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她大三岁,他们在同一个院子里长大。
小的时候,她总爱屁颠屁颠吊在他的屁股后面,看他在离家不远处的小河边、竹林下、沙滩上,几下便把沙子砌成一座美轮美奂的城堡,眼睛亮晶晶的,满是仰慕与崇拜。
他完成后,挺直腰杆,掉头冲她一脸嫌弃地说:“给你了!小鼻涕虫!”他说完便转身和一群孩子跳进水里玩水抓鱼。
她则乖乖待在城堡旁,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不肯离开半步,“沙沙”的竹响传入耳中,那是梦的旋律。
可是有时她会被妈妈拎回家去吃饭,匆匆扒完饭回来,那城堡早被一些调皮的孩子弄得面目全非。她只有蹲在那一堆狼藉旁,静静地抹泪。
他说:“小心眼,不就一个城堡吗?下次再给建一个更好的。”她破涕为笑。
他的左额有条小指宽的伤疤,卧在古铜色的脸上,像半弯暗红的蛾眉月。那是她五岁那年从两米高的墙头上摔下来,他赶去接,却被绊倒给她做了人肉垫子,磕到了石头,当时血如泉涌。止血,医治,却还是留下了印记。
那阵子她常爱盯着那小牙儿似的疤认真地说:“槿哥,我要做你的新娘子,天天帮你擦脸,把它给擦没了!”他只顾着手里的玩意儿,头都没抬,没好气地回道:“白痴!”她置若罔闻,小脸上满是笃定。
刚上小学时,是他把她领到新教室,安置好新座位,然后拍着胸脯傲然道:“小鼻涕虫,有人敢欺负你,报我的号!”
他是她眼中文武双全的小英雄,文能学习成绩优异,武能将校内很多调皮捣蛋的小鬼治得服服帖帖。她看着那几个吓唬他的小男孩被训得大气不敢喘,就在旁捂着嘴直乐。他回头瞪她一眼,“真没用!”她嘻嘻哈哈地冲他赔一个傻笑。
她的父亲是位美术老师,她在熏陶下也绘得一手好画,尤擅画竹,最爱渲染河岸上那丛翠竹的郁郁葱葱,竹影婆娑间有着一方神秘的城堡。
给他看了又看,千篇一律,不耐烦地问:“呆头呆脑的,你就不会换点别的。”她俏皮地冲他做个鬼脸,哼道:“我就爱画这个!”
初中时她的一幅墨竹在全国青少年书画大赛中获了奖,她兴冲冲地拿着获奖证书在他跟前炫耀。他撇撇嘴道:“哟,你这小鼻涕虫还出息喽。”
她眉开眼笑,很是向往地问:“槿哥哥,以后我们建一座城堡那样的房子,在里面挂满我的竹子,好不好?”他翻个白眼,蹦出两个字:“无聊!”她笑颜依然,眼里神采却微微暗淡。
高中时有段时间,校园里风行手工针织围巾。她跑去商场买了一团毛线,连续一个月挑灯赶工,打出一条湛蓝色的围巾,在柔和的灯光下闪耀着海的颜色,跟他的目光一样深邃迷人。
她在料峭的寒风中转了两趟公交,来到他就读的学校门前,一脸谄媚地把装着围巾的包裹递给他,他掏出围巾,皱皱眉头道:“怎么是这个颜色?不喜欢!”
可他还是把那围巾往脖子上一挂,围巾在风中甩动,像极了一抹水凝的玉带。他看见她在风中缩脖子捂耳朵,把戴着的连脖帽子扯下来往她头上一套,骂道:“大冷天的乱跑什么?吃撑了没事干?”她捂着头上的帽子,心底暖暖的,瞪眼道:“我乐意。”
高考时她报了一所医学院,他知道了,从远方赶回来到她的学校,冲她嚷嚷:“你连杀鸡都不敢看,居然还想学人家在活人身上动刀动针?”
她偷偷瞄了眼他左额的暗月痕记,低头不吭声。他从小的愿望就是要成空军战士,可就是这道伤,将他与理想隔绝。
大学里她查阅了众多资料,草拟了一个祛疤除痕的方子,在月末坐车赶到他就读的大学,看到他身边有个漂亮的女孩圈着他臂膀时,有些愣怔。他笑道:“小鼻涕虫,傻什么呢?叫嫂子。”
她机械地扯扯唇角,生硬地吐出两个字:“嫂子。”女孩子含羞一笑,若二月迎风的粉桃。她将这段时间废寝忘食赶出来的方案递给他,说:“这个你要看看。”
说完谢绝他的挽留,转身离去,在返校的车上,那颗年轻的心碎裂在风中,如那漫天的尘埃,纷纷扬扬。她埋在双手间的脸,泪落如雨。
大三时,他与那个被她唤“嫂子”的女孩分手了,在工作后租的小房子里喝得酩酊大醉,急急赶到的她默默收拾着凌乱的房间,听着他一遍遍如受伤的小兽低吼着:“她居然为了几个臭钱就抛弃了我!”无声地任泪在脸上肆虐。
她将昏睡在地板上的他拖上沙发,给他擦脸,洗脚,再搬到床上,坐在床边,温柔抚上那个已经淡了许多的月痕,压抑地嚎啕着:“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他闭眼躺着,安详如初生的婴孩。
毕业后,她进了一家颇负盛名的中医院,安安静静地上班下班,看着他与一个个女孩开始结束,结束开始。其实她身边也有着几个爱慕者,可是他说过:“女孩子不要轻易恋爱,应该静静地等着对的那个人。”
所以她一直与他们保持着距离。只是他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知道,对的那个人早已出现,一直都在?
周末,她如常为他收拾乱糟糟一片的房间,把他这一周换下来的积压着的衣物扔进洗衣机时,他接了个电话便要出门。出门时他回头对她笑道:“小鼻涕虫,你也该谈场恋爱了。”
她瞟一眼他,凉凉地开口:“不,我要等我对的那个人。”他拍拍她的脑壳,点头,“也是,女孩子就该简简单单的,但是遇上了可不能错过。”
说完就摔门而去。她怔怔站着,看着那扇将她与他隔开的冰冷的门,想起河岸的那丛翠竹,那座美丽的城堡,苦笑。
我也是一根竹子呢,生长在你每日必经的路旁,等着你的蓦然回首。你可知你那似永无定期的漂泊也带走了我的灵魂,让我也像那无心的竹子一般凄冷?
她配制了一瓶药膏给他,他用过之后,头上的暗月淡得几不可见。他欣喜地说:“芸丫头,你这药该申请专利。”
她只笑不答,不置可否。那方子只为他而设,这药膏也专为他而制,属于他的东西,只用在心里珍藏。
他和朋友合伙开了家公司,刚开始那阵子常常忙碌到通宵,她便做了夜宵给他送去,他说:“甭送了,我们可以叫外卖,你一个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
她听了,每天下班后便会熬上一锅汤,用保温瓶装好给他端过去。她说老是吃快餐对身体不好,得多喝点汤。
朋友打趣道:“这么好的姑娘还不赶快讨回家里藏着。”他笑着叱道:“瞎说什么呢?这可是我带着长大的妹子!”她浅浅笑着,心痛着。
她的房子里挂满了她勾勒的千姿百态的墨竹。
他说:“小鼻涕虫,你就不能画点别的?这些都死气沉沉的,呆板得很。”她嗔他一眼,幽怨恨声道:“这竹子就是我,它无心我无魂,就一对儿。你把我的魂偷了还在这儿风言风语。”
他笑了,阳光洒脱,“你这小鼻涕虫,从小就神神叨叨胡话特多。”
她别过头不理他,无奈地看着那些无声安然的竹子,心内哀凉。竹子无心,我无魂。
我的灵魂早就遗失在那片河边的翠林下,被困在那美丽的城堡里,孤独寂寞地徘徊着,等待着盼望着那个王子来将她救赎。
他的公司蒸蒸日上,生活日新月异。他带她去看他的新别墅,典雅清新,温馨舒心。她看得有些痴了,心底狂喜,那梦中城堡就应该是如此这般吧?他冲厨房喊一声,出来一个温婉清秀的女子,娴静大方。
他上前搂着女子的纤腰,笑得一脸的幸福,“小鼻涕虫,以后就有人专职为你哥哥我收拾房子、煮饭煲汤了。”她的目光擦过他光洁的左额,当年的那个暗月早已杳然无迹。
她脸上笑意盎然,轻声道:“恭喜。”
婚礼上他打开她送的贺礼。还是一丛墨竹,竹影摇曳间隐约可见一角神秘华丽的城堡。他笑开了,骂道:“你这小鼻涕虫,又是竹子!没点创意!”
旁边的新娘子怕她难堪,忙笑着接口:“竹好啊,节节高,事事足,富足安康!”
她眨眨眼睛,调皮一笑道:“你就是个榆木脑子!还是嫂子会欣赏!”可是心底却是无尽的苍茫与悲凉。
他婚礼后不久,她远赴德国深造,他和妻子也来送行。
他开玩笑道:“小鼻涕虫,可别让德国的骑士把你的魂给勾了,到时他欺负你可别来找我哭鼻子。”她红着眼眶,赌气道:“我就嫁洋鬼子!我不要回来了!你老骂我小鼻涕虫!”来送行的众人都哈哈笑起来。
她深造后真的没回国,嫁给了一位德国的商人。婚礼上他恨铁不成钢,骂她鬼迷心窍,却搂着她的新丈夫用生涩的德语说:“哥们儿,你可得要对我妹子好点,要是你让她哭了,我可立马把上海帮给空运过来。”两个男人相对大笑。
她的先生很是喜爱她的墨竹,说她是个竹子一样纯净清雅的精灵,还专门为她举办过几次私人的画展,好评如潮。
有位来访的记者问她为什么独独钟情于竹,她窝在先生怀里嫣然一笑道:“因为竹子无心呀,最好画了。”记者一愕,连连称赞她有内涵而风趣。
日子如流水,逝者如斯夫。
某天,他带着妻子女儿在夕阳中散步,看到路边在风中摇曳生姿的一丛湘竹,突然想起了远在德国的她,便笑谈起了她的种种:那些画、那个药方、那瓶药膏、那些义务劳动、那些热汤,还有那句“它无心,我无魂”的痴语……
他抚着光洁的左额,很是感叹。
妻子停下来,诧异地盯着他,摇头轻叹道:“这丫头怕是心里装着你。”
他心中一动,想起了高三时那抹在寒风中飘甩着的湛蓝,嘴上却笑道:“哪能呢?那丫头小心眼,一道疤就记了二十多年。”
回到家,看到镜中光滑一片的左额,想起那时他叫她为那药膏申请专利,似乎没有后文。
走到电话旁连连按下几个属于她的数字,却迟迟没有呼叫。
良久后一声低叹,摁下删除键,转身踏入厨房,为正在洗碗的妻子收拾起了已洗好的碗筷。
有些事,已经过去了,又何必再去究个明白?即使知道了又能如何呢?珍惜眼前才是生活中最正确的理儿。
网友评论