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 阿憨媳妇

作者: 爱读书的流浪狗 | 来源:发表于2021-07-14 20:37 被阅读0次

                        一

    阿憨家不宽敞,兄弟仨挤一间屋睡了二十多年,大哥三十好几才娶了个带小孩的,嗓门大的像锣的胖媳妇,大嫂越来越胖,大哥却越来越瘦,小孩儿倒长得挺齐整,胖胖乎乎的,一家三口站在一起时,像部西游记似的。

    三弟游手好闲,扒火车,倒腾狗,鼓腾猫,后来把自己也鼓腾成了流浪狗,不知道流浪到哪里去了。

    阿憨成了老大难,比自己小一伐的都当爹了,他还光棍一条,在工地上干活也挺出力的,就是挣不上钱,玩牌从没赢过,却从不认怂,喝酒也实在,从不偷奸耍滑,打完一圈酒,你请瞧吧,他肯定在桌子底下躺着。

    天有不测风云,阿憨二十八岁那年,在工地上摔折了条腿,工头补偿了他两万块钱,阿憨父母去世早,在大爷的操持下,在他们家地头起了三间瓦房,围了个小院,这也算有了个家吧。

    干不了重活,又没啥手艺,阿憨在家蒙了三个月的被子,你还别说,憨人有憨办法,老天爷断了他一条腿,却给他的脑袋开了窍。

    他竟干起了收废品的行当,买了辆破摩托三轮,在车斗扶手上绑了大喇叭,走街串巷吆喝着:“收破烂儿滴来啦!破铜破铁破锅破盆,纸箱子纸被子,旧书旧本旧报纸,废塑料废油布废胶鞋……”

    你还别说,凭着一股子憨劲儿,十里八乡的大娘大婶大姐都信得过他的秤准儿,不坑人,阿憨不大的小院子里没过几天就堆得满腾腾的。

    最快的时候一个星期就得去县城交一次货,交货得借神经家的四轮,哪能不给钱呢?来回一趟加油不算,还得给神经捎包好烟,另外再塞几十块钱。

    忙碌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阿憨三十了,神经的四轮最终以三千五百的高价兑给了阿憨,一个人忙活不开,打仗亲兄弟,刚开春,大哥也不再出去打工了,也来帮着阿憨一起干倒腾废品的大买卖。

    人有旦夕祸福,自从大哥的五间前出厦盖起后,阿憨的门前突然冒出来不知拐了多少个弯的七大姑八大姨,整天像蜜蜂似地围着阿憨转,阿憨很烦,却又抹不开脸,总找事搪塞过去。

    人一旦有心事,拼命地干活只能暂时地麻醉自己,一旦闲下来清醒时,猫抓柔肠似地辗转难眠。

    阿憨心里惦记着邻村的一个寡妇,寡妇是镇上的小学老师,丈夫前年得病去世了,撇下她们母女倆,小姑娘才四岁,扎两个羊角辫,爱跳着走路,像只可爱的小白兔,那样子简直就是她妈妈小时候的翻版。

                          二

    阿憨的母亲是在生老三时大出血,没抢救过来,走的,那年阿憨刚四岁,阿憨的父亲带着仨嗷嗷待哺的孩子,真不知道日子是怎么过的。

    真应了那句话了——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家各有各的不幸。

    仨苦命的孩子,在母亲去世后的第四年,也没能留得住他们的父亲,那四十不到就满头白发的汉子走的时候脸憋得黑青,满地带血的黄痰一直在阿憨的记忆里无法抹去。大哥那时刚小学毕业,就挑起了家里的重担,跟着大爷在地里刨食,老三那年才四岁,大娘带一阵,婶子帮一把,邻居看着也可怜,谁家做好饭了就给一口。

    阿憨那年刚上小学二年级,就要辍学,班主任韩老师两眼泛着泪花……

    韩老师家与阿憨家老宅子隔了一条大坑,大坑从东到西有一里地远,从南到北却仅有百米,大坑很自然地把村庄的人分成了四部分,老师们夸奖学习好的学生时一般都会这样说:你看这是东头谁谁家的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批评坏学生时,语气就变了样儿:这是南头那谁家的孩子,捣蛋地很…… 阿憨却从未被老师说过是北头谁谁家的孩子。

    韩老师家后院里种了五棵梨树,还用玉米秸围了一小块菜地,养了几只鸡还有几只鸭,

    一到秋天最热闹的还数那片像粉红色云霞的凤仙花。

    后院临近坑边的土墙上嵌了一扇小门,那小门只是为了应急用,只有猫着腰才能转进钻出。

    夏天暴雨过后,大坑就成了鸭子们的天堂,孩子们也沾了光,阿憨家是唯一住在坑边,不养鸭,却从不缺鸭蛋吃的人家。

    阿憨家老宅子一共是三间土坯蓝瓦房,在东边借着邻居家的院墙用石棉瓦搭了一顶灶火。

    最尴尬的还是茅坑,一般的人家茅坑都在西北角,他家的西北角正好临着大坑,下雨天,茅坑的土墙,被顺流而下的雨水冲击没几下就坍塌了;经历了十几次窝火的抢修,最后干脆放弃了,胡乱用些柴草掩映一块遮羞地儿。

    阿憨的父亲去世后,阿憨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八岁的小孩,也干不了啥活,只好上学,没爹娘的孩子,在学校经常受嘲弄,有时候还会被迫做些下贱的事;这种影响孩子心灵一生的人格和自尊,有意或无意的伤害,自从韩老师认阿憨做干儿子后,就再没发生过。

    韩老师七十多岁的婆婆,常常坐在编织床上,数落她那不争气的儿子,还有在文革里投河的本地最大地主“大老罗”。

    大老罗与原配生了五男二女,却在五十三岁那年,又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小老婆,韩老师的丈夫罗小六,就是被那大老罗的原配,见一回骂一回“小妖精”生的“小杂种”。

    大老罗投河归西后,他那原配霸占了一切,将“小妖精”和“小杂种”,撵回了“骚狐狸洞”。

    直到大老罗那“老不死的死老婆子”死了,那小老婆才带着已经长到了十一岁的罗小六,

    回到要分家的老罗家,娘儿俩跟村支书软磨硬泡,最后才落了这一处临坑的地方。

    韩老师是那她婆婆出了五服的内侄女,和罗小六也算是青梅竹马,俩人结婚后,罗小六也曾雄心壮志过,怎奈时运不济,俩人辛辛苦苦收购了一年的玉米,装了满满一拖挂,却被骗子托挂走了,派出所抓了半年,也没抓回来一个玉米籽儿,罗小六成了酒蒙子,哪儿有酒场,哪儿就少不了他。

    罗小六的媳妇韩娇娥托了刚当上大队支书的罗老大,才在小学里代了一年级的语文课。

                        三

    韩老师的女儿凤仙比阿憨刚好小一个月,那年闰四月,其实阿憨是有名姓的,只是“阿憨”被人叫惯了,也就很少提起他的大名——黄飞龙。

    阿憨娘还在的时候,晒大酱很有一手,大坑闲着的地儿,每到夏末秋初,就长满了一片片捂酱棵子。

    捂酱棵子近些年在农村也很少见了,它散发着一种怪怪的味儿,有的人闻起来臭,有人却说香,有股艾叶的味儿,能捂酱;夏日闷热的夜晚,临睡前,燃一把可以当蚊香,还可以做引火用的细草,一点就着,虽然长得郁郁葱葱,牛羊却从不吃它。

    每年准备捂大酱的时候,阿憨就会拎着把小镰刀跟在娘身后,娘俩有说有笑,不一会的功夫,就把自家那块原先是大队砖窑厂,现在还全是煤渣,碎瓦块,种不了菜只长捂酱棵子的自留地杀刈干净了。

    阿憨娘前些天就已经把其它的原料准备全了,只等这点睛之笔,引药之神水。

    第一步,将几十个像小碗那么大、用老面做的馒头,都掰成四瓣,放进大肚小口的黑瓮中,然后把封了口的黑瓮,搬进西屋阴凉的角落里,等待它里面的老馒头慢慢发出长长的白毛。

    第二步,将长了白毛的馒头摆放在用高粱杆绑成的晾萝卜干、红薯干的晾席上暴晒,边晒边掰馒头块,待馒头块里面的水分全晒干,才把它们放入用搌布擦干净,不见一个水星的三个大瓷盆里。

    第三步,烧一大锅水,把剁碎了的捂酱棵子,还有从村东头摘的花椒,放进去一起煮,煮大约半个钟头,就可以把火撤了,慢慢等这浓香的料水冷凉;然后拎一空水桶,上边蒙一层纱布,放在灶台上,再用马勺一瓢一瓢刮进桶里,篦出花椒粒,捂酱棵子粒和青杆。

    第四步,将那一大桶料水,一分为三,倒进装满白毛馒头块的瓷盆里,再放入一些酱曲和粗盐。

    最后一步,将擀面条用的大擀面杖,插进那一指厚的瓷盆里,一圈一圈,把那泡软了的馒头块,搅成浆糊状,用事先撕好了的三块洗净晾干的白孝布,蒙在上边,再用给孩子做松紧裤的皮筋,箍紧。

    一切准备完毕,就差那能把后背晒脱皮了的太阳。

    太阳可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刚刚还艳阳高照,突然一块乌云来,就下起大雨了,酱是最怕水的,这个时候,如果大人不在家,就有可能功亏一篑,全泡汤了。

    阿憨四岁五个月的时候,就遇到了这种鬼天气,当时他正和凤仙正在坑里玩过家家,一枚清凉的雨钱,滴在他满脸灰土的脑门,他仰头看了看天空,雨像子弹一样向双眼袭来,他拉着凤仙就往家跑,刚跑进院里,一股泥土的味,转进了鼻孔,他与凤仙合力将放在院子中央方桌上的三瓷盆大酱,一盆一盆,往屋里搬,前两盆搬得还很顺利,搬第三盆的时候,可能是起了大风,凤仙迷了眼,在过门槛的时候,绊了一下,瓷盆斜落在了支撑门轴的石碓上……

    凤仙揉着眼睛一阵踉跄,从坑的这边跑回了坑的那边。

                        四

    阿憨娘晒的三大瓷盆酱,一盆自己吃,一盆送回娘家,一盆端给凤仙家。

    凤仙家的梨快成熟的时候,总会被几个猴崽子偷一些,罗小六为此,在街上大骂过几回,由于那几棵梨树挨着外墙边,罗老六为了阻止那些猴崽子爬墙头,在土墙上先是种了些仙人掌,仙人掌被人捣掉了,又埋了些玻璃茬子,你还别说,当年真起了效果,五棵梨树多卖了一百多。

    隔年却又被偷了,猴崽子们学精了,半夜里举了根长竹竿,在竹竿细的一头扎进去一枚拉鞋底用的大针,再用铁丝箍了个圈,偷梨的时候,针完全扎进梨时,铁圈也刚好将梨套进去了,轻轻一拽,梨就安全偷到手了。

    阿憨把这些坏孩子们不传的秘密,偷偷告诉了小凤仙,没过几天,罗老六就从花包工头那儿抱回了一只还未满月的传种小狮子狗。

    狮子狗成了她俩的小跟班,刚抱来时,还躲躲藏藏的,没半天的功夫,就混熟了,凤仙把鸡蛋清放在破了一角的盘子里让它吃,阿憨嚼馍抹在食指上让它舔,凤仙用她小时候吃饭小花碗,从水缸里舀了满满一碗捧着递给阿憨哥,让阿憨喂它喝,可它就是不喝水,气得阿憨双腿夹着它那胖嘟嘟毛茸茸的身子,一只手扣着小碗,一只手按着它的头,就开始灌,可它就是比喝水,一直在摇脑袋,嘴上绒毛沁满的水珠,甩了小凤仙一脸,喂了几次都没成功,阿憨最后干脆把碗丢在了一边,傍晚的时候,她们才发现,它喝水是用舌头舔,不像牛羊那样吸,更不像人那样灌,头两天它跟着疯小子疯丫头从坑上沿向坑底冲锋时,像个肉球似地会跌几个滚,没过一个月,它就成了小冠军,矫健得像只小老虎,对,他俩都唤它“小虎”。

    小虎一直活到凤仙去邻县上了师范,它死在了阿憨家的捂酱棵里,直到来年的春天才被发现,阿憨那年的春节没回家,在工地上学会了抽烟……

                        五

    韩老师教了二十多年的语文课,却一直没给转正,开始叫“代课老师”,后来称“民办教师”,工资比正式老师少了近一半,没办法,这件事一直成了她们家人心中迈不过去的门槛。

    阿憨爹走的那年冬天,阿憨在课堂上突然起了高烧,小脸热得通红,头贴在桌上,咋叫都不吭声,韩老师背起他就往卫生院跑,一量体温——41度!

    袁医生赶忙解开阿憨的破棉袄,扒掉烂棉裤,指挥着韩老师用酒精给他搽身体,像只瘦猴的阿憨,肋骨突兀着,小心脏突突地泵着,韩老师双眼含着泪,轻轻抚摸着这可怜孩子的额头。

    挂了三吊瓶,高烧还是没退下来,这下急坏了袁医生,实在没办法,就开始灌肠,排泄了三次,直到傍晚体温才降了下来,谁知半夜体温又升了上去,阿憨一直喊:妈妈!妈妈!我要妈妈!韩老师将阿憨抱在怀里,嘴里答应着:妈妈在这……妈妈不走…… 袁医生安慰着韩老师:没事,没事;从内屋的柜里,敲了两支特效退烧针,天快亮的时候,阿憨体温才恢复了正常……

    罗小六家一直想要个男孩,在小凤仙三岁零两天的时候,韩老师终于又怀上了,整天不着家的罗小六,一反常态,把家院收拾得干干净净,每天还换着花样做一小锅带油星儿的汤菜。这次跟怀小凤仙的时候不一样,害喜的厉害,一节课差不多要呕吐三四次。

    学校每个年级都是三间大瓦房,檩子椽子梁,簪(不确定是不是这个字)子上用麦秸草和泥厚厚地铺一层,这样大瓦才能结结实实牢固在人字形的屋脊上。

    年久了,屋顶经常会有老鼠在里面躲藏,有时候燕子会在房檐下衔泥垒窝,麻雀最懒,随便找个墙窟窿塞些细草,叼些软羽毛,就做了窝。

    那一天是小暑,韩老师中午吃了两个新煮的鸡蛋,还有一根自家种的脆黄瓜,二年级满满一屋子小朋友,下午第一节语文课时,竟没有一个四处张望的调皮小孩,一条蛇突然掉在了韩老师的脖子上……

                          六

    韩老师由于惊吓过度,小产了,从此后,再也没有开怀,韩老师心里也坐了病,见不得像蛇一样的东西,无论什么样的绳子,她都害怕,之前爱吃的细粉,现在看见就恶心,以后的日子里每次上课,对她来说就像是坐牢般的煎熬,不敢抬头看屋顶,一想到上边,脊背就发凉。

    罗小六一想到断了后,就挠头,酒就往死里喝,最终在凤仙上初三的时候,在一个冬天的深夜里,与人喝大酒,睡在了回家的半路上,被雪给埋了。

    婆婆倒活得挺硬朗,在七十三岁那年,满头的银发里竟然长出许多黑发,皮肤光滑的像个小孩,十里八村的人都认为这是返老还童,是吉祥之兆。

    来年的夏天,凤仙考上了邻县的师范,虽然是个中专,却比县重点高中的录取分数线还高,那是因为名气和免费的原因,只要是从这个学校出来的学生,百分之九十都会成为当地最优秀的小学老师,并且还是正式的,这是她们娘俩最大的心愿。

    自从凤仙考上师范后,阿憨终于明白了,他和凤仙是两条路上的人,以后再也不会走到一条路上来了。

    他并没有去过邻县,听人说顺着村后的那条好多年没通过水的小河沟,可以走到那儿。

    阿憨做了件平生最“憨”的一件事,他顺着那条小河沟像个疯子似地一路狂奔!

    向前跑

    奔驰在乡间的小河道

    不知疲惫

    不问目标

    骄阳如火

    将宽阔的脊背炙烤

    爱情似蛇

    将蓬勃的心脏咝咬

    跌倒

    奔跑

    跑丢了鞋

    奔跑

    扎破了脚

    奔跑

    腿没了知觉

    奔跑

    猫着腰

    心没死掉

                          七

    阿憨学会了喝酒,酒是个好东西,可以让你暂时忘记那如蛇咝咬的忧愁,有时候还会让你有种在天堂里的幻想,跟十年后的那次在工地上腿摔断,全麻后的感觉一点不同,全麻像是死了一般,没有希望。

    阿憨一年四季飘泊在外,不问家乡事,不提家乡人,可是感情就是这样,越逃避越痛苦,越不想听闻越想着能得到点新闻。

    凤仙二十五岁那年还是嫁人了,嫁给了邻村的另一名老师。那年她们家三喜临门,韩老师终于领到了退休金,婆婆那年八十大寿(虽然两个月后就去世了)。

    阿憨万念皆空,站在荒芜的院子里,望着坑那边满园的花红,痛哭失声……

    我从

    他乡归来

    裹挟着

    一身寒风

    你却

    早已远去

    空留着

    一盏孤灯

    夸父逐日

    高山芒鞋杖行

    高山盼郞

    望尽天涯归鸿

    怎奈

    世道

    最是无情

    远嫁他乡

    固守孤灯

    空山

    敲彻

    暮鼓

    晨钟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阿憨二十八岁那年,老天爷似乎要给他开个“窍”。——当给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给你开了一扇窗。

    他在蒙头睡了三个月后,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幸福不是靠等,而是靠争。

    无论去多么远的地方收废品,他总会绕上一圈,来到邻村罗老师的家门前,给虎妞带些好玩好吃的东西,虎妞总叫他“舅舅”,他心里挺不是滋味。

    故事总有结尾的时候,虎妞要上一年级了,罗老师回到了韩老师家,嫁给了阿憨,成了阿憨媳妇。

    洞房那晚,阿憨凤仙四目相对,泪流满面。

    凤仙脱下红色的婚鞋,露出那双他们小时候涂满凤仙花的小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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