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生是爱她的。会抱起她转圈圈，叫她锦锦。虽然没有买进口酸奶，但也是愿意为她买能力范围之内最好的东西。
董生是广东人，名字也很有港台风，叫家良。方锦一开始总是开玩笑，学港片里董生董生地叫，久了朋友们也跟着这么称呼，包括董家良的朋友，一来二去，似乎也就没人在意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她删掉他几个月后，董生还来过一个电话，礼貌性地问她最近好不好，方锦说好，你不是看见了嘛，生龙活虎地在机场加班。董生沉默了一会儿，说锦锦，你就为这个拉黑我吗？又伤你自尊了？
方锦再也不想忍了。说你好好工作好好生活，然后挂了电话拉黑了电话号码。董生只要再多说一句，她可能就要脱口而出，“不是刺伤我自尊，而是这句话太没文化了。”
理智告诉她，董生毕竟是爱过她的，她不能这么说话。
那是令她窒息的爱。情到深处，董生偶尔会莫名其妙地歇斯底里，一遍遍强调，“锦锦我爱你，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你要是离开我，这辈子都找不到比我更爱你的人了我给你讲。”
那时方锦到底还年轻，只觉感动之余还有内疚，内疚之余还有点什么，来不及深究。她不知怎样才让董生能更有安全感，董生偶尔埋怨，“你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女生对她们的男朋友那样，让我有一种被需要的感觉？”她觉得莫名其妙，反问，“那你说我该怎么表现，你才满意？”
其实她也并不是不知道。
董生是个很容易满足的男人，她甚至不用真的崇拜他、依恋他，她只需要表现来崇拜和依恋的那种状态就可以了。那大概是他们最平静和谐的一段时光，方锦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个长长的、不好不坏的、平庸的梦，她不用动脑子，不用费尽心力去获取什么，就只需要挂上得体的、幸福的微笑；适时奉上热烈的、夸张的赞美就可以了。
可是梦总会有醒的一天，人不可能一直去演那个不想演的角色。
是刚刚升职那段时间，她天天加班到很晚。董生撒娇说很久没喝过她煲的汤，初在一起的时候，她也兴致勃勃地学过几样广东靓汤，但总归觉得配食材麻烦，一个人的时候，她宁愿将就着吃喝。她便说好，周末做给你。周末依旧加班，晚上回家之后，只见董生买来一大堆煲汤材料，分门别类地堆在厨房，然后坐在沙发上期待地看着方锦。
方锦愣了一下，说，你等等，我去煲汤。
煲汤的时候她就在想，到底是说分手容易，还是说自己并不喜欢煲汤容易。
她想终究是不够爱吧。如果那个人是何晨阳，可能她就算不喜欢煲汤，也会努力把这份假装撑得更久一点，没准撑一撑一辈子也就过去了，何晨阳不是说过嘛，就算和不那么喜欢的人结婚生子，一辈子撑一撑，也就过去了，没准过得并不差。
最后的分手也很狗血，依旧是董生说，你要是离开我，就再也找不到比我更爱你的人了， 方锦放下手头上的活儿，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怎么就没人爱了？我怎么就不值得被人好好爱了？
董生反应过来，连声道歉与解释，他只想表达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但方锦已经站起来开始收拾包，说明天我要出差，两个礼拜，你搬走或是我搬走。
出门后方锦感觉整个心跳动得好像要飞出来一样，也不是不难过，不是不震惊，只是那么顺畅地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好像一个酝酿许久的文案终于写到了结尾，或一场漫长的电影终于走向了结局，中间或有悲喜，但都已经不重要了。
她再也不用听董生说，“你怎么想的！”那是董生对他小组的下属常说的一句话，说的时候还会微微蹙眉，语气严肃；也不用听他说“你这还是太幼稚太理想化了”，那是他偶尔评价她的工作时说的；也不用听他说“你能不能像别人的女朋友一样表达一下对男朋友的需要之情”，那是他带着失望、不解，甚至恳求说的。
她承认，这次分手并不漂亮。出差其实一周多就回来了，她住在罗雨宁家，千般央求，罗雨宁硬着头皮敲开她家门，对董生说，我来帮锦锦取几件内衣。
董生收拾了两套内衣，整齐地叠好，放进袋子里递给罗雨宁，说，这周末以后，就让锦锦回来住吧，我找好房子了。
周末方锦回来，房间已清空大半。她给董生发信息，说，家良对不起。
晚上罗雨宁陪她住，开了一瓶酒，方锦自己喝了大半瓶。本来就是租的房子，少一个人的痕迹，顿时就显得家徒四壁。开喝之前她就把手机交给了罗雨宁，说避免酒后乱打电话，实际上她并不想说话，离开董生，她是觉得怅然若失的。
她想，这就说明，自己其实也是付出过爱、付出过真心的，对吧？
罗雨宁酒量差，一杯下去就微醺了，她躺在沙发一端，脚翘在方锦腿上，说，锦锦，爱情和踏实，你总得占一样，选择何晨阳，你一样都不占。
方锦在这个房子里也没住多久，几个月后她决定买房，一年之内就搬了进去。
后来好像就再没遇到什么像模像样的恋爱了，偶尔有短期的波澜，也让她觉得不过如此。有人的确觉得她难取悦，也有人铆足了劲取悦她，但方锦觉得自己就好比罗雨宁所说的那个踏实，男人也是爱情和踏实总要占一头，她能感觉到自己不是爱情那一头。
她还是很满意自己这个小房子的，晚上回家敷着面膜，倒上一杯酒，看综艺节目笑得前仰后合。闭上眼睛，心事寥寥，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工资因为有了固定的大项支出，而变得有种压船石一样的分量感。
中间何晨阳提过要来参观新房，到底还是没来。微信里略带些赞赏和羡慕地说，要不要这么迅速啊锦姐，我压力好大，你跟林若一个买房，一个见家长，往后Linda这边我更不好糊弄了，苟富贵勿相忘啊勿相忘。
方锦这才知道，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何晨阳身边多了个Linda。
倒是罗雨宁三天两头跑来住一下。那时她刚结婚还没怀孕，老公也常出差，每次出差她就提着小挎包来方锦这里住。罗雨宁老公来接过她几次，客气地请方锦吃饭。吃饭间，方锦真心实意地说，你出差就让雨宁来我这儿住，我特喜欢她来。
罗雨宁是个热闹人，有她在时间总是过得快一些。方锦有时候想，说到底，房子真不是给一个人住的。某天一个独居的人猝死，甭管大小，这房子就是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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