看表动作。

那年月,尤其入伍不久的新兵,思想单纯,我们并不认为副连长“故意炫耀”,也不知道表新近到手,感觉他太喜欢所戴表了,最多觉得他看时间频繁了些。

军营有句话 : 时间就是生命。估计那阵这块表就是副连长的生命。

无线接力是利用超短波、微波地面中间站(中继站)转联远距离多路无线电的一种通信方式,亦称“无线电中继通信”。

我们连编制八个站、一个电源站,全是车载机动装备。另外有一台指挥车,一辆生活保障车,也是接我们的那辆解放牌大卡车。

拉力站最重的活数野外开站驾天线。天线视情况选择与车距离远近。

天线主杆几节组成,底桩比迫击炮筒粗、高、重,伸缩那几节如课堂上老师手上镀锌教鞭,一节比一节细,但不是袖珍教鞭,而是一米多长铁杆,立起高七八米。表面喷层绿漆,免得闪闪反光,大老远就能发现,具有军用物品伪装、隐敝等特征。

主杆居中,三边挂拉线,中间一人撑桩……

撑桩兵属“定海神针”。三边拉线兵必须配合他在中心位立杆,稳定修直杆。撑桩兵通常腰圆膀粗,力大壮实。

八个站撑桩兵数七站常义忠牛。

他是四川农村兵,早我们两年入伍,块头大,一米八几,肌肉发达,搬手腕营区营部所辖三个连队无一对手。

常义忠参加过两次团运动会,投掷手榴弹,不会助跑,立在始投线边直接投出,最好成绩上70米,仅输给军区体工队淘汰下到我团当兵的一名标枪运动员。

平时,常义忠话不多,全团两个接力连也数他撑桩最稳。

我们团驻扎成都郊县。盆地气候,很少下雪。冬至过后,气温骤降,早晚寒气依然袭人。那阵,军人被褥不像现在薄而暗含高科技,不似现今轻便保暖。搭上军大衣,晚上关门闭户,室内温度仍低得够呛。

团党委心系官兵,冬季寒冷那两个多月,给基层连队配发焦炭,每个班台站寝室配有圆桶铁皮简易火炉。晚餐后七点前统一生炉子,早上出操回来熄火。

连队宿舍系一幢三层楼红砖瓦房,值班室与九个站住底楼。屋间一样大,前后各开一窗,门朝大操场,出门是米多宽预制板顶无障碍走廊,下台阶跨过排水沟水泥路更宽,全连三路纵队在此集合。

生炉子亦统一在此展开。

这天,哨音一响,各站一字排开,开始生炉,上空一时乌烟瘴气。

副连长背着手来回巡视。

部队连干副连长主管后勤工作,这是他分内职责。动不动抬腕看表动作再没我们下连时勤而夸张,也早没人注意他这一动作。可能有人提醒,或新鲜感随风飘过,也有了自知之明,顾忌别人嘲讽他“冒皮皮”(炫耀),吊些难听的二话。

十分钟左右,烟雾飘淡,各站焦炭显红,炉子散发出热气,咫尺能明显感受……一般情况下,五六分钟后,副连长将吹哨,发指令喊“各站提炉,搬回寝室!”

也就这当儿,副连长和值班室轮值的八台长声音双双大起来。

八台长与副连长是同乡,同年入伍,长一岁,刚生燃值班室炉子。

“老哥,说话算话——”副连长嗓门不小,“只要不提环(炉子上可放下提起的半孤铁环),我等你五分钟,只要把炉子端进值班室,表绝对归你!”

原来两人在打赌。

“说话算话哈!等着——”八台长返回值班室,手拿两张抹布出来,直奔最近水龙头,边说,“我端给你看看,这表……”

“唉唉唉——我还没说条件!”副连长上去拉住八站长,“我是说不借助任何东西,赤手空掌把炉子端进值班室!”

“什么?炉皮那么烫,手又不是煎饼?!”八站长眼睛大了,“端值班室?俺傻呀——”

惊动不少干部战士朝他俩看。

“来来来,都过来,都过来——”副连长见兵们注意,更加来劲,右手食指单指近处官兵,随即化掌招手,声音又高几分贝,“ 他不行,你们有行得吗?”

几名站长和一些兵走过去。

“同样条件,只要谁第一个现在双手直接把这炉子端进值班室,俺这表就归他!”

说完,副连长摘下左腕“春蕾”手表,递给八站长。

“好——”围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八站长接过表,单手高举,大声说,“副连长当大家说了,谁先把炉子端进值班室,表归谁,我当证人,不给表是乌龟王八——”

兵们轰笑起来。

围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几个老兵挤到前面,捞衣扎袖,跃跃欲试。

八站长斜睨副连长,幸灾乐祸,一脸坏笑。

“端呀,端呀!我倒要看看谁这么牛?!”副连长瞟他一眼,语气反而更强硬,也赌咒发誓说,“我要是返悔,天打雷劈!!!”

蓝色火苗舞窜,焦炭着燃更欢,炉皮表面温度进一步升高,隐隐能见暗红。往常,只要下达抬炉口令,各站会使用统一发的米多长、寸多粗的抬炉棍,中穿半圆铁环抬回寝室,从来没有人敢手端燃旺的火炉。

一名壮实手大的老兵近前试试炉腰热度,马上缩回,连连摇头:“烫,烫!巴到烫,手掌沾上不废才怪!”

另几名跃跃欲试的兵马上断念头打了退堂鼓。

“搬啊——”副连长见状,双手交抱轻哼一声,脑袋昂起左看右瞅,话多了几分傲气,“搬啊——搬进俺表归你——怎么?没人敢……”

“让开——”

话没说完。一壮硕的身影拨开前面人,冲近炉子端起直奔值班室。

“常义忠——”

此举相当突然。众人看清人,几乎同时惊呼。

待在场人全部反咉过来,常义忠已抵值班室门。这尊炉子与值班室距离本来只七八米,正常抬炉进去时间也就几秒。

“我操——”副连长呆了。

常义忠三步并着两步迅速极快,三四秒就冲进值班室。见他双手冒烟的人寥寥无几,但几乎在场人都闻到皮肤烫伤散发出的焦糊味……

估计炉皮反应过来不下秒多时间,烫伤的手迟秒多才冒烟,这足以使常义忠抵近值班室,咬牙忍住短暂烫伤如愿奔入室内。

他手上的茧皮比一般人厚,也是耐烫重要因素。

“让开!”

兵们跟拥门前,常义忠放下炉子大吼一声已冲出值班室,大家赶紧两边躲闪让道。待众人转身回头。常义忠双手摊开,如离弦的箭向营区卫生室射去……就这几秒时间,他手掌已经烫糊,指头烫伤……

有人鼓掌,掌声众应,兵们起哄欢呼,惊动了周边其他连队官兵。

常义忠烫伤并不太严重,但还是去附近军队医院住了周多院,纱布裹了近两月。

那天黄昏,接力连非常尴尬。

副连长、八站长愣在原地好久没回过神。

关键是一名平时桀骜不驯的城市兵热血沸腾,从八站长手里拿过表,追向卫生室……

“散了!散了——”

最终,副连长懊恼地拍两下脑门,喊声带着哭腔。

八站长吹响哨子,吼声依然如故:

“各台准备集合,看新闻联播——”

连队多了一件头痛的事。

机关工作组下连两天,整理材料下发全团,通报批评连队和点了副连长名。

第三天晚上团部放电影前,当着全团人员,政委用话筒即兴讲话:

“简直在开国际玩笑(那时流行语),丟人显眼!象革命军人吗?!连队要整顿,其他营连,含机关直属分队要组织讨论,举一反三,吸取教训。一营接力连党支部、涉事副连长要写检讨,逐级上报,在连队深刻检查,郑重其事向受伤者认错道歉……视情严肃处理!”

副连长挨了处分。

根据首长指示,表要物归原主。革命大家庭嘛,官兵一家亲,要体现觉悟。前提是必须做好做通常义忠工作,自觉自愿还。

问题是常义忠的工作做不通,就不自觉自愿还表。连主官、好友同乡,甚至团营首长上门找他谈话,动员退还均无果。

副连长数次苦着脸到寝室找常义忠认错。

第一次,常义忠耐着性子听完,闷头闷脑甩出一句话:“莫说那么多,照我样子把滚烫的桶(炉子)端进去。要么端出来,表马上还你!”

然后起身大步离开。

后几次找他,斩钉截铁重复这句话,然后走人。

政委闻知,专门下连亲自做工作。大道理小道理讲近二十分钟,常义忠低头没说一句话。

“小常啊!我时间很紧,”政委抬腕看表,“得马上回去开常委会,还与不还,总得表个态吧!”

常义忠站起给政委立正敬礼,挺胸收腹,说:“首长,我就这句话,我怎么得的表,副连长怎么得回去。首长开会重要!!”

政委站起,盯他几钞,拍拍他肩,说:“好好考虑考虑!”

常义忠油盐不进,谁做工作都没门。他打定主意,最多明年下半年服役期到了转业退伍,到时把表带回家。

转眼,春节翻过,部队开训。我们接力连全部十一台车悉数出动,奉命赴几百公里外生疏地形驻训。

机动那天,早上七点钟准时出发。

连长坐指挥车走前、指导员押一台接力车居中、副连长坐生活车断后。车队安全行驶快入山路时,停下休息二十分。

山路是一条支公路,弯弯拐拐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弯道又急又多。下一道缓坡中途又是一个急转弯,过去坡度更缓,两边杂草丛生。

前面大部分车顺利驶过。每台车保持着五十~七十米距离。

七站的车刚转弯,右边坡上突然拥下百多只山羊横穿公路。司机慌了手脚,没来及刹车,眼看冲进羊群,赶紧右打方向盘,车翻滚二丈多深沟里……

后面八站、电源车和副连长押的尾车,即生活车,赶紧停下,下沟救人。

幸好沟不深,草木茂密起了一定缓冲作用,七站六人只押车站长和常义忠受重伤。驾驶员伤得最轻,翻车时巻缩紧紧抱住方向轴,仅几处擦伤……

救人要紧。

副连长边组织救人,边用对讲机向连长指导员紧急报告。无奈,当时装备的对讲机比较落后,山区信号又不好,一时没联络上。

副连长当机立断,叫八站长留在原地继续联系主官,自己拦停一台拉砖的地方空车,带着电源站两个兵路途一起护送五名伤员,调头直奔路过三十多分钟的县城。

后勤车保障全连吃喝,电源车和八台的车空间小,动弊大于利。选择地方车属明智之举。副连长又安排轻伤的七站司机和另一名兵守翻沟里的车;授权八站长与连长、指导员联络通,立即带三台车去追车队……

七台长和常义忠经当地医院抢救,很快脱离危险。副连长又马不停蹄联系地方有关方面出动起重车拖翻沟里的车……

常义忠最后一个单独转院。团卫生车直接接回团。连里派副连长买公共汽车票,先回团部办事,再随卫生车一起接的他。

这次,副连长来回都坐救护车厢里。

“副连长,谢谢!”常义忠抬上车主动握住副连长手,流着泪,“谢谢您输血救我,我对不……”

“不说了,义忠——”副连长轻拍他手,“好好养伤。那次,怪我太冒皮皮,太冲动……”

“副连长,救命之恩终身难忘。”常义忠抽泣着打断他话,“回……回去你打开储藏室,表——表在我后留包新军装上衣右边口袋……”

“不急,不急——”王副连长眼睛湿润了,“等你完全康复再说……”

部队正规营连个人物品分携行、运行、后留三种。通常连队副连长钥匙。一有战事等紧急情况,后留物品留在驻地。后留物品通常不动,往往复员转业调离才拿走。当年许多兵喜欢顶着旧军装穿,节省一至二套新军装退伍……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

我们伟大的军队海阔天空,故事多多,有滋有味,有波澜起伏……真实感人,情深意切

    2024年12月6-8日  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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