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这个电话，方锦一下午脸色都灰灰的。勉强看了一会儿电影，便借口加班躲进卧室。她有心想让蒋司卓回自己家去，她这时候最需要的其实是独处而不是任何形式的安慰，哪怕是眼神的安慰。但她不知怎么说出口。
夜幕降临之后蒋司卓来敲门，问要不要出去喝一杯？方锦犹豫了一下，说好，我换件衣服。
酒吧离住的地方不远，是个日料馆，卖串烧和调酒嗨棒，两人串烧没点多少，酒倒是叫了好几杯。这家店每季都会推出一两款新产品，以前方锦常常来尝新，自从升职之后，反而没时间来喝酒了。
蒋司卓说你是预备着今天喝醉吗？
方锦摇摇头，以前觉得醉一场，第二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人老了就不这么想了，既难醉，也知道醉了没用，一觉醒来，没解决的问题依旧解决不了。
蒋司卓说，下个月陪我去参加同学聚会吧，给你介绍个大神，我一好哥们。以前他时常碾压我，那会儿他一直是班级第一名，我第二名，我怎么努力就是超越不了他，后来还在同一个城市读大学，也是认识很多年的朋友了。
这是他第一次讲起自己的少年时代，方锦抬头看他，蒋司卓一手支棱着脑袋，自顾自地说下去，他说，“不过我后来想开了，我们是普通班，一个班只有他勉强够得上火箭班的边。我们火箭班特别变态，一学期一排名，跌出前六十的就滚回普通班，他高中三年冲进去三次又跌出来三次，现在想想还是他更惨更痛苦一点。”
方锦笑了，甚至稍稍生出些感激来。蒋司卓是知道她今天的困窘的，不动声色地递了个台阶。如果她愿意，下一次她可以理直气壮地跟母亲说，蒋司卓是光明正大的男朋友。
她说作为普通班吊车尾的学生，我的确不了解你们学霸的痛苦。
兴许是喝了酒，脑子转得稍微有点慢，跟不上嘴的速度，那些平时脑子一转就会保持沉默的话，这时候全兜了出来。方锦说，我从小就不爱比，但没办法，老得跟别的小孩比，尤其是跟朋友比，有时候输有时候赢，后来我觉得很累，就泄气了，这一泄气就再也没赢过。我妈以前还说，你也是女孩子，林若也是女孩子，人家上的培训班你一个也没少上，你怎么就比人家差那么多呢？因为这个事，我那时候没少暗自讨厌过林若。
她大大地喝了一口酒，酒意浮上来，脸上微微泛红，眼睛都跟着亮了几分。“林若一直比我成绩好，她顺理成章地读好大学、读名校研究生，找好工作，嫁好男人，一路上都没出过什么岔子，反正我心态是崩了，我已经不想和她在同一个赛道上比了，于是读完大学就工作。那时候我才知道这世界不是你想不比就不比，想不跟谁比就不跟谁比，然后突然就斗志昂扬了。就这么磕磕碰碰地走过一些弯路，到现在，好像也没比林若差。”
“但在我妈看来，我是一步输步步输。成绩输了，唯一可以扳回来的一局就是嫁人，反正读书是为了嫁得好，努力工作也是为了嫁得好，嫁得好才是目的，其他都是锦上添花那个花——很显然，这一局我也输了。”
她唯一跟家人提起过的男朋友就是董生，遭到全家一致反对。多年之后方锦也曾自责，躲在反对声中，她亦迟迟没有给董生推进一步的安全感。她又有些庆幸自己当时没跟何晨阳在一起，因为从父母的角度看，显然何晨阳也不是一个符合要求的选项。
在方锦父母眼里，大城市，无论是北上广深，还是更远在新闻联播和电视剧里的纽约伦敦，或者其他什么大城市，都是怪物，吞噬着鞭长莫及的父母的金钱，也吞噬着辛苦打拼的儿女们的廉耻。
在跟家里提过董生之后，方母不声不响地来了北京——专门报了个旅游团，然后中间脱团一天，来看方锦。方锦说妈你别这样抠抠搜搜的行吗，你想来北京玩，找节假日跟我爸一起来，不用报团，我带你们玩一周。母亲则拿出在老家打扫卫生那种近乎洁癖的态度，替她打扫卫生，一样样仔细检查她的内衣，她的沐浴用品，检查角角落落有没有男人的痕迹。
方锦靠在门边，一点都不想伸手帮忙，她想她是真的看透母亲了，就想冷眼看着她怎么收场。那时她的确没跟董生住在一起，但看着弯腰在那儿东翻翻西翻翻的母亲，她觉得，她搬去董生那儿是迟早的事。
母亲检查完毕，满意地要离开。方锦带她去吃饭。饭桌上，母亲掏出一罐秃黄油塞给她，说你爱吃这个，你爸给你做的。方锦觉得心里突然就软了，决定对她好一点。
家乡本是没这种东西的，父母也嫌吃起来精细，麻烦。还是她读书的时候，父亲去苏州出差带回一罐，那会儿她住校，就带到学校里去吃。没想到回家顺嘴一句好吃，父母倒记在心上，专门从网上看来做法，自己做。年年做一两罐，断断续续一直做到她大学毕业。
下一句直接打回原形。母亲跟她说，那个董什么的，既然刚在一起感情不深，就分了吧。你还小，不知道该交什么样的男朋友。
方锦说我不小。我26了。
母亲说你知道个屁。你们现在的女孩子，谈恋爱就知道看脸，他家干什么的你知道吗？他以后什么规划你知道吗？这男人们，房子没定下来人就定不下来，难道他以后回老家，你放下一切跟他走吗？你要么找个北京已经买房的，要么就回家，来北京才多久，心就野了。别搞得跟那章子怡似的，什么走国际路线，还不是倒贴老外，又是沙滩泳衣又是亲来亲去的，最后让人家甩了。贱货一个。
方锦说你想多了，人家好歹是国际明星。再说，我以为你很欣赏这种心气高能折腾能往上爬的女人呢——你不是很欣赏邓文迪吗？
方母说邓文迪那女人是真有本事。你要有本事，你也给妈这么搞去。
她看着母亲，觉得像看一个笑话，心想这两者有区别吗——还真有区别，她还真更喜欢章小姐，想搞定富商不丢脸，甚至搞不定也不丢脸，转身自有自己的风采。丢脸的是明明有野心没手段、唯结果论的信徒，还要对那些有野心的女人狠狠踩一脚。
“我妈就是个产品经理。”方锦喝掉最后一口酒，对蒋司卓说。“我就是那个花了不少功夫开发，但是下载量少少，也不太好用的产品。我不知道你们搞互联网的怎么看待这种APP啊，是不是觉得特别亏？”她说，“我要是老板的话，一定炒了这个产品经理。做事事倍功半，一开始就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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